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策划|立翔
普及手语,让聋人自信“发声”
封面策划|立翔
语言是传播文化的钥匙,当我们不懂一门语言,我们便无法了解使用那门语言的人群。对聋人,人们往往存在误解,甚至对他们的称呼也不太文明。聋人由于听力障碍,难以接收外界声音,缺少有效的语音输入刺激,导致他们无法学习口语,更无法与听人进行正常的交流,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发声系统有缺陷。我们一般将与聋人相对应的、听力正常的人称为(健)听人。聋人中,部分人完全失去听力,还有些人存在不同程度的听力障碍,包括了重听(听力90分贝以下)、弱听(只能听到音量高于26分贝的声音而听不到较微弱的声音)以及老化聋(由于年龄增长的听力自然减弱)等。
2007年3月30日,在美国纽约联合国总部由81个国家及区域共同签署的《残疾人权利公约》中明确指出:语言包括了口语、手语及其他形式的非语音语言。显而易见,手语早已被认可为一门独立的语言,它作为聋人的母语,更是与听人交流,获取社会信息和资源的重要沟通方式。本期封面策划,目的在于:其一通过分析国内聋人群体现状,引起社会对聋人群体的重视,消减人们的偏见;其二通过解读手语文化,让我们走近聋人,了解聋人,正视聋人,以平等、互信的心态面对他们。同时,读者们亦可了解到国内手语专业发展的现状以及手语从业者的心声。
02 助残日当天林皓在上海地铁车厢用快闪传播手语
采访嘉宾:林皓
上海随手执梦公益组织主干之一,负责随手执梦手语课程的教材编写、培训和授课等工作。林皓2011—2015年间在复旦大学进行手语语言学研究,并获得中文系应用语言学博士学位;他还曾到英国爱丁堡大学进行学术交流和学习,并获得该校的对外英语教育硕士学位。本科毕业后,他曾做过英语老师,硕士毕业后从事过词典编辑领域的工作。目前,林皓在上海外国语大学从事博士后科研工作,主要从事语言学研究,专注手语语言学、相关聋人教育及国家语言政策研究,同时还负责教学工 作。
一些错误的意识与观念,往往是产生心理伤害的根源。
当下一些观点认为,聋是一种残疾、一种病,需要进行治疗,这甚至是很多聋人家属们的观点。有些家庭对聋人孩子的态度是:尽管得知孩子先天性耳聋,但仍要求孩子进入普通学校就读,他们认为只有在普通学校才能让自己的孩子接受正规教育,有些甚至抱着自欺欺人的态度觉得孩子没事,最终导致孩子无法得到良好的教育。因此,他们花费大量精力和财力为聋人孩子进行口语矫正,但先天性聋是基因缺陷问题,做口语训练显然是强人所难,也难以做好;后天药物致聋可以做手术,植入人工耳蜗,但治疗效果往往不尽人意。与之伴随而来的抵触心理和产生的自卑心理,反而会让聋人孩子变得无助。其实,无论是选择口语矫正还是学习手语,都是聋人孩子的自主权利。
意识和观念上的落后,还体现在了聋人教育上。以国内聋校为例,一些聋人学校存在的最大问题在于手语被边缘化甚至被忽视,一些老师首先不具备也不愿意去学习手语与聋人学生交流,同时多年来的以写在黑板上灌输知识的教学方式始终难以更改和突破,这种情况直接导致了聋人教育的效率低下和落后。
“因为聋人得不到社会的重视和良好的教育,所以他们很难向上晋升,成为精英群体的一份子,那么与之相应的聋人服务系统就无法得到发展和普及,聋人无法公平获取社会资源。这是一种环环相扣的关系。”据介绍,尽管少部分的聋人通过努力获得了高学位,有些甚至在国外进行了深造进修,但回国后却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难以找到工作,这也直接导致了聋人精英群体在国内发展的边缘化。
在林皓看来,聋人最缺乏的是与听人、与主流社会间的沟通和交流,也是能否获取同等资源和权利的问题。而解决沟通问题的关键是手语,我们不能去勉强所有聋人做他们所不擅长的事(口语交流),而手语沟通则是他们获得尊重的基础。
在荷兰,每位聋人能得到2—3名可供选择的手语翻译员为其进行有偿服务;在美国,有10万多名注册的专业手语翻译员,服务全美国数百万聋人。另外,国外的聋人学校主要以聋人老师为主,如有特殊岗位需要听人老师,则配备一名手语翻译员提供服务。聋人的权利不仅于此,聋人孩子还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就学方向,普通学校或聋人学校,如果他们选择了普通学校,哪怕班级上只有一个聋人,也会被要求在课堂上配一名手语翻译员为聋人学生服务。回看我国,以上海地区为例,已注册享受残疾津贴的上海本地聋人数量约在3—4万人,但整个上海的手语翻译员屈指可数。
虽然问题重重,但一些改变正在开始。林皓表示,那些出国留学的青年聋人群体,虽然是极少数,在接受了国外先进的聋人的理念与思想后,更有自信了。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还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做起了推动聋人文化工作,为聋人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
随手执梦(手语文化中心)是由一群青年聋人自发组建的公益组织,致力于手语文化传播与聋健共融的公益事业,该组织聚集了诸多优秀的聋人群体,青年聋人们提出了加强聋与听的无障碍沟通,积极推广和倡导手语文化。除了让聋人更好地融入主流社会,更鼓励听人走进聋人群体,相互了解。而较之聋人学口语进行沟通,显然让听人学习手语与聋人沟通更为容易和方便。除了针对听人的手语入门课,还有针对聋人的美国手语、英国手语课程,甚至还有帮助聋人学习入门英语的课程。此外,随手执梦还会举办手语文化沙龙,组织听人和聋人探讨手语的历史,国外的手语文化等。
03 林皓拜访山东省爱聋手语研究中心
随手执梦的学员主要以听人为主,这些人因在生活或工作中需要和聋人进行交流而前来学习手语;其次还有重听人,具有口头表达能力但不太能听清别人的说话,这是一个较为尴尬的群体,问题在于身份认同的不确定性:聋人觉得重听人不会手语无法有效沟通,但听人又会认为重听人虽然可以进行口头表达,但听力较弱无法顺利沟通。另外,还有听人因声带受损,导致无法正常发声的,也是学习手语的特殊需求者。这些学习手语的人群,一部分是因为兴趣,一部分是因为需求。
“起初,我们实行的是聋人老师免费给听人授课,当时是作为一项纯免费的公益项目来做,听人在学习手语后会去做一些手语公益活动。但这个模式难以长久持续,因为没有系统化的学习、缺乏明确的目标,参与的人数也就越来越少。后来我们改变了这个模式,通过出资租赁上课场地,系统化地设计教学内容,设定不同级别课程,并实行合理的收费,所得费用一部分用于支付聋人老师的劳动,一部分用于维持机构运营。”林皓介绍说,“这样做不但提高了聋人老师的积极性并对他们提出更高的要求,而且让交学费的学生端正了学习态度和意识,使手语课程实现了从初级到中级甚至高级的进阶。”
而这种非免费的公益项目,其实在国外早已广泛推广并得到认可。收取一定的费用,也可理解为做公益的成本,更能使公益项目规范化、系统化。有了明确的目标,也让参与者有了责任感。在林皓看来,好的公益项目需要成熟的商业模式支撑,反过来说成功的商业化才能成就更有效的公益项目,这其中一定不是单方面的施舍和支撑,而是能够实现互利的良性循环体系。因此,推广手语和聋人文化就不是一种“免费”的公益,而是通过专业、有效的手段,让手语文化得到推广,让聋人得到社会的尊重和发展的舞台,让听人更主动走向聋人世界。
手语作为一门独立语言,它的出现本身就是为聋人所用的。
“很多人以为,聋人掌握手语是需要系统化学习的,其实不然,手语的产生和口语一样(有别于书面文字),都是在日常沟通、交流中摸索着学会的,好比小孩在成人环境中牙牙学语,手语也是在聋人日常生活交流和沟通的需求下自然而生的。另外,不同地区的手语还存在差异,而聋人要学会新的手语,通常可以理解为人们去学一门外语,这就需要专门的学习。”林皓表示,手语最大的优势在于它的象征性较强,更容易被人们所解读和理解,而两种不同手语的人要实现顺利沟通,只需很短的时间。林皓举例道:“结婚就用双手握拳相对,大拇上下弯曲,表示新人对拜,这非常形象。手语有别于口语的巨大差异性,它具有更强的易懂性和融通性。”
手语不单单是聋人、听人之间的一种沟通方式,作为一门独特的语言,它还有着其他语言不可代替的特殊作用。据介绍,在日本约有1%的人会学习手语,为了在有些公共场所安静地交流,不影响他人,他们会认为这是一种便利的沟通手段。在一些特殊场所,比如锯木厂、机场起飞区等环境嘈杂的场所,利用手语也可以很方便地进行沟通。在美国,很多人会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学习手语,他们认为这样对开发孩子的智力有明显的帮助。
04 随手执梦手语沙龙,林皓与大家讨论手语的历史
作为一名手语文化研究者,林皓还提到了他所研究的上海手语历史:“上海手语相对上海话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上海手语最早出现于19世纪末的徐家汇地区,当时一批热心的外国传教士召集上海聋人孩子来学习汉字和手语交流,上海手语就这样逐渐传开了。上海手语随后发展逐渐扩大,甚至传到了香港和台湾,因此上海手语不仅在国内在国际上也有非常广的影响力。而江浙一带的手语,大都与上海手语相通。”
“以往聋人与听人的沟通,一般都是通过身边的父母或亲人陪伴下翻译,也没有相应的手语翻译职业为聋人服务。而在很多公共场合,当需要聋人翻译的时候,人们也只是把手语翻译这项工作视为一种免费的公益行为,更谈不上重视与尊重这种职业,也就导致了手语翻译这一职业无法市场化和规范化。”林皓指出了当前国内手语翻译人才的现状,“由于整个手语翻译体系尚未形成,手语翻译者的就业情况也不容乐观,这些专业人才更是寥寥无几。目前,针对国内聋人高等教育方面,有些高校专门开辟了特教学院,招收聋人学生。比较有名的有北京联合大学、天津理工大学等,而上海应用技术学院也开辟了聋人班,招收上海本地聋人学生。另外,部分有条件的聋人则选择出国留学,在国外针对聋人的教育则有着更完善、更好的体系。”
林皓表示,希望手语将来能更多地进入社会。比如聋人就医难问题,就需要在医院配备手语翻译,为聋人与医生的交流提供便利;又如聋人打官司问题,当聋人作为原告或被告,他们无法和法庭现场的人交流,如果没有专业的手语翻译员,就会对聋人的权益产生很大的影响。因此,聋人作为少数群体在社会上与人交流,需要政府建立手语翻译系统作为支持,而只有政府方面的支持和政策出台,才能让手语翻译这一职业市场化、规范化,才能更好地服务聋人,实现聋人平等获取社会资源的权利。另外,手语工作者也并非无偿提供服务,因为这本身就是一门职业。
今年是林皓接触手语的第6年。作为一名听人,同时也是一名手语研究者,林皓将自己的工作比喻为搭桥梁,建立起听人和聋人沟通的途径。他表示现在已经融入了聋人的生活圈,平时与聋人们组织体育活动,关心他们的日常生活,也和一些聋人成为了好朋友。作为随手执梦手语培训的“导演”角色,他努力在培训的专业性和规范性上给予聋人老师和手语课程更好的指导和把控。除了立足当下做手语的推广和培训工作,他还在为手语做更深远的学术研究,一方面是关于手语语法结构的研究,另一方面是关于手语词典的撰写工作。
谈及林皓的留学经历,他特别强调了英国聋人群体的自信与底气,给了他很大的冲击,也给他带来了动力。林皓说:“英国聋人自信乐观的生活态度以及对手语的认同,激发我回国后为社会和聋人做些事。相信只要努力,我们国家的聋人也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