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玉刚
前几日,就在我刚从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满洲里市回京后的一个晚上,接到了《民族文学》主编石一宁先生发过来的一篇需要评论的小说,作品写的是大兴安岭林区呼伦贝尔草原的暴风雪遭遇,这是否是一种不期然的注定?小说《暴风雪》写的是小地方的一个成功人士的情感生活及其人生境遇的突然变故。“暴风雪”是点燃事件的导火索,也是横亘心头的那颗“痣”。自然的暴风雪带给人的是创伤和苦难,心中的“暴风雪”则是人类社会和人性的镜像,其中的多重意味值得探寻。
小说是讲故事的,故事总有适合它呈现的方式,以“暴风雪”来讲故事貌似很有戏剧性,如果单纯讲一个人与暴风雪搏斗的抗争,无论其场面如何惊心动魄也是很老套的了无新意,不会构成一个有价值的文本,而恰恰是在嵌入社会场景情感纠结下“暴风雪”意象的营造中,小说文本超越了自然的暴风雪而使能指丰富起来,在别有意味中使所指有了多元化指向,有了更多可读性,文本有了立体感,从而具备了一个好小说的框架和结构。
在庸常的生活中,时间是静默的,“暴风雪”是潜伏的。正如小说所讲述的,时间是冷漠的,它感觉不到什么是幸福、美妙、甜蜜、快乐、满足;它更不知道什么是难过、痛苦、悲伤、愤怒、无助。而恰恰在时间的断裂处,蛰伏的突然显现出来,打破了时间的线性链条,不期然的遭遇使我们不得不面对“事件”,人生的意义或者价值显现出来,这就是文学,这就是诗,文学就是一种意义的追寻。平凡时间链条的突然断裂,打碎了生活的表象,物理时间流的中断彰显了人性本真状态。郑之江作为一名成功的农场主,其生活原本波澜不惊,充其量是一个“老男人找小老婆”的艳遇故事,小说文本也对此花了大把笔墨。溢出了常态才有了惊奇,文本中的暴风雪是郑之江遭遇的“事件”,这个“事件”是对人性和情感的拷问,而能够回归常态则是对意义的思考。小说文本的结构特点和节奏把握得很好,显现出作者一定的文学构思能力。作者的叙述虽然平实,但叙事结构却有其特点,在相互交织的正叙、倒叙中充满了艺术张力,扩大了文本的内容含量,丰富了小说人物的形象塑造和审美意蕴,信息量的丰富使人物丰满立体起来,在能指的喧嚣中,所指逐渐定格。
时间链条的断裂需要特定的机缘,那就是时间、地点和人物的特定性,作者选取了大年除夕前的时刻,郑之江要陪远在三百公里外的老母亲过年,行驶在可能发生暴风雪的路上,由此把蛰伏的矛盾推向冲突的高潮,进入了小说结构的内核。快要过年了,路上行人车辆稀少;“兴安岭的冬天是寒冷的,宽大的风挡玻璃四周都披上了薄霜”,越野车陷入了暴风雪中,道路被肆虐的暴风雪封死了;此前对姜莹“物质女人”的定性也是对“暴风雪”的铺垫。在天地间,狼的野性、风雪的暴虐、人的单薄脆弱、技术(汽车)的无力,“这个装着钢铁心脏,平时在公路上耀武扬威的家伙,此时跟一堆废铜烂铁没有什么两样,它垂头丧气地被大雪围困着,显得那么落魄,那么猥琐,往日的威风一扫而光。”合力作用下上演了惊心动魄的一幕:郑之江心里的防线被眼前的饿狼摧垮了。卡在山边的太阳对眼前即将发生的凶险和残酷,血腥和悲惨,没有丝毫的同情心和正义感,它很快就会冷漠无情地滚落到大山的后面去。作者的细节刻画功夫很不错,如暴风雪中氛围的营造:雪地里,两只灰狼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他的身影也被拉得长长的。洁白的雪地被黄昏柔和的光线涂抹上了一层亮晶晶的金箔。“天空白惨惨的,高远而遥不可及。” 顷刻间,汽车里透出了红光。车盖子上冒起了白汽儿。车窗子在高温的作用下开始爆裂。滚滚浓烟从车窗里弥漫出来。冷、饿加上恐惧让他奄奄一息。他看到饿狼的舌头在急剧地收缩,舌尖上犀利的绒毛在颤抖,尖利的牙齿白里透黄,凸显的犬牙宛若锋利的匕首。粘稠的东西打湿了郑之江的右手。灰狼的嘴巴猛地一抬,“砉”的一声,传来了皮肉撕裂的声响。郑之江的刀子又左冲右突地搅了几下。灰狼叼着郑之江鲜血淋淋的脸颊,踉踉跄跄地逃跑了。郑之江的眼前翻飞着无数个小星星,他感觉到了疼痛,想爬起来,刚要翻身,另一只灰狼又嚎叫着扑上来。
“事件”是表象,旨在引向反思:是自然的暴风雪,也是心中的“暴风雪”?在这不经意间,他不知不觉地走进了这种可怕无助的窘境,是他一时疏忽,还是命中注定?有人相信缘分,相信命运,相信注定了的因果报应。其实人生中诡异又无法解释的事件时有发生,巧合得令人瞠目结舌。暴风雪是宿命还是偶然?人生不可预知的事情随处可见,谁能想到为了陪母亲过一个团圆年,郑之江会走到这么一个苟延残喘的境地?人生总会遭遇“暴风雪”,关键是如何消融“暴风雪”?大自然有不期而遇的暴风雪,每个人心中是否也有一个“暴风雪”?正是它阻碍着人与人之间真诚、真切地交往与交心,让人变得冷漠、自私。郑之江母亲心中有“雪”,这“雪”阻碍了她对新儿媳姜莹的善意而充斥着冰冷,这“雪”难以消融:每次和老太太通电话,姜莹的心里都不舒服,老太太那居高临下的口吻,和不软不硬的三七疙瘩话,深深刺激着她,话里虽没有明显的揶揄和挖苦,但也丝毫没有关心、呵护,更别说问寒问暖了,以致她不得不草草寒暄几句,把电话塞给郑之江。即使在郑之江遭难后,她也不放心姜莹:最毒不过女人心,也许这个小狐狸会偷偷下黑手呢。母亲想:得盯住这个小狐狸!而对姜莹来说,心中也有“雪”:这“雪”既来自内心的不安,也来自社会世俗的偏见。男无主意必受穷,女无主意必受辱!对她来说现在得到了应验,她生活的天空暗淡了,她的眼前一片迷茫。世俗的框子直到现在还在封锁着她,禁锢着她。她纯粹的内心就像幽深的海底一样,阳光是那样难以照耀。“雪”的消融需要契机,也就是生命的机缘。在小说文本的结尾处,面对瘫在床的男人,姜莹抱住郑之江的母亲:您消消气,您干吗这样大动肝火呢?姜莹说着,忽然嗅到老人的头发里透出了一股气息,就像当年自己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一样,那是母性的气味,那气味里透着对儿女的爱抚、呵护、关怀、怜悯……姜莹的心一下子被融化了,她难过、悲伤、彷徨、懵懂、不知所措,她喃喃地张开了嘴巴:妈,您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当姜莹抱着母亲喊了一声妈,郑之江的心里又犹如五月的黑龙江,开始融化了,激荡了,澎湃汹涌,一泻千里……郑之江的母亲打了一个激灵。妈,人世间,除了金钱,难道就不能有真爱么?我爱你儿子这个人,我爱他是个男子汉!姜莹把手中的钥匙递到郑之江母亲颤抖而嶙峋的手中:这是金柜的钥匙,全部家当都在里面。冰雪消融了……
通过“暴风雪”来结构一个故事,是小说文本的辐辏所在。即将来临的大年除夕夜,一场暴风雪,展开了一场生死考验的情感救赎。这里有通常的文学桥段:与暴风雪的抗争、与森林狼的对峙肉搏、有飞机救援和病床上的无助。人人都会遭遇暴风雪,暴风雪在文学中是意象,也是拷问人性的镜像。自然的暴风雪带给人的是灾难、恐惧、痛苦,心中的“暴风雪”是可怕的不信任和冷漠。“其实,她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她有爱和被爱的权利,她有追求爱和崇尚爱的向往。”这是小说的题眼,是暴风雪掩盖下的真诚,人生、人与人原本就很简单,只是世俗把它搞得过于复杂。小说在层层展示和剥离中,回到了生活的原初、回到了常识、常情和常态,这就是文学的力量。一部好的作品,一定有其獨创性和令人过目不忘的意象或者人物形象。文学是对生活的艺术呈现,它凝聚着创作者的人生思考与哲理追问及其审美创造。讲好一个故事,离不开矛盾冲突的设置: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伦理等等,正是在矛盾冲突的展示中显现出一种应当的价值指向,它给人以心灵的慰藉或者人生的启示。“暴风雪”的消融源自情感的弥合、人与人的谅解,这就是原本的生活常态,也许生命的绚丽多彩要归于一种简约素朴,一切都要回归某种平常心。回到常识常德常情,但没有绚烂做底色,人生就是寡淡的,了无生机的。每个人心中都有“暴风雪”,好的小说能够让人在文本阅读中对人生和生活有所感悟、警醒和自觉,只有历经“事件”,在对意义的追寻中消除心中的“暴风雪”,回归一种素朴的人生。
小说讲述了一个“暴风雪”的故事,尽管讲得颇为圆润,有一定的生活积累和细节观察,有文学的想象力和结构文本的能力,但因缺乏对生活和人生哲理的深度开掘,文本尚未达到应有的思想高度。小说叙述得有灵气,彰显了文学意识,已经走在了通向优秀文学创作的途中,但在有限的文本中,相对于能指的丰腴,所指不够充实,文学意象的厚重感和丰富性还需加强,在艺术性的追求上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责任编辑 哈 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