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洲
泡着温泉看雪山。一句广告词忽悠了小聂十余年,溯本归源,我想这应该是他多年以后成行地球第三极原动力的初始胚胎。在成都,付哥婉转相告:海螺沟冰川最好是11月份去,初雪把冰川上的黄尘覆盖了才好看。有时间倒不如去丹巴看美女看藏寨。
路途如此艰难万险的高原边缘,藏在原始森林中的冰川何以染上黄尘?说话间就走到了这步境地?归结到底还是立地悲剧。海螺沟旅游风景区是这样被介绍的:它是亚洲东部海拔最低、离大城市最近、最容易进入的低海拔现代海洋性冰川。人类活动加剧,自然植被受干扰增强,才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把持着方向盘,小聂在高原搓衣板似的土路上不止一次说:现在天路难走,敢来的人不多,我们就是要趁早。仅此一句,其对青藏高原的“发烧”水准远比我高出好几个级别。
前往丹巴的瓦丹路上,大渡河边尽是陡峭山崖、残破岩体,生态脆弱,基本不适合人居,房舍也不多见。进了丹巴县城往北,在海拔2000多米的山路上,我们的眼帘意外拥入一片江南才可能有的盎然春色,更让人惊愕的是,甲居藏寨的藏胞们居然以农耕为主还兼学别样。在大金川河谷卡帕玛群峰的山坡,临水依山卧着三个村落的百余幢寨楼,被一团团新翠如染的树冠簇拥着,从河畔层层叠叠拱到山腰。隆起的一垅垅山脊上肃立着残存的碉楼,这是嘉绒藏族先民创造的石室建筑,举世罕见,丹巴因之有了“千碉之国”的美誉。山脊褐红色,石多土瘠草杂,仿佛所有的油绿尽数淌了下来;山凹里茸茸翠绿掩映着图案般的田园和色彩鲜艳的寨樓。
导游班玛介绍说:寨楼都是石木混泥结构,一户人家一幢楼。它的外观由白红黑三色和原石构成,白色代表观音菩萨,红色代表文殊菩萨,黑色寓意四方神祇。三种颜色勾勒的建筑外形很像盘腿诵经的修行者。风水和宗教在这里融为一体,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每年春节前,寨楼主人都要按传统习俗,用特制染料涂刷墙体,使之艳丽如新。在国家地理杂志“选美中国”评选中,甲居藏寨位居“中国最美的乡村古镇”榜首。
七弯八绕,格玛领我们转进一家旅游示范户幽静的院坝,屋檐、门扉、窗户等点睛处雕梁画栋,色彩缤纷富丽。一半依山一半临坡的底层为牲畜圈,二层是厨房、火塘、杂物房,三层是居室、粮仓。我们在三楼平台攀爬独木梯到屋顶,屋顶四角插着迎风翻卷的五色风马旗,这里敬的是天地日月。
四月里游客不多,除了几个金发碧眼的欧洲人正和当地导游在空地上筹划着晚餐及篝火锅庄,触目皆是的田园景象就在杨树间来来去去的喜鹊鸣叫中翻开精美画页。沿着寨楼间的石径婉转而下,感觉整个甲居三组自然村只孤遗着我们四人。两个玩捉迷藏游戏的小女孩从身边急急钻过,那是原装丹巴美女雏形。享誉四方的美人谷原产地美女看不到,她们都往县里歌舞团、九寨沟这样的著名地方去了。我等无怨言,人家没义务养在深山人未识,等我们一辈子下决心来一趟,国色天姿已变成在火塘边取腊肉的藏家阿妈那一脸的沧桑。
寨楼前后的庭院经济如火如荼,桃李、苹果、核桃、石榴吐绿叠翠,边上是一畦畦小麦;青翠欲滴的绿影婆娑摇曳,时不时晃出多彩的寨楼,动静相宜,一派诱人的田园风光。倘若是早来一两个月,红英素朵可是洇满整个山麓,再添些暮霭晨岚、祥云薄雾什么的,足以让人一时不知身处何处。如此情境,布衣陶渊明吟哦着“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诗句,逍遥自在踱步而出也不足为怪。无论老先生悠然见着了什么,那神那韵都是货真价实的。
就像福建人爱吃鱼一样,沿途我们都在竭力捕捉绿意。也许是空气未受污染的缘故,高原上杨树、小麦、青稞一概翠里透亮,在强日照下熠熠闪光。河岸边杨树成堆隆起的背后必定探出藏寨一角,这体现着中国人择水而居、立地山川的传统理念。寨楼描红画绿精致耐看,木栅栏围起一圈院子,河谷边一畦畦的油菜、小麦;高山平地的草甸上是牦牛和羊群。三五座寨楼一群,楼与楼之间相当宽裕,大些的藏寨有青烟袅袅的佛塔以及成群招展的五彩经幡阵。人居环境足以让福建的许多山区村庄艳羡。
很多时候,小聂用眼睛巡视完藏居立地的周边环境,发出这样的诘问:他们盖如此讲究的房子,收入哪里来?推想过去,这其间肯定少不了政府和援建省份的添砖加瓦。邬君的视角与众不同,遇着路边深耕翻晒的土地,他会告诉我们这里土壤油黑,肯定肥沃等等。身为官员,他要不是被眼前情景触动了少年的农耕生活,就是关注农民们的生存状态。这官而不僚的人让我很是喜欢。
尤其典型的是享有西藏江南之誉的林芝地区,途经的村落若用遮幅式画面上下一截,隐去雪山和经幡,森林里云蒸雾绕、碧水环流,触目皆是经典的江南锦绣,让人感觉像宁静归真的人间桃源也自然而然。每平方公里平均三个半人的地广人疏是不可或缺的前提,无论多么旖旎的景致,四下人迹如织,熙攘喧闹,和安谧品性的田园特征也是不相熨贴的。
《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把波密的米堆冰川评为中国最美冰川,从此叩开了冰舌侵入原始森林这片净土鲜为人知的大门,我不知道这对米堆村来说是福抑或是祸。我们一行人穿村而过,万幸这里还保持着固有的原生态与一派安恬。藏屋是藏东南林区的建筑风格,黑瓦板房或原木屋,衔接的四角全用榫头契合,刷着桐油显出木色的褐黄,讲究的再涂上红色、绿色。虽然没有了甲居藏寨的古典凝重,却多了一份秀丽轻盈。
田园直接伸到了藏屋边,这个季节好像还未播种,好不容易看到位藏家阿妈在一畦大块的田地里弓腰耙铲着灰褐细土;终于看到生命不息吃草不已的牦牛绵羊们歇脚闲下来,躺在路边懒懒晒太阳。屋间地头时不时站着三五成群的老树虬干,好像是哪场雷暴中遭遇一次性斩劈,粗糙的虬干密匝匝冲出灰白细蘖,梢端上爆满橘红新芽;在河谷两侧绿得发黑的云杉和雪峦绵亘的背景衬托下,煞是醒目。两株身高几十米的巨柏收拢体形,长颈鹿似迎着湛蓝天穹顶上去,俨然一副米堆村守护神伟岸冷峻的形象。
路经一幢板房门口,有位着红衣黑马夹、头发灰白的藏家奶奶向我们挥手道扎西德勒,然后架起小孙子双腋托进屋里。后来在网络上看到有位驴友两年前的一组照片,地点、人物、事件三要素居然毫无二致。时光恍然间定格,凝为永恒。
恬静淡泊的环境氛围里,有种冲动像气泡般冒出水面。回到从前,投胎这清幽、温馨、自在的村落,再从头活一回。起厝垒灶,娶妻生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便是衣衫褴褛也心足呀。锄禾日当午,悠然见冰峰。推想过去,1600多年前,陶渊明倘若遇着这样的怡人之所也会手足舞之蹈之。恨只恨身心凡尘俗垢太厚,慧根太浅,没有活得简单的心理基础,真的无法做到陶公那样“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懵懵懂懂里梦撒米堆村口,从齐胸高的拦牲口原木栅栏翻身落下,灵肉两界难分难舍。倘若是背包族一人单飞,缺了众人簇拥和夹持,在这里强大的磁场中迷失,忘记了回家的路,也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
色季拉山海拔4700米的垭口,碎梦再一次聚拢。对面是中国现存面积最大、保持最完好的原始森林——鲁朗莽莽的林海,两排大山之间的宽谷是一片高山草甸,终年不化的雪山下依次是云杉和灌丛,牧草黄沙似漫入山脚林间,草甸上溪流潺湲蜿蜒,木结构的藏屋像被仙人随手撒在了草甸,免不了也是错落有致;山间纱雾弥漫,蓝天祥云浮游,述说着无尽的远古幽思。倘若没有318国道,这里只能是埋藏在大山心腹中的夜明珠,我们毕生都无法眷顾到它迷惑魂魄的光彩。
高原春来迟。枯黄草甸环境已让我们如此的心醉,夏天里,大山宽谷里可是碧草茵茵如毡、百花荡漾似海……心旌还如何去自持呀!
林海与草甸、牧场与牛羊、河流与雪山、藏屋与佛塔相映生色,描绘出一帧古时隐者悠然恬静的山居图。生活于此的人们,饿了有田地,渴了有牛奶,出行有骏马;深山老林中自食其力、自给自足的生活,使他们心揣善意,与世无争,就像歌曲里唱到的那般:那里四季常青,那里鸟语花香,那里没有痛苦,那里没有忧伤。
藏地如此美丽的田园让人目不暇接,帕隆藏布沿岸、尼洋河畔、稻城亚丁雪山脚下、青海湖湖缘……就像一枚枚璀璨宝石镶嵌在大山褶皱里、密林间,地球第三极令人叹畏的地质环境、艰险的路途、神秘的宗教以及土著们对自然的无限敬畏,庇护住了青藏高原这片广袤的净土。
很久以前,我们的农耕时代,田园风光就像高原上的经幡一般,举目皆是。工业化、城市化进程无疑是田园生活的天敌,此进彼退推进到当今捉襟见肘的窘况。即便雪域高原定位为“旅游王国”,现代污染依旧无孔不入,依旧会越积越厚。许多年以后,天还会这样蓝?错还会这般碧?民风还会淳朴如初吗?洁白的雪山、银亮的冰川、葳蕤的森林、碧翠的江湖、静谧的村庄可还安然?只有这些造物主的恩赐哪天猝然远走高飞,地球人才肯幡然梦醒。这是人类从惧怕自然、利用自然、认识自然、改造自然、欣赏自然、敬畏自然一路走来,最终痛定思痛,再到和谐自然支付出的高昂学费。
诚然,我们的悄然进入已经惊扰了这片净土,但我们立足的是一颗以人为本的蓝色星球,人类兼顾其他制定了自己的科学秩序。我们如果不用有限的生命去认识自然了解自然,风光再怎么绝版,也失落了她被欣赏的存在价值,更谈不上保护。人类只有先滋润好了自己,才可能去牵挂她心疼她。自从树上落地之后的一路进化,人类为了生存,已经征服了多少净土,从粗暴野蛮到温雅文明,这是让生命欣慰的升级。只是我们应该踩着自然的节拍,和田园共舞,与自然和谐相待,才有可能去延缓历史进程来临前的那个万劫不复的早晨。
到达波密那天赶巧是“五四”青年节,还是行程中最早抵达目的地的一天。领队小黑提议在这座享有东方瑞士阿尔卑斯风光的县城找块草地联欢。天天行走在路上,以车为界,偶尔落地又目不转睛和自然对话,中饭常在颠簸的车上苟且,晚饭可以拖延到夜宵时段,好不容易坐齐在餐桌前,又多为插科打诨的轻松一刻;进了下榻宾馆开始忙于洗刷衣物身体,整理相机里的照片,再匆匆记几笔日志,陀螺似紧转12点睡去,周而复始。我和小聂二人属搭伙“空降小组”,一块混了10天,对很多同行的认知基本停滞在这个戴墨镜女人、那个留胡子男人的蒙昧水准,也该有个这样的场合。节日肯定是小黑一人的,以周师傅和我为首的只能借“公岁”形式受邀。我时不时会产生错觉,小黑就是只羊羔,看护着我们这支老狼成群的队伍,只是一路相安无事,这和沿途祥和的田园气氛丝丝入扣。
后来我想,大家忍受着波密全县停水三天的艰苦和前面20余公里古乡美景的艳诱还是物超所值。天天看着别人在诗上舞画中行,何不自己也做回隐士,没入田园一回哩。
县城河边草地上,大家围圈而坐。月亮嫌吵躲进一片云后,云朵四周被熨燙出一道明亮银边,月光泻在雪峰上熠熠放光,映浅了墨蓝天穹一隅。我们挨个唱歌,我们集体跳舞,我们做着各式游戏。如此月色,如此雪山,如此静夜,今生今世不可能有第二回。深圳老余表现出与人间桃源环境氛围惊人的一致,恪守歌曲《香巴拉并不遥远》的节拍,这里没有欺骗,这里心口如一。嘴上说的大和手比划的大永远无法错位,由此他的磁性嗓音才为大家留下几曲经典老歌。青海的周师傅凭借酒泡烟熏的嗓门唱了首青海民歌,我们听不懂歌词意思,心却随那低浑、喑哑,像鹰一样盘旋上了边上的雪山顶。
如此情景若重来一遍,我以为应该都把各自想像成迥异于现实的狂野仙人,不辜负这美艳自然给我们的暗示,兴之所至,无羁无束,别理会头顶上的雪山为鉴、明月作证。
……眼前有棵塔松状的高寒植物,针叶绿中灰蓝,枝梢像茸茸穗子,挂满玲珑果实。趁一头白牦牛忘情吃草,云杉们集结完毕,在黄里泛起些微绿意的草甸上向前散开,尖尖的树梢挑出一抹粉蓝湖水。右侧的草甸木栅栏前,一片田园就势顺坡而下,上面浮着绿荧荧的青稞苗,稀落的云杉掩映下有几幢弃屋似古旧藏屋板房,院中挑起一片参差残败的风马旗,风雨飘摇中已褪去五彩的明丽。湖畔孑遗着一座已经分辨不清白色的佛塔,桑烟虚无缥缈。湖谷远处依稀是来古冰川的绵延雪山。微飔在湖面蹑足轻行,牦牛俯首就草,四下里万籁俱寂,川流不息的时间仿佛被拖曳变慢。似隐似现的薄雾把眼前景物都作旧了一回,薄如蝉翼的云絮蔽日,蓝湖、银山、墨林、黄草、绿地们原有的艳丽在散光下被不可思议漂洗去了明度,一派古朴空灵,且行且隐……
飘入院落轻推柴门,恍惚见一鹤发童颜老者,复又空虚如初。懵懂靠在门扉边眯眼往国道方向望去,那里阳光明媚。同伴们鲜艳的冲锋衣亮在天地之间,三妯娌正在然乌湖畔和两个藏胞家庭成员合影;只是若肯用粉蓝湖水洗去孩子们脸上的鼻涕和污痕,再露出高原红来,就很有仙人一样的感觉了。
恭喜发财。我猝然惊醒,那稚嫩的声音来自旁边石桌,鸟笼罩布下,一只漆黑油亮的鹩哥趴身斜首盯着我。是时,已从藏地回来盈月,访友不遇,在他的别墅花园等候发傻时,遭遇学了几句人语的鹩哥调戏。
香巴拉、香格里拉、世外桃源这些神仙云集的地方今生今世无道涉入,神仙们住在另一个空间维度里,就是梦里自以为是进去了,只怕会像一代文豪苏轼那样“唯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转而又有了“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的怅然若失。仙境们是人类心灵的栖息地和精神图腾的代名词,只可能像美梦般永久珍藏在心间最柔软的部位,当我们的灵与肉被凡浪俗涛切蚀得沟壑纵横、粗俗干涩之时,她们就是冰晶玉润的甘霖,能够滋润、复原人类的心灵,进而重鼓勇气,去找寻无忧无虑、没有尔虞我诈的人间田园。
这让我们世代牵挂、魂魄荡漾的人间乐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