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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申年的春天,共和国开国大将徐海东之女徐文惠将湖北省武汉绿洲源农业集团有限公司的一款红茶命名为“将军红”。我们清楚,这样的命名绝不是率性而为,更不是附庸风雅。这是源自骨子里的情感,红红相联,醇正浓郁。绿洲源公司的这款红茶,茶树生长在湖北省红安、麻城、新洲三县(市区)交界的几道山梁上,绵延数十里。在那个黑手高悬霸举鞭的年代,这片土地上发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怒吼,一批又一批忍饥受冻的农家汉子,拿起庄稼户仅有的武器——扁担和冲担,迎着黎明的那一线曙光,离开了残缺不全的土坯屋,跟着迎风飘扬的红旗,走向翻身求解放的远方。随后,负伤了,牺牲了,他们的血,冒着滚烫烫的硝烟,染红了鄂豫皖根据地山岗上的片片岩石……
共和国建国的第二年,徐海东大将就提议在山头上栽种茶树,为老区人民增加收入。将军自己省吃俭用,硬是从不多的津贴中挤出钱来,购买40万棵茶树苗,送给大别山根据地的县乡政府。将军深情地说:昨天,残酷的战争染红了这片山崗,红军就诞生在这片红土地上;今天,我们要让新中国的红土地变绿,让红土地上的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时隔半个世纪,将军描绘的蓝图变成了现实,红土地上茶树葱茏,茶汁醇香。躺在301医院病床上的徐文惠听了介绍,品尝了红茶,诞生于延安的她格外高兴,格外动情,那是父亲的夙愿,更是先辈们出生入死为之奋斗的目标。她仿佛看到了火红的军魂,看到了老区人民的幸福。她眼睛亮了起来,不顾病体,欣然命名,工整地写下了四个大字:将军红茶。
将军红茶——革命前辈的厚望,致富老区的重托,传承红色的大任……
年轻的董事长刘斌当场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2
寻找将军红的故事,我们出发了。
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我们一行四人按新洲区凤凰镇委的安排,在84岁老人曹启常的家中与当地党史土专家曹启银见了面。曹老年龄虽大,但记忆力不差,尚能叙述红军生活与战斗的故事。曹启银中等身材蹾棒结实,粗眉大眼,六十出头的人,能跑能跳,初一见不像是提笔写文章的,倒像是干力气活的。交谈中,语言流畅,叙事状物比喻连连,生动贴切,而且,接地气的方言特别多,直觉相信那近四十万字的《小镇春秋》出自他手。“土地革命以后,当地老百姓曾经把胜蓬红茶叫着红军茶。”在曹老讲述红军的故事之后,曹启银直奔主题,根本无需我们说明来意。一定是镇委的同志提前作了安排,启银的一句话便把我怔住了。“真的么,真的叫红军茶?”他笑了笑,“耳听為虚,眼见为实,先陪你们看看红色遗址,增加一些感性认识”。
告别曹启常老人,淅淅沥沥的小雨密密地下着,屋檐的瓦沟里正滴滴咚咚。大家的情绪饱满,相互鼓气:红军就善于走山路摸夜路,善于在恶劣的天气下打胜仗,去红军战斗过的地方寻找红军茶,就应该有红军的精神,红军的斗志。
山路弯弯,盘旋而上,汽车在墨黑而镶嵌金边的公路上高速行驶。一座座峰峦,一道道山岗,如同大海的波浪,迎着我们而来,又背离我们而去,退到了很远的地方。
毗邻红安县麻城市的新洲区凤凰镇,是国家大别山老区发展计划的重点区域,也是国家建制镇试点的项目实施地。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当地干群抢抓好政策,逢山披绿,修塘建库,筑路通车,旧貌着实变换了新颜。此时,天公也做起了好人,小雨骤下,山区的空气清新湿润,大家高兴了,叫嚷着快呼吸几口,洗洗肺,我们借红军的光。更叫人心旷神怡的是漫山遍野的茶园,那一垄垄或一圈圈茶树,肩挨着肩,手拉着手,排列出整齐的队伍。谁持彩练当空舞?在山坳里划出这柔和优美的曲线。我眼熟这画在山体上的线条,测绘学上叫等高线,说来惭愧,当年做学生时,怎么样也划不好,如今却漂亮地生长在山头上,真是神奇。有人可惜,下雨天,茶林里少了采茶姑娘的欢笑声,冷清了这宏大的场面。有人反对,这叫气氛庄严,恰是数万红军集合在红军广场,静候首长检阅。我趁机钻出车窗,操鄂东方言的普通话,大喊一声:同志们辛苦了!为人民服务!四面山谷果然响起了回音。细看棵棵茶树,墨绿的叶片经过细密的秋雨梳洗,散发着崭新的清香,裸露出自然天真的模样。“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沫,谁适为容”,我默默地询问茶树,如此盛装,是迎接寻找“将军红”的我们吗?
3
景好无远路,第一个点到了。
这里叫肖家田湾,一个普通的小山村。三十几栋岩石垒起的瓦房,依山坡张开两臂,怀抱一口近十亩的大水塘,塘水清清,秋波暗送,为村民带来好运。肖家田塆有许多奇特之处,小小的山村自古来分属两县,村民们各种各的田,各交各的税,长期和谐相处。还有水塘西北角生长着一棵古老的枫树,专家鉴别树龄达170年,树干粗壮,三四人才能牵手合抱,树皮粗砺,如同一张老脸,皱纹里刻满了风霜经历。在曹启银的指点下,我们找到了树干上的几处黑点,打开了老树关于战斗的记忆。
1927年11月13日晚,震惊中外的黄麻起义爆发,就在这天晚上,就在这棵百年古树的身旁,凤凰地区七方田党支部书记集结了20多名青壮年男劳力前往当时的黄安县城,参加黄麻起义。攻城战斗中,3人壮烈牺牲,活下来的全都参加了红军。从此,这棵树便是那群汉子的化身,是凤凰地区革命的发祥地之一。攻城后撤至肖家田的红军以及后来的地下党武装,在枫树下集合队伍,练兵习武,敌人多次围剿肖家田,枫树下发生过激烈的战斗,为了掩护我们的战士,罪恶的子弹射向了枫树的胸膛……
枫树无言,呆呆地站在那里几十年不移脚,而枝干却有不息的灵气,片片红叶年年秋落春又生。她像一个母亲,用自己的血液描述当年的颜色,用自己的生死轮回为当年出征黄安的二十多名好汉招魂,那可是自己送走的孩子啊,全都牺牲在砸碎旧世界的那场战斗中。回来吧,快回来,枫树疯了,她在太阳下狂笑,在暴雨里哭泣。肖家田的子孙理解枫树,立起了近两米高的汉白玉石碑,上面工整地刻着“红军树”。
红军树的得名还得回到上世纪五十年代,那场砍树炼钢铁的妖风刮进了山坳。那天早晨,宁静村的山村迎来了新一天的太阳,塆前塘里,鱼儿的大嘴浮出水面自由自在地呼吸;屋前湾后,几只公鸡同时唱起了百唱不厌的歌谣;瓦屋还冒着炊烟,手捧青花大碗的农民坐在塘边的石头上,稀饭喝得震天价响。突然,这世外桃园里闯进了一帮不讲道理的壮汉,干什么来着,砍枫树,进炼钢炉。肖家田的人急了,可是,好说歹说不顶用。危急关头,一个古稀老人扑了过来,伸开手臂抱住大树,歇斯底里地嚎叫:谁要砍掉这棵树,就先砍死我!人们惊呆了,扬起的斧子也放了下来。此人名叫刘宏均,年过七十,已是满头白发,满脸沟壑。平时寡言少语手脚不灵的老人,为了一棵树却是气势如虹,刚毅似铁,置老命于不顾。这是为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人们呆着望着。刘宏均老泪横溢,痛苦地说:不能砍啦,这是红军树,你们看看,它身上有枪伤啊,你们下得了手吗?endprint
知道内情的村民接着讲述了悲壮的往事:三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从树下出發去黄安的人群中有条汉子叫刘元桂,是地下党的手枪队长,牺牲在攻打黄安县城的战斗中。刘元桂就是老人的儿子……
砍树的人流着泪走了,走之前,向老人深深地鞠躬,腰,弯过了九十度。这个礼,是对刘宏均的尊重,更是对远方红军烈士的敬仰。
枫树保下了,红军树的名声与日俱增,愈传愈远。
4
又一红色遗存的现场到了,是李紫区苏维埃政府旧址。
还是座落在山坳的村庄,偏僻而又闭塞,三县齐角,三个县的旧政权鞭长莫及的地方。恰如毛泽东同志所说,红色政权在白色恐怖的缝隙中诞生壮大。1927年,董必武就从武昌派来了共产党员程万鹏,以教书为名发展党员,成立了七方田党支部,组建了红色武装,随后,星火燎原。1929年春,黄安县党组织又派共产党员赵宏应、谢正家到李集区李家港湾,组建了李家港湾党支部,并领导着一支30人的武装队伍(后来成为黄冈县游击大队),与程鹏万领导的武装力量相互策应,至此,武装斗争的局面完全打开。1930年5月李集区与紫潭河区合并,李紫区苏维埃政府正式成立,那天,骆家田会场,鞭炮齐鸣、锣鼓喧天,遍地红旗。随后设立三个乡政府,管辖着三县其角的几十个村,成为鄂豫皖根据地的重要组成部分。
眼前,李紫苏区政府旧址只剩下一方正墙,大青砖,白石灰缝,依旧挺立,像个腰杆笔直的军人,这是一栋大别山南麓的农村民居,大门方正,条石竖立为轴,青石横卧作梁,如同钢筋铁骨,坚不可摧。遗憾的是临近黄昏,不能开门瞻仰,更为遗憾的是后院已经倒塌,残垣断壁,不堪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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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遗憾,大家心情沉重地上车了,默默地听曹启银讲解。
1930年5月,红色政权——李紫区(新洲县的李集、红安县的紫潭河)苏维埃政府在今天的凤凰镇骆家田成立(这是新洲县的第一个基层红色政权),让盘踞在十公里之外的徐源泉部48师如芒在背,遂于当年年底派一个营的兵力进驻左田岗、囟鸡棚一带,并企图于次年清明节期间围剿苏维埃政府。这一军情,很快地通过地下党组织传到了红军司务长曹耀华的耳朵里。曹耀华是李紫区政府附近朱家湾的人,此时正在家养病。获情报后,曹耀华星夜兼程,先到区政府报信,后到肖家田红军诊所找部队。他大病未愈赶夜路,又饿又渴,全身冒冷汗。蹭到胜蓬寺的牌坊前便晕倒在地……
天完全黑下来了,司机打开了汽车的远光灯,听故事的我们置身在硝烟弥漫的年代全然没有车的颠簸、路的崎岖。胜蓬寺是当地的名寺,也是红色遗址。老曹惋惜地说:“天黑了,不然可以看看胜蓬寺。”“去看,我们带着手灯,”大家态度坚决。
车子继续摸黑前行,老曹继续为我们讲着故事。
曹耀华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太阳的霞光透过窄窄的窗户,正好晒在了曹耀华的脸上,他猛地一掀被子,顾不上穿好衣服直奔门外,不料,与门外来人闯了个满怀。定睛一看,来人身着藏青大袖道袍,脚穿棕色麻鞋,面色红润、气宇轩昂,原来是胜蓬寺的道长彭道人。曹耀华连忙上前施礼:“彭师傅见笑了”!“哪里,哪里,先生过谦了!”
胜蓬寺名赫方圆四十里,彭道长自然是当地知名人士。俗话说:三世主认得和尚,和尚不认得三世主。曹耀华一身便装,言行举止有点斯文,像个教书的,他认识道长,道长不认识他,所以称其为“先生”。曹耀华环顾四周,吃惊地问:“彭师傅,我怎么会在你的寺庙里?”
“你昨晚晕倒在寺前,是我把你抱进寺内,你喝了口本寺的红茶,倒头昏睡了两三个时辰!”
“谢谢道长出手相救”,曹耀华双手抱拳行礼。
“敢问先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抱病星夜赶路”?
“我是……”曹耀华一时想不到托词。
这细微举止彭道长看得清楚明白,他不想为难这个有些来头的人:“不知先生是否听说过胜蓬寺红茶,可否愿意去我禅房品一小杯?”
此时的曹耀华根本没心情谈茶论道。可为了不失救命恩人的雅兴,不得不认真地跟道长谈起了红茶。听祖上讲,胜蓬红茶是明朝末礼部尚书、著名书法家董其昌——我们这一带习惯称为“吉昌先生”——从湖南岳洲君山引来的茶树,原本就是绿茶。后来茶叶多了,堆积成山,加工不及时,茶叶自然发酵。吉昌先生又请来名师指点加工,茶汤由绿变红,口感醇绵,丝丝甜味,这就是最早的红茶。
“啊,今天算是遇到知音了。听口音,是本地人吧?”
“我就是南边朱家湾的人,姓曹”。
“幸会,幸会!做大生意的人,星夜赶路,想必时间紧急,老朽就不留你了。”
“谢道长的救命之恩,他日一定前来品尝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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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耀华疾步赶到位于肖家田的红军诊所,可部队已于头天晚上离开,留下来的伤员和医护人员才三十多个人。这怎么办?正当焦急之时,有报告说:程大队长率队来所!程队长就是程鹏万,一见到曹耀华,劈头就问:“你不是在家休病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
据可靠情报:傅盛修的队伍近几天围剿李紫区苏维埃政府,我以为红军部队还在这里,才特地赶来报告。
又是傅盛修,他可是我程鹏万的“老朋友”,我没找他,他还找起我来了呢!好吧,让我们特务队来对付!
可傅盛修是一个营,特务队才一个排多一点,兵力悬殊太大了!
保护苏维埃政府,是我的职责。我有熟悉地形的优势,从左田岗到骆家田,你湾子旁边的天宝寨是必由之路,而且又是制高点,我就在天宝寨打伏击。
1931年4月5日,保卫李紫区苏维埃政府的战斗打响了,从清晨打到黄昏,打退了敌人数次进攻,歼敌六十余人。程鹏万的特务队先是一个小队在天宝寨设伏,随后全体战士参加战斗。红军卫生所的轻伤员也拿起武器,苏区政府组织了后勤保障队,胜蓬寺年轻的道士送来了红茶。战士们战一个回合,喝一口茶水,精气神特足。
战斗结束后,天宝寨的老百姓为红军送来了当地有名“遢锅粑”,战士们吃着粑,想起了桶里的茶水,才知道彭道长叮嘱小道士,“这红茶,一定要送到阵地上去。”
几天后,程鹏万和曹耀华结伴返回胜蓬寺,品着红茶,听彭道长讲起了往事。三年前,寺里的六十余亩茶园被恶霸地主强占,道人们数次交涉没有结果。就在这时,一支红军部队路过此地,驻扎在寺庙周围,一边休整,一边走访农户,恶霸地主闻风丧胆,躲进了城里,胜蓬寺趁机收回了茶园。从此,胜蓬寺道人便对外宣称胜蓬寺茶园是红军收回的,按当地习惯,就是红军队伍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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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眼前的胜蓬寺,仍是茶园管理与寺庙合一,只是寺庙越做越小,而茶园则越扩越大,寺庙大门两边的围墙已建成了砖瓦结构的平房,住着茶场的经营者和劳动力。院子后面,依着山坡地形,建有两栋三间建筑,算是寺庙的殿堂和道人的居所。打开事先准备的手电筒,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大家心情沉重,呆呆地站在黑暗里,这破落的寺庙,怎么也难找彭道人当年的侠骨道风。
我走到殿宇的大门前,伸手拍打那陈旧的木质大门,没人应答,只有铁锁撞击的声音。同伴提醒我:“屋里没人。”我说:“知道没人,我想告诉彭道长——将军红茶,名正言顺了!”
作者简介:
王建生,公务员,笃定“美好的文字是美好生活的真实体现”,偏爱纪实文学,作品散见于多种报刊和多个文集,著有《讲给生意人听的故事一一儒商子贡》,《满囗尽是新洲腔》等。散文作品多次获奖。报告文学《我的家乡我的堤》在《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2016年11月号发表。
责任编辑/孙明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