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诚生
时至今日,与二十世纪相伴生的一代中国知识者大都已经走入了历史。细究这一代人的文化身份和精神姿态,人们很难用某种单一性来加以指认。如同现代中国所经历的漫长的转型一样,这一代文化人也始终夹缠在语义纷繁的种种“新”“旧”之间。实际上,这种置身历史激变之中求取现实生存与精神发展的情形在二十世纪可谓世界性的境遇。有的学者在论及本雅明时曾说,本雅明接受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时常遭遇阻挠和矛盾,这与他身上同时具有犹太神秘主义因素和马克思主义思想有关,前者是与生俱来的胎记,后者则是经过痛苦历练后的烙印,胎记和烙印都是抹杀不掉的(见吕正惠主编:《文学的后设思考》,正中书局一九九一年版)。对于中国现代知识者而言,“胎记”和 “烙印”这两个词同样能够传神地表达出他们身上诸多颇具张力的精神侧面。
常任侠(一九0四至一九九六)的一生几乎与二十世纪相重合,他也正是一位与百年历史不断对视的现代知识分子。常任侠身兼多重角色,既是知名的古典艺术史学者,又是兼擅新旧文学创作的作家,同时还是民盟的重要成员。常任侠也有丰富的跨国文化体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在日本留学,四十年代后期在印度任教。《春城纪事》(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二0一三年版)是常任侠一九四九至一九五三年间的日记集。作者长期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在三十年代和抗战时期也有日记存世。《春城纪事》集中于新中国成立前后作者的行止与思想精神活动,涉及大量时代信息,日记所覆盖的时段也正是常任侠从海外回归祖国、参与共和国文化建设、卷入五十年代初一系列政治运动的特殊时期。日记所包含的处于新旧社会转折之际的作者所具有的家国意识、现实关切和个人心理无不泄露出一个尚在适应新秩序的“旧知识分子”的思考和隐衷。在常任俠漫长的一生中,日记集《春城纪事》所涉及的五年显然只是短暂的一瞬,然而,其中所记录下的时代冲击、思想新变和情感困惑在其生活历程中却是影响巨大的,从中也正可见出一代知识分子身上被剧烈变动中的历史所打上的深深烙印。
常任侠身上的所谓“胎记”其实也可视为某些书生意气与文人趣味,这些气味主要呈现出常任侠传统的一面。而这种传统“文人气”不仅仅是指其痴迷于藏书器物,诗词工稳,而且还表现为好议时政,深具入世情怀,也正是后者勾连起了作为传统文人的常任侠和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常任侠。常任侠在四十年代末选择回归祖国、参与新中国建设是主动的,他原本就既是一位学者,也是一个关心政治之人。常任侠身上现代知识分子的一面主要表现为有历史大局观,有方向感,认同革命,渴望民主新中国。当然,常任侠的这一政治选择在现实实践中也会遭遇各种困苦与矛盾,一个旧知识分子带着先天的个人印记试图融入新的现实秩序,不可能不在思想、情感和心理上产生复杂反应。在这个意义上,《春城纪事》正如编者沈宁所言:是常任侠“充满激情之内心世界与如火如荼之现实生活剧烈撞击后所带来的矛盾心态的真实记录”。
说常任侠内心充满激情一点都不夸张,作者早年在自述中曾说自己年轻时“使酒好气,放诞不羁”,后来充任教职为人师,又“诚恐一副道学面孔,自亦不善做得出也”。其实,即使在人到中年的《春城纪事》时期,常任侠的诗人性情也并未减少。这部日记中有大量的个人感情生活的记述,常任侠与原配夫人系奉母命成婚,并不相合,且长期异地而居,一九五三年日记中也记录了作者与原配离婚的经过。在这之前,作者的婚恋生活可谓经历丰富,但也十分坎坷,留日期间甚至还有一段跨国婚姻。在这部日记中还记录了作者的几次恋爱经历,其中引人瞩目的是追求胡济邦未果和与旧日女友郁风的重逢。这两位女士均是各自领域中的知名人士,胡济邦更是风云人物。常任侠在日记中毫不讳言自己对胡济邦的钟情,且详细记录一次次见面、约会的甘苦经过,直至最终败下阵来。作者参加了第一次文代会,会议期间也正是作者陷入苦恋之时,日记中有关文代会本身的记述简略,而有关与胡济邦的交往过程则篇幅详尽。在这部日记的最后,即一九五三年底,常任侠得以与原配协议离婚。可以说,作者是在婚恋生活上经历丰富、受伤颇多的一个人。与常任侠同时代的现代作家中,遭遇婚恋困苦的不在少数,但像常任侠这样主动追求理想爱情且能一再付诸行动的人并不多。当然,爱情带给常任侠的伤害一点不亚于带给他的愉悦。特别是回国后,中年常任侠的感情生活依然难以平静,婚姻有名无实,恋爱也曲曲折折,这种感情世界的冷热起伏,构成五十年代初常任侠生活境遇与精神心理的一个侧面。值得注意的是,个人生活的这种不稳定感与身外现实世界的躁动、多变的时代氛围相互映照,形成一种特定的叙事语境。
与常任侠彼时活跃的恋爱经历相仿佛,作者的购书癖、文物癖也成为日记集中表达个人生活经验的叙事重心。常任侠归国后主要在学院教书,后专做图书馆主任,政治关切主要通过民盟活动体现。然而,通观常任侠前半生经历,他实际上始终具有自觉的现实政治关切。所以,常任侠回到祖国实际上还是怀有一定的政治抱负的。一九五一年作者在“革大”学习结束之际所写的思想总结中说:“我从印度初回国的时候,自以为做过民主活动,受过迫害,写过许多亲苏反美的论文,因此背上一个进步的包袱。”作者的这种自我批评其实正道出了实情。看到昔日的同事友朋纷纷走上高位,又看到旧时的敌人居然也在民主人士的队伍里与自己平起平坐,常任侠不能不有一种政治上的失落感。从政未果,学问便成了一个平衡器。在这种情形下,作者的购书癖、文物癖所承担的意义就不仅仅是个人兴趣与专业研究的满足,也是一种精神生活的需要与支撑。这一点也颇像作者一再追求的理想的感情生活,都是政治维度之外的精神意志得以伸展的别样渠道或某种心理代偿。日记中屡次提及“贫不能医”、步行以省车费等,但偶有稿费外快,往往即赴书店古董铺,“写文章得稿费,到手即花尽,非常愉快”。与此相关,日记中有频繁的舞会娱乐记述,这些活动一方面符合五十年代初高层文化人的某种生活实际,另一方面,更呈现出常任侠保留个人趣味、释放现实郁结的一个特定空间。在严正的政治生活和不尽如人意的现实际遇之外,这些场所提供了回到感性自我的契机,虽然其间同样具有时代政治的色彩,但也的确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一九五二年元旦前夜,结束了“革大”改造学习的常任侠先是在文化俱乐部参加晚会,接着又去美院跳舞,“与诸女轮番狂舞,至一点四十分。四十九年,在跳舞中终了,明日又五十矣”。这一段记述显得感慨深长。
对异性的率真冲动、对古物的痴迷耽溺、对庸常自我的偶然放纵,这些当然都可视为常任侠身上传统文士的某种“胎记”。而《春城纪事》作为时代转折中的一部文献,自然还会留下诸多有关社会变迁、政治新潮的记录,日记体又特别能展示历史的细节与生动的现场感,可以说,常任侠在时代交替之际身处政治大熔炉之中的切肤之感和鲜明“烙印”也构成日记集另一个重要侧面。作者见证了新中国成立之初一系列重大历史关节,中间还伴有开国大典、新政协、文代会等重大事项,这些在日记中都有鲜活的记述。值得关注的是,日记中有许多政治大事与作者的个人生活有深刻交集,这些影响着作者实际生活的时事才是更有意味的。一九五一年的“革大”思想改造学习生活历时十个月,其间不仅有政治学习,也有体力劳动。作者多次记述了搬砖劳动,并记下了自己在筑路劳动中手指受伤一百八十天的经历。常任侠原本属于具有进步历史意识的知识分子,也不乏实际的政治实践,尽管如此,在真正步入新时代后,作者意识到自己还需要一番脱胎换骨的改造才能实现自己的政治誓言。可以说,常任侠代表的这一类文化人经过五十年代初的思想改造运动,尽管伴随着灼痛,但精神上确实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新的烙印。从日记得知,常任侠归国进京之日是在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五日,恰与朱德、毛泽东同日进入北平,日记中也专门记下这一笔,虽为巧合,但也可以见出作者的某种历史亲历者所特有的历史自豪感与使命感。在此意义上,所谓“烙印”也正可转化为留存在人物精神世界的新的思想底色。作者也曾积极响应撰写国歌歌词,后来又为志愿军书写战歌,这些正是作者对新中国自觉认同的体现。
常任侠是一位兼擅新旧文体创作的诗人,《春城纪事》所流露的文学趣味或曲折笔致也所在多多,由此观之,那些交织在作者身上的新旧印记也不时会融为一处。常任侠“毕生以诗纪事抒怀”,日记中录有不少旧体诗作。《春城纪事》书名便由编者取自常任侠的一首旧诗绝句《春城》:“春城寒尽小梅开,斜日东风细雨来。西苑垂柳丝万缕,和烟和雾隐楼台。”正如编者所言,此诗意境深远,颇合日记集所记内容。唐弢先生曾说,鲁迅的旧诗抒写了作者不易明言的一时之积悃,《春城纪事》之于常任侠,也可谓一段或隐或显的内心衷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