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杰
都说,最亲的人莫过于生身母亲。
都说,离世后的亲生母亲会常常出现在自己的睡梦里。
可是,我的亲生母亲在我12岁的时候,突然暴病撒手离我而去,已经60多年了。在这漫漫两万多个日日夜夜里,我做过许许多多的梦,梦见过许许多多的人,却一次也没有梦见过我的生身母亲。
难道是因为她走得太早、走得太急、走得太远?
难道是因为我年龄太小、惹她生气、对她不孝?
我回思了60多年,反省了60多年……这些应该都不会阻隔母子亲情啊!
如今,我已进古稀、向80岁攀爬了,愈老愈想在梦里再见母亲一面,哪怕是短短的一瞬间……可是,一直不能如愿。
是何原因呢?确实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把母亲留下的她唯一一张小一寸黑白照片捧在手心里,凝视着、久久地凝视着——这是细心的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珍藏下来的母亲的一张影像,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正重的交给了我,还说,你是咱家唯一的一个男孩儿,这是母亲留给我们的,一定要保存好。
我清楚的记得,母亲的这张照片,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她参加中苏友好协会时照的一张肖像照。60多年后的今天,我捧着这张已经发黄的老照片,凝视着、回忆着,泪水禁不止渗了出来。
我的视线模糊了,但母亲的形象在我眼前却愈加清晰了……
我母亲非常俊俏、干练,高挑的身条,衣服终日穿得干干净净,总有一尘不染的感觉。白净的面孔,两颧骨略显突出,一双眼睛深邃而有神;黑油油的头发往后梳理得光溜平展,束在脑后很传统的捥了一个发髻,又用黑丝网子网住,插上一个白亮亮的银簪子,显得格外端庄靓丽;她总喜欢穿一件毛兰色或兰斯林布色的中式带大襟的上衣,立领始终是平板平板的,里面还总衬着一件白立领内衣,露出一韭菜叶宽的雪白领沿,煞是好看,把白皙的脖颈和润白透红的面颊衬托得尤为漂亮和讲究;下身总穿着深色胖腿裤子,用黑丝腿带扎住裤腿和脚脖儿,小灯笼似的裤脚下,稳稳地站着一双穿着白丝线袜、黑灯芯绒布鞋的小脚、小得与她高挑身材很不相称的小脚——这是封建社会留给母亲的一个无法抹去的记号。记得,小时候,母亲洗脚时,我蹲在地上双手托着她的脚一看,四个脚指头全都牢牢地依次贴在大姆脚趾和前脚掌下面,掰也掰不开。我皱着眉头问母亲疼吗,她却不以为然地说,日子久了,习惯了,就不疼了。我似懂非懂地在心里自语,原来,中国妇女的“三寸金莲”就是这样残酷地裹脚裹成的呀!我萌萌地抱起娘的小脚亲了一下,当时,我似乎看见母亲笑弯的眸子里闪出了滴滴泪花儿!
我的家住在正阳县城南关大街,属城市贫民,无一垄地产宅基,祖祖辈辈租房居住,一家人靠父亲开小饭馆维持生济。父亲主外,母亲主内,各自任劳任怨,日子虽然清贫,却也和谐相安。
母亲娘家住在县城东南25里吕河店乡姚庄村,姥爷姓周,老两口独守一个“绝户头”闺女,是全村公认的俊俏姑娘,取名周俊英,名字和人一样美。嫁进城和父亲成亲后,育有四女一男五个子女,老大夭折,成活姊妹四个。原本排行老二的姐姐成了老大,我便成了老二,下边还有两个妹妹。母亲操持家务娴熟有章,租来的房舍又小又旧,但经母亲一收拾,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干净整洁,温馨舒适。
母亲从姥姥、姥爷手里接过来两种祖传的手艺,一个是治疗眼病,一个是治疗妇科顽症。在当时,这两科的不少疑难杂症,到医院里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快解放那几年,一开始她并不声张,只是在家里偶尔给街坊邻居的个别患者看看这方面的病,试着治了几例,结果,治一个,好一个。人家要给钱,母亲说啥也不收,说是权作积德行善了。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被称作郭家媳妇、周氏先生的母亲是个大善人、大好人,能治眼病、妇科病,可神了!
于是,来家里找母亲看病的人就“隔三差五”的不断线了,有的还是来自百里以外的乡村和邻县。一时间,小小寒门倒像似一个家庭诊所了。
我亲眼见过母亲给一个眼病患者作眼部手术的情景。她用左手熟练地把病人的眼皮翻开,眼里面鲜红的瘀肉就暴露出来了,十分怕人;只见母亲又麻利地用右手捏起一根用火消过毒的大针,迅速而准确地刺入眼球外的瘀肉中,又迅即抓起一把消过毒的剪刀,“咔嚓”一声,一团瘀肉和针就掉在了放在病人胸前的一个小盘子里了,病人眼帘一合,也不见流血,也没有叫疼……真的神极了!
我看见了这一幕,虽然我还不懂个中门道,但我亲眼见了母亲那种胆大、心細、果断、利索、熟练、老道的眼病手术技艺,不禁感到母亲真的太厉害、太伟大了,不到一分钟的精彩表现,让我60多年难以忘怀。
还有,让我更不能忘怀的,是她的“医者仁心”。痛苦不堪的眼病患者,千奇百怪的妇科病人,有的治好了,有的见轻了;有的来送钱,有的来送礼,但母亲都一一谢绝。当时我不解的问母亲,为啥都不收呀?母亲总是微笑着说,你姥爷、姥姥是这样教的,祖上也是这样传的,治好了,传个名;治不好,别埋怨;治不了的,别硬揽,让人家另寻高明。治病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救人。我做梦就是在给很多很多人治病,不是在挣很多很多的钱。
当时,我虽然懵懵懂懂的不解母亲这番话的深意,但我知道,母亲说的是对的,母亲做的梦是个好梦。
良知、仁心、疏财、善为自此就深深地埋在了我的幼小心灵里。后来,就逐渐变成了我们的家训。
1954年冬,母亲突然得了一种重病,说是“白喉病”。听医生讲,这种病如果放到现在,多能治愈。可是,在当时,却成了不治之症。母亲的病情恶化很快。当时父亲已被招进县委县政府机关食堂当炊事员,他只得请了假,领着母亲到处寻医问药,结果,西医没好法,中医直摇头,机关领导也派人来关心寻方,但都无济于事。我记得,有一天,经人介绍请来了一位说是专门能治这种病的“行医人”,只见他把一个烧红的专用细铁丝从母亲口里送进去,直接烙炀喉头……我当时吓得捂住了眼睛,只听到母亲疼得连声惨叫,几近昏厥。我和姐姐、妹妹都抱头大哭;正在襁褓中、只有七、八个月大的小妹妹也在姐姐怀里挣扎、哭闹;父亲紧紧抱住痛苦挣扎抽搐的母亲,忍不住暗暗擦泪;站在周围的邻里亲朋们见此情形无不低头叹息、伤心落泪。endprint
那个“野仙儿”的土方医技也没起到作用。母亲的病一天天严重,喉部堵死,呼吸受阻,脖子肿得和脸一样粗,连日来已无法进食进水,生命危在旦夕。
繁重的家务落在了还不满14岁的姐姐身上。自母亲得病起,姐姐就停下了学业。姐姐是无私的,她反复嘱咐我,家里活有我,你要好好上学,不要耽误功课。我觉得,姐姐突然长大了。我曾听母亲和父亲讲过,我和姐姐是“隔年童”,我出生的时候,姐姐才一岁多,还正是吃奶水的时候,可是,母亲为了保证我能有充足的奶水吃,就毅然停了姐姐的奶水,改喂稀粥、面汤。因为那时小小县城里根本就没有奶粉、炼乳之说。父亲为了能给姐姐补充点营养,就时常到屠宰场买些猪脑子回来煮煮喂姐姐吃。后来,长大了,姐姐的体质明显没有我的好,可是,她过早承担起的家务劳动却比我繁重得多。一天,我放学回来,路过一户人家,见姐姐正抱着小妹妹向一个有奶孩儿的妇人乞讨奶水。只见她又是鞠躬,又是作揖,说着说着就跪下了,脸上掛满了泪水。那妇人被感动了,连忙扶起姐姐,接过嗷嗷待哺的小妹妹,解开衣襟,把奶头喂到妹妹的嘴里。
我远远地傻站着,呆呆地凝望着,双腿挪不动了,双眼也湿润了,心里在感谢那位善良的婶娘,更钦佩姐姐对家人的至深亲情!
当躺在病床上饱受病痛折磨的母亲得知姐姐抱着幼小的妹妹、沿街乞讨奶水的事情后,她紧紧拉住姐姐的手,嘴唇张了几张,此时的母亲已不能说话了,只能用痛苦、悲伤、欣慰等复杂的眼神和泉涌般的泪水,来表达对患难之中早当家的懂事女儿的赞许和感激。
母亲的病情急剧恶化,谁也无力回天了。一个三十七、八正当年的能干母亲,一个免费治好过很多人病痛的民间慈善“女医”,却被“白喉病”夺去了生命。弥留之际,她企望着年仅14岁的姐姐,又依次看看我和两个妹妹,意思是说,姐姐是老大,要照看好弟弟、妹妹。接着又颤抖着手把我揽在怀里,亲了又亲,吻了又吻,眼角流淌着泪水,带着对家的不舍、對儿女的牵挂,溘然离世了……
我凝望着母亲的遗照,仿佛仍然站立在母亲的病床前默哀哭泣,泪水竟然滴湿了笔下的稿纸。
60多年过去了,在我这个古稀老人的记忆里,虽然很多事都忘掉了,但母亲的桩桩往事,却依然还是那样真切、那样清晰、那样鲜活,特别是那句“不是为挣很多很多钱,而是为救很多很多人”的母训,更是让我刻骨铭心!母亲虽然没得长寿,但是,她那乐善好施、仗义疏财的传统美德和人格力量却在子子孙孙的血脉里源远流长。
在我有生之年里,我还会做好多好多的梦,我希望在这些梦里,能有梦见母亲的梦。
我多想在梦里再见母亲一面啊!
责任编辑/魏建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