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散记

2017-10-17 03:52夏雨阳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29期
关键词:元稹洛阳白居易

夏雨阳

一路风尘,火车掠过开封,缓缓抵进古城洛阳,这座历经十三朝的故都便卓然尔雅地靠近身来。

唐人李长吉在《金铜仙人辞汉歌》里说彼时洛阳的繁华使人心存畏意,以至于“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二京》《三都》中對洛阳的描写却又扑朔迷离,不免让人更多了些许向往。

这才堪堪意识到,我已轻轻地叩动了河洛文化的窗棂,洛阳到了。

金谷园路

蓦然间,映入车窗的便是洛阳的街道路牌,虽然与其它城市的路标别无二致,庸凡如一,但翠绿色底板上赫然灿白的四个字,却似一抹惊鸿,靓了朦胧惺忪的眼眸。这不是南京路,也不是湖南路,更不是上海路福州路。这是金谷园路,当年石崇的金谷园所在。

唐代杜牧途经金谷园遗址,感慨倍增,咏诗凭吊,慨叹云: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昔日金谷园的香薰繁华今已不见,虽人事已非,但风景不殊。啼鸟声声似在哀怨,落花满地,曾是美妾绿珠坠楼之处吗?寻觅无踪,只能留下“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的叹息。

也或是“金谷诗会”的所在?那场为王诩饯行的文人雅聚,其实是一场豪门盛宴。从石崇的《金谷诗序》中可见当时的盛况:“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就是李白在安陆兆山桃李园与堂弟夜宴,也参照金谷诗会的成例,“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从此,在古代文化人的灵魂深处烙下一个跨不过的病梗,那就是动辄聚众把樽斗酒咏唱,以聊发骚情,畅怀遣兴,而且千百年来醉溺其中乐此不疲,嗜癖之意历经久远而弥坚。

后来,王羲之在绍兴兰亭雅集,他很是得意,自比金谷诗会,又将《兰亭集序》比作《金谷诗序》。不过,现在知晓兰亭诗会者远盖过了金谷诗会,想必,少逸先生寐在九泉之下会笑出声来的吧!

如今,金谷园早已焚毁,荡然不存,往昔繁花事,于今逐香尘。留作金谷园路的名号,却多了几分传奇的色彩,就连行道树的绿荫也凄切隽永了许多,影影倬倬的,撒落一地的哀婉伤感。

佛影渺渺

若是每个城市都该有颜色,那么洛阳兴许是棕灰色调。那是历史郁积的沉泥,将数不清的历朝历代的生活图景层层叠叠地累积成浑厚凝重的基色,棕黄色是厚土层层刮开的显现,灰色则在空气中隐隐约约地绰露着龙门久远佛影的光华。

龙门石窟以造像和碑刻为胜。石窟开凿于北魏孝文帝年间,历东魏、西魏、北齐、隋、唐、五代、宋等营造达四百余年之久,造像十万余尊,碑刻题记数千品。负有盛名的碑刻书法“龙门二十品”是魏碑艺术精华,唐代褚遂良所书的“伊阙佛龛之碑”则是唐楷的典范之作。龙门山下,空气里弥漫的是刀墨卷石的微尘,心神已然嗅得到千年醇窖的醺香了。

石窟当然是造像藏经之所。造的是佛相,菩萨相,众生相;又必然以佛相的造像为要首,而且是高耸数十丈的大佛。大佛须是依山而筑,借山造势。龙门的大佛自然也是在山腰凿窟立像。龙门最大的佛像作于唐高宗咸亨四年,传说是按照武则天的形象塑造的。佛像名为卢舍那大佛,又称“毗卢遮那”,在佛教中表示法报不二之意。有佛便有院寺庙宇供养,大佛原先也是有的,名曰奉先寺。《书·太甲中》有说“奉先思孝,接下思恭。”其缘起当是为表奉孝敬祖之意而建的吧,其实也大抵如此。

举目凝神翘望大佛,面靥丰肥,形态圆满,雍容典雅,安详温存而又亲切动人。唐代造像已经越过北魏石刻的清异俊秀,了无烟火尘俗之气的超脱。大佛身着通肩大衣,飘逸而浩荡。额面上大而弯曲的眉线和微微浮起的唇线,满怀人间世界的心愿和期许,使人惊叹不已,不禁顶礼膜拜大唐盛世的繁荣和艺术的伟大。

大佛危襟低眉,俯瞰天下熙熙攘攘来往的群众,尽阅河水行色匆匆东逝而去。而大佛脚下轻霾浮弋,犹如残烛灰烬的袅袅青烟,幽混的灰光从历史的缝隙里折射出来,让人不寒而栗。武后是具有多重性格的复杂的历史人物。宫闱斗争之间,她对卢舍那大佛修建的态度恰似权力接替的晴雨表。她内心抵牾而又不敢囿于前朝的晦暗心态,决定她阳奉阴违,采取了表面支持,其实消极的方式,造就了一个草草了事的旷世烂尾工程。

遥想大唐的帝王帝后们借着行忠信孝悌之名角逐格斗,在慈善微笑的佛颜背后,不知掩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政治权谋和杀机,又演绎了多少烟云过眼的浮世繁华和寞落。

如此悖论是历史的复杂和无奈,在光明普照的佛影里,留给后人的猜度和遐思却又渗出渺渺的妩媚。

寄梦白园

龙门东山被伊河冲破,川流而过,两峰对峙,颇有门断江开的莽莽辽远之势。沿着河畔,长路蜿蜒,今日来访,只为一人墓,一句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此为,元稹过世九年后,白居易也曾冒夜而来,依旧梦中携手同游。思及挚友已于九泉之下化作黄泥乌沙,自己却依旧暂居人间,已是白发满头。他自问地泉何时?却渺茫昏暗无可知。

元白之交,当为诗坛千古佳话,用“甘如醴泉惺相惜”来形容这对挚友不为过誉。他二人经历相似,同年登科,在一起工作,又同年贬放,成为莫逆之交。

元稹被贬在外,白居易惦念他。老兄给老弟写信,“心绪万端书两纸,欲封重读意迟迟。”信写完了,叠好放到信封里,又言犹未尽,抽出来再看一遍。元稹在他心中的分量可见一斑。而元稹看到信就哭了,“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竟然把妻儿们弄得惊恐万分。

809年,元稹公派到梁州,白居易留长安,元稹到抵达当日,两人不约而同写了诗。元稹曰:“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里游。”并自注“是夜宿汉川驿,梦于杓直、乐天同游曲江,兼入慈恩寺诸院……”他在梦中与白到曲江游玩了。那一天,白在哪儿呢?他竟然真的去曲江、慈恩寺了!而且喝酒时想起元九,写了一首《同李十一醉忆元九》,诗中说“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可见两人虽山水相隔,却“合若符契”,其中蕴藏的感情可窥一斑。endprint

元稹临终前将全部家当交付白居易。对于白居易来说,无论如何万不能收,也不愿收。元稹却偏执意于此。无奈之下,白居易便用这笔资财以元稹之名修葺破败已久的香山寺,所谓香山居士即来于此。白香山也抱着对挚友萦心不去的怀念终老香山。

绕过青谷,登上白园,便是香山墓冢。带着莫名的忐忑,踟蹰流连,不见那玲琅檐角,流水戏谑潺潺,但见荒草斜阳,土封无言寂然。沉沉的暮霭之中,我缓步绕碑,然后俯身颔首,沉心凝神去拜读碑文,其上刻有白氏《醉吟先生传》。“今之前,吾适矣,今之后,吾不自知其兴何如?”香山居士已然安卧于此,就像他的诗歌一样,或者是“元白之交”一样,其兴何如?其兴依然。

白园虽是小小的,却喧杂庸闹,热流涌荡。那半山雅座上茶水招牌随着店主的吆喝扶风飘摇,小吃车里透明油光的凉皮粉条在油腻的锅铲上纷飞翻跃。然而,我并不忿然于一代文宗墓前的喧嚣。白园是所有人的白园。我想白居易愿意笑呵呵地去接纳那世间嘈杂,犹如他的诗歌坦然接受历经弥久的岁月淬炼。

而当这位诗人满头皓雪,浅吟沉思;当这个老者思念故友,青衫沾湿。那一刻,又是他一个人的白园了。

函谷关下

走近新安函谷关是在不燥不热的下午。

沿着山麓木制栈道走去,远远看去一块地方便是古栈道,是丝绸之路的一段通道。山崖上有些石刻字痕,雖然歪歪斜斜的,却也可以证明这条古道直到明朝依然在使用。道路不宽也不平整,山石嶙峋,沿着一旁的洛水河勉强辟出道来,靠山的一边辙印深的惊人,似乎听得见由远及近车轮滚滚的回音。

函谷关的匾额镶于城楼上,字体内敛而颇为浑厚。墙体砖石早被风刃磨出圆韧的裂纹,土夯的瞭望台经年累月被雨水蚀成了小土堆,萋萋的野草倒是长成一片,格外茂盛。城关茕茕孑立,没有预想的雄峻恢弘之气势,恰似一个挂盔解甲,安卧田园的退休将军,不免些许怅然。

但细细品思,函谷关自有别样的魅力。掉落的墙砖如此自得地躺在旧河渠中,好似向你娓娓叙述沙场往事;绵延的城楼遗址即便零落成层层不清的土堆,依旧可知当年的气派;漫不经意地撂置一旁的是马道遗址,却可听闻悠远的金石撞击之声;门洞虽已消失不见,却可回忆曾经的戎马倥偬,令人心生敬意。

远远地横出一道山峦,在山腰上辟出路来,有高铁从山间密密匝匝的树林中飞驰而过,与栈道间的阵阵马铃声交叠成恍惚的幻象。千百年间,历史的涟漪仿佛回荡在一如既往的西去阳关的行道上。

洛水 洛阳

洛水潺缓而过,沿河而行,山树婆娑,揽过半片路的阴凉。

洛阳的古邑已经不见了,坍塌成土夯的路。

蝉鸣阵阵紧随涌来的水波,模糊了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恍然间仿佛滑入时光隧道之中,来不及拂去满面尘埃,便有百万铁骑喊声杀声阵阵,踏此尘土长扬而去。土与两千年前相似,尘与两千年前的相似,然而是不是相同的归宿却不得而知。

或是柔漪点点,燕归来时俏倚阑干的守望;或是绿荫氤氲,诗书读尽半日闲情幽发;或是草色葳蕤,风滑过处绝无红爪留痕;亦或是寒朔戚戚,带着孤胆英雄的苍茫守立。

历史的画面总是匆匆翻篇,纵然烈日炎炎,也不愿暂借此树荫将歇片刻,或者饮一溜洛河的水,就消逝在历史的滚滚红尘之中,定格成永远的传说。

风起兮,洛水汤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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