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本色论】的内涵

2017-10-21 21:06高宇星
牡丹 2017年29期
关键词:南戏徐渭戏曲

高宇星

“本色论”是明代中后期戏曲理论批评的重要概念。徐渭为中国古典戏曲理论批评做出开拓性贡献,他的“本色论”涵义颇多,对当时和后世的戏曲创作及理论批评产生重要影响。本文将从崇真、重俗、尚情三个方面阐释其“本色论”的丰富内涵。

“本色”一词较早出现在史籍《晋书·天文志》中:“凡五星有色,大小不同,各依其行而顺时应节。色变有类,凡青皆比参左肩,赤比心大星,黄比参右肩,白比狼星,黑比奎大星。不失本色而应其四时者,吉;色害其行,凶。”刘勰《文心雕龙·通变》:“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茜,虽逾本色。”崔令钦《教坊记》:“随其衣本色制纯缦衫。”这三本古籍均出现“本色”一词。其字面含义是“本来之色”“本来面貌”,后來都被用于诗、文、词的批评,表示一位作家或者一个文学流派的创作风格、文学特色等。例如,严羽《沧浪诗话》:“大抵禅道帷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帷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陈师道《后山诗话》评苏轼词:“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由此可见,“本色”已成为诗文批评的重要概念。

明代中晚期,戏曲批评空前繁盛,戏曲理论创作层出不穷,“本色”一词也被充分运用到戏曲理论中,用以形容戏曲曲文的艺术特征,强调戏曲创作应朴实自然、通俗易懂。明代戏曲理论家对“本色”有着不同的见解。

徐渭在我国戏曲理论批评史上有着开创之功,其专著《南词叙录》是我国第一部系统研究南戏的理论著作。“本色”论是徐渭主要的戏曲理论特色,在对前人理论思想进行总结的情况下,他展开了更为详细的阐释,形成完整的理论体系,为后人进一步研究本色论奠定基础。

一、本色崇真

《西厢序》有云:“世事莫不有本色,有相色。本色犹俗言正身也,相色,替身也。即书评中婢作夫人终觉羞涩之谓也。婢作夫人者,欲涂抹成主母而多插带,反掩其素之谓也。故余于此中贱相色,贵本色,众人啧啧者我呴呴也。岂为剧者,凡作者莫不如此。嗟哉,吾谁与语!众人所忽,余独详,众人所旨,余独唾。嗟哉,吾谁与语!”

《西厢序》提出“本色”“相色”两个相对概念。以夫人比本色,以婢女比相色,可见本色的地位要高于相色,贵“本色”而贱“相色”。而相色与本色的差别则是“婢作夫人者,欲涂抹成主母而多插带,反掩其素之谓也”,为了装扮得更像主母而粉饰过多,反而失去原先质朴纯真的模样,倒显得东施效颦。

“本色论”最初用于戏曲理论批评时,主张戏曲语言应具有其本来的特色,明白易晓、家常自然;用于剧本创作也要求绝假纯真,如实地摹写社会现实,反映生活的本来面目,真实地表现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典型性。

在批评他人作品时,“本色”成为徐渭重要的衡量标准。例如,《题昆仑奴杂剧后》:“梅叔昆仑剧已到鹊竿尖头,真是弄把喜剧一好汉,尚可撺掇者,直撒手一着耳。语入要紧处,不可着一毫脂粉,越俗越家常,越警醒,此才是好水碓,不杂一毫糠衣,真本色。若于此一恧缩打扮,便涉分该婆婆,犹作新妇少年哄趋,所在正不入老眼也。至散白与整白不同,尤宜俗宜真,不可着一文字,与扭捏一典故事,及截多补少,促作整句。锦糊灯笼,玉镶刀口,非不好看,讨一毫明快,不知落在何处矣!此皆本色不足,仗此小做作以媚人,而不知误入野狐,作娇冶也。”

这段文字正好与《西厢序》相呼应,明确指出“真本色”是“不可着一毫脂粉”“不可着一文字”“不可扭捏一典故事”,而要“越俗越家常”“宜俗宜真”,倡导使用真挚自然的语言来创作。如果为了剧本的典雅而故作扭捏之态,那就是“锦糊灯笼”“玉镶刀口”,虽然使用了珍贵的材料制造,但成品不仅不好看,也不实用,反而失去原先的“明快”,可谓弄巧成拙。

怎样才能做到“本色”?《南词叙录》这样说:“‘永嘉杂剧兴,则又即村坊小曲而为之,本无宫调,亦罕节奏,徒取其畸农、市女顺口可歌而已,谚所谓“随心令”者,即其技欤?间有一二叶音律,终不可以例其余,乌有所谓九宫?必欲穷其宫调,则当自唐、宋词中别出十二律、二十一调,方合古意……夫曲本取于感发人心,歌之使奴、童、妇、女皆喻,乃为得体;经、子之谈,以之为诗且不可,况此等耶?直以才情欠少,未免辏补成篇。吾意:与其文而晦,曷若俗而鄙之易晓也?”

首先,不必拘泥于宫调格律的束缚。只不过是“顺口可歌”“歌之使奴、童、妇、女皆喻”,好像《诗经》中《国风》一样,清新自然,随手拈来,不必加以斧凿,颇有白乐天“老妪可解”之风。其次,要“取于感发人心”,创作要来自于内心的真实感情,有感而发,不可以为赋新词强说愁,避免“辏补成篇”之嫌。

再次,倘若使用文雅的语言创作出佶屈聱牙的作品,使人不知所云,反倒不如使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使人读来明白畅晓的好。

高则成《琵琶记》在明代盛极一时,朱元璋曾说:“五经、四书,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徐渭点评《琵琶记》则说:“或言:‘《琵琶记》高处在庆寿、成婚、弹琴、赏月诸大套。此犹有规模可寻。惟食糠、尝药、筑坟、写真诸作,从人心流出,严沧浪言‘水中之月,空中之影,最不可到。如十八答,句句是常言俗语,扭作曲子,点铁成金,信是妙手。”

由此可见,只有从真实情感出发才可以“点铁成金”。戏曲语言的作用是真切自然地表现人物性格、情感和心理特征,应该符合角色的特征,从角色的情感出发,达到真实可感的艺术水平,从而起到感染人心的效果。

徐渭本色论的第一层内涵为“真”,崇尚真挚自然,摒弃一切虚伪、雕琢、粉饰是其戏曲理论核心思想之一。

二、本色重俗

明初剧坛,戏曲作为统治阶级政治控制、道德教育的工具,逐步走向伦理化,戏曲作品多是歌舞升平的太平之声。明代中期,经济繁荣、百姓安居、文人创作的加入,使得戏曲创作的典雅文风风靡一时。戏曲作品不能反映时代真实面貌,多为粉饰太平之作。文人追求辞藻的华丽、典故的生僻、句式的骈俪,使得戏曲逐渐脱离人民群众转向案头化发展。

李开先等戏曲理论家及时发觉这一弊病,提倡戏曲创作应以“本色”为贵,主张戏曲创作的通俗性,反对雕琢堆垛的习气。因而本色论的提出是与雅正意识相对应的,本色与雅正,是我国文学批评史上最为显著的一对理论关系。

徐渭对雕琢典雅的文风进行严厉批判:“《香囊》如教坊雷大使舞,终非本色,然有一二套可取者,以其人博记,又得钱西清、杭道卿诸子帮贴,未至澜倒。至于效颦香囊而作者,一味孜孜汲汲,无一句非前场语,无一处无故事,无复毛发宋、元之旧。三吴俗子,以为文雅,翕然以教其奴婢,遂至盛行。南戏之厄,莫甚于今。”

《香囊记》是徐渭认为“非本色”戏曲的典型代表。其创作题材、曲调等均有可取之处,但一味地铺排语言、滥用典故、咬文嚼字、卖弄文采,使戏曲走向典雅华丽的贵族化,脱离民间性,不符合表演的要求,也不适用于舞台的表现。

徐渭不仅批评《香囊记》并非“本色”作品,也批评仿照其创作剧本的剧作家群体,每写一句话都要铺排张扬,每一段曲文都包含典故,而自以为文雅典丽,教奴婢排演传唱,终于盛行于世,却给南戏带来厄运。

徐渭不主张像创作诗文一样创作戏曲,戏曲应该是民间的、充满生命力的、鲜活可爱的作品,并非庙堂之上要奉为典籍的著作。因此,他十分反对以时文入南戏:“今南九宫不知出于何人,意亦国初教坊人所为,最为无稽可笑。夫古之乐府,皆叶宫调;唐之律诗、绝句,悉可弦咏,如‘渭城朝雨演为三叠是也。至唐末,患其间有虚声难寻,遂实之以字,号长短句,如李太白《忆秦娥》《清平乐》,白乐天《长相思》,已开其端矣;五代转繁,考之尊前、花间诸集可见;逮宋,则又引而伸之,至一腔数十百字,而古意颇微。徽宗朝,周、柳诸子,以此贯彼,号曰‘侧犯‘二犯‘三犯‘四犯,转辗波荡,非复唐人之旧。晚宋,而时文、叫吼,尽入宫调,益为可厌。”

此外,徐渭还在《南词叙录》中说:“以时文为南曲,元末、国初未有也,其弊起于《香囊记》。香囊乃宜兴老生员邵文明作,习诗经,专学杜诗,遂以二书语句匀入曲中,宾白亦是文语,又好用故事作对子,最为害事。”

明代中期,南戏的地位远远不及北剧,传统文人士大夫心中甚至瞧不起南戏这种题材。徐渭不仅坚持为南戏正声,同时反对将时文创作带入南曲,力求保持质朴真切、通俗自然的民间文学特色。

总的来说,徐渭的南戏理论是为了抵制南戏的“雅”化,使南戏更为接近民间、接近大众,保持其鲜活的生命力。

徐渭在《南词叙录》中说:“南易制,罕妙曲;北难制,乃有佳者,何也?宋时,名家未肯留心;入元又尚北,如马、贯、王、白、虞、宋诸公,皆北词手。国朝虽尚南,而学者方陋,是以南不逮北。然南戏要是国初得体。南曲固是末技,然作者未易臻其妙。琵琶尚矣,其次则玩江楼、江流儿、莺燕争春、荆钗、拜月数种,稍有可观,其余皆俚俗语也;然有一高处:句句是本色语,无今人时文气。”

徐渭提倡的“本色语”“通俗语”,是指民间俚俗语言,体现了明代中后期“由雅入俗”审美情趣的转变。本色重俗是徐渭本色论的第二层内涵,坚持南戏家常自然的文学本色,反对以时文入南曲,也是徐渭戏曲理论的重要思想。

三、本色尚情

“尚情”是徐渭思想体系中的又一重要理论,也是其一贯的艺术主张,徐渭晚年编辑《选古今南北剧》十卷,在其序言中写道:“人生坠地,便为情使。聚沙作戏,拈叶止啼,情防此已。迨追终身,夷拂悲愉,发为诗文骚赋,璀璨伟丽,令人读之喜而颐解,愤而眥裂,哀而鼻酸,恍若与其人即席挥崖,嬉笑悼唁于数千载之上者,无他,摹情弥真则动人弥易,传世亦弥远,而南北剧为甚。”

“人生坠地,便为情使”,“情”是一切艺术的出发点和归宿,“情真”则是剧本创作的崇高目标。只有情真,才会使读者、观众感同身受、产生共鸣,从而“喜而颐解,愤而眥裂,哀而鼻酸”,越容易打动人心,流传时间就越久。《奉师季先生书三首·其三》写道:“前日承夫子赐书之后,即有长启奉献付尊门,云待钱信去便,故尚未得达函文。其中有不尽者,则以诗之兴体起句,绝无意味,自古乐府亦已然。乐府盖取民俗之谣,正与古国风一类。今之南北东西虽殊方,而妇女儿童、耕夫舟子、塞曲征吟、市歌巷引、若所谓竹枝词,无不皆然。此真天机自动,触物发声,以启其下段欲写之情,默会亦自有妙处,绝不可以意义说者,不知夫子以为如何?谓极欲恭诣函文,以闻新解,兼得进其微愚,家事草草,遂绊此行。俟函文脱稿后,或可得卒业也,不一。”

主张真情,崇尚民歌,反对拟古,是徐渭文学观的主要特点。他所倡导的“情”,正如乐府、古国风、竹枝词一样,讲求“天机自动,触物发声,以启其下段欲写之情”。真正的情感是充斥于心、不得不发的结果,是作者本身的情感积累到一定程度后的自然流露,并非为了创作伟大巨作而扭捏作态的矫揉造作。在抒发情感时,不必拘泥于形式的束缚,非要给情感穿上古典的外衣,认为这样才优雅典范,殊不知反而适得其反,丢掉了原来的真情实感,使作品流弊于格古调正的形式,而失去本来面目。正如徐渭所说:“凡语入紧要处,略着文采,自谓动人,不知减却多少悲欢。此是本色不足者,乃有此病,乃如梅叔造詣,不宜随众驱逐也。点铁成金者,越俗越雅,越淡薄越滋味,越不扭捏动人越自动人。务浓郁者如脔杂牲而炙以蔗浆,非不甘旨,却头头不切当,不痛快,便虚报一食单。”所以,作品越自然、越动人,越俗、越雅。

尚情是徐渭本色观的第三层内涵,“情”带有强烈的主体性,是创作者独特艺术个性和情感经验的表现。它是徐渭对理学思想的一次质疑与反叛,体现明代中后期社会的变化与思想的转变。徐渭成为明代首开“以情反理”风气的戏曲家。明代后期,汤显祖及临川派剧作家继承了其“以情反理”的思想内涵。

徐渭认为戏曲来源于民间,也终将归于民间。戏曲创作应保持其民间性、通俗性和娱乐性,不断增强自身的表现力,才可以取得长久的生命力。

四、结语

“本色论”贯穿徐渭整个戏曲理论批评,内涵主要是崇真、重俗、尚情。在徐渭之后,南戏作为不受传统士大夫重视的俗文学逐渐走入文人视线,也使得明代的戏曲理论逐渐丰富、完善起来。徐渭是明曲本色论的奠基者。《南词叙录》这本南戏理论著作主要探讨的是本色,《西厢序》讲的也是本色,《题昆仑奴杂剧后》讲的还是本色,本色论是徐渭戏曲理论的核心。

除了创作《南词叙录》这样的理论著作外,徐渭的作品也非常本色,《四声猿》在我国古典戏曲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他还创作了杂剧《歌代啸》,在自己的作品中身体力行地践行着“本色”理论。徐渭的一生也可谓是“本色”人生:随缘设法,自有大地众生;作戏逢场,原属人生本色。徐渭的本色论是嘉靖时期戏曲理论的代表,对后世影响巨大。

(温州大学)

猜你喜欢
南戏徐渭戏曲
戏曲其实真的挺帅的
瓯剧高腔与南戏渊源关系考
风莺图诗
『四声猿』唤文长痛——徐渭的一生
用一生诠释对戏曲的爱
“南戏遗响”莆仙戏:从“草台”到课堂
论戏曲批评的“非戏曲化”倾向
“印度戏剧输入说”的生发与南戏研究的专门化
浅析《拜月亭记》中所体现的“南戏”艺术风格
戏曲的发生学述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