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梦为马的两种可能

2017-10-17 20:37吴佳燕
长江文艺 2017年10期
关键词:噩梦吉祥现实

吴佳燕

须一瓜的小说创作,就像一棵触须敏感、枝蔓丛生的花树。她对社会杂闻和世事人心有着惊人的捕捉消化能力,亦花亦树正是其中性写作的特点,随手撷取一枝都芬芳袭人又力量可感。其中,罪案侦探题材是很大的一枝(如《太阳黑子》);普通人的日常叙事也是一个重要的切口(《灰鲸》、《夜梦吉祥》都是一对夫妻的日常对话开头);再就是作为一名动物保护者,很多动物如可爱的花朵般散落在她小说的各个角落,穿针引线,也是现实寓言,《有人来了》更是直接以猫、狗、鹦鹉这些家养宠物的不同视角对一起拆除违章搭建事件进行叙述评判。这三条枝干的叙事落脚点都是对于人自身的深切思考与追索,关于人性的幽深复杂,关于人类的精神处境。

诺兰导演的《敦刻尔克》最近热映,让人不禁想到他的另外一部烧脑的片子《盗梦空间》。《盗梦空间》里的梦是一个套着一个,有繁殖性;须一瓜的《夜梦吉祥》是同一个梦不断上升,有生长性。把《夜梦吉祥》和《灰鲸》对照起来读很有意思,都是关于普通人的精神隐喻,梦是其共同的关键词。得承认这是一个常提常新的好词儿,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做梦,还有弗洛伊德著名的“梦的解析”理论。但此梦绝非彼梦,以梦为马也不是把梦想作为前进的方向和动力,而是缘于须一瓜的创作谈《你怎么知道石头里有一匹马?》。那个孩子的发问真是天真好玩,他问雕塑家雕石头的时候怎么知道里面有一匹马。须一瓜以为那块沉默的石头就是作家的写作库存或创作资源,而把马雕刻出来的过程则是作家的小说密码或创作成效。这真是一个精辟形象的譬喻。以梦为马,同样的创作意象,蕴含却各各不同,雕刻出来的马的风貌性格自然也是大相径庭了。

正如须一瓜自己所说,《灰鲸》是一个有关梦想远逝的故事。梦想是生活的闪光灯和人生的航向标,鲸类专家上中学时大叫 “我出生,是为了认识太阳来的”,三十多年后,班花的儿子——那位葵花子眼睛的少年宣称“我出生就是为了来问候鲸鱼的”。就像前不久微信上晒出的幼儿的作文与他长大后考上名牌大学互相印证的图片一样,美梦成真是每个人一生都弥足渴盼的事情。灰鲸是一种世界罕见、性格温和的巨型海洋生物,一生能见到它的人,必是万分幸运。它代表着人的精神追求,寓意着奇迹与梦想。然而,是谁改变了一切,让我们与最初的梦想渐行渐远。三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上,岁月如刀,物是人非,人人深陷于现实的泥潭,“一张张无力的大脸,透着对生活的厌倦与妥协”,只有班花不变的声音,对鲸类专家曾经的绰号与嘲笑,还让人依稀如梦。很快被生活淹没、各方面都表现平平的鲸类专家即便在终于见到灰鲸的真身(虽然是受难后的尸体)的那一刻,也不免有些疲惫和淡漠。然而那个葵花子眼的少年在同学会上蹦出来了,他被少年缠着深夜造访办公室,又鬼使神差带少年翻进了灰鲸展览馆。少年的惊呼与兴奋让他震动,恍惚看到二三十年前的自己。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谁是谁的映射或镜像?少年会激活男人被丢弃多年的梦想吗,还是出身社会后的少年会无可奈何地成为男人的另一个翻版?须一瓜在小说中用大量的篇幅颇有用意地讲述了有关灰鲸的知识、与灰鲸尸体的相遇以及为之举行的庄重的追悼仪式,她不是在谈论珍稀的灰鲸,而是在谈论我们被生活磨蚀、死去的激情与梦想。

如果说“灰鲸”带给人的是生命的惊奇与惊喜,《夜梦吉祥》给人就有几分惊悚了。因为它说的不是梦想之梦,而是噩梦之梦。《灰鲸》里开头的夫妻对话是丈夫告知妻子要参加同学聚会,《夜梦吉祥》的开头对话却是因为丈夫的失眠。什么时候连睡觉也成了一件极其麻烦和困扰的事情了?小说用细腻的笔触和大开脑洞的想象描绘了一个男人的连连噩梦,一个不断生长、升高,因而高空坠落的危险也就越来越大的奇异梦境。它隐喻人在现代生活之下的巨大束缚和压力,一方面是无限膨胀的欲望和永不餍足的人心,一方面是懸于半空、上下无着的不安和恐惧。男人不愿正视自己内心的欲望,于是在矛盾中挣扎。欲望有多大,恐惧就有多深,欲望越难以实现,心结就有多重。矛盾恐惧的深层持续,反而让噩梦生长加剧。科技物质越是进步,人在苍穹之下如蛛丝意识体的微渺感和孤独感就越强烈。人的功利心态,与大地、人群失联的恐惧。脆弱、焦虑、抑郁、无助,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心里不踏实,所有的现代病一起袭来,让男人夜夜失眠,噩梦如追,几近崩溃。为了解决这一困扰,男人想了很多办法,关于睡眠的姿势选择、用裤袜把自己绑在床上,去找心理医生、家排机构,也顺便让人了解时下流行的一些行业的真相,结果对男人根本无济于事,还影响到夫妻感情。直到男人最后在夜游时碰到睡衣女人说的一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和突然投河自杀的言行的强大刺激之下,才终于在梦中抱着豁出去的心态从高空纵身一跃,反而落地为安、噩梦终止,真应了那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古话。小说探讨了现代压力之下人的现实处境和精神困境。

两篇小说重在从男人的体验探讨以梦为马的两种可能,妻子的形象有相似之处,且意味深长。《灰鲸》里的妻子对一切都感到倦怠、慵懒,没有热情。没兴趣参加丈夫的同学聚会,懒于做饭吃饭,懒于运动见人。“爱疲倦、总焦躁、懒应酬,见什么都烦”,一人在家因为公公要来造访送菜无端气闷压抑,夫妻之间平淡到连最初相亲时大油桶倒小油瓶的一丝浪漫搞笑都没有了,更何况灰鲸般的梦想。《夜梦吉祥》里的妻子台风来临时反而“亢奋过度地期待灾情突发”,是一种没有公德心的幸灾乐祸;也不理解体恤丈夫的失眠,突然给捆绑在床的丈夫来一次“性飓风”,以及因为丈夫的噩梦离家出走,都是有些自私冷酷的行为。她们都被现实同化或物化,带有某种中年危机和精神亚健康的特征。须一瓜在此对女性自身的心理痼疾进行了审视和反思。

梦是个奇异的符号,又是隐秘的入口。有时候梦像坟墓那般埋葬现实,有时候现实又不得不被梦所改写。现实其实也可以打包——被一场梦快递到不知道哪里去,要么是远方,要么是未来,也可能是过去。如同一头兽,它的茸毛它的呼吸互为隐喻。总之梦和现实的关系恰恰是须一瓜最为在意也最擅长的关系。从有梦追梦到梦想远逝再到噩梦如追,每一个区隔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这递进的层级关系或者说这人生的节节败退让人心惊与黯然。达摩克斯之剑高悬于顶,每个人在埋首前行的时候,须时时警醒,以防它落下。这样一个务实高效的消费时代,这样一个智能科技日趋发达的技术时代,人类的物化与面临的挑战就像土地的荒漠、空气的雾霾一样无处不在,谈论浪漫与梦想越来越变得天真、奢侈与不合时宜。可是这又是逃无可逃的事情啊,你的梦想日益苍白模糊,你的现实却是噩梦重重。换言之,现实与梦境的边界已然暧昧难分,看似毫无干系,实则紧密相连。梦起梦灭,好梦噩梦,全在一念之间。梦映照了我们的现实,也洞幽了我们的内心。昔有庄周梦蝶,今有以梦为马。所以借用须一瓜的那句“心中无马,石头永远都是石头”,人生无梦,生活也永远只是生活。就像题目所期许的那样,祝福现代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夜梦吉祥,并且“以梦为马,不负韶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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