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五年初,刘新成老师让我翻译美国史家马立博(Robert B. Marks)所著《现代世界的起源》(第一版);二0一五年,我又着手翻译第三版。匆匆十年,马立博把《现代世界的起源》打磨得越发精致。第一版所讲述的现代世界起源的故事止于一九00年,而第三版中的故事情节已延续到二十一世纪初;在更长的历史时段内,从全球互动的非欧洲中心论视角述说现代世界起源的线索进一步明晰,更让人称道的是,在广纳多学科新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从人与自然互动的环境史视角的述说更加精彩而诱人。此间,以翻译本书为契机,我对全球史的理解也在不断向前推进。
第一版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对现代世界起源的“非欧洲中心论”阐释。什么是欧洲中心论?马立博认为,欧洲中心论一方面强调欧洲乃至西方的文化优越性,另一方面强调其普遍适用性,可以向全球推广。在欧洲中心论者看来,欧洲具有一些无与伦比的文化特质,使得它(以及后来的美国)在一五00年以后崛起,建立起一些先进的制度并向全球传播,这就是现代世界起源的真谛。换言之,在他们看来,现代世界的起源就是“西方的兴起”。进一步向前追溯,整个过程就像一场接力赛,古代希腊兴起了民主思想并传给罗马人,后者曾一度丢掉接力棒,但基督教出现在历史舞台上并捡起接力棒,在封建时代创造了独具特色的欧洲文明;古希腊的遗产在文艺复兴时期被重新发现,在启蒙运动中得到阐发,最终在法国和美国革命以及“西方的兴起”过程中得到完善。
马立博也承认,现代世界的许多主要特征的确来自欧洲,如民族国家、工业资本主义、“穷国”与“富国”的差距,等等。这样一个具有欧洲特色的世界,怎么会有一种非欧洲中心论的解释呢?他认为,如果把视野放宽,走出欧洲这一母体,把世界上那些至今被排除在外或被忽视的其他地区包括进来,从全球的、环境的角度来进行阐释,就可以形成一种新的认识。现有的世界史著作大都强调一五00年前后的地理大发现在现代世界起源中的重要性,而马立博主张,把这些发现性的航海活动放在一五00年前后世界财富和实力的真实结构这一全球性视野来认识是非常重要的。从这种视角出发,他的论述始自一四00年,重心在亚洲。
从一四00年到一八00年,推动全球贸易以及随之而来的思想、新型粮食作物、手工业制品交流的经济引擎就在亚洲,交流的最重要舞台是印度洋,在这里充当主角的是中国、印度和中近东的伊斯兰国家。亚洲是手工业制品(特别是纺织品和瓷器)和香料的最大产地,亚洲,特别是采用银本位制的中国对白银有着巨大的需求。在这个舞台上,欧洲只是一个配角,一个渴望接近亚洲滚滚财源的配角。这样说来,哥伦布发现美洲的重要意义在于此后欧洲人在新大陆找到了巨额白银,用以购买亚洲商品,从而挤上了亚洲经济的列车。尽管有来自新大陆的财富,但直到十八世纪末,欧洲人在与亚洲人所进行的全球经济竞争中仍处于劣势。这四百年中,亚洲主导世界的发展模式是显而易见的。论述至此,我们发现,欧洲的主导地位在时间上大大推后了,欧洲中心论的根基也已动摇。
亚洲与欧洲地位的变化发生于十九世纪,其核心环节是始自英国的工业革命。如何看待工业革命,是欧洲科学和理性精神顺理成章的结果吗?马立博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在这里,他首先运用“旧生物体制”这一概念进行分析。到一七五0年,世界上九亿五千万人中的每一个成员均繁衍生息于旧生物体制之中。生活所需的一切,包括食品、衣物、住房以及取暖和做饭所用的燃料,都来自土地,取自太阳每年赐予地球的能量。同样,以纺织业、皮革业和建筑业为代表的工业也依赖农业或森林的产出。甚至在旧生物体制下所冶炼的钢铁也仰仗木材加工成的木炭。因此,旧生物体制不仅限制了人口增长,也限制着生产能力。到一八00年左右,中国和英国都已达到了旧生物体制的极限。为了向土地索取更多的收成,以满足生活和生产所需,中国发展起劳动密集型农业,在农业社会里苦苦挣扎。而由于一些“历史的偶然性”和“历史的耦合”,英国摆脱了旧生物体制的束缚,成功地走上了工业化道路。对英国人来说,幸运的是煤矿脉贴近地面,同时也毗邻英国的大城市伦敦,从而推动了煤炭工业的产生。矿井越挖越深,因排水需要,蒸汽机问世了。为了从煤矿向伦敦运煤,蒸汽机车和铁路也出现在历史舞台,并导致以棉纺織业为代表的其他工业门类的机械化。
在这里,马立博纠正了一种司空见惯的见解,即把工业革命描绘成发明和使用节省劳动力的机械的过程,认为最好将之视为一个不断发明节约土地的机械的过程。因为当时所缺乏的不是劳动力,而是土地。此外,英国还非常幸运地拥有新大陆这样一片独特的边缘地带。十九世纪初英国从新大陆进口数十万磅的原棉,而进口的蔗糖则为劳动大众提供了身体所需的热量,为英国节约了几千万英亩的土地。至此,作者得出结论,如果没有煤和殖民地,旧生物体制的局限会迫使英国人把越来越多的土地用于食品生产和燃料的供应,从而进一步减少工业生产的资源,工业革命也就无从谈起。
英国实现工业化并扩张海外帝国,推动其他国家走上工业化之路。如果说英国的工业化是多种力量耦合的产物,那么在这些国家,工业化纯粹是由强大的政府为了与英国竞争以及互相间的竞争而推动的。法国、德国、俄国和日本在强有力的民族国家政府扶植下,顺利地走向工业化。
走上工业化道路的西方国家把先进的技术用于武器装备,开始了对世界的疯狂掠夺,这成为西方国家工业资本主义得以发展的重要条件。作者指出,中国的鸦片消费和英国的毒品交易是保证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度过一八七三至一八九六年经济衰退时期的重要因素之一,亦使全球资本主义避免了夭折的命运。与此同时,欧美等资本主义国家的掠夺使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许多国家丧失了摆脱旧生物体制束缚的时机。雪上加霜的是,这些在旧生物体制下艰难度日的地区在十九世纪最后二十五年遭遇了五百年来最严重的厄尔尼诺现象的打击,数千万人死于旱灾所导致的饥荒,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大部分地区进一步陷入第三世界的境地。
马立博指出,欧洲中心论对现代世界起源的阐释宣扬有人优等、有人劣等的观念,因此必须抛弃。纵观现代世界形成的过程,在其中起主要作用的应该是世界各地间的互动,而不是任何一个地区特有的文化基因。历史事实是,某些国家或民族从一些偶然的历史事件和地理环境中受益,在某一历史的耦合点得以主宰他人并积累起财富和实力。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秘密。了解到西方财富、权力和特权的偶然性,已从中受益的人们应当为好运的真实来源感到羞愧,而没有得到好处的人应当振作起来,相信未来新的机遇会垂青他们。endprint
显然,这种非欧洲中心论阐释是在综合安德烈·贡德·弗兰克、彭慕兰等学者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形成的。第一版正是源于这几位学者在一九九八年的一次会议上对于学术现状的忧虑:学者的新研究成果往往被关在象牙塔中,要使之走向课堂,常常需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出于这样一种对于大学历史教学的强烈责任感,用新学术成果重新讲述世界近现代史的本书英文第一版于二00二年问世,迅即成为美国高校世界史教学的重要参考书。第一版所涉及的时间范围是一四00至一九00年,二00七年第二版增加了一章,把现代世界起源的故事延续至二十世纪,直到二十一世纪初。
如果说本书第一版、第二版有什么欠缺,那就是尽管它力图提供一种“全球的、环境的述说”,但环境方面的解读是较为薄弱的。环境史学家约翰·R.麦克尼尔在二000年曾断言:在二十一世纪结束之时,那些回望二十世纪的历史学家和大众将会吃惊地发现,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既不是两次世界大战,也不是各种主义的兴衰,而是人类与地球自然环境关系的改变。然而,仅仅过了几年,人类与自然关系变化所带来的巨大环境后果就显现出来,令马立博瞠目。他重新审视现代世界起源中的环境因素,在二0一五年英文第三版中,增加了贯穿全书的环境内容,现代世界起源的“非欧洲中心论”阐释变成了“基于环境的非欧洲中心论”阐释。
第三版把“人类世”(Anthropocene)这样一个重要概念纳入环境变迁与现代世界起源的阐释之中。“人类世”一词最早由荷兰大气化学家保罗·J. 克鲁岑于二00二年正式提出。近代以来,地质学家编制了地球演进史年表(宙、代、纪、世),并确立了地质学划分标准。我们现在处于地质时期的最后一个“世”,即第四纪中的“全新世”,它开始于一万五千年前最后一个冰期结束之时。距今四千至一万年前,农业出现了,此后有了所谓的人类“文明”史,它是在全新世相对有利的气候条件下展开的。克鲁岑认为,公元一八00年前后开始的工业革命导致二氧化碳和甲烷的排放剧增,从此开启了一个由人类行为而非自然所创造的新地质时代,人类成为地球上最主要的环境驱动力;他称这样一个新时期为“人类世”。人类世的概念现今已被学界广为接受,但是人类世从何时开始,却有许多不同的观点。美国学者威廉·鲁迪曼主张它開始于六千年前,其标志是定居农业以及农耕所导致的二氧化碳和甲烷排放;约翰·R. 麦克尼尔等人则认为,它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一九五0年才刚刚开始。
在马立博看来,就人类与自然界的关系而言,先后发生过两次重大的转变。十八世纪后期开始的工业革命使自然界对工业生产和经济增长的束缚开始大幅减弱;二十世纪初发明的通过从大气中提取氮来合成氨的哈勃—波什制氨法,使得旧生物体制的局限被打破,从而完全进入了“人类世”阶段。一位专家曾推算出,即使把旧生物体制中全部可以利用的资源和技术都用于提高农业产量,全世界也最多只能养活二十八亿人口。然而,哈勃—波什制氨法以及随后氮肥的工业化生产改变了一切。氮肥的使用保证了世界农牧业的稳定发展,可供人类消费的食物大量增加,以至于世界人口在二十世纪发生了爆炸式增长,从十六亿增长到六十二亿,到二0一0年达到七十三亿!述说至此,马立博不由得惊叹:“单单人口增长一个方面就足以使二十世纪彪炳整个人类史册。”氮肥使用的后果并不限于此。到二十一世纪初,工业化生产的活性氮已经多于整个自然过程产生的活性氮。过量的活性氮进入人类及其他动物赖以生存的水源和空气之中,我们今天看到的雾霾、酸雨、土壤酸化、臭氧层消耗、水体富营养化等问题,都与活性氮失衡密切相关。由此说来,哈勃—波什制氨法在某种程度上形塑了二十世纪以来的历史进程,世界历史也因此发生了“大转折”。
通观全书,关于中国和环境的内容占据大量篇幅,这与作者的学术背景密切相关。马立博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现任美国惠蒂尔学院教授。但从专业训练、研究和出版的角度来说,他是研究中国的历史学家。他于一九七八年在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获得中国史博士学位,第一部中国史著作(关于中国共产党早期的领导人彭湃)也在不久之后出版;第二部著作《虎、米、丝、泥:帝制晚期华南的环境与经济》是一部明清时期华南地区的环境史;第三部著作《中国环境史:从史前到现代》论述从九千年前农业的起源直到今天的中国环境变迁。这种以中国为研究领域的学术追求也使他有了一个中文名字“马立博”。《现代世界的起源》中文第一版把他的名字音译为“罗伯特·B.马克斯”,第三版翻译启动之初他就提醒笔者一定要使用“马立博”作为作者名,他对中国的情怀于此可见一斑。
(《现代世界的起源:全球的、生态的述说》第三版,[美] 马立博著,夏继果译,商务印书馆即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