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瑢
“闹清楚咧,闹清楚咧,这次千真万确!”表妹在电话里一通叽哩哇啦,激动得简直语无伦次,说是功夫用尽,终于得到了表弟跟那个女人的暂住地址。
成立“道德委员会”已经有一阵子。关于如何抓现行,如何来去围追堵截,具体步骤一二三,统统交由表妹亲自策划,我做最后统筹安排。动身前,所有人聚到一起,大家最后再碰一碰头,详细周密地调整了一番,十来号人浩浩荡荡出发了。表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辆已经报废了的天津大发,车子太破,车身喷漆四处斑驳,锈迹斑斑,钣金处还凹进去一块,车门须要使劲踹上两脚才能勉强关上。重新改装过的七人座,我爸我妈坐最前面,后面是舅妈,舅舅负责开车,再往后是表妹表妹夫。我的几个死党也一起跟着参与这次集体行动。座位不够,表妹说,“来,咱们挤一挤”。我屁股下面垫着一块砖头,坐在靠车门前的空档,一手使劲儿朝里拉住车把手,我说,“都甚时候咧还瞎讲究,圪蹴的哇,将就将就。”几个死党人人一脸紧张,更多是刺激,面色潮红,按捺不住满溢的亢奋。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可比撇扑克搓麻将有意思得多。”我妈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
又老又破老爷车,一路咣咣当当响个不停,总还算争气,如期到达目的地。按图索骥,我们找到梅子每天工作的那条细窄小巷,车子躲在幽暗僻静一个犄角旮旯,透过车窗玻璃,远远看见广告牌上几个大字——梅子理发店。“操,就是这儿。”舅舅说着一脚油下去,车子刷地一下冲出街道,来来回回兜转几圈,最后在理发店斜对面的交叉路口停下来。舅舅把手闸一拉,说,“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地理位置要隐蔽。”我爸嗯了一声,说,“现在的问题是,究竟该由谁去敲那个玻璃门。”一双双眼睛既渴求又激动,更多是戏谑与嘲讽。表妹的嘴唇动了几动,眼光烁烁,她看了看我,终究没出声,憋得脸通红。几位长辈面面相觑,我爸正襟危坐,沉思不語,我妈看看我爸,再看看我舅舅,叹了口气。舅妈的面部表情颇为复杂,眉头紧锁,眼神游移,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低头不住地抹眼泪。舅舅忍不住就骂,“乃格兰哇,哭球甚,还不都是你惯的!现在哭得恓惶,不嫌败兴!”表妹拿胳膊肘捅了捅表妹夫,嘴巴努一努,以示鼓励,表妹夫先是一愣,接着看看大家,似乎还在思索犹豫,表妹就有些来气,她使劲地剜了一眼,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话,只见表妹夫抬手摸了摸鼻子,抿紧嘴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起身开门下车。当美发屋那扇玻璃门被打开的刹那,所有人都看见,门里面闪过几张脸白得瘆人,腥红的嘴唇,看不清楚眉眼。过了不到三分钟,表妹夫低着头回来了,面部表情肃穆而沉重,好像刚刚参加完追悼会。“那女的不在。”边说边偷偷看了表妹一眼。
舅舅刚打算发动车子,隐约看见表弟和一个女人说说笑笑,手拖着手从另外一个街口慢悠悠荡过来。“是她是她,就是她!”表妹兴奋起来。“日他妈,自己孩子还在吃奶,他跑这里来鬼混,倒是舒坦。”表妹夫跟着骂。车里人个个义愤填膺起来,七嘴八舌乱作一锅粥。表妹胖胖的身体扭转过来,她一只手指着窗外,告诉大家,“是他是他,就是他。”好像我们从来就不认识表弟。表妹夫已经一个箭步蹿下车去了。表弟明显对突发事件始料不及,他下意识地把手一甩,撒腿就跑。那女人则一脸惊恐,立在原地呆若木鸡。她吓傻了。车里其他人也陆续跟着跳下车去,大家按既定方针,对表弟实施围追堵截。要想制服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肢体冲突在所难免。表妹夫一拳砸过去,表弟的鼻子流血了,他快速做出回击,表妹夫低头往边上一闪,表弟的拳头恰好落到刚跑过来的舅舅,也就是表弟他亲爹的脸上。
“丧门星啊,败家的王八蛋——”舅舅还没骂完,嘴唇连着半边脸已经肿起来了,他伸出一只手还来不及动作,身体就朝后一仰。“他爸,他爸——”舅妈扑过去想拽,不但没拉住,她自己也跟着倒了下去。“快快快,赶紧上医院。”不知谁喊了一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舅舅往车上抬。表妹夫跟我的两个死党跟在后面,押着表弟跟上来。一路上,舅舅闭着眼睛哼哼个不停,口里嘟嘟囔囔,骂的啥,根本听不清,舅妈就剩下抹眼泪了,边哭边数落表弟,“你能耐大咧是哇,你老子闹不动你咧是哇,你个挨千刀的!”表弟则发了疯似地连踢带踹,拼死反抗。表妹大喊一句,“拿绳子捆!”表弟的屁股一挺一挺,两只脚上蹬下踩,没几下就把车窗玻璃踢了个稀巴烂,害得我妈被大风吹了一路,不停地打喷嚏,回家直接就重感冒,几天爬不起来。这是后话。我记得当时,表弟好像中了邪,怎么都冷静不下来,软硬不吃,谁劝都没用,简直油盐不进。我爸一直保持沉默,到后终于也忍无可忍,在医院大门口,他上去抓住表弟的衣领,一把把他从车里拖下来,二话不说,啪啪啪啪抬手就是几个大耳刮。表弟的脸上顿时腾起一叠五指印,他的眼神变得恍惚起来,人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软塌塌瘫倒下去。表妹伸出一根手指戳着表弟的脑门,说:“踢呀踢呀你踢呀,还闹不住个你,逼斗(指‘挨耳光)油子,瞭你外迷书(看你那德行)哇!”
这出闹剧的最终结果,是梅子成了我们的亲戚。当舅舅舅妈明白过来时已为时太晚,两个人把结婚证都扯了。“不办酒席就不办。”梅子笑嘻嘻地说家乡五台话,“又不是没办过,门不益气(我不稀罕)。”说这话时梅子歪靠着门框,手里抓了一把葵花瓜子,呵呸呵呸吃得真香,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拿正眼瞧她。我妈宅心仁厚,老好人做惯了,到后和稀泥,她说,“仔细想一想,要不是没办法,也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去干这营生不是。”表妹跟表妹夫低头不语。我仰头盯着天花板。我妈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舅妈就这一个独苗儿,你们想咋,你们能咋?”我们被这句话问住了。舅妈生表弟时已经四十几岁,超高龄产妇,表弟在保温箱里住了两个多月,舅妈的身体一直就没恢复好,整日病歪歪把药当饭吃。沉默了一会儿,表妹夫把吸剩的烟屁股往地上一扔,鞋底子碾了几下,他下定决心似地说,“好吧,那这事就听姑姑的。关键要看那女人以后怎么表现。”表妹不吭声,她初初时的那股兴奋劲儿早已经过去了,表妹现在只关心一个问题,她只想搞清楚,这个女人究竟是用了什么招数,迷惑住了表弟的心。“她可要比表弟整整大上八岁!”表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问我,“八岁八岁啊!老米米(太原人把做小姐的女人,叫做‘米)咧,咋回事?老蝙蝠插鸡毛,她装甚的青春鸟?”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我说,“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么文艺腔的字眼来。”我其实也很迷惑,像我们这样的清白人家,几代书香门第,真的可以不计前嫌,集体接纳了梅子这样的风尘女子?
梅子果然逐一让我们失望。我爸说,“单鼻孔喝水,这就是一个有娘生没娘教的下贱坯子,真够呛!”我们家亲戚比较多,每过一阵子,轮流坐庄,大家聚聚,吃饭只是一个幌子,主要是借此形式彼此间联络联络感情。厨房里都是女人,表妹跟我还有我妈,大家忙得四脚朝天,舅妈身体不佳,也帮着打打下手。梅子从不踏进厨房半步,哪怕进来敷衍一下也不。她只管在外面瞎溜达。一会儿看看电视,一会儿抱着表妹的小孩玩玩,或者就去撩狗逗猫,到后往往是小孩哭狗乱吠,梅子皱着眉头骂一句,“窟窟窟(哭哭哭),烦不死个人。”一扭头跑去看男人们打牌了。到点开饭,梅子早早占据桌上最有利位置,别人还在相互谦让着“你坐你坐你先坐”,她一屁股坐下去,已经夹一筷子吃开了。我妈在边上摇一摇头,“豁骚货,狗改不了吃屎!”表妹气急攻心,她满嘴唾沫星子四溅,干脆指着梅子破口大骂开了,“没油水货(没德行)!不要脸!”刚骂几句,忽然发现舅妈正悄悄躲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抹眼泪,表妹顿时收了声。梅子自己根本就无所谓,她一点也不生气,嘻嘻一笑说,“门就是尝尝么,则怪菜有些些儿咸(这菜有点咸),门又不是真吃。”
有时我爸正和邻居下棋,梅子搬个矮脚板凳坐到边上。她不时拍手哈哈大笑,还经常会冒出一句郊县路边理发店水平的话来,我爸就不好意思再继续坐下去了,假装起身上厕所。我爸前脚刚一离开,梅子后脚一屁股坐到我爸的位置上去,笑嘻嘻地来一句,“姑父你慢门儿价拉尿,门帮你打上几把。”围观的邻居中,有男人故意拿梅子开涮,她照旧嘻嘻一笑,把当初混迹于小理发店时的习惯用语从库存里随便搬出那么一句来,“料你外劲气哇,灰气沁儿家耐格懒货(看你那德行,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对方马上就成了红脸关公。边上有人嗤嗤嗤嗤笑着说,“硬疙瘩货,山乍野模(粗野女人)。”到后时间一长,我爸觉得自己颜面皆无,回家就跟我妈发脾气,“你看看你看看,那到底是个啥东西!”我妈照旧是微微笑笑,说,“抢吃的摔破碗,欲速则不达,那种家庭出来的,能受什么教育?急也没有用,慢慢来呀,慢慢来。”
一点也不慢。刚过一年,梅子怀孕了。当初没怀孕时,表妹幸灾乐祸,她见人就说,“这种女人还能生?我倒要看看。”梅子真怀孕了,表妹斗志不减,她不依不饶又追加一句,“这种女人能生出个甚东西,我倒要看看。”
自打儿媳妇有了身孕,舅舅舅妈的态度明显变得缓和许多,爱屋及乌,毕竟就这么一个独子,盼孙子好像盼星星盼月亮。我妈也觉得这是件大事,特意给梅子打电话,大事小情,仔细地嘱咐。那天我一回家,看见梅子和我妈正头碰着头,两个人聚精会神研究一件十字绣半成品——龙凤呈祥。都说怀孕会改变一个女人,梅子确实是变了。她变得更加贪吃能睡,胃口奇好,啥都吃,吃嘛嘛香,但脸色和身材却活脱脱一个非洲难民,只有肚子越来越大,圆滚滚简直就是移动的一只大号地球仪。梅子此时已经完全不在意自身形象了,她整天就套着我表弟的一件旧羽绒服,像一只水桶在众人面前,滚过来滚过去。我妈劝她,“别乱吃东西啊,对小孩发育不好。”梅子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见啥买啥,逮啥吃啥。每次一到我家,第一时间就是冲进厨房里去翻,手嘴并用,一刻不停,临走时还要再装上一口袋。我爸把一张报纸翻得哗哗乱响,坐在沙发里不住地摇头。
梅子的身子日益沉重起来,这个女人变得更懒,她常常要表弟把饭菜端到床上去才吃。但只要一听见有人招呼打牌,立马又来了精神,蹭蹭蹭蹭,几步就跳下床去,挺着大肚皮霸到牌桌上死活再不下来。鸠占鹊巢,表妹心急手痒,却只能眼巴巴站在旁边看着。梅子有时打牌打得口干,她扭头笑嘻嘻地说,“你帮我去削个苹果,肚子里则怪小吨西(这个小东西)要吃咧。”表妹简直要气炸肺了,她跑去跟我妈抱怨。我妈说,“牵牛花上树,顺杆杆爬,谁让你要去凑那个热闹的?”可每回前脚一出我家门,表妹又站人家边上看去了。
板着指头算日头,终于盼到孩子生下来了。不知怎么回事,小孩的屁股像烂了底的漏子,天天拉黄汤,整整拉了一个月,把表弟折腾得够呛。梅子也顾不上打牌了,表妹终于翻身农奴把歌唱。自从生了小孩,梅子奔东奔西到各亲戚家去窜门瞎拉呱,其实是为挑拣人家小孩从前穿剩的旧衣服。梅子说,“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省下的就是挣下的么。”表妹就在她背后骂,“五台县里没好人,千层鞋底做腮帮。”自从当了妈,梅子似乎变得懂事许多,大家再一起吃饭时,她也开始帮忙了,收拾碗筷,擦桌子扫地。我们好一阵子激动。我妈如释重负地说,“看到了吧,改造看到效果了吧,千里行軍才起步,这叫与时俱进。”梅子跟着我们一起去厨房里忙活,三个女人一台戏,嘴皮子往往要比手脚忙得多。梅子嘴巴一撇,说,“哎,欢欢儿价算老哇(快算了吧),就这么丁点儿活计还要这么些些儿人?”边说边动手,三下五除二就拾掇得妥妥当当。连表妹也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的手脚还真是够利索。不过,梅子说起话来照旧是不经大脑,从来不懂轻重急缓。梅子有一个优点众人不得不服,那就是嘴甜,拿表妹的话说,这是多年的“职业习惯”。梅子蒸包子是一绝,大家公认的好吃,关键是馅子调得好,尤其很对我爸的胃口。每隔一段时间,梅子就会主动打电话来询问,“姑父在家不在?门新蒸了包子”。吃人的嘴软,我爸觉得梅子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连日劳累,表弟有天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梅子在医院不分昼夜地守着。但只要表弟没有哼哼唧唧,没有叫人端茶倒水,只要逮着机会,梅子就倒在一旁呼呼大睡。这女人的睡眠质量实在是太好,不管在哪儿,闭眼就着。有几次差点把表弟挤床下去了。表妹对梅子的表现再次大为光火,“自家男人都这德行了,还能吃能睡,葡萄汁冒充花露水,她到底是个没心没肺的下贱玩意儿。”按照表妹的思维逻辑,就应该不吃不喝,伤在他身上,疼在我心里,整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那才是应有的状态。梅子听完后照旧嘻嘻一笑,说,“门不吃好睡好,哪有力气照管病人么!”等到表弟出院时,梅子明显地长胖了。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在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上,当医生一脸严肃地叫家属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时,梅子顺着墙根儿一屁股滑坐到地上浑身瘫软的情形。最多也就过了一个多礼拜,当表弟转至普通病房,护士例行每日查房时,表弟躺在病床上刚哼唧两声,梅子立马就来一句,“欢欢儿闭住你外嘴悄悄的哇,男人家球眉兴眼唧歪个甚么,让让让让,门要睡上一会儿。”把同屋的病人笑得够呛。
一晃几年,如今表弟和梅子的小孩眼瞅着就要上幼儿园了。不久前我回去参加孩子的“开锁宴”,席间问起亲戚们对梅子的评价,他们先是低着头支支吾吾,最后不知是谁敷衍着说了一句,“还行哇。”最后还是我妈一语点破天机——梅子有一点实在是让所有人恼火——不管从良以前,还是嫁人之后,梅子从来没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她在众人白眼乱翻的鄙夷目光中,始终一路高昂着脑袋,不管别人说啥,她永远都嘻嘻一笑。这让表妹养尊处优惯了的幸福感,以及众亲戚们的宽宏大度大海恩情,始终都收憋着,死活就是找不到一次可以展示抒发的机会。这可怎么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