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棍
恩光
光,像年轻的母亲一样
曾长久抚养过我们
等我们长大了
光,又替我们,安抚着母亲
光,细细数过
她的每一尾皱纹,每一根白发
这些年,我们漂泊在外
白日里,与人勾心斗角
到夜晚,独自醉生梦死
当我们还不知道,母亲病了的时候
光,已经早早趴在
低矮的窗台上
替我们看护她,照顾她
光,也曾是母亲的母亲啊
现在变成了,比我们孝顺的孩子
奶奶,你叫苗什么花
我还是大字不识的时候
跟在你的身后,奶奶、奶奶
你的名字怎么写呀
你搓搓手,捡树枝在地上
画一朵什么花,擦去
又画下,一朵什么花
又擦去,很羞涩
奶奶,我还是大字不识的时候
就不知道你叫苗什么花
现在,我会写很多字
可你的名字,我还是写不下去
那种花,字典里以后也不会有
奶奶,那种花
已经失传了。奶奶
我也是画下,又擦去。很惭愧
白发如虑
流水也腐。在转过无数弯道以后
慢下来,看见了大海
而我们,而我们是穿过拦河坝的
淡水鱼群,也望着大海
在腥咸的水里,谁有什么胜算
不过是,在泥沙俱下中,一路长大
然后,静静等待一条老鲨鱼
安好它的假牙
消失
从前,我愿意推着一车柴
去烧一杯水,谁劝也不听
从前,我愿意捏着一根羽毛
去寻一只鸟。谁劝也不听
现在,我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
下午的时候,我指着自己的鼻子
“从前,你总是把狗样当成人模”
到了黄昏,我又反思了一遍
是应该弹尽去死,还是粮绝去死
现在,我愿意推翻这一切
刚刚,某人问得真好
“在指鹿为马中,马和鹿,哪个消失了”
我还没有回答,他就消失了
或者,他还没等来回答,我就消失了
也或者,我说起从前,后来我就消失了
那年的光
七十年代的阳光,照耀着七十年代的襁褓
七十年代的小孩,咬着七十年代的乳房
七十年代的中午,饥肠辘辘的母亲们
刚刚从生产队回来
左手,拼命擦着汗水
右手,拼命挤着奶水
母亲们站在树阴下
阳光漏在她们的乳房上
仿佛每一个孩子,正在吮吸着的
就是,光
春光
仿佛一夜之间,桃花漫漶
可我知道,大地已蓄积太久,默默咽下了
许多的春光,才能淌出
那些过于好看的花儿
在燕山上,為了让自己
看起来也满面春风
我就像一个坏孩子,想出了好办法
胸前别着一枝桃花
嘴里叼着一枝桃花
头顶挽着一枝桃花
我想让这些春光里招展着的小东西
簇拥着我。我想让自己,看起来
像春光里荡漾的某一枝桃树
我就这样招摇地走着,花儿们
纷纷从我的身上跌落
我甚至能感觉到,它们
弃我而去时的快感
我终归是异类,它们无法敷衍我
终归是,桃花用过早的凋零
让一个并不明媚的人
怀抱着一枝枝,空空的枝条
在山路上,举目无亲的样子
一个人
一个人没有首都,也没有陪都。他全身
都是边疆。他的每一寸肌肤
都是兵戎相见的战场
他一出生,就放弃了和平的想法
他在内忧外患中,长大成人
他的眼神里,站满了戍边的人
他每说一句话,都是厮杀
他死掉了,不会有人用计
救活他。在奈何桥的两边
所有的,都平息了
也有人,围着他哭
但不会是,围魏救赵
也有人用火,烧他
但绝不会,有釜底抽薪
祭奠日,青山下,教堂边
青天,青山,青松
青草无边。环绕着
乡路边的小教堂
它那么小,宛如一个童话
没有神父,没有修女,没有唱诗班
只有鸟儿,飞进飞出
我羡慕它们,有一副童话里的好嗓子
我羡慕教堂边,那座年代久远的坟
听说,那里埋着一个善良的人
清明了,我看见每个
从坟前路过的乡亲,都会放下些什么
仿佛所有活着的人,都是他的后人
我想,上帝也喜欢
一个善良的人
埋在身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