《白丝带》虽然潜藏暴力元素,但导演哈内克并不意在展示暴力,而是以声音代替施暴画面,来减弱视觉冲击;以黑白色彩和光线,来批判极权主义“纯净”的思维方式;以对称和画框的构图,来暗示理性与极权暴力的关系;以渐显和渐隐的剪辑,隐喻极权暴力在德国传统中的相续性。其镜头、色彩、构图、剪辑,无一不与反思极权暴力的主旨相关。哈内克在《白丝带》中运用镜头语言,制造出“间离效果”,给观众更多的自由以反思法西斯极权暴力的起源。
《白丝带》(The White Ribbon,
2009)是迈克尔·哈内克(Michael Haneke)导演和编剧的德语片,2009年首映,并斩获同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影片故事发生在一战前夕德国的一个乡村,通过曾在该乡村教过书的一位教师的旁白,来回顾曾发生在这里的一连串乱伦、死亡和体罚管教等暴力事件。《白丝带》真正让人不寒而栗之处在于:这些在充斥着体罚暴力的环境下成长的孩子们,成年后正是组成二战时纳粹主力军的一代。
许多对《白丝带》的评论只注意到其主旨的深度,但忽略了在表现这一富有深度的思考时,导演哈内克对电影语言独具匠心的运用。《白丝带》的目的不在于展现暴力以冲击视听,而是在于对极权暴力进行反思。导演迈克尔·哈内克在接受采访时说:“电影在提供画面、话语及其他一切时都擅自决定和安排许多意涵,借此轻易地操纵观众,以致观众不大有可能去反思。从道德层面来看,这是欠妥的。所以我一直尝试给观众较多的自由”。
《白丝带》的镜头、色彩、构图和剪辑方式,无一不与反思极权暴力的主旨紧密相关。本文旨在分析《白丝带》如何运用电影的镜头语言,制造出“间离效果”,并通过解读“给观众较多的自由”来反思极权主义的暴力起源。
一、空镜头的画外空间:以声音代替施暴画面
《白丝带》多使用固定机位和长镜头,在门对光线的遮挡下就会造成空镜头。电影在表现成人对儿童的暴力行径时,使用了两次这样的空镜头。门能遮挡光线,却无法完全阻挡声音。儿童遭受暴力时的喊叫、呻吟声则填满空镜头,从而造成以声音代替画面来表现暴力的效果。
第一个镜头的故事内容是牧师的妻子鞭打自己的孩子马丁和克拉拉,并为他们戴上白丝带。马丁从另一个房间中取出藤条后走进餐厅,关上白色的门,摄像机固定,呈现白色门的空境,紧接着传来藤鞭抽打的声音以及孩子们的惨叫声。
第二个镜头发生在管家的居所。故事背景是管家的儿子格奥尔格抢了男爵儿子的笛子,并且故意吹响笛子以挑衅父亲权威。父亲听到后抓起马鞭,冲进格奥尔格的卧室。镜头在管家进入卧室后静止,在父亲对孩子施暴时,仍固定为空镜。鞭子打在肉体上的啪啪声、男孩的哭叫声、管家妻子的尖叫声充斥着空镜头。
镜头一和镜头二都将摄像机置于门外,固定机位在门的遮挡下造成空镜,从而利用画外的空间——白门的遮挡,通过声音来叙述暴力。置于门外的固定机位镜头,获得限制性第三人稱视角。这一视角冷静、有节制,可以借用布莱希特就戏剧提出的“间离效果”理论,来表达这一叙述视角在《白丝带》中的效果。视觉上的直接呈现,易使观众产生肉体上怜悯、恐惧的情感,继而降低思考的力度。而通过视觉和听觉相分离,仅通过听觉呈现暴力,为观众的思考留下更多空间,从而契合电影的主旨——反思极权暴力的起源而非展现暴力画面。
同时,利用画外空间表现暴力,也使得施暴和受暴的主体泛化。在辨识度上人物声线低于视觉形象,因而以声音取代暴力画面,可以使观众不再仅憎恶某一施暴个体或同情某一受暴个体,从而引导观众去反思“恶”的集体性质。哈内克在接受采访时也说到:“当我刚考量这个拍片计划时,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那么多的纳粹分子——如战犯艾希曼——在为自己行为辩解时都回答——毫无罪疚感,也无清醒的意识——他们是在履行帝国忠实仆从的职责”。由此可见,他对导致纳粹屠杀犹太人行为的“恶”的思考——“恶”并不是根源于某一个人,而是一种集体行为。这也是现代反思纳粹屠杀犹太人的切入点,纳粹屠杀犹太人的恶行不仅归罪于特殊的某一个体,而应归因于整个现代官僚体制。与横向对现代性官僚体制的反思不同,哈内克利用电影的画外空间,使施暴和受暴之人泛化,从而通过镜头语言纵向追溯这一集体之恶的源头,反思德国的民族性。
二、黑白:对极权“纯净”思维的展现与反讽
(一)黑白色彩展现极权思维
在电影人越来越关注影片的色彩和视觉冲击力的今天,哈内克却另辟蹊径,采用纯粹的黑白影像来拍摄《白丝带》。已有研究者如李艳华在《<白丝带>:黑白的色彩,混沌的世界》一文中讨论过黑白色彩对于在影片中营造一种真实感、客观感、距离感和哲理性的作用。但笔者想进一步补充:黑白色彩的刻意使用,从根本上离不开哈内克对极权主义起源的反思。
黑白具有二元对立的思维特征:无论是纯白还是纯黑,都是对多彩的掩盖,它象征着已经清晰地划定了的干净/肮脏、优/劣、善/恶这样的二元对立思维。在影片中“白丝带”的白是无罪和纯洁的象征,借用片中神父的台词——“白色是纯真的颜色,使用白丝带的初衷是佐助玛丽规避罪恶、自私、无礼、说谎和懒惰”。白是对纯净之梦的渴望,当“白”从形容词“白的”变成动词“使变白”时,就意味着用干净扫除肮脏、用优代替劣、用善祛除恶,发展到极端就有可能诉诸暴力手段。如同白丝带的白就是这种明亮、纯净的象征,而当用作动词时,就变成了使用高压、暴力手段压抑童真、人性的丰富多彩。
雪的白也会对一切,包括罪恶,不加区分地掩盖。雪的隐喻通过两个重复镜头表现。第一个镜头的故事背景是:医生坠马受伤、佃农家女主人意外死亡、男爵的儿子被人虐待这一系列意外事件发生之后,村里众人在教堂里聚会,预示着农庄的平静将一去不返。固定机位设置在教堂门纵深处的对面,拍摄散会之后人们从教堂门中出来的场景。该镜头在电影将近一半的时刻被重复。同样的场景,以同样的机位和景别进行拍摄,但变成了长达二十秒下雪的空镜头。雪在此具有“使纯净”的隐喻意味——通过镜头的重复,茫茫白雪似乎要抹去第一个镜头中人们的足迹,用白色抹去罪恶的痕迹,以维持农庄平静的假象。事实上,罪恶在白雪低下肆意蔓延,正是极致的白为其提供了温床。
德国法西斯极权主义对犹太人的屠杀,毫无疑问就是这一“纯净”思维方式在人类历史上发展到极端的典型。社会学家齐格蒙·鲍曼在反思极权主义时,分析了这种“纯净”的思维方式与秩序的关系:“纯净的旨趣和对战胜肮脏的迷恋,是人类的一般本性……但是,这种宽泛的超越历史性的、有关物种的解释方式,对于从社会和政治角度,以及给人类的共同生存带来严重后果的角度,评估追求纯净的各种形式毫无用处。……当他者被设想为阻碍建立适合的环境时——换句话说,此时,他者——确切地说是他者中的某一类人——变得‘肮脏,应被当作‘肮脏对待”。纳粹把犹太人当作“肮脏”到急需从肉体上进行消灭的对象时,纯净之梦的暴力就达到了顶峰。
(二)光线明暗对置反讽“纯净”的极权思维
影片不仅通过黑白对彩色的覆盖来展现渴望“纯净”的极权思维,还将光线的明暗与罪恶事件交叉,来反讽这一思维方式。
电影中主要使用自然光源,因此画面呈现出显而易见的明暗对比。而最意味深长的是,哈内克把罪恶的行径或产生罪恶之人,与见证这一罪恶的人,放在明暗对置的光线下。而且通常是让罪恶处于明亮之中,而让见证者反而处于阴暗之中。在明暗、善恶的对调中,传达出明亮处有肮脏、黑暗处有纯净的意味,以此反讽极权思维对“纯净”的迷信。
以下通过结合固定机位与门对光线的隔断作用,造成光线明暗对比,以表现医生乱伦行径的两个画面,很明显地传达出这一意味。
第一个画面的光线对比是由内景和外景切换造成的。医生在与女儿安妮在后花园里聊天时,萌生乱伦的欲望。之后镜头从特写切换为全景,镜头中儿子鲁迪站在黑压压的门口。虽然他与父亲和姐姐的距离较远,不可能听见他们的对话,但他伫立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前方是光亮,背后是黑暗——在暗处向亮处看的站位,赋予他罪恶见证者的身份。
第二个画面发生在医生的房屋内,表现鲁迪在半夜不小心撞见父亲与姐姐的性行为。鲁迪站在门口与姐姐和父亲对话时,画面又呈现出从暗处向亮处看的站位——鲁迪在门口的暗处,安妮与父亲在房内的明处。鲁迪在暗处见证了处于亮光之中的乱伦行径。
把乱伦行径在明暗对比中置于亮处展示,非常富有隐喻意味。鲁迪的年龄还非常小,他身上展现出的天真、善良,是片中其他绝大多数小孩已经被抹杀了的品质。让他作为乱伦行径的见证者,并使恶在明、善在暗,这一手法赋予影片中明暗光线以伦理的意味。同时,也隐喻了在电影院的暗处向亮处观看的观众的视点,使观众和鲁迪一起见证罪恶。这两个镜头仿佛在向观众提问:罪恶一定在阴暗、肮脏之处发生吗?引导观众思考:对极端纯净的追求可能滑向罪恶的深渊。
三、以门参照的构图:反思极权暴力的理性根源与罪恶
门在本片的构图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一类是以门构图的中轴线,形成整个画面的对称性,探讨理性、权威与极权暴力的关系;一类是以门为机位的參照点,形成“画框中的画框”构图方式,为观众留下想象与反思的空间。
(一)画面对称反思极权暴力的理性根源
对称象征理性、权威,而《白丝带》以门为中轴线,形成的对称性构图,无疑象征着对极权暴力的理性根源的反思。在整部电影中,对称性构图的出现非常频繁。最富有意味的对称性构图,是在影片临近尾声时长达一分钟的空镜头。镜头所拍摄的对象是矗立在庄园正中间的教堂。在三个时间点切换机位,选取近景-中景-全景三个景别,三个景别的画面结构都是一样的。分三个层次由近到远的空镜头都以教堂作为构图的焦点,而教堂本身的建筑结构以门为轴线左右对称,且教堂坐落在庄园正中间,两侧是一排排的居民房,正前方是延伸到远方的大路,把机位固定在正前方的大路上,从而构成几近轴对称的画面。
这长达一分钟的空镜头的构图是对称性的,而且把教堂作为呈现这种对称的场所,除了为影片制造压抑的氛围以外,还体现了对极权的根源——理性的反思。同时,还伴有旁白,冷静地叙述关于孩子或许正是一系列谋杀案凶手的猜想。叙述口吻的冷静与叙述内容的恐怖,显示出叙述人对于事件本身的麻木。声音表现出的理性的冷漠,与对称性的构图相辅相成。
对称性是人们在长期认识自然和审美活动中所产生的一种古老观念。对称性思想可以追溯到人类的原始时代。西方最早从理论上探讨对称性问题的是古希腊时期毕达哥拉斯学派。对称的形式符合数学、逻辑学等学科对准确性、确定性的追求,因而对称成为理性的象征之一,与理性一起成为西方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从西方古典绘画和建筑对对称的追求可以窥探一二。而《白丝带》中的构图正是借助了建筑的对称,尤其是教堂建筑的对称,来展示理性在西方人思想中根深蒂固的特性。
而教堂建筑的代表人物——神父,也体现出这种极端理性的化身。他是理性、秩序、权威的拥有者,在家中的地位就如同教堂里的神一样,孩子必须对他严格服从。他允许小儿子养鸟,并不是出于对他的爱,而是出于确认自己的权威。他因自己的权威受到孩子的挑战而施加体罚。这种镇压与服从的逻辑深入一代代孩子的脑中,这也正是战犯艾希曼等纳粹分子在为自己行为辩解时毫无罪疚感的根源。并非是精神异常或心理扭曲导致他们产生非理性的冲动,而相反的,这正是理性作用的结果——他们认为自己是在履行帝国忠实仆从的职责。可见,西方社会对理性的盲目崇拜无疑是引发纳粹大屠杀悲剧的根源之一。
(二)画框中的画框提示极权暴力的隐藏主体
“画框中的画框”是电影的一种特殊构图方式。在通常情况下,是指摄影机透过门、窗或镜框去拍摄人物,于是门框、窗框、镜框便构成了“画框中的画框”。《白丝带》频繁地使用了这类构图。当运用在暗示孩子们的罪恶时,这一形式就与主旨的表达紧密联系。在表现神父为马丁和克拉拉解开白丝带的仪式时,使用了“画框中的画框”的构图方式。镜头设置在起居室门外,向内拍摄。画框中的人物——牧师夫妻以及六个孩子,肃穆地举行解白丝带的仪式。神父认为克拉拉和马丁重新恢复白丝带般的纯真、圣洁,因而不再需要白丝带作为提醒。画框使观众拉开距离来观看这一派祥和的气氛,并且反思这一“纯洁”的真实性。
以下三个有共同特点的画框构图,更明确地展示了“画框中的画框”对于提示孩子们的罪恶的作用。第一个画面出现在影片开始不久。当以克拉拉和马丁为首的孩子们站在窗外,询问安妮是否需要帮助时,摄像机置于窗内,过肩拍摄站在窗外的孩子们。第二个画面的情节是教师与警察询问厄娜关于卡里受伤的事后,打开教室门发现在教室门口偷听的孩子们。教师、警察和厄娜站在门内,孩子们站在门外,摄像机置于门内,从教师、警察和厄娜的背后向外拍去。第三个画面呈现的情节是教师推开华格纳夫人院子的后门,发现孩子们鬼鬼祟祟地趴在窗沿上朝里打探,教师由此开始怀疑孩子们凶手的身份。摄像机固定在后门外,人物站在门内,从半开的门扉中拍去,教师背对着镜头,而孩子们的脸则正对着镜头。
这三个镜头里,孩子们在话语间都表达了对受害人的关心。三个镜头都采取固定机位拍摄人物对话,让孩子们的脸面对镜头,另一方背对镜头,全程不反打。第一个画面透过窗框,第二、三个画面透过门框,来拍摄孩子们的脸。“画框中的画框”是电影叙事的“重音符号”,凸显此情此景中的人物。透过画框来拍摄孩子们的脸,显然起到了提醒观众注意的作用。如果抓住了这些“重音符号”,那么观众在影片临结尾时,通过教师之口得知这一系列暴力事件的嫌疑人正是这些孩子们时,就不会觉得突兀。导演哈内克正是通过画框这一重音符号,使这些对悬念的谜底有提示意味的画面,通过共享同一种形式,串联起来。并且,隔着画框看孩子们的脸,使观众与这些脸上的表情隔了一层,而孩子们表示关心的声音不断传入观众耳朵:问安妮“要不要帮忙”,表示只是“想问卡里的事情”,“想看看卡里怎么了”。画框让视觉与听觉之间产生一定距离,为观众思考孩子们话语的真实性留下空间。
四、片头/尾的渐显/隐:极权暴力在时间上的继承和延续
电影镜头剪辑中过渡性的光学手段被视为电影叙事的标点,其中渐隐、渐显、渐溶,以不同的方式成为电影中的時间省略法,意味着一段时间的流逝。
片头采取声先于画、画面渐显的方式,与过去相接。片头旁白的声音出现时,画面全黑,呈现将近20秒的黑屏,有声无画。之后才渐现画面,由暗向亮过渡,人影逐渐清晰。渐显的手法配合旁白回忆的口吻,表现了记忆由潜意识进入意识之中的过程;同时,更深层地表现当下与过去相接——影片中父辈的童年与孩子们的命运或许并无差别,而孩子不过是对这种暴力的承接。
片尾采取渐隐的方式,与未来相续。片尾的故事时间已是一战结束后,战前的儿童在战后已是成年人,从教堂门口鱼贯而入。伴有旁白的声音交代一战结束后人物的命运。画面渐次隐没在黑暗之中,以渐隐的方式结束整部影片的叙事。渐隐属于电影特定的省略号标点,也同样作为一种视觉语言内在地介入电影的叙事与表意之间。当一个场景缓缓地渐次隐入一片黑暗之中时,它传递着这样的信息:时间延伸到未来,未来是现在的延续。庄园/德国并未恢复平静,暴力在儿童的成长中延续,为二战埋下伏笔。
《白丝带》只在片头和片尾采用渐显和渐隐,别有深意。它配合着旁白的回忆性叙述,表现时间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的延续。它隐喻着暴力的形成并非一朝一夕,其根源要追溯到德国的传统;暴力也并非截然消失的,它对未来产生深远的影响。
在第62届戛纳电影评选中,“尽管这届戛纳暴力主题的作品很多,也尽管在《白丝带》纯净祥和的外表下,潜藏的其实是有关群体压力,甚至恐怖主义的阴郁内质,但它仍然赢得赞誉声一片。最终,多次与导演奖擦肩而过的哈内克,终于再次问鼎金棕榈奖”。
《白丝带》冷静、肃穆、甚至过于缓慢的镜头语言,引导观众在快节奏的当下停下来对暴力进行反思,而不是沉浸于暴力的视觉盛宴。毫无疑问,它达到了哈内克“给观众较多的自由”的期望。这或许是哈内克在第62届戛纳电影节上,从繁多的暴力主题作品中脱颖而出的强劲推力。
(中国共产党佛山市委员会党校)
作者简介:郭朝忠(1982-),男,四川通江人,硕士,中国共产党佛山市委员会党校教师,研究方向:欧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