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登煌
二十年前,我每次回家,远远的,父亲养的那条大黄狗就会撒着四蹄、摇着尾巴向我跑过来,到我身前,不停地在周围跑前跳后,然后就叨着我的裤子往家拖。同时,整个家族的狗相继跑过来,在我身边撒欢,一副活脱脱的狗戏图。那鸡鸣声、犬吠声,让我感到温暖。
其实,从小我对狗谈不上喜欢,也就不愠不火而已。农村里的狗,就如农村里的小孩子,在没有或大人疏于管教时,是很野的。那脏兮兮的狗和村里脏兮兮的小孩一样,没有人会用另类的眼光来看你。但有一件事,让我渐渐喜欢上了狗。
那是读小学时一个暑假的早晨,天还未亮好,睡得正香的我就被父亲吼醒,要随他去离家五公里左右的地方放牛,那里有我家的责任田,我在似醒非醒中高一脚低一步地跟着父亲,那条不识时务的大黄狗似被解禁般,在小路边上窜下跳,浑身湿漉漉的还要到我脚下蹭几下,还几次险些被它拌倒,不敢和父亲顶撞的我,此时把气撒在了大黄狗身上,捡起一块石头朝大黄狗的身上狠狠砸去,大黄狗负痛跑了。
来到目的地,父亲拆了牛栅栏,我看牛的工作开始了,父亲也开始在割田坎上的草,大黄狗呢?似乎忘了我打他的痛,又在湿漉漉的野草上撒欢,好像这荒坡野岭,成了他的乐园。此时,闹得正欢的大黄狗突然停了下来,后又在突然奔跑,十多分钟后,它叨着一只野兔来到我的身旁。此时,我似乎闻到了香喷喷的兔子肉,雏嫩的喉结在不停地进行活塞运动,腮帮子边也透出丝丝酸酸的湿润。这次后,我逐渐改变了对狗的看法,也是从那天起,我喜欢上了狗。
我家住在村的东边,学校在西边,读小学时去学校,要穿过整个寨子,而且要经过生产队大队长家的路下坎。大队长家也养了一只大黑狗,那狗又肥又大,是村里体型最大的一条狗,而且那狗好像和村里的其他狗不合群,也许是体型太大欺负其他狗,达到了天怨狗怒的地步;也许是物以类聚,狗也以群分的缘故!由于它体型太大又缺乏锻炼,就整天趴在那屋檐下的阶梯上,村里众狗在不远处打闹,它也懒得睁开那狗眼,看上去整天都在眯着,一副狗不犯它、它不犯狗的样子,但对陌生人和去学校的学生,你还离它老远时,就从它那狗嘴里发出恐怖的“恶恶”声,让人望而止步。我有时一个人去学校,那黑狗在发出“恶恶”声时,只好从书包里拿出中午的粮食——一个烤红薯或洋芋,“孝敬”了它,才得已通行。我大多的午食,被这只可恶的狗剥夺了去,它只看在烤红薯或洋芋的份上放我一马。但这只健忘的狗,对我似乎从未认识,只要不给烤红薯或洋芋,就别想通过,它那“恶恶”声也从未消停。大队长和他爹有时也在那狗身边,但他们此时和狗正好相反,冷静得出奇,像聋子样任凭狗发出“恶恶”声。只有一种情况让狗能停止对人的恶叫,就是有人手上提着东西去他家的时候。当拎东西的人还在路上走时,它照例会微微睁开那两只狗眼,发出“恶恶”声,只要踏上大队长家门前那石阶,那两只狗眼就会慢慢地耷拉下去,像没看到有人来的模样,也不会发出“恶恶”声了。
有一次,我家里来了客人,也吃到了几个月来的第一次白米饭。高兴过度,蹦跳着去上学。不知不觉来到大队长家的路下坎,也忘记了平时的那“恶恶”声,正要通过时,那只肥硕的大黑狗突然站了起来,窜过那几级台阶,向我扑来。突然的惊吓,我本能地跳下离路面近两米高的田里,那狗也许是太臃肿的缘故,竟没往下跳,我幸运地躲过一劫,但那一跳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嘴唇却被磕破了,几十年过去,人中还残留着儿时那一跳的印迹。
经过那次的惊吓,我去学校时,绝不敢从大队长家门前过了,晚上和六叔睡觉时也常常会从恶梦中惊醒。六叔问我受到什么惊吓了,我把此事说给他听后,六叔安慰我,别怕,好好睡觉,过两天它就不敢追你了。
两天后,我正要出门去学校时,六叔对我说,你过大队长家路下坎时,那烤红薯不要放在书包里,要拿到手上,也不要仍给它吃,它见到你手上有红薯,转身就会跑的。我照着六叔说的办法,颤颤惊惊地朝大队长家的方向走去,果然,躺在石阶上的那条大黑狗,见了我手上的红薯,飞也似的跑进了堂屋。从那以后,再也不敢对我发出那恐怖的“恶恶”声。但我对狗也有另一种仇视,也是从那时起,父亲不再养狗。
长大后,在一次饭桌上,我问六叔是用什么办法让那可恶的大黑狗变乖的,微砣了背的六叔笑呵呵地说:“我不光痛恨那狗,还痛恨那狗的主人,要不是他压我的档案,我早读大学了。那晚你梦中被吓醒,我就找了个老萝卜,烧好了仍给它,谁知那畜生不选嘴,见了东西就扑上去咬,那老萝卜很烫,又有网状织物,一口下去,牙却拔不出来。狗是很聪明的动物,它不会再上当的,所以你手上有东西,它以为是萝卜呢,以为你要害它,不拼命跑才怪。”六叔的话让全桌的人捧腹大笑,想不到老实巴交的六叔,还满肚子的花花肠子,出手就是能让黑狗尝到如此惧怕的很招。不过,我对狗也是提不起丁点儿兴趣。
参加工作后,分到了偏远的地方任教。当时,那里不通公路、不通电、山高谷深、长年云雾缭绕。刚参加工作的我,耐不住寂寞,于一个周末,问了当地百姓后,不听劝阻,独自一个去十公里外的另一所学校走同学。一开始,还沿着电话线向前,走进了大山,后来雾越来越大,竟分不清方向了,当时心想,二十里路,只要朝前走,三个小时撑破天了,不知走了多久,竟找不到了路,也看不到电线杆了,当时的我,恐慌到了极点,在极度恐慌中,隐隐听到一声声狗叫声,这让我恐慌的内心得到一丝安慰,因为有狗的叫声就会有村子,说不定还是我同学在那里工作的村子呢?我信心百倍,不顾刺儿扎伤,不顾沟沟坎坎,撕开草丛,沿着狗叫的方向奔去。半个小时后,隐隐约约看到了房子,也清楚地听到了鸡鸣狗叫声,我内心的恐慌得到完全释放,向那村庄狂奔而去。到了村口,我才清楚,走了一天,竟回到我教书的村子。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心有余悸。现在回想,要是那天听不到狗叫声,会是什么样子,也是从那时起,我完全想到了狗的好处。
现在回家,听不到鸡鸣,也听不到狗叫了,十多年来,我走过了很多村子,村子里静得可怕,偶尔能听到的,也只是零星的、苍老的喘息。
再也听不到那狗叫声了,人生的旅途,磕磕碰碰,世界纷繁復杂,没有了这狗叫声,会迷路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