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12日,著名电影导演吴天明魂归故里——吴天明骨灰安放在西安市殡仪馆公墓汇福圆艺术区C区一排一号。群山环抱中的陵园中,苍松翠柏,庄严肃穆。在由原中央工艺美院副院长卢新华为吴天明设计的电影胶片造型墓碑前,以“百鸟朝凤”为主题的鲜花迎风怒放,一如吴天明对于电影的炙热情感。墓碑上的浮雕,是吴天明“我爱电影,这辈子我只干了这一件事”的心声,表达出老一辈电影人上下求索的拳拳赤子心。青松、哀乐、花环、热泪……我的思緒不由又回到三年前那个令人撕心裂肺的早春!
2014年3月4日夜,我一边看电视,一边准备次日给吴天明寄20多天前聚会时答应给他找的书。突然,屏幕下方的游走字幕冲入我的眼帘:著名导演吴天明患心肌梗塞不幸去世。我不由震惊地连连发出“啊!啊……这怎么可能”的呐喊。老伴从寝室冲出,急问我怎么回事?哪儿不舒服?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词不达意地说:“天明,吴天明咋突然病逝了?!”许久,稍稍平静,往事历历浮现眼前——
1986年秋天,吴天明和路遥一起来三原,游览过龙桥后,就到当时我供职的三原县文化馆找过我。等我下乡采访回来,他们已经走了。我和吴天明家乡相距虽然很近,但是直到2006年10月《汉魂》杂志邀我写一篇吴天明的稿件,才开始和他交往。
著名电影导演、西安曲江影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吴天明,是自学成材的导演。1979年与滕文骥联合执导《生活的颤音》崛起影坛。1980年独立执导《亲缘》。接着以独立执导《没有航标的河流》而受人注目。《人生》是他的代表作;《老井》《变脸》成就了他艺术创作的高峰。吴天明的导演风格凝重、厚实,有着浓郁的民族特色。吴天明以深沉、饱含忧患意识的目光观察生活,以对人民、对土地的深情处理题材,刻画人物。在他的作品中,既融注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营养,又充溢着新的艺术方法,并透视出对社会、对历史、对人生的深沉思考。1983年拍摄的电影《没有航标的河流》于1984年获文化部优秀影片二等奖,夏威夷第四届国际电影节东西方中心电影奖;1984年拍摄的电影《人生》获得了第八届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1987年拍摄的电影《老井》于1988年获得第八届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最佳导演奖,第十一届百花奖故事片奖,第二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故事片大奖,第七届夏威夷国际电影节评审团特别奖。
九十年代初,吴天明辞去厂长职务去了美国,在美国他看了近千部影片,学到了不少东西,导演水平有了更高的升华,1994年,吴天明回到中国,执导了回国后的第一部影片《变脸》,这是一部蕴含着人间真情,单纯而温馨的影片,影片通过一个老艺人和一个小女孩的故事,表达了人间的真善美。这一次,吴天明又获得了成功,《变脸》获得1995年华表奖最佳对外合拍片奖,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吴天明不仅是一个优秀的导演,也是一位慧眼识千里马的伯乐,在他任西影厂厂长期间,大胆启用了张艺谋、周晓文、黄建新、顾长卫等一批有艺术造诣的新人,并把他们推上了辉煌的顶点,使他们成为国家级、国际级的人物,至今,这些弟子们对他们的恩师仍然充满着感激之情。如果没有吴天明,第五代导演的命运很可能被改写!2005年1月,吴天明被中国电影导演协会授予终身成就奖;2005年12月,被国家人事部、国家广电总局授予“国家有突出贡献电影艺术家”称号。
吴天明多年后重新出山执导《百鸟朝凤》,赢得许多电影人和媒体的高度关注和认可。电影《百鸟朝凤》在国内发行之时,吴天明这位为中国电影有着功不可没贡献的著名导演,又为观众带来一场震撼人心的视觉盛宴。《百鸟朝凤》从表层看是写的吹唢呐,但从深层看,表现的是对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应持有的正确态度。如何对待本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其中包括根植于民众的民间文化,这是当前中国面临的一个严峻课题。《百鸟朝凤》坚守的,是一条与《人生》《老井》《变脸》《首席执行官》等影片一脉相承并与时俱进的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深化现实主义的电影发展道路。这正是在东西方文化八面来风的现实背景下,面对形形色色的历史虚无主义思潮和东施效颦的“西化”鼓噪,依然葆有可贵的文化自觉和文化定力的体现。它是中国特色的电影创作的成果。
2013年9月25日正式开幕的第22届金鸡、百花电影节。吴天明的新作《百鸟朝凤》作为本届金鸡、百花电影节的开幕影片,与冯小刚的电影《一九四二》双双入围。《百鸟朝凤》以其深邃的思想内容和精湛的艺术造诣,荣获本届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并在全国第十三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评奖中荣获优秀作品奖。
吴天明祖籍山东莱芜,1939年12月5日生于陕西省三原县西阳镇。从小在一起玩耍的小姨崔彬,长天明4岁,丢花包,骑竹马,扮老鹰抓小鸡……农村娃娃疯啥,他俩照样疯啥。特别有趣的是,他俩都喜爱文艺,在朝霞染红的肥美土地上,编演小品,载歌载舞。天明自扮杜鲁门,弟弟和小姨扮演摇鹅毛扇的狗头军师。在春回八百里秦川的欢乐节日里,天明和小姨合演秦腔现代戏《血泪仇》,天明扮狗娃,小姨扮桂花。天明的文艺天赋,在他和小姨合演的秦腔现代戏《穷人恨》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天明演红香弟,小姨演红香。在演到弟向姐要饭吃时,弟耍赖、苦求、哭诉,情真意切,感动得台下的不少乡亲流下了串串热泪。
天明的母亲封惠,是小姨崔彬的表姐。小姨在三原女中上学期间,星期天、寒暑假,大都在天明家度过,和天明相处甚洽,情同姐弟。天明为人,丝毫没有一点县委书记的公子哥儿的傲慢与骄横。来来往往,直至小姨毕业,天明的父亲吴曰聪调任渭南地委统战部部长,举家才迁往华山北麓。
为了实现他心中的神圣的影视之梦,天明长年奔波在外,鲜有回归故里的机会。可是,家乡人提起他,依然感怀万千。
天明的电影梦在西影得以实现后,仍不忘家乡三原的亲朋故交,常常挤时间探望从小耍大的亲友。亲友端上的家乡饭,不管是搓面、纸卷、米汤,还是玉米糁、葱油饼、臊子面,天明都觉得乡情浓浓,余味绵绵。有一次饭时,邻居送来一碗荞面饸饹,又筋道又细长。生性豪爽的天明一尝,香!从无虚情假意的天明,风卷残云般吃得一干二净。亲友看天明吃得像孩子那样香甜、那样解颐,心里暖融融、甜滋滋的。endprint
探亲访友,天明从不忘给这些儿时的伙伴带上喜爱的食品,或者用携带的相机拍几张留影。这些食品和照片,为这些身居穷乡僻壤的亲朋故交,圆了一个个憧憬多年的美梦!
天明到北京发展后,虽然离故乡远隔千山万水,然而,总不忘在繁忙的拍片执导中挤出时间,打电话和家乡的亲朋故交互致问候。
母亲和天明拉家常,提起小姨的弟弟崔景忠的病情。天明一听表舅食道癌病情严重,已住进西安交大二附院,二话没说,拿出1.5万元,东奔西跑,忙里忙外张羅给表舅动手术,劝导表舅好好将养,康复后经常散散步、打打太极拳。天明返京后,还通过同事的岳父弄来中药邮寄给表舅。可惜药尚未到,表舅已溘然长逝。天明闻讯,在电话中向小姨详细询问表舅临终时的状况和痛苦,默默伤情,凄凄感怀,唏嘘不已!
在故乡的亲朋好友眼中,天明是一个重情重义的耿直汉子;在家里亲人的眼中,天明是一个至亲至爱至诚的孝子。
天明的父亲吴曰聪,1952年6月就担任中共三原县委书记。1986年8月3日,身为中国农业银行陕西省分行副行长、党组副书记的父亲,因患心肌梗塞,不幸驾鹤西去。在西安三兆公墓,瞻仰遗容,准备火化,最后送别父亲时,天明数度痛哭失声……
2003年农历正月十七日,天明的母亲封惠,走完了八十二载的不平常人生。高堂慈母的逝世,令天明撕心裂肺,悲痛至极。无奈他执导拍摄的影片《首席执行官》正拍得如火如荼,影片离不开他,剧组离不开他。分身无术的天明,只好流着泪写了一副挽联、一篇悼文,托专人送回家中。
上联:为丈夫为子女终生辛劳无怨无悔;
下联:求生存求尊严一世磊落有情有意。
横批:伟大母亲。
祭文追朔了母亲多灾多难而又慈爱贤良的一生。天明在祭文中表达了一个儿子对母亲深沉的眷恋、崇高的敬意和绵长的思念。他说母亲的故事像翻腾的河水,太多太多。他一支拙笔十天十夜也诉不完、写不尽。艰难岁月的点点滴滴重现眼前:
在战火纷飞的岁月,军情紧迫,父亲率游击队在耀县、淳化一带神出鬼没,令国民党地方势力闻风丧胆,也成为敌人悬赏缉捕的重要对象。天明和母亲不得不隐姓埋名,在陕北、关中交界地带度过了六年流浪生活。每个地方长则住上个把月,短则停留一两天。身无分文,吃住全靠当地乡亲帮衬。十冬腊月天明没有棉鞋穿,母亲只能撕块破布裹在他脚上,破布踏在雪地里,既不耐寒,也不耐磨,冻烂的脚趾露出了白骨。天明的脚上长出一个拳头大的疮,却没钱买药医治,忍着强烈的疼痛等疮自然熟透,他母亲找了块破磁碗片将它割破,挤出里面的脓血,才得痊愈。至今,他的脚上和腿上还留着那时的斑斑疤痕。
躲避国民党追捕,母亲领着他和弟弟不仅挨门挨户讨过饭,在荒山野坡露过宿,还多次死里逃生:有一次,母亲领着他和弟弟沿着一条山沟连续跑了八十里地,天已黑得看不清路,母子三人筋疲力尽,又饥又渴,再也走不动了,只得钻进一个山沟避祸。山沟荒无人烟,沟中蓬蒿蔽天,壑底野狼出没。母亲带他和弟弟钻进一个幽黑的山洞,半夜,饿醒的弟弟嚎啕大哭,招引来一群饿狼,围在他母子三人住的洞口,狼眼放射着阴森森的绿光,死死地盯着洞口转悠,凄厉的嗥叫让天明和弟弟浑身战栗。幸亏母亲早有提防,睡前已用密密的树枝把洞口挡严,为了保护他和弟弟,母亲拄着捡来的棍子,挺着孱弱的身躯,迎着塬畔凛冽的寒风,站在人迹罕至的洞口,连喊带打,和轮翻进攻的野狼殊死搏斗,整整搏斗了一个夜晚。及至天明,棍子打折了好几根……
还有一次,他和母亲被国民党军队抓住关在耀县照金镇。敌人软硬兼施,始终问不出他们的确切身份,最后只好将他们释放。母子二人走出镇口约莫两里地,后面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事后得知,他们刚刚离开,敌人就把关押在那里的几十名共产党的家属全部用机枪扫死……
1947年,胡宗南率军进攻陕北,他母亲正带着天明和弟弟借住在耀县山区一户地主家的窑洞里。半夜游击队悄悄进村,把一批文件、药品埋进窑顶上的柴堆里。谁知地主告了密,一个连的国民党军队包围了窑洞,把他的母亲绑在拴马桩上百般凌辱折磨,逼她交出游击队藏的东西,那年母亲28岁,是个一字不识的乡下人,可她明白一个道理——“党的文件最重要”。敌人的刺刀把胸前的棉袄都捅破了,母亲脸不变色,镇定自若一字一句的回答,还是那句话:“不知道!”
就是这样的英雄铁血母亲,养育了天明这样重情重义的铁血汉子!
天明对给自己提供过帮助的山区,始终念念不忘。在第一届导演协会年度奖颁奖时,执委会将10万元的奖金给获得终身成就奖的导演吴天明,补贴生活。那时天明很穷,可是他毅然将所有奖金捐给‘老井拍摄地山西省左权县石玉峧村,为该村打了一口井。后来,石玉峧村改名“老井村”。
天明更时刻惦记着回报生他养他的故乡。
2010年6月21日,天明带编剧等数人回三原,说要以三原为背景,创作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在三原宾馆举行座谈会,我受邀参加。会后,我赠送刊登有我写他小文的《汉魂》杂志一份。此后不久,他又带人回三原,中午聚会时,我又受邀参加,天明赠我一盒他拍摄的《没有航标的河流》《人生》《老井》《变脸》《非常爱情》《首席执行官》六部电影的《吴天明电影作品选》光盘和一本反映他经历的文图并茂的专著。
2014年2月6日,吴天明回三原,在县文化馆召开座谈会,了解其父及和其父同代的先辈们当年艰苦卓绝的革命历程。我应邀参加。座谈前,我赠他《龙桥新韵——三原当代文学作品选》和数期《三原文艺》。他翻看了一会儿,赞不绝口。同时,对我说,他没有应我之请为《龙桥新韵——三原当代文学作品选》题词,是他的字太丑,实在拿不出手,请我见谅。可是,听说我准备出《吴树民文集》,十分高兴,为我题写了刘勰《文心雕龙》一句话“随物宛转,于心徘徊”,表示由衷的祝贺。会后聚餐中,他说和孙皓晖、张艺谋、赵季平合作,想把同是三原县西阳镇乡党孙皓晖的《大秦帝国》搬上银幕。最近,还想搞一个宣传秦商的电影或电视剧,问我能否找下这方面的资料。我说省作协秘书长王芳闻和咸阳老作家李文德合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安吴商妇》,这商妇就是咱三原县孟店周家大院嫁出去的女子周莹。餐后和他合影时,他又叮咛找下就寄给他。我说,你这样雄心勃勃,哪像个七十五岁的老人!他说,我要学前辈谢晋,拍到八十五岁!我被深深的感动,不由肃然起敬。他走后的当夜,我欣赏他的题词,才发现他把日期写成“二零一四·二·七”,笔误了,也只能莞尔一笑。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我怎么也想不到。2014年2月6日的聚会,竟成为天明和我们最后的永别……
责任编辑/魏建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