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纪念:被赋予的意义

2017-10-13 21:07凌云岚
读书 2017年10期
关键词:五四国民政府纪念活动

凌云岚

一九二七年,湖南迎来了一个火红的五月。这一月的开端被当时的革命政府命名为“红色纪念周”,从“五一”劳动节、“五四”纪念日、“五五”马克思生日到“五七”国耻纪念日,纪念活动层出不穷。这个分外耀眼的“五四”落幕后,成功实现北伐的国民政府开始尝试强化“国家”话语,一种“大一统”的“五四”宣传与纪念模式已在酝酿之中。对于刚刚取得北伐胜利的国民政府而言,曾是大革命风暴中心的湖南自然成为这场特殊宣传战中的重点之一。一九二八年,是政府定调“五四”的开端。此前的“五四”纪念,活动多由民间特别是学界自发组织,对五四精神的探讨、五四历史的梳理,也处于“众声喧哗”的状态。随着中央政权的确立和集中,这一局面有了明显改变。在二十年代末到四十年代,国民政府因时政变迁,几次调整“五四”纪念的话语重心,赋予“五四”不同的意义。湖南一地则因其在大革命、抗日战争中具有的特殊地位,始终处于这一宣传战的前线。以此地为例,或可见“五四”在不同历史时期,是如何“生长”出不同的历史地位和现实意义的。

作为湖南省政府的机关报,《国民日报》的专版为当年的“五四”纪念定调,关键词便是“北伐、反日、铲共”。 这一宣传策略是以《省宣部“五四”宣传纲要》为基础制定的,重点是在国民革命、北伐和“五四”之间建立起联系,将“五四”定义为“本党国民革命的基础”。纲要认为“五四”与“北伐”,要完成的历史任务是一以贯之的,即反对北京的“伪政府”和残余军阀势力,及其背后的帝国主义势力。因此“北伐”是对“五四”的繼续。与“完成北伐”相比,“反日”所代表的“反对帝国主义侵略”一直以来便被认定是五四运动的历史意义所在。不过此时打出“反日”口号,还是与时局相关:国民革命军北伐之际,日本出兵山东,是“帮助他的走狗奉鲁系军阀,破坏北伐的进展,保全其在山东侵略的势力”。“反日”既是五四运动发起的重要触因,此时又有其现实的政治意义与指向,自然成为宣传重点之一。与前两者相比,“铲共”任务的提出,在湖南一地则更有其迫切性和特殊性。作为革命风潮的中心地带,大革命时期的湖南是所谓“赤化分子”和“共匪”的势力范围,此时则正是肃清共党影响的关键时刻。“铲共”任务的提出,使湖南一地的“五四”纪念,多了几分清算与肃杀之气。纲要称之所以要加紧铲共,是“因为共产党在去年‘五四的时候,已实现其破坏本党的事实,……巩固后防的方法,唯一的重要工作,就是要铲除谋害本党残杀人民的共产匪徒”。总之,一九二八年五四宣传的三大要点,“反日”与“铲共”,归根结底都是为完成国民军北伐这一任务而设置。不过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完成北伐在当年便已实现,“铲共”则在此后的“五四”纪念中根据时局变化,或隐或显,唯有“抗日”,实实在在成为此后十数年湘省乃至全国“五四”纪念的主旋律。

与一九二八年相比,大革命造成的恐慌和阴影虽有所消退,但国民政府显然对激进的青年运动仍有相当戒心,因此在宣传中反复强调“五四”时期和当下的不同,《讨逆军第四路总指挥部为五四纪念告青年书》中称“今日已入训政时期,对于在反动势力压迫下之民众运动之方式,尤宜绝对避免,外交问题非暴动浮躁可以解决”。政府对青年运动的戒心还体现在对“五四”纪念运动的细则制定上。在《中央补充革命纪念五项办法》中,国民政府将“五三、五四、五九”均定性为“国耻纪念日”,因此“纪念态度不宜呼号叫跳,应沉痛严密”, “尤应注意者,纪念前后,不应游行示威”,因为游行容易“暴露吾人敌忾同仇之心,使敌人有所戒备”,这一官方给出的解释实在有些牵强,实则与政府欲加强对民众政治运动的管控有关。

因此自一九二九年起,“五四”纪念日,不但不准许学校放假,还特别规定纪念须以“演讲”为主要形式,时间为一小时。更甚者,纪念讲演的秩序也有了统一安排:(一)开会;(二)唱党歌;(三)向党旗国旗及总理遗像行三鞠躬礼;(四)主席恭读总理遗嘱;(五)静默三分钟;(六)讲演;(七)散会。“纪念”已在统一的仪式规格中转化为政治思想上的洗礼。这一规定的改变,则要等到几年后,动员民众、发动青年再次成为政治需要时,才有所改变。

不单是湖南,这一时期,中央政府“主旋律”的确立和大力宣导是各地“五四”纪念活动中的题中之意,一九二八年五月三日《申报》上也刊出市指挥宣传部发布的《五四纪念宣传大纲》,其内容和指导精神与湖南省宣布的宣传纲要基本一致。在国民政府强化“五四”宣传的同时,茅盾在《五四运动的检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会报告》等一系列文章中开始“检讨五四”,将“五四”界定为“新兴资产阶级的运动”,并未完成其反帝反封建的历史任务,在“五卅”爆发之后,“五四”的时代已告结束。

受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的影响,自一九三二年始,“五四”纪念活动中“反日”的分量逐年加重,而随着民族危亡感的加深,“五四”纪念活动的规模也渐趋扩大,对历史的“纪念”再一次成为解决当下政治困境的一剂良药,以至于时人已喊出“第二次五四”来到的口号。因应新的历史条件下舆论宣传的需要,“五四”纪念的重心和方式迎来了新一轮变化。一九三一年之后,以湖南一地为例,“五四”纪念活动的力度有所加强,学生运动的激情重新被“唤起”并被官方承认,“抗日救亡”也顺理成章地成为此时“五四”纪念的关键词。

一九三七至一九三八年间湖南的“五四”纪念,在抗日战争背景下被推向高潮,尤其是一九三八年武汉失守之后,长沙成为抗日政府的重要据点,也是中国阻止日本打通“大陆交通线”的最前沿堡垒。湖湘一地,又一次成为“五四”宣传战的重要阵地。迫于形势之危急,在“五四”与抗战之间建立历史关联,加大对青年的动员宣传、对国家主义的鼓吹认同,成为政府宣传用力的方向。一九三八年官方推出的“五四”纪念活动专用标语口号,说得相当直白:“庆祝青年节,要统一意志,集中力量;庆祝青年节,要继承五四的革命精神;庆祝青年节,要力行三民主义;庆祝青年节,要拥护总裁抗战到底;庆祝青年节,要拥护薛长官保卫大湖南;庆祝青年节,要努力战时服务;全国青年一致起来,打倒日本军阀;全国青年一致起来,粉碎汪逆伪组织;中华民国万岁;中国国民党万岁;三民主义青年团万岁;总裁万岁。”与一九二八年“五四”纪念的关键词相比,重心转移显而易见。“五四”纪念因“时”而变,其宣传重点、言说方式,也在不断调整中重塑着时人对历史的叙述和想象。

一九四一到一九四五年间,战争阻止了大规模的“五四”纪念活动。整个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对于“五四”宣传的策略没有太大变动,主题始终是全民动员、抗日救亡。但在意识形态领域,关于“五四”的争夺战远未结束,反倒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毛泽东的《五四运动》《新民主主义论》等文重新界定“五四”,并赋予其“无产阶级世界革命运动”的重大使命。一九三九年,经陕甘宁边区倡议,国民政府定五月四日为“五四青年节”,一九四四年又将“五四青年节”改为“文艺节”,将青年节改定为三月二十九日(黄花岗烈士牺牲纪念日)。自此,五月四日这一天,关于“五四”的回忆和叙述中,“文艺复兴”“新文化”“新文学”等又成了热门词。不过节日改来改去,“五四”所具有的历史意义却并不随名而迁。对节日的命名是一场另类战斗。一九四五年,茅盾已经把话讲得相当明白,即不能把“五四”的成就局限于文艺层面,“‘五四是思想运动,也是群众性的政治运动”。在这一年的文艺节纪念中,茅盾已然在呼唤五十年代—一个“人民的世纪”的到来,而对“五四”的纪念将在那时以另一种姿态、另一种声音继续。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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