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朗
鸟
正午是遇见的好时机,你说呢。
我们各自在阴暗处,隔着水——
命运的深渊,交谈。让你为难了
我是寡言之人,这从来都是被我
终结,說什么呢。飞行术是你的
特权,“它是一次奇迹”,这
不是我等凡人可奢求,你说出
它的秘密吧,我也无法制造一次
词语的腾空。隔绝术,也令人着迷
是冬末,我看见你在电线上眺望
那高压,面对你,无能为力。我
尚未拥有隔绝的进化,面对语言
会因触电而疯。你说不说都一样。
我静坐于阳台,看你在屋顶转动
划开长尾,我没有繁华的羽毛,
让你为之惊讶。任凭你在瞬间
穿过空中,我仰望。交谈是虚假的,
我听。雷声颤动门,乌云滚滚袭来
我铺开白纸,努力画出空虚的鸟。
蜘蛛
我见过多边形的蛛网,带着不确定性
挂在角落。我也感受过无形的
春雨过后,在半空阻挡我的词语。
撕开它的手,曾经也触摸过它的生产者
那是幼时,在老屋,潮湿的墙角
我取出蜘蛛腐烂的尸体,没有埋葬
直到有一天,我注意到它爬进我的生活。
走廊尽头,可以看见它结成的四方的网
令人着迷的整齐,在每一个交叉处
都有一个人,准确而言,是灯
不同颜色,各自亮着,但不会同时熄灭
某个夜深,趁着中毒之后的苦痛
我试图爬上去,找一个我的位置,没有
来不及沮丧,我的体内突然一阵颤动,
腐烂的家伙醒来,报未葬之仇。
我知道它一直都在那里,猝不及防的时候
它会动一下,以提醒我
它的确在,并非虚假,它在结网。
蜜蜂
上帝说,分了吧,伊甸园太拥挤
必须寻找另一个,放些物品进去。
于是,这些长着刺的,迁徙
到空地方,重新筑巢。炎热
让它们受不了,好吧,去哪里
我在老屋见过向蜂,在空蜂桶前
面对不测,它有些惊慌失措
但还是选择在此。城市,也曾是
另一个,是空桶
我看见成群结队的蜜蜂
还在筑巢,这些天才也有失手的时候
再也没有精致之说,那么粗糙
从任何方向看去,都是如此
它们采集的是工厂花,化学花
我也尝过产下的蜜,有说不出的
味道,但至少有腐烂还能让我欣喜。
上帝说,算了吧,这味道不是我创造的
蜜蜂,你蜇过我的脸,至今仍是浮肿
我要把你放逐。对不起,我不知道上帝
也不明白你们所讲的,我只是
向蜂,还没有找到另一个地方。
夜读策兰
对翻译的不信任,读你,
变得可疑。这本书有足够的厚度
让我在时间之外咀嚼,我
看到你,不完整的
或是完整的缺漏,那是你,裹着
黑色的皮肤,走来
如一个词,一块面包,一杯牛奶
你知道此刻我有多么渴望
被喝下,在午夜的星辰
没有一颗星,没有光
出现在这时。有些文字攀爬进
我不得不面对命运而焦躁的内心,
这夜痛苦变得柔和,你在寻找什么
这是东方,可有你想要的
你失望了吧?对你说话的庸者
还在不断翻阅词典,寻找那些无法
探知的音节,你知道他用错了工具。
他在词语中失节,为了你
有很多人将自己丢失,在拙劣中。
我不肯睡去,也不肯醒来,我在
我的另一面,看见你
为敲碎玻璃,爬到了楼顶。
河畔记
被遗忘的蜻蜓,于城市街道飞行
十字分明,尚不用担心迷失。
我有些多余地看着它,如何飞?
与我无关。远处是巨大的幕布
——山,有被洗涤的清晰,隔断了
云。雾似乎在练习起飞,因沉重
而艰难,撕扯大地,它有普渡之心。
我和蜻蜓穿过十字口,进入
河流,清江,我确认了它的名字
急速在桥底,我久久注视水流。
蜻蜓继续飞,从桥的一侧到
另一侧。河水浑浊,刚经历暴雨。
荷塘记
那些窃取秘密的荷叶,是后来才有
它们支撑着青蛙的重量,却无法承载
蛙鸣。在它前世,我曾来过此地
还是一片水田,我用掉晚间
去捉黄鳝,自制的工具在水中睁大双目
当寻得,欢喜,它会逃,空
我总是经历这样一场场空,才走出
童年。然后会是一生。
又来到这里,破碎的石板
阻隔土地的温度,我依在栏杆
曾经走过的印记早已不在,但长出
成片荷叶,透着绿,光滑
留不下一个人的视觉和触觉,
我也不能将双腿再伸进去,搅乱水面。
但水在动,有红色的鱼游走
它们撞击着荷叶,发出清脆的endprint
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折断。
梧桐絮记
我看见体内的細小物,几乎完整地侵入伤口,
它们轻于生活的盐,弥漫在空中,制造痛感。
这些不被溶解的颗粒,终会填满说话的容器。
在树下,我曾想要把自己包裹得严实,
抵抗成为妥协,你看那些人戴着的口罩,
这曾经阻挡话语的白布,成了次一级的台阶,
它们可以正大光明地批量生产,
没有人会想起它的对立面。
我也曾想过不再出行,不再经过这条路,
但某种力使劲牵引着我,无法抗拒。
至于其他的,这里走过学者,
也走过偷盗者,我分不清谁是谁,
我将一视同仁,都是毒素感染者,
不重要,哪个人没有毒素,哪一刻不被感染。
我停留在这里,被无数尘灰穿过,
吸引我的是掉落在地的,不停地打转,
我想看得更清楚,靠近些,
其实那里什么也没有,戏弄是我唯一想到的词。
时间之外的事物啊,我知道你享受折磨之乐,
你飘飞的,是人世的痛苦。
手
突然发现,这双手变得陌生,
那是我的?扔出纸飞机,滚铁环的手。
母亲拉过,父亲用竹条打过的手。
把教科书撕成碎片的手。
是你?为何我已遗忘。
我仔细看,有的地方,已生出茧。
想起幼时想练拳,学电影中的某人,
开始下午,
用力捶打父亲钉在柱上的火纸,
不用多久工夫,满手鲜血,
此后,再也没有触碰,
前年老屋坍塌,我在废墟再见到它,
颜色变淡,没有厚,我的手渐已长大。
手上遍布各自纹理,
长的,短的,横的,竖的,斜的,
像星空,这仅是梦幻,
它必须要应付的,是低头的生活。
旧伤疤愈合,又有新的,
在这隆起的水泡里,
一个小男孩,嬉笑着,
搅乱石缸中平静的树影。
责任编辑 吴佳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