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梦轩
在有待与无待之间
——庄子逍遥义考辨
□ 王梦轩
当我们读到郭庆藩所撰的《庄子集释》时,细心之人会遇到一个难题,这个难题是由《逍遥游》的一个段落引起的,原文如下: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把这一段放在《逍遥游》的文脉当中,庄子在这里似乎是借寓言谈达到逍遥的方法。他提到了列子,这个人很了不得,可以御风而行,不用双脚,实在是逍遥自在。但庄子的评价是:“犹有所待也”,即仍有所依靠,没有达到逍遥之境。因为“风”是列子所仰仗的工具,一旦没有风,就不可飞行。那么反推可知,要真正做到逍遥,就要“无所待”。
我们所疑惑的是,什么是“无所待”呢?对“无所待”我们可以有两个方面的理解:其一,什么也不依靠,什么也不凭借,独立超然于万物,自我满足,如此达到逍遥。其二,无所不待,以至于无待,即顺应了世间万物,因而可以在万物之中自由自在。这两种理解是很不一样的,从逻辑的角度上讲,这两种不同的解读不可能同时都是庄子的本意。到底哪种理解才是庄子的本意呢?
我们知道,魏晋玄学的代表人郭象为《庄子》做过注。注释是对正文的解读,郭象生活在魏晋时期,在年代上与庄子更靠近,因而比起现代人理解庄子似乎要更容易一些。郭象是如何理解“无所待”的意思呢?从注的内容上看,“有待”、“无待”被明确作为固定的概念提出,郭象如此注:“故有待无待,吾所不能齐也;至于各安其性,天机自张,受而不知,则吾所不能殊也。夫无待犹不足以殊有待,况有待者之巨细乎!”(郭庆藩:《庄子集释》)
我们可以看到,“有待”与“无待”已经被郭象提炼出来。但“有待”与“无待”在郭象看来是不能截然分开的,我们不能说“有待”就是不逍遥而“无待”就是逍遥,因为事物各自有其本性,各自生来就有不同的位分或不同的领受。这是上天的玄机,上天把什么样的本性赋予你,你就照着什么样的恩赐去做。没有必要质疑为什么别人能当宰相,而我只能当木匠,因为人的职分不同,不可能人人都当宰相,并且即使是当木匠,也可以做到“庖丁解牛”般的出色。这就是说,郭象所理解的逍遥并不是做到“无所待”才算数,“蜩与学鸠”并不比“鲲鹏”不逍遥。只要各安其性,适性自足,皆是逍遥:“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郭庆藩:《庄子集释》)。所以郭象的注文事实上开出了第三种理解,即真正的逍遥并不在乎何种意义上的“无所待”,而是说有待是逍遥,无待也是逍遥,不需要有分别心,当我们真正做到各安其性,就是逍遥。
对于当代人来说,有了郭象注的帮助,似乎对逍遥之义的理解会更加清晰。不过这同时会引起另一个问题:注解者所理解的文本之意是否与作者所想表达的相符呢?郭象是否是在借“庄子注”来阐发自己的思想呢?
这个问题历来颇受争议,有学者认为郭象把握了庄子的主旨,也有人批判郭象曲解了庄子的原意。学者杨立华认为,虽然在细节上郭庄常有出入,但从主旨上看两者是一致的,因为郭象是“以一统众”(杨立华:《郭象〈庄子注〉研究》),先从整个庄子的文本出发,把握一个庄子思想的总原则,之后再用这个原则去结合每一句文本理解。如此,就不能把《逍遥游》这一篇单独从庄子抽出来研究,而应把《逍遥游》放在所有的篇目当中,至少是放在内七篇当中。这样的方法不得不说是严谨的,即使郭象融入了自己“独化论”的思想,与原有《庄子》文本的偏差也不会相去甚远。
如果说模糊了“有待”与“无待”的边界,只要做到适性自足就是逍遥,那怎样理解如下这一句:“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如果庄子所理解的逍遥果真并不在乎“有待”或“无待”,为什么单独要提“至人”、“神人”和“圣人”?比起“犹有所待”之人,这种不被自己限制、不被功利缠累、不被名誉束缚的人生难道不是更值得追求的境界吗?若从这一点加以分析,不难看出,郭象之注与庄子之文有着明显的不同。
我们且回到庄子的文本。考察文本可以发现,《庄子》一书中几乎没有明确提出“有待”或“无待”的概念。“无待”在全书中并没有出现,而“有待”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一共只有六次(其中内篇出现三次,外篇出现两次,杂篇出现一次)。这六次“有待”的出现,在语法上都是以动词的形式来表明有所依靠或有所凭借的状态,并没有清晰地界定“有待”的内涵和外延。我们知道,中国的思想形态中本就不善于以理性的方式抽象出概念,不过虽说不善长,也不等于说完全没有使用概念的地方。任举一例:“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该句中出现了三种人,“至人”、“神人”和“圣人”。这三种人并不对应具体生活中的某一个个体,而是指那些可以做到“无己”、“无功”和“无名”的人。显然,“至人”、“神人”和“圣人”是抽象出来的概念名词。
返回到文本来看,“有待”、“无待”在《庄子》的全篇中并无这样的抽象意味,所以大体上可以肯定的是,在《庄子》一书中,庄子及其后学并没有将“有待”、“无待”当做一个明确讨论的对象或概念。如果没有明确区分这两个概念,何谈融合于一呢?如果没有对立,何谈统一呢?郭象融通文本把握总原则是很好的,但若作者的文本并不仅仅只有一个原则贯穿始终,则这样的诠释岂不是对文本的过度解读吗?所以,单就逍遥之义的问题来看,我们很难赞同郭象开出的第三条路。
不过,郭象的思路无疑给我们一些启发,逍遥究竟是“无所不待”还是“毫无所待”,我们需要观察整本《庄子》的立意。从《逍遥游》到《人间世》,再从《人间世》到《应帝王》,庄子的立足点总没有超出现实世界,虽有潇洒奇幻的立言,但总意是为了给现实的生活带来启发。只要生在世上,没有人能做到“毫无所待”,若不吃饭活不过百天,若不喝水活不过十天,若不呼吸则活不过一刻。庄子是写给人看的,是关于人的逍遥。所以“毫无所待”,既不合乎逻辑,也不合乎庄子的意图。
所以关于逍遥之义,我们得出如此结论:庄子之无待是无所不待,以至于无待,即顺应了世间万物,因而可以在万物之中自由自在,是为逍遥。
(作者:陕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学哲学系硕士研究生,邮编71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