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惠和严培根赶到鸿运旅馆的时候,比约定晚到半个小时。
在前台登记后上楼。三零三号房。来开门的是一个脸色灰白、毫无血色的中年男人,身体出奇地清瘦,是那种病怏怏的瘦骨嶙峋的瘦,原本就是的高个儿愈显得高,像光秃秃的竹竿杵在她跟前,两只手不停搓动着。他站在门边上,把门打开小半扇,半边身子倚靠在门框上,手扶着墙,浑身上下给人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虽然脸上也泛起一丝笑意,但一看就知道是硬挤出来的,很不自然。精神恍惚,看上去精疲力尽,好像用尽全部的力气才站稳,但随时有精神和肉体塌陷下去的危险。目光呆滞,竭力屏住呼吸,嘴巴不由自主地抽动着,像在强迫自己背台词。头脑反应迟钝,足足用一分钟来打量郭小惠,然后迟缓地挠下头皮,目光再转到严培根身上。郭小惠以为自己身上什么地方出错,她低头望望自己。今天穿的是一件普通的灰色外套,黑色西裤,平底休闲鞋,并没有出奇之处,但对方的逼视让她十分不安。
郭小惠惊疑发现对方的手在微微地发抖。你还好吧?今天下雨不好赶路,误了时间,不好意思啊。那人猛然一震,像是从梦中醒来,惊惶地往后退开两小步,郭小惠礼貌地略微侧身,在那人僵呆的目光下,和严培根进了屋。屋内虽开着灯,但没有窗,光线不足。在昏暗里,郭小惠看见床头坐着张全西,见他们进来,张全西起身热情地跟两人打招呼。郭小惠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朝张全西微笑着点下头。
严培根坐到床头靠张全西边上,他跟张全西熟悉,见过多次。郭小惠找了张矮凳子靠墙根坐下,低头瞥见那男人动作僵硬地到玻璃茶几上拿了两个瓷水杯过来给他们倒水。他的手依然在抖,郭小惠心存疑惑。
我这是以前做事时留下的老毛病,手不受控制,老抖动。那人终于开腔,打破狭促屋子里的僵局。声音紧张不安,竭力用和缓的语气来掩盖,但依然让人感到突兀、疑惑不解,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他走到床头靠张全西另一边坐下,右手叠放在左手上,不断搓滑,却不言语。张全西忙不迭向他递眼色,暗示他招待客人应该热情点,主动、放松些。
今天严哥怎么有空过来?不用出工么?张全西问。
很显然,张全西觉得屋子里的空气太紧绷,让人倍感压抑,他试图改变这种境况,便主动跟两人唠家常。
先前电话里张全西约郭小惠,说有人从老家过来,住在鸿运旅馆,有意跟她见面絮叨絮叨。郭小惠原本想独自赴约,但严培根不放心,要跟着来,郭小惠无法拒绝。
你不知道么?现在城里抓得厉害,新城西公交站那边便衣警察扣了好多车,要交罚款才能把车弄出来。你严哥上次被抓,交了三千块,这钱也不好挣,这次干脆歇几天工,懒得跟他们磨。郭小惠轻描淡写地说。
三千块?这款罚得也忒狠了!张全西说。
可不是!他们就是瞅准了你不得不出工,靠这个过日子呢!三天两头地抓,听说他们都有罚款任务,培根说他认识的一个贵州老乡,去年一年就罚了三万块!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一年又能挣多少钱呢!他们现在轻易不敢动手打人,罚款是合规定的,以为把你罚怕了,你就不敢干这个营生了。我们不干这个,干什么呢?难道真要叫我们去抢银行?现在一个月能出半个月工就不错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再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我现在考虑要不要给人家做保姆去,反正孩子也大了,可以住校,不然就做个钟点工。郭小惠无奈至极地说。
你去做保姆?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带孩子就行了!严培根严厉地说。
严培根是个老派的男人,至今保留着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的传统观念,最见不得的是女人抛头露面。郭小惠平日呆在家里,除了买菜很少出门。她交往的圈子极其狭小,城里面左邻右舍不串门,跟她最相熟的该算是菜市场的摊主夫妻,不过至今她也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好在她对社会交往无多大兴致,甚至讨厌跟外界过多接触,守在家里忙活家务,闲时看看电视,虽然孤孤单单,但郭小惠不觉得日子多难过。
场子慢慢地热起来,大家明显心情放松不少。郭小惠也没有料到,这位老家乡亲如此木讷、呆板,不擅言谈,早知道这样,她今天就犯不着兴冲冲赶过来,倒让丈夫起疑心,甚少社交的老婆怎么热衷起见老乡呢!
但在那人身上,场子依然是冷着的,不过他的手不再抖动,右手却紧拽着拳头。沉思良久,像下定决心,才再度开口说话:对不起,我这次找郭小惠有件个人的事情,想私下里跟她讲,不知道行不行?那人目光紧张地投向其余人的脸,像为打断大家热烈的交谈感到抱歉,但只略望一会儿,随即低头不再言语。
郭小惠神态警觉地望了下他,她想不到对方找她有什么事,转而看向严培根,发觉他脸色极其阴沉,整张脸拉下来。
屋里稍微松缓下来的气氛一下子又变得窘迫、压抑,像把人放在高压锅里蒸煮,让人感到十分不舒服,她后悔得想转头立刻走人了!但矜持和礼仪阻止她这么做。
小惠,今天这事是我莽撞,不过他低声下气地求我,我心软不得不答应。他真的碰到难处,只有你能帮他。张全西脸色有点发白,尴尬地说。
到底有什么事,还非得单独讲!我们在这里碍着什么?严培根口气很冲,像那人提出的要求侮辱他作为一个男人的人格。
那人有点语无伦次起来,结结巴巴说出来的话都是短语,竟然没有一句听得懂。见都愣着,突然流了泪,当着三人的面向郭小惠深深鞠躬,双手颤抖着去抓郭小惠的手。郭小惠本能地朝墙角退去,眼光无助地望着严培根,看到他也愣在原地,半天反应不过来。
好了!好了!我最见不得男人动不动掉眼泪,算什么男人!严培根总算动了恻隐之心,他抿着嘴沉思一会儿,最终表现得像个心怀宽阔的男人,和张全西走了出去,随手带上木门,在门外阳台上候着。
沉默大约几分钟,屋内两人的情绪慢慢和缓下来,郭小惠只感觉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相当尴尬,但始终没有先打破静默。
你知道我是谁吗?那人总算口齿清楚起来,不过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该是有意不让门外的人听见。
难道先前认识?郭小惠仔仔细细在头脑里搜索,他這般的身高、年纪,脸的轮廓,还有讲话的声音,都没有让她联想起任何一位她认识的老乡模样来。不过,她二十四岁就到湘东,这些年在湘东的不同城市流动,多年过去,男人模样大变的概率很高,也许这人的确是老相识,只是样子大改也未可知,所以她才认不出来。
你不要往龙潭想,往鹤城想,鹤城你还记得吗?那人有意提醒她。
鹤城是湘西H市下属的一个区,离龙潭近两百里路,她年轻时曾在那里生活过一年多。
鹤城?你是……你根本不是龙潭的!干吗骗人,还说是我龙潭老乡!郭小惠突然抬高音调说。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急切问怎么了?听得出说话的是培根。郭小惠很担心此刻丈夫冒失地闯进来,有些事她一直瞒着他,现在也不希望他撞破。
没事儿,再等一会儿就好。郭小惠朝着门外大声说。
你们快点儿!鬼鬼祟祟的,成什么体统!依然是培根,但说完这句,他不再吭腔。
求你,小声点行吗?那人激动地说,声音依然压得很低。你声音一大,他肯定以为我怎么样你了。你也不希望他知道那件事对吧?我找你多年,先找到李北方,可她死活不肯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我以为你还呆在鹤城,就挨家挨户敲地找,敲过不知多少人家的门,千层底鞋不知磨破多少双,费尽心思才打听到你早不在H市,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听人说你老家在龙潭镇,我把龙潭的各个村长家都跑一遍,才找到你村里,村里的人说你离家多年,离开后就没有回过那里,也没人知道你的联系方式。我不甘心,跑到你就读的初中,找到原先教你语文的耿老师,他知道你的几个同班同学的手机号。顺藤摸瓜,你的初中同学都被我搜罗遍,最终找到张全西的电话,从他那里获悉你在这里。他说他是你唯一还保持联络的初中同学。
你干吗来找我?我根本就不认识你!郭小惠像突然被雷劈中一般,一个曾相识的形象掠过脑海,使她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刚才礼貌的微笑消失不见,脸色变成苍白,有关鹤城的事情一桩桩浮现在她眼前,她终于记起这个人该是谁。但这辈子她最不愿意认识的人就是他。
不认识我?我是陈嘉铭,患癌症数年,一直在治病,要不是为找你,我早不肯治疗了。身体免疫力很差,随时可能复发,不知道哪天就见阎王。我活在这世上的日子不长了,不想戴着一顶强奸犯的帽子进棺材!牢也坐了,一家三代都被那件事毁掉,这次来,没别的想法,只要你句良心话,当年我是被冤枉的!陈嘉铭越说越激动,一口唾沫四处喷,喷到郭小惠胸前。郭小惠厌恶地朝自己胸脯望了一眼,但没有拿手去擦拭。
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你今天还来找我!我老公就在外面,他随时可能冲进来,我们还有一个孩子。陈嘉铭,你为什么要紧抓住过去不放,你现在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要是让我老公知道那件事,跟我离婚,到时我怎么办,我的孩子又怎么办!
请你细细回忆下,我当时都烂醉如泥了,一觉醒来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到旅馆来的,怎么开的房,我怎么可能强迫你?
你不要死磕着那件事不放,我早就把它忘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谁愿意一辈子把这种事记在心里头?我以后不愿意再见你了,请你不要再来打搅我。郭小惠起身作势要走,情急之下陈嘉铭不得不抓住郭小惠的手,不让她走:请你凭良心好好回忆下!我随时可能死掉,不还我清白,死也不会瞑目!
几乎是歇斯底里的低声呐喊,将死之人最后、唯一的请求,任何人听了都会为之动容,但郭小惠心里被堵住了,那原本饱含悲怆的呐喊声到了她耳朵里,不知怎么就听不进去,她硬起心肠,用力甩开陈嘉铭的手,但甩不开。
你们到底什么关系?还拉起手来了!严培根破门而入,挥舞拳头指着郭小惠说。他刚才听到屋内不同寻常的响动,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闯了进来。一切的秘密像随时要彰显在他面前,但此刻没有人说话。
郭小惠不理会丈夫的诘问。她偏过头去,死死盯着张全西看,直盯得张全西打哆嗦。这件事张全西就不该掺和进来,他真昏了头!事情搞到现在这种地步,究竟要如何收场?余光里,郭小惠看到陈嘉铭垂头丧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低头望着水泥地板,脸灰得像死去一样。严培根见老婆不吭声,转而追问陈嘉铭究竟怎么回事,陈嘉铭像没听到,不肯言语半句。陈嘉铭本意不想影响郭小惠家庭,当初让张全西托口信也只约见郭小惠一人,可这种事,怎么能瞒得住。郭小惠这么多年小心翼翼避开所有可能知道秘密的人,一直在异乡漂泊,就是不希望受那件事的影响,可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说!严培根气冲冲地用拳头指着张全西说。严培根此刻一定感到自己受到莫大的侮辱,老婆肯定跟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陈嘉铭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在场的其他人都知道那件事,可唯独他蒙在鼓里,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受得了这个!
这件事一定要说清楚!严培根不依不饶,神色凝重,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
你们为什么要逼我!郭小惠突然大声叫起来。郭小惠愤然起身,拉开门就朝外面走,留下呆若木鸡的三人。
严培根第一个反应过来,怒不可遏望一眼屋子里的另外两人,好像在说,这件事我不会就此罢休,然后迫不可待地跟出门外。陈嘉铭一脸木讷,颓废地坐在床头,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他也不希望见到。张全西像从未受到过这等惊吓,半天才意识到他们两个已经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他和陈嘉铭。半响,他才明白过来到此时陈嘉铭该多么绝望,打起精神劝慰他,这件事对郭小惠太残忍,你还是别再找她了!陈嘉铭听后许久深深叹口气,说,我到死都会找她!只有郭小惠才能洗刷罪名,我苦了一辈子,不能到死都不心安!沉默会儿,陈嘉铭像于心不忍,目光痴傻地盯着张全西看,咬着牙关,我真的是一个残忍的人么?
严培根说,如果郭小惠不把这件事说清楚,他们这婚离定了。严培根每次放狠话,郭小惠都是咬紧嘴唇决不开口,气得严培根有次发火砸了客厅里的烟灰缸。她也不在严培根前掉眼泪,沉默是她对付严培根的唯一武器。心里只有万般的悔,那天不该动见老乡的心思,竟然见到陈嘉铭。她的生活从此跌进漩涡,不再太平,但事已至此,怎么后悔也没用。郭小惠越不吭腔,严培根越出奇愤怒,但终究没有对老婆动手。见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你总要为孩子想想,离了婚,儿子怎么办?难道你真不要儿子?这话也撬不开郭小惠的嘴,她寧愿离婚,也不肯把埋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透露出来,那等于把已结痂的伤疤重新抠出血来,让她重回地狱。事实上,她也知道,即使她忍着痛、屈辱,愿意去回顾那段青葱岁月,以严培根的性子,也不可能得到宽恕,结果还是离婚。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自取其辱。
郭小惠几乎净身出户,当然,他们的婚姻只有孩子,没有任何贵重资产。供养孩子已相当不易,根本不可能在这里购买房车。生活一直动荡不安,但郭小惠对此从来没有抱怨过,自从跟严培根结婚,她一心一意跟他过日子。如今严培根不能原谅发生在结识前的事,她无话可说。她不能求丈夫原谅。
唯一舍不得的是儿子,严培根已打定主意,孩子送回老家给父母带。严培根要挣钱养家,照顾不到孩子,倒不如送回乡下安心。虽说现在乡下教育不佳,学生无心念书,成天和老师打架,但日常生活总归有父母照看。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严培根问郭小惠。临到走了,严培根的姿态反倒软下来,不像前阵子那样,横冲直撞,脸色铁青,到处打听她见不得人的过去,但一无所获,为此他成天红着眼、瘪着嘴。
郭小惠不吭声,她什么也不想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你不要恨我,我心里迈不过去那个坎!这些天只要一想到你过去跟别的男人有扯不清的关系,我心里就像滴血样无比地痛。不管你们曾发生过什么,谁对谁错,这些只有你们俩最清楚,现在你说,或不说什么,我都无法相信你。这阵子我回想起来,你身上的疑点颇多。我反复跟你说过,你老家在湘西,我们不如回湘西发展,反正我们在湘东也定居不下来,回湘西还可以照顾到你家里人,但你死活不肯,费尽心思不让我和孩子回去。还有,我们结婚多少年了,竟然一次没回过你老家,还说什么你家里没人,父母在你十几岁先后过世,只有个姐跟着外省佬结婚去新疆,一直没联络,回去也没用。以前我只疑心,但终究没证据,我问过张全西,他向着你,什么都不肯说。现在看来你存心,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不让我知道,要不是那个人找到你,我还像个傻子样蒙在鼓里。这些事无论如何你该跟我讲清楚,我不是别人,我是你男人,我有权知道自己到底娶个什么样的老婆。可事到如今,你鸭子嘴硬,依然什么也不肯说,我难免更加猜忌,絕对没什么好事儿。我每天一看到你那张脸,就在想,晚上睡在我身边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无法容忍隐瞒和欺骗,我没有办法再跟你过下去了。
严培根从袋子里掏出一千五百块钱,这是他全部的家当,递给郭小惠。你一个女人,又没啥活路,我只有这么多,你别嫌弃。郭小惠默默接过钱,这个时候她硬气不起来,她需要一笔钱重新开始生活。
郭小惠磨蹭着收拾自己的东西。她万般为孩子忧心,孩子一旦送回贵州,他未来的命运就难以言说了。婆家她去过几次,每去一次,都心酸得很。那里的孩子多半没有母亲,山区实在太穷,女人们呆不下去,一旦有机会到外面开阔眼界,有新的能跟随的人,女人们就经不住诱惑,跟别的男人走了。只有特别耐劳的女人才能跟男人一辈子过苦日子,郭小惠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但最终她的孩子依旧无法避免单亲家庭的命运。
她噙着泪,扭头过去,拿手背擦拭干净。仰头望了一下天花板,又环顾一下四周,这个肮脏、杂乱、狭窄的小屋,曾经是她和严培根的天堂,现在她无比留恋这个地方。孩子去学校了,他根本想不到,今早的告别意味着什么。郭小惠一想到孩子,就抑制不住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严培根也许是个难得的好男人,但终究心胸不够,无法容忍这一切。哪怕离婚是把双刃剑,他还是忍痛一剑挥下去,从此两人一刀两断。
郭小惠抵达鹤城时已是傍晚,暮色悄无声息降临大地,下着毛毛细雨,路灯已经点亮,照亮街道半空,可以望见降落中的雨丝闪着金属样的光泽。街上行人稀少,有种所有声音都被雨水过滤后的安静,即使车子鸣叫着喇叭从她身边驶过,她也感觉那声音像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听不真切。
郭小惠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再次回到这座城市。原本她不该回来,过去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踏足过这里。但当被丈夫驱赶,发现无处可去,好像只有鹤城幻化成一个人形,不停地向她招手。她原本该抗拒召唤,至少在情感上她现今依然有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但她的脚却坚定地选择这里。究竟为什么回来呢,她到现在还理不清自己的思路,她只知道,有些事情无法抗拒。
她对这座城市很熟悉,曾在这里生活一年多。那些事情她真不愿意再想起,但任何熟悉的事物又让她难以抵抗地回忆。她不知不觉循着记忆坐着人力三轮车来到以前她呆过的地方,原先是一家做烤串类的大排档。令她惊疑的是,这里的岁月像被固封一般,竟然无大改变。依然是那条街道,街面没有扩宽,依然是那些老房子,没有被拆迁掉。更令郭小惠惊讶的是,那家大排档经过重装,变成中等档次的湘菜风味的餐厅,只是名字比以前风雅——潇湘情。
她情不自禁地走进去,仿佛走进往事,难道要在这里用餐么?她瞄一眼餐桌上的菜单,个别单品的价格不贵,她能承受得起。她忽然听到肚子咕咕叫,为省钱,一整天她只吃过一块面包,喝一壶从家里装的水。她坐下来,决定点菜牌上最便宜的一个菜。她环顾四周,招呼服务员过来。此刻饭店的客人不多,已经过了生意最紧忙的时候。
一个年轻的女子过来招呼她,问她想吃点什么。她的眉眼郭小惠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郭小惠脑子有点乱,一边努力回忆在哪里见过女孩,一边指着菜牌说,这个,不要辣。郭小惠痔疮严重,不吃辣椒。女孩在白纸上记下她点的菜,要喝点什么吗?喝茶就好,再上个白米饭。好。那女孩朝她嫣然一笑,露出一只甜美的大酒窝。
这酒窝也熟,郭小惠一定哪里见过她!但想不起来。
直到吃完饭,郭小惠也想不起女孩究竟是谁,出于好奇,趁结账,她冒昧问那女孩: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吗?
我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那女孩笑着说。她低眉沉思一会儿,啊……我想起来了!——我家一张老照片上有你,是我妈和你的合影,她说你是她县一中的高中同学,一直住同间寝室呢!当年你们班上只有七个女生,她和你的关系最要好,可惜断了多年联系。那张照片已经破旧,有些地方模糊不清,我妈还宝贝似地收着,前年还特意拿去过塑。你刚走进店里我就犯嘀咕呢,半天想不起来,刚你这么一说,我一下想起来了。
你妈是——
她叫李北方,很男性化的名字,真奇怪我外公怎么会给我妈起这么个名字?
你家还在这里?……我以为早搬走了!——这店子,是你家开的么?
是啊!这家店我们开了快二十年了,是家老店了!
不是说早年生意不好,要转手盘给别人么?
盘不出去!附近的橡胶厂倒闭后,这边生意不好做,家家想把店子打出去,可谁要啊!硬撑着做了几年亏本买卖,好在后来又开了家新厂,饭店生意慢慢好起来了!
我记得你家原先在邻街还开了家米粉店——
米粉店早关门了!
你妈呢?在店里……
没有——她瘫痪在床,来不了店里。前两年突然脑溢血,不过她血管一直不好。其实她不算老,怎么会得这个病?日子还长着呢!我爸也不好过,天天照料她。女孩声音里有点哽咽。
我去看看她吧!多年没见过她。当年离开这里时,你还在县城读书没上来呢,经常听你妈唠叨说要接你过来,就是脱不开身。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你这眉眼、脸轮廓长得跟你妈真像!——你叫什么名字?郭小惠长吁一声说。
王子怡。她住不远,你稍等会儿,我带你去。我家在泰华苑买了套小三房,我爸妈住着,偶尔我带儿子也过去住一晚。那边离江近,我爸常推着我妈到江边走走。
泰华苑走路十分钟就到,是新开发的大型现代社区,由十多栋二十多层的高楼组成。设有门岗,进去后有花坛、游泳池,楼的外观欧式。李北方经济应该相当宽裕,不然也买不起这么高档的房子。
房型也不错,南北通透,通风很好。但面积不大,隔成三间,客厅略显得小些。但这样亮堂的房子,在郭小惠看来,已经是天堂一般的住所。她心里多少妒忌,只是面上没有表露出来。
王子怡推开卧室的门,示意郭小惠她妈就在里面。屋内昏暗一片,没有亮灯。我妈大概睡了?她晚上睡得早。王子怡一边说,借着从客厅投射进来的光,一边摸索著走过去打开床头灯。暖黄的灯光下,李北方侧卧而眠,脸朝向墙体,枕头垫得高高的。你爸怎么不在家?郭小惠疑惑地问。他肯定去超市购物了,趁我妈睡觉,他出门办事。
真难为我爸了……
王子怡禁不住眼眶湿润了。
尽管窗子开着,屋里依然有可怕的腐朽的味道,还有大小便长期在室内排泄的骚臭味,双腿因为长期缺乏锻炼肌肉萎缩得厉害,看上去让人恐惧。病人精神萎靡不振,没有人能在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的境况下依然心情愉悦。
郭小惠喉咙一下子被什么堵住。
沉闷的空气。
妈——
王子怡叫了一句,声音低低,像怕吵醒一个刚刚入睡的婴儿。
嗯——
李北方似睡非睡地答应。
你老同学来看你来了……
李北方略略动动身子,谁啊?
我是小惠……还记得吗?——郭小惠……
一语未了,郭小惠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了,双肩悲恸地耸动。
病榻上的那个身体也随之颤抖,作势要起身。王子怡立刻温柔地扶着她妈缓慢坐起,拿枕头垫在身后,两床被子分别放在李北方两边,稳定坐姿。郭小惠嗯啊半天,王子怡在场,许多话说不出口。李北方示意女儿去外面客厅,好让两人叙叙旧。王子怡会意,带上门出了房间。郭小惠走到床头坐在李北方边上,用只手扶着李北方的身子。
你终于肯来看我了!——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我现在真是活受罪!
——你怎么成这样了?
郭小惠轻声抽泣。自从陈嘉铭来找她,她遭遇了人生最艰难、挣扎的时光,但没有流过一滴泪,她只是感到巨大的悲哀、绝望和苦痛,但哭不出来。如今到了李北方这里,看到她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她反倒很无能地哭了起来。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不过挨日子罢了……你呢?过得怎么样?李北方忽然伸出手来,紧抓住郭小惠的手。
郭小惠无法抑制地,把头扑进李北方的怀里,恸哭流涕。她忘了李北方是个瘫痪病人,这一扑,李北方整个身子都往下滑,激烈地咳嗽起来。郭小惠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旋即从李北方怀里抬起头来,帮李北方理了理枕头和被子的位置。
陈嘉铭来找我了……我刚离婚,现在又是一个人!——我这辈子已经完了!
一听到陈嘉铭三个字,李北方全身不停地抖动。良久,两个女人相对无言,屋子里气闷到窒息的感觉。
他到底还是找到你了!
他费尽心机地找我,怎么会找不到。他说他找了我很多年,千层底鞋磨破了很多双,没钱坐车,靠的都是走路。该来的都会来,年轻时候干了傻事,后来我一直想,自己是否真的是个罪不可赦的女人?虽然没人知道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没有人在我身边指指点点,可这么多年来,多少回半夜被噩梦惊醒,害怕得浑身发抖!我在心里也痛骂了自己很多次!这样活着,每天痛苦,经常噩梦,还不如死了的好。可每次想到孩子,想到我死了,孩子没了妈,我又下不了狠心。
——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又能比你好过到哪里去!
我那时鬼迷心窍!你说,男人不是好东西!对,那个时候我就认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高中毕业到外地打工,那个男人骗得我好惨,怀孕四个月我都不知道,还是春节回家我妈提醒我,说我肚子怎么越来越大了!我丢脸真丢到家了。他费尽心思把我搞上床,让我怀上他的孩子,以为这样我跑不掉了。我那时年轻无知啊,竟然会相信他的鬼话,被他弄得神魂颠倒。结果呢,我妈看我怀上孩子了,一开始答应了,他倒好,一个老山界的,穷也就算了,连彩礼也不愿拿,我妈根本不会同意我跟他。一分钱不肯出,想娶我,我妈说,宁愿我死了,白养我这个女儿,也不同意我嫁给他。我当时快疯掉了,村里人说我得了神经病,是个疯子。我动不动离家出走,连话都不会说了。在家里熬了一年多,一直到你听说我的事后打电话给我,劝我跟你到鹤城来,我毫不犹豫跑来了。我受够村里的闲言碎语,乡下什么都好,就这点不好,大嘴巴,喜欢嘴碎,一点狗屁事情全村立马传开了!一人吐一口唾沫都可以淹死人!
——我还不一样!他打我,像打犯人那样打,还好当时我没跟他结婚。我当时怨气都在男人身上,一个人起早贪黑开米粉店,本来生意不错,你还记得那时附近有个橡胶厂吗?厂里的年轻人喜欢到我店里来吃米粉。谁知邻街来了个男的,开起大排档。这大排档一开,我的生意便一落千丈。换换口味,吃烤牛肉串啊,烧土豆、玉米啊,比天天吃米粉强。他要不是故意找茬,偏偏把店子开到这边来?我那个恨啊,恰巧你来了,我正愁没人对付他呢!
可那样做太下作了,我们害得他坐了五年牢,他说一家三代都被这件事毁了,我们呢?又得到什么下场。你没食言,陈嘉铭坐牢后,大排档关门,你投钱给我,让我盘下大排档,挣钱一起分。但好景不长,不到一年,橡胶厂倒闭,这一带突然荒凉起来,晚上没几个人,走在路上都觉得怕,生意根本做不下去。
这些事还是别说了。李北方嘴巴开始一點点歪起来,吓得郭小惠不敢再说下去。事实上郭小惠此时也无法启齿,即使在李北方面前,她也没有办法说出自己那时怎样带着一种复仇的快感引诱陈嘉铭,找到机会灌醉他,怎么让人把陈嘉铭送到旁边的旅馆,怎么戏弄他的私处;她还在他身上狠狠咬了一口,在他的全身上下乱抓,全是抓痕。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像个复仇的勇士,心里毫无罪恶之感。然后她抛下他而去,直接到派出所报警说自己遭到强奸,当警察到达旅店的时候,陈嘉铭还在睡梦当中没有醒来呢!
陈嘉铭被警察带走,证据确凿,陈嘉铭冤屈,但没人相信他,不得不接受牢狱之灾。郭小惠幸灾乐祸,泄心头之恨啊!那时她真着了疯魔!
——你一直不肯来看我,是不是心里恨透我了!我这些年悔得肠子青了,夜夜默默流泪,一流泪就觉得头痛难耐,脑子像什么地方被堵住了,不顺畅,气血凝结在一处,突然有天我脑溢血发作!我反复想过,这事怪我,坑害陈嘉铭一家不说,也害惨我自己,还把你也害苦了!
李北方一边说,嘴越来越歪向一边,整张脸看上去像瘫痪了般。郭小惠叫李北方立刻打住,不能再说下去了!她真害怕李北方越说越激动,再出个什么事,郭小惠怎么承担得起!
死一般的沉默。
郭小惠竭力平复心绪。难道到鹤城来,就为质问李北方吗?离婚后一肚子的憋屈无处发泄,今天到这里来算总账?或者另有它由?郭小惠在心下问自己,是否恨李北方,说不恨是假的,假如不是李北方把她带到鹤城来,假如不是她想出这么恶毒的报复计划,自己怎么可能干出如此下作的事情!可看到李北方这副模样,郭小惠不得不想,为什么当初她不拒绝?假如她拒绝,那一切的惨剧就不会发生了!她不会离婚,李北方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本该拒绝,她却不拒绝,这就是自己的错,怨不得别人。她何尝不想报复男人,何尝不对陈嘉铭的大排档垂涎三尺,自己经不住诱惑,就不能把错怪李北方头上!
她不来看李北方,与其说恨李北方,不如说恨自己。多少年来,她没有直面自己那段不光彩过去的勇气。一旦要面对李北方,那些她想竭力忘却的事情就从脑子里跑了出来,想挡都挡不住。可如今,另一种力量开始显现,她在这种无形力量的支配下,不知不觉地再次回到鹤城。此时,她终于明白,没有谁可以不用面对过去,过去每个人绕不开它,你永远不可能抹煞它,所有未来都建立在过去之上,必须对过去负责。
这样一想,郭小惠心情反倒轻松不少。
依然是沉默。
良久,郭小惠拿手拍了下李北方的肩膀,明确告诉她,不恨她——李北方的嘴慢慢恢复正常。李北方使劲吞咽下口水,有气无力地说,我刚才连眼睛都眨不了,脸根本不听话,感觉血管里的血不流动,像掉进冰窟,冻得全身麻掉了——我真希望自己就这样死了!可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刚听你说不恨我,我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地……太沉甸甸……压迫我胸口多年,压得我连喘气都觉得好难啊!
李北方深情挽留郭小惠住在她家,反正她也无处可去。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的艰难生活倒把郭小惠锤炼得性格十分硬气,她不愿意接受李北方的好意,坚持自己找住处。临分别李北方一再嘱咐,让郭小惠时常来看看她,郭小惠同意了。
郭小惠当晚找了个小旅社住。第二天找到一间在简易公厕旁的出租屋,价格便宜,但不得不忍受难闻的气味和成群结对的蚊子苍蝇。她在家政公司注册登记,几天后成为一户人家的钟点工,暂时不用为生计发愁。
郭小惠偶然看到陈嘉铭。那天她从菜市场回来,路过环城东路和解放西路交叉口边上的废品回收点。这里是鹤城区非常有名的废品回收中心,一大片都是废品站,被当地人称之为小型垃圾场。每次郭小惠从这里经过,都能看到旧泡沫、废旧家具、马桶、家电等不要的东西,随意堆放在房前屋后,场面十分杂乱。由于没有遮盖物,再加上雨水发酵,又无人清理,臭得不行。尤其现在天气炎热,苍蝇、蚊子多了,更是臭气熏人。每次郭小惠路过这里,远远就能闻到垃圾场散发的泔水般的味道,胃里阵阵翻滚。附近的居民都在投诉,说不该把这里的房子出租给回收二手货物的人,这么脏乱差的周边生活环境,太影响居住心情。
在这里看到陈嘉铭,完全出乎郭小惠的预料。他站在废品站一个硕大的灰色垃圾桶旁,弓着身子从垃圾桶里把垃圾翻倒出来,寻找可用的东西。他翻来翻去,从一堆东西里找到一床被丢弃的破床单,陈嘉铭拽着床单的一角,疑虑了会儿,用力把床单整个卷起来,放进搭在身上的空塑料袋里。
郭小惠之前看见过类似的拾荒工,喜欢翻捡垃圾桶里的垃圾。当她亲眼看到成为拾荒工的陈嘉铭时,还是被震住了。郭小惠完全没有想到陈嘉铭竟然变成了一名拾荒工。上次她见到陈嘉铭时,觉得他虽面白肌瘦,穿着却比较干净、体面。她依然记得他穿着多年前流行的、掉了线的红色短袖,裤脚过长不得不卷起来的蓝色西裤,鞋跟磨缺了的棕色皮凉鞋,看上去过得不算凄惨。
陈嘉铭好像力气不够,翻完那个垃圾桶,蹲在路边一棵街树下歇息。从塑料袋里掏出一顶遮阳草帽——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一边拿帽子扇风,一边环顾四周。郭小惠立刻转身过去,背对着陈嘉铭。她害怕被他认出来。
郭小惠若无其事、慢腾腾地朝前走。一会儿,她稍稍扭头过来,看见陈嘉铭刚才蹲过的地方已没了人影。她长吁一口气,回过身朝这边走,感到自己刚才像做了一场噩梦,在梦中她没有特别的反应,如今醒来,脚却直发软——陈嘉铭竟然落魄到这般田地!
此后一连几天,每次经过废品回收站,郭小惠都格外提着神。但她再没有见到陈嘉铭,心里若有所失,又感觉紧绷的心情放松不少。她甚至怀疑上次见到的不是陈嘉铭,她眼花,看错人了!但这种怀疑很快被否定。在一次去买菜的路上,她迎面撞见从左手边拐过来的一个人,羸弱的身躯背着几袋沉重的废品编织袋,压得他脊背有点弯曲,不堪负重。因为走路不小心,那人歪了下脚,编织袋装得太满,没有拉上拉链,不少瓶罐从袋子里滑落下来,一个个摔在马路上七零八落。郭小惠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人是陈嘉铭,她光顾着帮他从地上捡瓶罐,当她把拾掇起的瓶罐交给那人時,那人竟然慌了手脚,不知所措。陈嘉铭首先认出郭小惠,受到惊吓,不相信这是真的。郭小惠也相当惊慌,手一松,拽在手里的罐子掉落下来。她整个人蒙了。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她不应放松警惕。
陈嘉铭也不愿让郭小惠亲眼看到他沦落到如此地步,男人的最后一丝尊严让他在郭小惠面前羞愧难当。他把身上的编织袋放下来,弓着腰,使劲咬着嘴唇,像个犯错的孩子。郭小惠不知道该立即离去,还是等陈嘉铭开口说话。她感到身边慢慢有了围观的人群,正望着她,看她怎么做。意识到自己此时应该扮演一个助人为乐的角色,她弯腰下去再次捡起地上的瓶罐,一个个放到陈嘉铭的编织袋里。
围观的人群散去了。郭小惠首先开了口,你怎么做起这个来了,家里人呢?
你怎么来鹤城了——我刚还以为认错人了!
我离婚了。郭小惠语气很平静。
我真的太残忍,假如我不去找你的话,你就不会离婚。
开初确实接受不了,但现在我也想明白了,说到底,是我自己骗了培根,怪不到你……你现在怎么样?怎么干起这个活来了!郭小惠心里想,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做拾荒工,难道他被家人赶出来了?
上次从你那里回来后,我就离开家,流浪在外。我老婆很难理解我,说,我牢也坐了,苦也吃了,应该朝前看,没有必要死揪着过去不放。我一年到头四处找你,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又有癌症,要花钱,家里一穷二白,儿子结婚都成问题。她不赞成我继续申诉,好好的日子不过,全家人陪着我煎熬。我不想再拖累他们了,打我从牢里出来,两个儿子一句话没有跟我说过,我在家里从来就是个外人,不如干脆离开家,让他们过清静日子。我一个癌症病人,死是随时的了,身上每天带着老鼠药,哪天觉得不行了,没活头,就吞了它,也用不着他们为我送葬。人活着的时候不体面,死了就更不用想了。
那你爸妈呢?
我爸在我四岁那年就过世了,我妈我坐牢第二年死的,她承受不了那么大的打击。
——人做错事时为什么不考虑后果?假如当年知道作孽会造成这么可怕的后果,说什么我都不会那么干了!
郭小惠竭力抑制住不让自己哭出来,她心疼眼前这个被自己坑死的男人!
你现在住哪儿?
就在前面,一栋烂尾楼里,不用租金,还不错。
郭小惠听得心下凄凉。
这次偶然相遇,陈嘉铭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竟然没有主动提出让郭小惠给他写证明材料。因为事发突然,郭小惠也没有想到这点,回雇主家后,她才恍然大悟,揣测也许陈嘉铭对她的遭遇颇为同情,不忍心再提。当然,也许她揣测错了,但假如他不是不忍,他为找她,吃够苦头,现在她就在他跟前,那他为什么要放弃大好机会呢?
亲眼看到陈嘉铭的凄惨境况,郭小惠动了恻隐之心,分开时她把手机号留给陈嘉铭,说有事可以找她。但一晃几个月过去,陈嘉铭像从鹤城消失一般,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也没有在废品站附近出现过。这期间郭小惠到李北方家去探望过几次,也跟孩子见过一面,趁着孩子学期还没结束,没有被送回贵州前。她实在思念难耐。孩子父亲依然关切她的近况,她的回答相当简洁,潜意识里她希望前夫知道自己的事情越少越好,在他面前,她有一种难以昂起头的亏欠。
郭小惠换了一家雇主,人和蔼可亲,对她态度好。郭小惠的生活慢慢步入正轨,但陈嘉铭的电话又改变了一切。那天郭小惠正做中饭,她一个人过活,生活很简单,炒了西红柿炒蛋,做拌面吃。突然接到陌生电话,郭小惠心里一惊,谁找她?
我是陈嘉铭。电话里的声音很低沉,有气无力。
消失的陈嘉铭又回到她的世界里。
哦——
你说我有事可以找你?对方试探地说。
嗯……
我突然痛得厉害,你能不能带我去医院一趟?我侄儿恰巧找不到他,打电话没人接。
你人在哪里?要不要叫救护车?
不要。
听得出来,陈嘉铭说话时痛得咬牙切齿。郭小惠曾经看见过严培根结石痛时在地上打滚,癌痛比结石痛严重得多,是世界上最难以忍受的痛,她无法想象那种痛多么可怕。
按照陈嘉铭的路线指引,郭小惠七拐八拐找到了名为宝御花园的一片烂尾楼,在红星南路尽头的废墟中。艳阳中的宝御花园十分宁静,在周边喧闹的车流人流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荒凉。陈嘉铭住在二楼,在水泥框架中,屋子用木板拼凑而成,风在艳阳里流窜,吹进屋子,木板在呼呼作响。从一块木板的缝隙里望过去,前面地基的楼房工地,漾着水,俨然成了池塘,一排排露出水面的螺纹钢直刺向空中,锈迹斑斑。屋内陈嘉铭蜷缩身子躺在地上,额头冷汗直冒,靠墙边简易的灶台上铁锅里菜还没有烧好,火便被熄灭了,陈嘉铭应该是做午饭的时候突然感到剧烈的疼痛。
郭小惠叫唤一声陈嘉铭的名字,陈嘉铭以嗯嗯作答。把陈嘉铭带出这片废墟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虽只有一千多米的路程,郭小惠依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几乎拖着陈嘉铭的身躯一点点往前挪动,他的头倚靠在她的肩膀上,靠不稳,直晃动,郭小惠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扶着他的头,另一只手挽着他的腰。此时陈嘉铭在她心里是个极度孱弱的形象,而不是一个男人。
在路口,她拦住一辆出租车,直奔人民医院。因为疼痛难忍,医生不得不给他打了一针吗啡,又给他开止痛片。陈嘉铭带的钱不够,郭小惠替他补足。
两人回到陈嘉铭的住处。郭小惠把陈嘉铭扶到床上——床是用几块木板拼搭起来的,让他好好躺着,倒来一杯水让他喝。刚才他流汗太多,要多喝水,怕虚脱。
郭小惠看见床头成堆放着已经卷边、发黄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应该是多年积攒下来的申述材料,心头一颤一颤的,险些落泪。
你经常痛?郭小惠关切地问。
去年过年痛过一回,这几个月痛得越来越频繁了!
病情进展了?这个病太恶了!
真的好痛!刚才真想叫医生多打一针死了算了,反正这日子也过不好。
你——
我就是不忍心我的两个儿子,一辈子被人说是强奸犯的崽,抬不起头。
呃……
最近看过孩子没有?
看过一次。
我来这里以后就没有见过儿子。亲戚里面,只有一个侄儿来看过我一回,其他人都当我出车祸撞死了。
呃……你住这儿,哪来的水、电?
上次侄儿来给我从路灯上拉了电线过来,水的话,附近有个取水点。这个我不担心,你不知道,这里最让人害怕的是,经常有盗贼光顾,一个月前还来了几个人到楼里偷偷摸摸,我因为不知情,吓得大叫一声,好惨,鼻梁被他们打歪了,缝好几针。我怕他们再来,想离开这里,但又无处可去。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嗯嗯……
我这么生不如死地撑着,都是为了——
别说了,我答应你,给你写证明材料。我……
郭小惠实在扛不下去,心理负担太重,心一软,眼一闭,说出了陈嘉铭最想听的一句话。事实上,从上次遇到陈嘉铭,要不要写证明材料的念头一直折磨着她。她挣扎,反复,绝望,一下想应该给他写,陈嘉铭是被冤枉的,不能让他带着污名进棺材,况且,把真相说出来,她自己也得到解脱,多年的愧疚有所交代;但一下她又悔之不迭,为保守秘密,她甚至付出离婚的代价,孩子失去母爱,已足够凄惨,难道还要再背上坏女人的骂名,让孩子知道妈妈是个没有廉耻的女人,一生都要在这样的阴影下过活?只要这么一想,她就浑身发抖,事已至此,即使自己可以对骂名淡然处之,但她真的下不了决心,让儿子一生受此事牵连,这太丢人了,孩子决不会原谅她!而这真是要了她的命,她能活到今天,没有因为良心的谴责而自杀死掉,不就是为了亲眼看见孩子以后能过得好吗?难道自己要亲手毁掉他的一切?
她答应陈嘉铭,但眼前都是黑的,她已预感到自己将来的人生都是黑暗的一片。她能预料到自己以后的生活,是多么难熬。陈嘉铭就是个典型的参照,她以后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凄惨,被自己的孩子抛弃,不肯跟她说哪怕一句话?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绝望的了,只要想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陈嘉铭过于激动,竟然像个孩子样嘤嘤哭了起来。
你……自从上次……我已经灰心至极……我甚至觉得只要向你開口,你一定会拒绝我!……我能理解你的处境,不忍心你以后像我一样过得凄惨,一点盼头都没有……但是,我——
陈嘉铭的舌头在打卷,吐字含糊不清,断断续续,但郭小惠听得非常明白。她了解陈嘉铭的矛盾心理,他也一直在挣扎,绝望,他应该原谅她,而不是紧抓住过去不放,但她心里已经清楚,即使他不再追究什么,也无济于事,假若她想从罪孽中得到解脱,她就必须承担过错所造成的全部后果,这是一种恐怖的痛苦——然而这是唯一的救赎之道:只有深深地忏悔,受到该有的惩罚,人才能得到良心的宽恕!这就是残酷的人生,无知、堕落却不得不受到良心审判的人之命运!这就是人的根本性的荒谬处境,永远向下堕落的双脚,和不可抗拒的向上飞扬的灵魂!
可又有谁说他的一生从未犯过错呢?
她突然感到精疲力尽,力气全无,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觉得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脑子里闪现过“自食苦果”四个字,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她还能怪谁呢!
陈嘉铭约她上午九点在一家律师事务所见面。因为离得较远,又不熟路,她估摸不了路上所需时间,便早点赶过去。律师事务所在南区新城最繁华的街道,六条大道的崭新马路,四周的建筑物大得惊人,一座座矗立在江边上,如同幻梦里的情景,扭曲、荒谬,好像到了某座现代化大都市,但人烟稀少,路上根本没有几个行人,也没有公交车来往,偶尔一辆私家车开过去,像一阵诡秘的风刮过,马路越是宽阔——像通往无人之境,越给人一种萧条、冷僻的感觉。郭小惠有一种奇怪的念头,新城这么大,把老城所有的人搬过来,也住得下,要到哪里找那么多人塞进这里来!
她按图索骥到了一栋叫做新城大厦的写字楼,平生第一次走进敞亮的大楼里,心里恐惧,总觉得自己充满乡土气息的身形与这里现代高大的环境格格不入,连走路都不那么理足气壮,好像呼吸也跟着不自然起来,整个人走路的样子怪怪的,手脚不知道该放哪里。旁人一看就知道她是生人,对这里的环境不熟悉,难免被大厅里的保安叫过去登记。她看到保安的眼神是异样的,心里咯噔咯噔,真想立刻从这里逃出去。
人只能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才能保持一种自然的状态。到了七楼,看到律师事务所的招牌,东张西望一番,推门进去,说找宋律师。宋律师是陈嘉铭的代理律师,陈嘉铭之前在电话里叮嘱过她。被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叫到接待室里等着,里面坐着陈嘉铭,胸前紧紧捂着一只带锁的破旧黑色公文包,拘谨、忐忑不安,原来他来得更早。看到陈嘉铭,郭小惠突然心脏怦怦跳,她不知道待会儿该如何面对他。他的坐姿是特别惹人注目的,整个身子往前倾,屁股只坐在凳子的前沿上,好像不敢心安理得、舒服地坐着,连坐姿都那么卑微。看上去他有点郁闷,怅然若失。
那个女孩子拉上门出去。
你来得这么早?郭小惠讪讪的,自己拉过来一张椅子坐下。
那个女孩子重新推门进来,递过来一纸杯水,郭小惠礼貌地说了声谢谢。从那女孩的眼睛里,她依然看到异样的眼神——这楼里的人喜欢用这种眼神打量人么?
郭小惠对生人看她的眼神特别注意,有时甚至只是路上行人的无意一瞥,她都敏感到了一种神经质的地步,叫她胆战心惊。
宋律师刚打电话过来说,要晚一个小时才到,他那边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走不开。陈嘉铭下意识地把公文包从胸前放到大腿上,歉意地说。
没事,我上午有空,下午三点前赶过去就可以。郭小惠一直盯着黑色公文包看,陈嘉铭把它拽得太紧,好像它随时会溜掉。
你雇主待你还好吗?
挺好的,两口子都是知识分子,说话客客气气的,蛮斯文。
那就好。你带来了吗?
陈嘉铭把公文包放到桌子上去,手空出来,他在等着。
带来了。陈嘉铭问的当然是证明材料。
郭小惠双手哆嗦着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摸出两张纸,递给陈嘉铭。上面详细写了那件事的发生经过,包括她色诱陈嘉铭的动机,如何一步步得逞的细节都写得很清楚。她的字写得很端正、秀雅,上面隐隐还有泪痕。
陈嘉铭如获至宝,紧紧抓住那两张纸不放,双手却一直在发抖,看得出来他非常激动。他走断腿四处找她,从不停止申述,为了翻案众叛亲离,就是为有朝一日能得到这份证明材料。因为律师晚到所造成的失落感顿时消失不见,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陈嘉铭好像恨不得跳到窗台上大叫一声。
他一字一句地看下去,聚精会神,而郭小惠的脸羞愧得一阵红一阵白。一直等陈嘉铭看完,郭小惠都不敢吭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郭小惠处心积虑,设下诡计诱惑他,报假案,说假话,害他坐牢,家破人亡,只为一点点私利和对男人的偏见与仇恨。当初她为男人所骗,是她自己识人不清,却把账算到陈嘉铭身上!如果不是她写出来,陈嘉铭到死都不会明白,自己怎样得罪郭小惠和李北方,竟然遭遇牢狱之灾!假如他不能有朝一日沉冤得雪,而是抱冤而死,这世上便多了一个冤魂!
郭小惠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写这份证明材料时,感觉拿刀一刀刀挖自己的心,心如刀绞!我不知道你读它时心里怎么骂我,不是我不敢揭露真相,是我怕说出来你怎么看我,我要怎么面对你?你一定恨死我了吧?我真恨死我自己,写的时候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可转念一想,我死了,没人洗刷你清白,都怪我把你给害苦了!
陈嘉铭拿着纸的手依然在发抖,百感交集,竟然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拿手抹眼泪。郭小惠从桌子中央的一个抽纸盒子里抽出几张纸巾来,递给他,他接了,拿纸巾抹了几把,泪如涌泉,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声泪俱下。
我早已不恨你了!自从上次在街头见到你,你没有视若无睹地走开,而是帮我从地上捡起瓶罐来的时候,我就不恨你了。当时那么多人看到我的瓶罐掉下来了,可他们都用奚落的眼神望着我,好像我是我塑料袋里的一堆垃圾,不能靠近,更不值得帮忙。只有你不嫌弃我,还帮我,我就看出来了,你的心很善良,你依然有一颗纯净的心。凭着这点,我当时想,哪怕你不给我写证明材料,我也认了。你现在肯站出来说真话,我觉得你很了不起,这么多年,你为这件事受尽折磨,但你的良心还没有泯灭,你是一个勇敢的人!
郭小惠嚎啕大哭,哭得浑身抖动,能得到陈嘉铭的谅解,她悬着的心终于暂时放下了。屋子里哭声此起彼伏,引來门外的侧目。郭小惠竭力平复心绪,止住哭,身子不再抖动得那么厉害,陈嘉铭那边已经擦好眼泪,像一个老大哥样关切地望着她,但脸上依然还有泪痕,眼睛潮红。
半个小时后宋律师来到接待室,一进来迭声说对不起,来晚了,让两位久等。郭小惠和陈嘉铭连忙站起身,像迎接大领导一样,态度庄重。宋律师倒是态度亲切,连忙让两人坐,说别客气,又叫进来刚才那女孩,让给两人添水。两人都客套说谢谢。
材料都带来了吗?宋律师问。
带来了。陈嘉铭答。
宋律师接过陈嘉铭递过来的材料,细细研读。陈嘉铭紧张得额头直冒汗,手抹了一把,把汗珠甩在地上。郭小惠静静等待着宋律师的说法,她没钱、没门路,想要帮陈嘉铭翻案,唯一能指望的人便是宋律师。
你的案子我之前听法院的人提起过,宋律师看完厚厚一沓材料后,右手五个手指头齐齐敲下那堆材料,兴奋地望着陈嘉铭说,你跑得勤快,他们知道你的事情,案子有些久,原本真实的证据难以再取,要翻案很难,所以法院的人拿这件事头疼,现在好了,受害人肯站出来作证,说她当年是自愿的,翻案的希望很大。
陈嘉铭脸上露出雀跃的神情,好像沉冤立刻要昭雪一般。
有个情况你事先了不了解?宋律师扭头盯着郭小惠,神色一下变得严肃,像即将要发生极其可怕的事情,假如你愿意作证,当年的确是自愿的,那么你就犯了诬告陷害罪,公安机关会另案侦查,你要做好坐牢的思想准备。
诬陷?坐牢?——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郭小惠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是,诬告陷害!因为你捏造事实诬陷陈嘉铭,让他坐了五年牢,造成的后果严重,刑期判三年以上。
监狱、囚犯、囚服、一群囚友……郭小惠脑子里闪现一幅幅她从电视上看到过的那些画面,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跟这些有什么关联,可如今假如她坚持作证的话,她将成为其中一员,穿着丑陋、令人羞耻的囚服在高墙内度过几年时间,这太令人惊恐了!高墙,犯人,端着枪站岗的警察,郭小惠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炸了!
你想好了吗?宋律师再次向郭小惠确认。
郭小惠垂死挣扎般向陈嘉铭无力望着,她本能地拼命摇着头,眼神里充满恐惧。她真的害怕坐牢!
天啦!怎么会这样啊!陈嘉铭显然一时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变化,他和郭小惠从来没有想到还有这种法律规定。陈嘉铭在牢里过了五年,令他一生蒙羞的五年,无论从精神还是肉体都让他深受蹂躏的五年,他肯定不愿郭小惠受这种罪!但是,他……难道这就是他苦苦等来的最终结局?又有谁知道,这些年他怎么熬过来的?觉得自己随时快死掉了,就因为一个念头苦苦支撑到今天,可等来的竟是绝望吗?
陈嘉铭呆若木鸡,巨大的痛苦和挣扎使他像死去一般,他仿佛看不到郭小惠投射过来的求助目光,也没有给她以回应。郭小惠早就没了主意,本能的自我保护让她难以抗拒地把证明材料从宋律师那里夺了回来,旋即愤然从椅子上起身拉开门往外走,她听到身后宋律师一声沉沉叹息,而陈嘉铭,好像根本反应不过来,没有在情急之下跑过来拦住她,不让她走。
越害怕的事情,有时候越要试着去靠近它。挑战自己能否接受人世间更大的痛苦,看看自己到底能承受到什么程度。每个人都有自己承受痛苦的极限,但每个人的极限是不同的。当生活如此剧烈往下俯冲,每一个俯冲来临前,内心充满恐惧。郭小惠能够理解自己那日在律师事务所的临阵而逃,但冷静下来,经过数日的痛苦挣扎后,郭小惠明白假如她真的想赎罪,想在未来的日子里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她就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在心里慢慢试着接受自己将要成为囚徒的形象,这是通往赎罪的唯一通道。赎罪,不仅要承担良心的审判、道德的审判,还要接受法律的审判,这是她之前没有想到的。好吧,既然痛苦要来得猛烈些,就让她试着去承受一切吧。
她听说这座城市有座监狱,就在鹤城区,离她住的地方不远。那天她不知不觉就往监狱的方向走,她本来只是想出去走走,但大概走了半个小时后,她看到监狱的牌子横陈在一栋看上去很新的建筑上。周围很安静,大门前有一方菜地,高墙外是通往市中心的大马路,郭小惠站在高墙外望天上的蓝天白云,想象着生活在高墙内仰望天空的不一样的感受。难道这就是她未来几年的去处吗?完全丧失自由,只能看到一片狭窄的天空,与喧闹的城市做一个数年切割。而从此,她身上将贴上犯人的标签,永远无法摘除,成为她永恒的过去,伴随着她永恒的未来,不可更改,这便是赎罪的代价。
郭小惠觉得这是她命运里最残酷的考验。她渐渐明白自己最真实的处境,即使她现在肉体是自由的,她依然是良心的囚徒,她并没有获得真正的灵魂上的自由。而要获得性灵的自由,她必须承受她该承受的,而不管她能否承受。她不得不对自己残忍些,有时候她又害怕自己已经承受不下去了。她不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女人,她已经承受太多,而未来她将承受更多——直至死的那天,她都必须承受这一切。她真担心有天精神崩溃,离监狱不远处——据她所知,就是第四人民医院,也就是精神病院。难道这一切,就是她未来不可逃脱的命运?
那又如何呢?陈嘉铭不是已经承受一切了吗?五年的冤狱,道德的无端审判,众叛亲离,虽然他没有良心的不安,但这一切本不该他承受的,而他还是承受过来了——以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摧残为代价。还能说什么呢?此时此刻,她不该为他着想吗?
人生真是一场苦熬,慢慢熬吧,熬到死去的一天,就是生命彻底的解脱,灵魂将像羽毛一样轻盈地朝天上飞去。
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做准备,一切都将获得解救。
趁着学期未结束,郭小惠去学校探望孩子。她和严培根只是告诉孩子,为了给他挣学费,当妈的不得不到外地打工,给别人家做饭。孩子打小生活在困境之中,从来知道生活的艰难,不哭不闹,接受父母所有的安排。或许,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他该得的,这样的父母,这样的贫穷,还有等这学期结束后,不得不回到奶奶家生活。
与孩子见面的时候,郭小惠心如刀割,但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孩子成为了她的孩子,他就没有办法不选择她——一个犯过罪如今不得不赎罪的母亲。他必须承受母亲带给自己的一切灾难,不为什么,只为这是他的母親。郭小惠觉得自己心真狠,真残忍,可难道孩子不希望母亲活得心安理得吗?
她给孩子带去零食、零花钱、衣物、文具。孩子见到她时欢呼雀跃,当她离开的时候,孩子泪眼蒙眬,伤心不已,拉着她的手问她什么时候再来看他。但毕竟他大了,不像小时那样,只要母亲一走,哪怕只是去趟菜市场,都要撕心裂肺地哭一场。但她喉头哽咽,真的无语回答,情不自禁地潸然落泪。她不敢回答他——那对他实在太残忍,事实上也毫无必要,只叮嘱他好好学习。
她和严培根约在站台见面,严培根说他正在那里等客。是上川一路站台,一说她就知道。他经常在那等客,那里是长途客车临时下车点,许多乘客在那里中途下车。因为人生地不熟,通常还带着行李,旅客喜欢坐摩的去目的地。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才来过没多久?挣两个钱全送在路上了!严培根不悦地说。他精打细算,把钱看得重,不过这种想法不稀奇,就像有些乡亲,他们在这里打工,明明离老家也就几个小时车程,想孩子想得要命,可愣是到年底才回去一趟。
郭小惠瞅了严培根一眼,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说出真相。严培根究竟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说给他听,他一下子接受不了,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也未可知。
儿子马上回贵州老家,趁着还没回去过来看看他。郭小惠说。
那你以后不去贵州看儿子?
我走不开。
有什么走不开?跟你做饭的人家请个假不行?来回两三天也就够了!
他家老人回乡下了,我下个月开始做住家阿姨,连周末也不能走,很难请假!郭小惠不得不扯了个谎。
请个假能有那么难?我还从没听说过!严培根用一种谁信你的目光盯着她看,你是不是另外有人了?要有了就早说!我好跟儿子说实话!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瞒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能瞒多久是多久,何必呢。
你不回贵州看他,他能不起疑心?——你到底是不是有人了?
没有。
那为什么不能回贵州看儿子?
我真的走不开。
狗屁!严培根气得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你也太狠心了,你就是找了人,该看儿子还得看!这娃儿早熟,别看他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心里头很多心思。
别逼我了,好不好?
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回贵州看儿子?我好跟儿子说,免得他心里天天巴望。
不知道。可能要好几年。
好几年?究竟怎么回事?你要是几年不回家看他,你觉得儿子会怎么做?他会不认你这个妈!
我真的没办法,是我对不起儿子,你别说了好吗?
以前你说那些当妈的狠心,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几年十几年都不看一眼孩子,现在你也成狠心人了!
求你了,我真的没有办法。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什么事都瞒着我?你知不知道,这样对我不公平!
我要坐牢!郭小惠冲口而出。她原本不打算告诉严培根,但在这种情形之下,她竟无法控制自己,话到嘴边就自顾自地溜了出来。现在她也没有好害怕的,两人已经离婚!为了儿子,她愿意作最后一搏,试图获得严培根的同情,在儿子那里多替她说几句好话。
什么?坐牢?严培根吓得睁大了眼睛,连着后退几小步,差点撞翻停在路旁的摩托车。
没错,我犯下诬陷罪,我是个罪人,我要赎罪!郭小惠忍不住哭着把事情的大致情况告诉了严培根,事到如今,她管不了那么多,无论严培根怎么看她,她都能接受。
你是个疯子,我这婚真离对了!我前段时间还后悔呢,觉得自己不够男人,后悔个屁!谁受得了你这种女人?一错再错,现在竟然非要作什么证?你叫儿子以后怎么抬头做人?我不同意你这么做!
郭小惠一下子冷静下来,拿衣角擦擦眼泪,果然严培根难以接受,更不会同意她去作证。原本她还抱着幻想,严培根在听完她的哭诉之后能理解她,怜悯她,为她着想,但她显然想得太天真,他现在的想法和她当初的想法一样,以为罪孽可以逃避,只要不去管它,它就不存在。可这些年她所受的痛苦谁知道?夜夜噩梦的日子能好过么?每天在担惊受怕、内疚和悔恨的泪水中度过,每次上街,只要听到警笛响,或者看到警车、警察,甚至只要有人提到公安两个字,她就害怕得全身发抖。她也不敢看公安题材的电视节目。时刻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熬不过今天晚上,但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就是死,她也不会心安!难道要对这一切视若不见?可这又怎么可能!她忽然恨所有阻止她去赎罪的人,他们太残忍了,宁愿看着她痛不欲生,也不让她去承担一切,他们只顾着自己的处境,完全不替她着想!
我已经下定决心!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同不同意我都会替他翻案!
那我就叫儿子跟你断绝关系!
郭小惠冷冷地看着严培根。没有人在绝境中支持她,人人都在把她往绝路上逼。此时她反倒想起陈嘉铭来,除了他侄儿,其他人都心肠冷硬地离他而去!多么冷漠,多么可悲,人世间的冷暖,此刻她才深刻地体味到!
你没必要告诉儿子,等他长大了我亲自跟他说。要不要认我这个妈,你说了不算。儿子他以后真不要我,我也认命了。
郭小惠转身而去,两人在各自的愤怒中分开。郭小惠不后悔告诉他隐瞒多年的秘密,在吐出一切真相后,她反倒觉得如释重负。该来的就来吧!原不原谅是他们的事,现在她只想祈求后半生内心的安宁,她已经受够了良心的折磨!
回到鹤城,郭小惠在探望李北方的时候,告诉她要凭一己之力替陈嘉铭翻案,没有料到,李北方说她可以替郭小惠作证,毕竟当年这件事还是李北方谋划的。郭小惠说,何必,你都这样了!李北方坚持说自己没有问题,即使要坐牢她也愿意,陈嘉铭的案子要真能重审,宣判无罪,李北方也算了了一桩多年心愿。
郭小惠还有一事未了,她打电话给张全西,希望他托亲戚打听一下她老家的情况。张全西的一个堂弟媳妇是从她村里嫁过去的,这些年郭小惠一直从她那里了解老家情况。唯一令她感到欣慰的是,父母年事已高,但身体硬朗,弟弟弟媳孝顺,父母跟他们一起生活,这些年没有太大矛盾。也正是这个原因,郭小惠一直没有出现在父母面前,她甚至觉得自己是父母的耻辱,回家只会让他们心烦。但另方面,她又觉得父母太狠心了,这么多年,竟从未打听过她的消息。后来她才知道,父母的态度,她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像个疯子样,不仅丢尽家里的脸面,为了给她治病,还花了家里不少钱,就是把她找回来,她还会再跑,又有什么用?就当她死在了外面,倒干净!
说不找,就不找!当爹妈的狠心,当女儿的也狠心,这多年她不回龙潭,除了害怕严培根知道底细,也有怨恨在里头。她在赌气,干脆不回家,让他们以为自己真死在外面了。后来,村里的人都以为她死了,一个疯女人,死的可能非常大——她在父母心里是一个疯掉了的死去的女儿!
但现今郭小惠心里的怨恨消散,她已经从陈嘉铭那里发现宽恕的力量。等一切过去后,她会回到家里,跪在父母的膝下,求他们原谅这些年的不孝。但现在她只想知道,他们是否一切安好,没有必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处境,额外承受压力。
张全西的回电给了她安慰,家里一切安好。
郭小惠几天后接到陈嘉铭侄儿的电话,说陈嘉铭身体状况非常糟糕,正在医院打吊瓶,希望郭小惠过去一趟。当她赶到医院,陈嘉铭刚从高烧昏迷中醒过来,郭小惠问究竟怎么回事,陈嘉铭侄儿说,因为癌细胞全身扩散,引发癌症炎症,病情已迅速恶化。
陈嘉铭看到郭小惠,眼睛里倒露出一丝不好意思来。
又让你跑一趟!陈嘉铭说。
我正要找你呢!郭小惠安慰他。
不知道是不是人要死了,就爱回想过去的事情,我这几天过得昏昏沉沉的,总想起小时候妈妈到镇上赶集,给我带回家来的煎糍粑,里面包着豆子,淡淡的甜味,那味道是我吃过最香的。小时候家里穷,我听我妈说,小时候我营养不良,经常昏厥,可家里实在没吃的给我,只好每次赶集时买个糍粑给我吃。现在回想起来,为了给我加强营养,那糍粑却成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无法忘怀。
你不会那么快死的,你的心愿还没有完成呢!
上次你从律师事务所跑了,我不怪你,我能理解你的难处,谁愿意跟自己过不去,跑到牢里呆几年呢!我唯独对不起两个儿子,他们都受了我的拖累,初中一毕业就早早出来混社会。最遗憾的是老二,原本读书成绩不错,但我的事情出来后,他无心读书,成绩一落千丈。要是没我的事,说不定他也能读个大学,不会像现在这样,所有姑娘对他敬而远之,他们这一辈子,是被我毁掉了。
不,不,你千万不能灰心,一定要撑下去啊,我一定帮你翻案。
陈嘉铭像个得到抚慰的孩子样,咬了咬嘴唇,眼睛里投射出异常的光彩。白光灼灼。远处高楼在强烈太阳光的照射下,映射出耀眼的金色光芒,一些天真的孩子扯着风筝在空地上奔跑。郭小惠动情地向陈嘉铭张开了双臂,搂住了他,消散多年的奇妙的感觉重回她的心底。从医院里出来,一辆警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她感觉世界静谧得像午后明亮的湖面。
責编手记:
继长篇小说《云雀》后,木兰的写作一直执著于人类灵魂复杂性的讨论,这亦是小说创作葆有活性的常道。《白光灼灼》系作者首次在本刊发表作品,所探讨的仍是人物自我救赎的各种可能性。女主人公郭小惠因多年前对受害者陈嘉铭的诬陷,内心一直被负罪感煎熬,终于在天道人伦的灼灼白光之下,决意走上救赎之路。然而这救赎不仅意味着求得对方的宽恕,更在于自己朝向灵魂时的安宁与释然。这里,小说拐入了一个充满撕扯感的人性夹角:还对方以清白,则意味着自己坐牢。作者对主人公的精神痛苦进行了步步紧逼式的剥离,几乎不给读者留下喘息之机。我更为留意的,恰不是郭小惠救赎之路的千回百转,而是其丈夫严培根在妻子显露出人性光辉那一瞬间所表现出的实用与冷漠。于是,木兰构筑了一个道德对垒的战场,胜者拒绝了情理的受难而选择接受法理的惩罚,使小说的结局沾染了一抹悲壮色调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