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凯?奥依蒙
1
马得意和夏美珠谈恋爱时,马得意的父亲马彪五十岁,正身强力壮,雄心勃勃率领他的儿子开垦长子河边的回龙湾荒滩;马得意的父亲常常告诫儿子:肯干会干,别人的田埂也会成为自己的良田;会说会侃,别人的妻子也会成为自己的婆娘。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拥有土地就拥有一切。当时,夏美珠家正在盖房,农村盖房子是门苦差事,需要数不胜数的劳力。夏美珍时时怂恿妹妹,趁马得意跟她谈恋爱,邀请他帮她家做几天活。但马得意的父亲吝啬成性,一辈子舍不得帮别人干一天活,还把儿子看得贼死,不让儿子去夏家帮忙。马得意不敢违拗父亲,白天汗流浃背跟他挑石头垒田埂,晚上赶到夏美珠家,见缝插针帮她家脱土坯平地板。每每看到边嚼着饭边满头大汗跑到夏美珠家,帮着她干活的马得意,跟帮工们喝得二麻二麻的黄五兴高采烈,连忙倒上半碗酒,说:天公不打吃饭人,来来,妹婿,喝一盅,喝盅酒再干不迟,你人这么勤快,干起活来像台拖拉机,我姨妺不嫁给你还能嫁给谁?
马得意被说得面红耳赤,马得意不敢跟黄五喝酒,他晓得黄五喝酒后的德性。黄五说,你不喝?很好,新姑爷就该这样,手脚麻利才招人喜欢。你不喝?姐夫我帮你喝,看来,爱情这东西不仅要有感情,还得有体力。然后指着已经吃完、正在火塘边抽烟的帮工说,你帮我沏几碗茶给他们,我帮你喝酒。黄五说着,把酒倒进自己的碗里,有滋有味地喝了起来……
马得意被黄五说得下不了台,只好沏茶给帮工们。
黄五是夏美珠姐姐夏美珍的男人,原先是姑爷,因为夏家没有儿子,从村委会联防队回来后就搬到了夏美珍家,尽孝顺父母的责任。俗语说:姑爷是条牛,丈母娘家是堆草。意思是说姑爷是条牛,丈母娘家该干什么,姑爷这条牛就该责无旁贷地埋头苦干;干完了,丈母娘家就是他可以敞开肚皮饱餐的地方。黄五跟夏美珍结婚已有几年,儿子都上小学一年级了。早已把他修炼成一条偷奸耍滑、不上犁道的老皮条牛。黄五半生在村公所联防队厮混,人做活不成,却修炼得嘴尖舌头快,说起话来不依不饶,木讷的马得意常常成了黄五取笑的对象。
马得意自然看不惯黄五半吊子的怂样,觉得姨姐嫁给他就像俗话说的那样——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在长子河流域,夏家姐妹的美丽是有目共睹的。她们都是同代异性人心目中的月亮。黄五年轻时当过民兵连长、治保主任、联防队长,天天进出大队部、村公所,吃香的喝辣的,在马家村威风凛凛,也许这就是夏美珍的父亲夏发财同意把女儿嫁给他的理由,当然,夏家需要招个姑爷也是一个原因。后来,联防队取消了,黄五从村委会回到了马家村,回到马家村后,黄五变成一个油腔滑调、偷奸耍滑的农民。马得意每次听到黄五调侃自己,说马家是地虫,一辈子只会拱弄土地时,常常在心里反驳:地虫有什么不好?庄稼人哪能不拱弄土地?过去也好,现在也罢,庄稼人不伺候土地,谁来伺候?如果个个都像你?吃屎去?马家过去在这个叫马家村的寨子里,是首屈一指的首富,村里那几所鹤立鸡群般的大瓦房全部是马家的祖业。不仅如此,马家还在长子河边有着几十亩肥沃的良田,养着好几个长工。夏美珠的爷爷夏大富就是其中之一。夏美珠的爷爷到了六十岁,再也扛不了长工活计,就让儿子夏发财继承,当马家的长工。夏发财在马家当了不到一年的小长工,世道就变了,马家不仅所有的土地、农具被没收,房子也充了公,变成乡公所。这还不算,马得意的爷爷因为剥削长工,罪大恶极,清匪反霸时被人民政府枪毙了。人们私下传言,马老大虽然吝啬,其实罪不致死,虽然马老大做人吝啬,但一生喜欢修桥补路,是夏发财的伪证,让马老大一命呜呼。这些谣言,似乎也非空穴来风,因为马老大刚枪毙,夏发财就当上了乡公所文书。
俗话说:仇不过三代,上辈的恩怨并不影响夏美珠和马得意谈恋爱,也不影响夏美珠嫁给马得意,更不影响马得意娶夏美珠做老婆为马家生儿育女。整条长子河的人都无法否认他们的爱情。他们的恋爱朴实无华,他们的情爱地动山摇。不过,一切都时过境迁,一切都成了历史,时间这个魔鬼,早已把这对恩爱夫妻捉弄得物是人非。
现在的马得意已经五十岁,夏美珠也已经四十六岁,他们的儿子二十五岁,在广东东莞打工。女儿几年前负气出走,至今杳无音信。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到中年的庄稼汉,在打理那些马得意和父亲含辛茹苦开垦出来的八亩开荒地和包产到户时分到他们名下的五亩承包田。这十三亩土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马家的资本,成为马家在四十年后重新成为这个村首富的资源。当然,也成了别人嫉妒的根源。父母双亲去世后,马家劳动力锐减,特别是现在,没有一个子女在身边帮忙伺候庄稼的情况下,这十三亩地就像解放前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压得夫妇俩喘不过气来,并且顺理成章成为他们吵架的导火索。夏美珠的姐姐夏美珍每次听到妺妺和丈夫吵架,就像电视新闻里出现的消防队员一样,风风火火赶到妺妺家,痛心疾首批判马得意地主思想,称他是地虫,把马得意说得一无是处,连狗都不如。并且数落妹妹,如果当初不嫁给这个干起活来连命都不要的家伙,怎么说也不会沦落成像现在这般未老先衰,才四十六就累得脱了型,活像七老八十的老婆婆。最后,怂恿妹妹,学她的样进城当保姆讨生活,撇下这个臭男人。夏美珍还告诉妹妹,离开这个男人,她的生活只会像俗话说时那样:芝麻开花——节节高,夏美珍的话,无疑火上浇油,让夏美珠悔恨难当。
老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自然不是衣不遮体、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窮人,自然也不是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无忧无虑的人。农民嘛!农民都是靠天吃饭的人。虽然农民破天荒免除了公粮,政府每年还按面积发放财政补贴。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土地面积被现在的村组干部们随心所欲切割分解,变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你拥有全组最多的土地,不一定获得全组最多的财政补贴。甚至还会比那些把大部分的土地都租给别人,整天跟在组干部们屁股后面的那些人分得的还要少。现在的马得意就常常遇到这种尴尬。这种状况匪夷所思,让人懊恼。其实,马得意心知肚明,政府的补助只能是象征性的,鼓励庄稼人而已,一切还要靠自己。说到底,本分的庄稼人靠天吃饭,靠运气吃饭,靠体力吃饭。庄稼人拒绝懒惰,你的懒惰,带来的后果就是庄稼的薄情。当然,老天的无情,往往会把庄稼人逼上绝路,现在的马得意夫妇就陷入这样一种境地。endprint
去年,烤烟还没采收完毕,马得意夫妇就在烟田里栽上了姜柄瓜和菜豌豆。现在,这些姜柄瓜和菜豌豆已经开始上市,而且价格不菲。望着每天有两、三百元的收入,夫妇俩欣喜若狂。然而,老天不由跳虱长大,昨天早上,夫妇俩刚起床,就看见屋顶的瓦片上、草堆里,到处落满了霜。当他们来到田边时,前天还绿油油的姜柄瓜和菜豌豆如同被人浇了一道开水,全部耷拉着头。夏美珠望着这些可怜的庄稼,泪水情不自禁地“哗哗” 流了下来,说:好几千的收入啊!被老天爷一下子就收了,老天爷您真不长眼啊!夏美珠心疼得不行。马得意看不惯妻子怨天尤人的性格,说老天爷又不是只打我们一家的,有什么好抱怨的?姜柄瓜被霜打了,我们还有菜豌豆,把被霜冻坏的菜豌豆尖剪掉,重新施肥管理不就行了?
马得意是个本分的农民,跟祖宗一样信奉苦行生活,自然舍不得放弃半点希望。他让妻子跟他一起把被霜冻坏的菜豌豆尖剪掉,重新施上化肥。并且,在田边准备了一大堆柴,到晚上烧火驱霜。
当马得意从田里弄好柴火回来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马得意回到家时,看见妻子正聚精会神坐在正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她的身边,摆放着一盆米,显然是准备做饭,却被电视吸引住了。
望着被电视剧吸引得忘了煮饭的妻子,马得意好奇心起,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站在边上看了起来……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出普法栏目剧,剧中的主人公是位七十五岁的退休老人,老人临死前将全部财产留给一个小他二十岁的女保姆,老人的举动让子女们大为不满,他们联名将她告上法庭。原来,这个保姆从山区农村出来,虽然家里有老公、儿女,却和老人生活了十五年。这十五年里,这个女人不仅照顾老人的衣食起居,还充当着老人妻子的角色。
马得意不由自主地想起姨姐夏美珍。
2
夏美珠的姐姐夏美珍现在住在县城某个小区里,和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生活一起,照顾着这个男人的衣食住行。现在的夏美珍衣食无忧,生活很是幸福,用夏美珠的话说,夏美珍是苦尽甜来,拥有了自己的幸福。
夏美珍的丈夫黄五从联防队回到马家村,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变得面目全非。在联防队时油头粉面的黄五,由于整天劳作在烈日下,加上缺少美食滋润,很快脸上就失去了光泽。黄五大半辈子出入大队部、村委会,早已荒废了农活,这就使得他注定只会成为一个半牌农民,伺候不成庄稼。黄五最亲近的不是土地,也不是老婆孩子而是酒瓶。遇到马家村有红、白事,村民聚在民事房吃饭,就能看到黄五醉态百出的表演。如果哪一次没有这个节目,村里人就会相互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次咋不见黄五的表演?黄五醉后的保留节目就是:随意屙屎撒尿,把村子的任何地方都当成他的卫生间。夏美珍年轻时是出名的美人,也是很爱面子的人,起先还劝丈夫,孩子们已经长大了,要注意影响。黄五置之不理,依然我行我素,见丈夫破罐破摔,夏美珍一气之下撇下酒鬼丈夫和年迈的父亲,进城当保姆去了。
那是十年前的事,那时的夏美珍才四十五岁,年轻时的美人胚子还在。夏美珍当保姆的这家男主人已经六十岁,刚从单位退下来。从外表看比夏美珍四十七岁的丈夫黄五更精神。男主人的妻子五十九岁,因车祸,已经有五年卧病在床。儿子远在东北,并且已经在那儿成家立业,很少回家。久病无孝子,夫妻间亦如此,男的厌倦了整天躺在床上的妻子,巴不得女的早点去寻找她的祖宗。这女的虽然卧病在床,无法动弹,但嘴尖舌头快,数落起丈夫头头是道。男的忍无可忍,急速召回儿子,让儿子出谋划策。儿子也想不出什么高招。父子俩一合计,决定请保姆。真是无巧不成书。当时夏美珍的男人黄五因看不惯组长黄万才的德行,在饭桌上跟他顶了起来,他们像农村很多汉子一样拼起了酒。黄万才的酒量远远不是黄五的对手,但黄万才使个眼神,几个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的低保户们一一站起来,轮流向黄五敬酒,他们口口声声称黄五老队长,要求跟他干一杯。黄五不知是计,以为村里人还把他当成当年那个威风凛凛的联防队队长,不禁飘飘然起来。飘飘然的黄五来者不拒,结果醉倒在桌下,被黄万才奚落了一番。黄五酒醉心明白,见黄万才羞辱自己,恼羞成怒,掏出胯下的家伙,抖动着嚷嚷道:黄万才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是组长,了不起?你连老子的这个都不如。
黃五的表演,很快传到夏美珍耳里,夏美珍羞愧难当,立即收拾东西,进城去了。
夏美珍直接到县城寻找同学夏日葵。夏日葵也像夏美珍一样,出生在农村,并且已在农村成家。但夏日葵像很多农村妇女一样,抛家别子,一个人在县城漂荡当漂城女。夏日葵漂城已经有五年,是货真价实的老漂族。没有人知道夏日葵在县城做什么,人们只看见她时时打扮得花枝招展,出现在跳广场舞的单身男人面前。有一次同学聚会,夏日葵被一班男同学灌得醉态百出,夏日葵借着酒力,吹嘘说她认识这个小县城里五十岁以上的任何一个男人,把男同学们说得酸溜溜的,有种吃不到葡萄的滋味。夏美珍找到夏日葵时,夏日葵正浓妆艳抹,准备出去。当夏美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夏日葵控诉丈夫的种种不是时,夏日葵哈哈大笑说,这有什么好哭的?离开就是了。女人嘛!只要身体行,希望的种子永远存在。然后,开始打电话,帮她联系工作。
当夏美珍跟在夏日葵后面,来到一个豪华小区时,夏美珍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她们来到一栋六层楼的住宅楼前,夏日葵停住脚步说,应该是这儿。说着,又径直走上楼去。当她们走到四楼时,夏日葵停了下来,说:到了。夏日葵站在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里面立刻有了响声。不一会儿,一个精神焕发的男人开了门。中年男人上身穿一件短褂,下身穿着一条宽大的半截裤。由于半截裤太短,两条黑黝黝长满汗毛的腿仿佛野山药似地暴露在两个女人面前,让夏美珍想起传说中的野人。看见夏日葵领着一个清丽的女子站在门外,男人喜出望外,忙不迭地邀请道:来来来,进来。夏日葵没有领受男人的殷勤,说:贾哥,这是我刚才跟你说的夏美珍,我的同学。
男主人把目光盯在夏美珍的脸上。
夏美珍被男人望得面红耳赤,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endprint
夏日葵从男人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内心,她的心有种别样的感觉。夏日葵故意狮子大开口,说:贾哥,像夏美珍这样年轻美貎的保姆,到哪儿一个月不会少于三千元。我把话说清楚:我要为老同学负责,一个月少了三千元的工钱,咱们免谈。
我会开三千给她的,这个你不用担心,男主人迫不及待地说,显然对站在面前的夏美珍十分满意;另外,男主人又望了夏美珍一眼,意味深長地说:只要你让我满意,我还会另开奖金给你,钱不是问题。
听到男主人的话,夏美珍喜出望外。每个月有三千元工钱,并且吃穿不愁,这对整天脸朝黄土背朝天拱弄土也拱弄不出什么收入的农民夏美珍来说,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一个月三千,一年就是三万六千元,自己和那个酒鬼丈夫,拼死拼活苦干三年,也苦不到这笔钱。就算是拼死拼活耙弄土地耙成马家村首富的妹妹和妹婿,这三万元也够他们忙得连鸡抓头发都顾不上地苦上年把了。现在,自己只消呆在家里,煮煮饭,服侍一下病人,不用风吹雨打,就能轻轻松松挣得三万六千元,难道不是上苍的恩赐又是什么?
夏日葵拍拍夏美珍的肩,问道:怎么样?
我愿意!夏美珍不假思索地说。
夏日葵刚走,男主人用手指着沙发说:坐吧!
夏美珍坐了下来。
夏美珍刚坐下来,男主人就迫不及待地坐在她身边,拉住她的手,自我介绍起来,我叫贾道德,男主人说,从我的名字你就知道,我是个讲道德的人,我在你们乡当过五年副乡长,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村组干部我都认识,以后家里有什么事,跟我说声,我会叫他们关照的。以后你就叫我贾哥吧!但千万不要叫老贾,这么一叫,别人还会以为我是蒋介石呢!
3
夏美珍不久就发现保姆这活儿不那么好做。
夏美珍觉得这对夫妻之间,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而且,女的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常常疑神疑鬼,像防贼一样防着她,稍有不慎,就会像歇斯底里症发作一般折腾开来,弄得夏美珍束手无策。夏美珍把自己遇到的事偷偷告诉夏日葵,夏日葵听了,哈哈大笑,问道:贾道德晚上没来你房间,缠着你要求同房吗?夏美珍有些生气,说夏日葵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要是你这么想,我明天就走。夏日葵见夏美珍较真,便告诉夏美珍,男主人是个生性放荡、不顾家庭的人,平时喜欢到处游荡,常常撇下卧床不起的妻子,到处蹭吃喝,晚上又到公园跳广场舞,常常整夜不归。夏美珍没来之前,每到下午七点,同住一栋楼的同事们就能听到女的歇斯底里的喊叫声。每每听到女的叫声,同事们就知道男的又到外面蹭饭去了。只有到很晩时,男的才会包些汤汤水水带回来,对付女人。夏美珍觉得这女的十分可怜,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还不厌其烦,经常帮她擦洗身子。但女的似乎很矫情,夏美珍每次帮她擦洗身子,除了让她擦洗后背和手脚外,其他地方都坚持要求让自己的男人帮她擦洗。夏美珍以为她害羞,不愿让陌生人接触她的胸部和下身。每次擦洗身子,都要请男的帮忙。开头几次,男的也没有推托,耐着性子帮她擦洗。每当这时,女的仿佛像新婚女人享受丈夫爱抚般欢快地呻吟着,让夏美珍觉得十分肉麻,情不自禁地想起跟丈夫做爱时自己的德行。可是,这种情况没能持续多久,男的就失去了耐心。每次看见夏美珍端着水,进入老婆的房间,贾道德就低声告诫夏美珍:别让她知道我在家。万一她问起来,你就说我买菜去了。然后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置之不理。
看见夏美珍端着水走进房间,女的就嚷嚷起来:老贾!老贾嗳!快来帮我洗洗身子,我热。
买菜去了。夏美珍说。
老贾买菜?你哄鬼吧你!你以为我不知道,要是老贾贾道德都会上菜市场买菜,那铁公鸡都会下蛋了。老贾,老贾。女的大声喊起来。见没有丈夫的声音,女的似乎想起什么,歇斯底里般边哭喊边不停地用头撞击床头。
夏美珍怕闹出人命大事,连忙跑出来找贾道徳。贾道徳赤祼着肥硕的上身,正倚靠在床上,聚精会神地欣赏着一本本地一家三流医院主办、并在街上免费派送的杂志,看到夏美珠魂不守舍的样子,贾道德放下杂志,问道:怎么,她又跟你闹了?
您快进去看看,她正用头拼命撞床头呢。夏美珍说。
小夏,不用洗了,快进去把她的身子拉下来,千万不能让她的头碰到床头。别怕,她不会动手,不要让她的头撞到硬物就是了。贾道德说:这个疯婆娘,很多保姆就是被她气跑的,看来是该让她消停消停了。
夏美珍只得重新跑进女人的房间。夏美珍看见女的正像失去理智的疯子,边撞头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门。看到夏美珍,女的劈头问道:你跟我说清楚,你们两个狗男女,昨天晚上是不是干了那件事?
夏美珍脸红了,婶婶您胡说些什么呀?
我胡说?明明是昨天晚上你跟他干了那事,他才不要我这个老婆的。我要告诉我儿子,我要让他回来,把你赶出去。
夏美珍感到手发抖,夏美珍很想把污水泼在这女人身上,然后扬长而去。然而,想到每个月三千元的工资,想到酒后人性全失的丈夫,夏美珍忍住了。夏美珍很清楚,这女子虽然每次看到她都怒目而视,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但出了这个房间,女的鞭长莫及,只能干瞪眼。
夏美珍狠狠地将女人拖到床中央,让她的头碰不到床头,然后走出去,重重地关上门。女人的声音减弱了,不久,又安静了下来。
夏美珍在回味刚才女主人的话。
贾道德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但由于一辈子养尊处优,在夏美珍看来,比被酒精腐蚀了身体的丈夫还年轻强壮。夏美珍刚来时,贾道德时时开着车子四处游玩,很多时候夏美珍都不知道男主人何时回来,常常是第二天中午才知道男主人已经回家。虽然同住在一栋楼里,但因为是单位的福利房,夫妇俩各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间。而且,不在同一层楼上。有时,男主人也会带夏美珍逛街,并且买给她不菲的礼物,让她的心慌慌的,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凭女人的直觉,夏美珍意识到男主人对自己心有所图,这让她十分得意。随着夏美珍和男主人出去的次数日渐增加,男主人不再彻夜不归,有时,还主动陪夏美珍看电视,拉家常。这些变化,让夏美珍喜出望外。夏美珍精心算计过,如果自己让男主人满意,凭他的身体,完全可以活到七十五岁,自己至少可以在这儿生活十五年。十五年啊!就是五十四万,有了这五十来万,后半生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更让她振奋的是,那时她才六十岁,完全可以再养一个六、七十岁的老男人。endprint
夏美珍从未把自己的心思表现出来,她把男主人买给她的金银首饰全部压在枕头下面,决不让女主人看出自己正受到宠爱,更没有在男主人面前做出一副得宠的面孔,揺尾卖乖。夏美珍每天勤勤恳恳,不厌其烦地做着家务,还推着女主人去公园散步,女主人生病,背着她去医院看病。夏美珍知道,女主人虽然身子残废,但嗅觉比警犬还灵敏,如果真的让女主人看出一丝蛛丝马迹,女主人就会以绝食相逼,强迫丈夫召回儿子,到时,要是她在儿子面前告上一状,说不定会被她儿子赶出家门。夏美珍不想让自己前功尽弃。
4
夏美珍服侍完女主人吃饭,便立即收拾碗筷走出了房间。每次吃饭,夏美珍总是喂好女主人后自己才坐下来吃饭。贾道德总是吃得很快,往往是她刚喂好女主人,他就已经吃完,正蹲在阳台上抽烟。夏美珍不明白男主人为何看重这锅饭后烟,曾问过男主人,男主人说,叫我怎么跟你说呢?说饭后一锅烟,赛过活神仙吧!有点抽象。哦!对了,抽烟的男人不是说不抽完饭后这锅烟,连丈母娘咽气都顾不上看吗?贾道德干咳了两声,色迷迷地望着夏美珍说,这锅烟对抽烟男人来说,就跟男女那件事一样重要。
夏美珍从女主人房间出来,看见男主人正坐在桌前,静静地等着她。男主人面前,摆着两个杯子。一瓶已经开封的精装“玉林泉” 摆在他身边。见到夏美珍,贾道德热情地招呼道:小夏,来来来,咱们吃饭。
夏美珍在男主人对面坐了下来。
贾道德拍拍身边的凳子,说:来来,坐这儿。夏美珍站起来,顺从地走到男主人身边,坐了下来。夏美珍刚坐下来,贾道德就端起酒瓶,倒满其中一个杯子,递给夏美珍,然后将另一个杯子也倒上酒,端起来,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说:小夏,猜猜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夏美珍想不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她不是对时间敏感的人。长期的农村生活,使她和很多的农民一样,只对季节和天气敏感,很少操心是什么日子。但望着兴致勃勃的男主人,夏美珍不想让主人扫兴,只得做出认真思索的样子,沉思着……
贾道德把举起的酒杯伸向夏美珍,说:真的想不起来?
夏美珍只好摇头,承认自己确实想不出来。
那我就罚你一杯。喝了这杯我再告诉你。
夏美珍不敢拂男主人的意,但她从来滴酒不沾。我不会喝酒,夏美珍如实说。
不会喝没关系,哪有一来就会喝酒的人?贾道德说,直视着夏美珍,慢慢就习惯了。来,喝了我告诉你。
夏美珍望着男主人的热情目光,心里泛起一丝无法遏制的欲望。夏美珍一口氣喝干杯子里的酒,大胆地望着主人,说:我已经喝干了!你告诉我,是什么日子?
贾道德望着酒后面若桃花般望着自己的夏美珍,也喝干了杯中的酒,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地望着夏美珍说:美珍,你忘了?今天是你来我们家一周年的日子,也是我产生要占有你的念头的日子。
贾道德说着,紧紧抓住夏美珍的手。
夏美珍没有勇气将自己的手从这双温暖的手中抽出。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夏美珍感到全身燥热不堪,似乎有什么在拨动她那已近干涸的心田。夏美珍觉得全身无力,渴望靠在什么身上。这时,夏美珍感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慢慢朝自己靠近,与此同时,另一只手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握住。当她的手和那只手握在一起时,夏美珍渴望那人做点什么。那只手在握住自己的同时,用力一拉,把她拉到他的双腿上,另一只手熟练地解开了自己的裤带,夏美珍感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在抵住自己的敏感处。
小夏,小夏,我要喝水。忽然,从女主人房间传来粗大的叫喊声。
听到女主人的声音,夏美珍条件反射般猛地从男主人的双腿间站起来,理了理有些零乱的头发,夏美珍感到很懊恼,那双紧紧箍住她的手在听到女主人的声音时轻轻抖动了一下,然后松开了。夏美珍轻蔑地冷笑了一下,她为男主人的懦弱感到失望,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欲望挑起了她的野心,夏美珍反过身来,坐在男主人腿上,挑衅似地望着他,不管不顾地问道:怎么,害怕了?
男主人刚要说什么,那边的声音陡然高起来,震得整层楼都激荡着回音,夏美珍,你这个狐狸精,你以为我是个废人,什么也看不见?天天在我房里跟我老公鬼混,以为就没有人晓得吗?老娘告诉你,你瞒不了老娘,你敢把我的话当着耳边风?你的工资是老娘开的,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让整座楼的人都知道你们这对狗男女干的好事。
男主人的脸悠然变黑,去吧!男人放开了夏美珍的手,说。
夏美珍跌跌撞撞站起来,踉跄着朝女主人的房间走去。别慌!望着神魂颠倒的保姆,男主人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男主人站起来,拉住已经靠近女主人房间的夏美珍,轻声说:等等。
贾道徳返身走进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儿,从里面端出一碗水,递给夏美珍。夏美珍疑惑地望着男主人,男主人用低声但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端进去,喂她。
夏美珍端着男主人递来的水,轻轻推开了门。女主人看见夏美珍,把头扭得犹如狂风暴雨中晃动的气球,不停地摇晃着……一张常年不停歇的嘴此刻像震荡的模板,抖个不停,偶尔发出一两声恐怖的咕哝声……夏美珍望着女主人,感到心惊肉跳,夏美珍脱口而出,贾哥,快!阿姨不省人事了。
夏美珍的话,仿佛魔鬼的咒语,把女主人从极度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女主人回过神来,用刀一样的目光盯着夏美珍,然后阴阳怪气地说:脸皮厚得够可以呵!说好上就好上了,还贾哥长贾哥短,怪亲热呢。
夏美珍也回过神来,保姆的职业本能使她端起水来,递给她说:阿姨,你喝水。
天晓得你会不会在里面放上毒药,毒死我,女的恶毒地说,然后鹊巢鸠占。
这时,男的从外面闯进来,吼道:小夏,把水放在床头。管她渴不渴,不喝算了,这种人活该活活渴死。
女主人惊讶地望着自己的男人,嘴唇哆嗦着……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两行眼泪从那双浑浊的眼里溢出……望着神色变异的女主人,夏美珍不知如何是好。男主人抢过夏美珍手里的碗,望着女主人,吼道: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就倒了?endprint
女人张开了嘴巴,男人将踠里的水三下五去二倒进了女人空洞的嘴里……
女主人刚喝下丈夫碗里水,仿佛像整天玩泥巴后极度疲劳的孩子一样,不一会儿就静静地睡着了。男的望着沉沉入睡的女人,把碗放在床边的桌上,直视着夏美珍,脸上现出诡秘的笑容。夏美珍从男主人诡秘的神色中忽然意识到男人的阴谋,刚才被淹没的欲望再一次点燃,当男主人把手伸向自己时,夏美珍像饥饿的荒野饿狼,奋不顾身地扑向男主人的怀抱,夏美珍和男主人双双倒在女主人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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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老丈人去世的消息时,马得意正在田里给冬玉米喷施农药。听到这噩耗,马得意拎着喷头的右手慢慢地垂下来……从自动喷雾器里喷出的乳白色药液源源不断地喷洒在他的鞋子上,马得意浑然不觉。马得意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破财了。按马家村的风俗,遇到父母去世,做女儿的都要带上整条黄牛去祭奠,而且还要请唢呐和板鼓(羊皮鼓)彻夜吹打。不仅如此,每个女儿至少要拿三千元以上的现金。全部折算下来,少说也要一万五六。这对有两、三个姐妹的人来说,平摊下来每个人不过几千块钱。但对只有一个女儿的家庭,实在是个不小的负担。
直到药液喷满了鞋子,马得意才回过神来。马得意赌气似地把电动喷雾器调到最大限度,不一会儿便打光了里面的农药。马得意无法想象一个家庭,要牺牲一年多的收入放在一个老人的丧事上,这种做法是否理智?对老丈人夏发财的丧事,马得意不想破费这么多的钱,就让妻子夏美珠和姐姐商量,姐妹俩一起购买这些东西。夏美珠很不情愿,说夏美珍是留在家里的长女,等同于儿子。而自己是嫁出去的姑娘,怎么好和姐姐裹在一起?这是两码事。夏美珠知道丈夫打的是什么主意,丈夫是在心疼钱,说到底是不想把钱白白送给游手好闲的黄五。在父母丧事上请羊皮鼓和带着整条黄牛去祭奠亡灵是这地方的风俗,夏美珠无法找出名正言顺的借口,跟自己的姐姐提平摊的事。夏美珠把自己的想法跟丈夫说了。
你呀!怎么这么憨啊?你就不会跟你姐说你常年在外,黄五又做不成什么事情,不如咱们姐妹俩一同操办父亲的丧事不就行了?这样,有点赚头我们也可以享受一点。
夏美珠想想也是,便打电话告诉姐姐夏美珍。夏美珍的手机关机。夏美珠没有贾道德的手机号码,联系不上。马得意让夏美珠去找姐夫黄五,让他想想办法。夏美珍出去当保姆后,黄五不再种庄稼,他把田地全部租给别人,自己只吃租金。然后,这里帮一天那里混一顿,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
夏美珠走进娘家时,父亲的尸体已经被邻里乡亲装殓进棺,停放在正堂里。偌大的家里只有堂哥夏文章一人,正在收拾厨灶上的殘茶剩饭。
大哥,我姐夫呢?夏美珠问道。
他正在堂屋陪老丈人呢!夏文章边洗刷边头也不抬地说。
夏美珠看见姐夫黄五躺在父亲灵前的正堂上,太阳从天井上方敞开着的豁口里斜射进来,泼洒在直挺挺躺在棺材边、身穿迷彩服的黄五身上,显得色彩斑斓。黄五显然是昨晚吃宵夜时喝多了,还未醒来。望着像条狗似地蹲在棺材旁的黄五,夏美珠又气又恼。夏美珠走到黄五身边,问道:姐夫,你这是干什么?
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问我干什么?告诉你,我在陪老丈人喝酒。
别疯了!我是美珠,我想跟我姐商量点事,你有没有那家的电话号码?
哦!是小姨呀!小姨小姨,半个老婆。有呀!你找她干什么?
我找我姐商量个事,我要那家的电话号码。
黄五吃力地坐起来,把手伸进自己衣兜里,摸索着。但掏了半天,没有掏出什么。黄五踉跄着站起来,不停地扑打自己的衣服。黄五边扑打衣服边喊道:手机,我的手机呢?手机哪里去了?望着醉眼朦胧的姐夫,夏美珠哭笑不得,问道:昨晚吃饭时还在吗?
在。
你有没有到外面去?
没有。我哪儿也没去,整个晚上就在这里,连撒尿都撒在天井里了。黄五说着,钻到棺材底下翻弄松毛。
快出来,我帮你找。夏美珠说,活人怎么能钻到棺材底下?
夏美珠从自己的手机里翻出黄五的号码,按了下去。这时,松毛堆里传来一个悦耳的手机铃声。听到铃声,黄五一头扑过去,扒开松毛,抓起手机,然后对着手机大声嚷嚷起来:喂!夏美珍嘛,你爹夏发财死了。对!明天祭奠,后天出棺。你是大女儿,你要买一条黄牛,请一班羊皮鼓,拿五千的礼金。你问我是哪个?我是黄五,你老公。夏美珍,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办,我立马跟你……离婚!
你别嚷嚷啦好不好?不是我姐打来的,是我打了寻找你的手机的,真是神经病!望着对着手机胡言乱语的黄五,夏美珠顺手从墙旮旯里抓着一瓶酒,递给黄五,不够再拿这瓶喝去。然后扭头走出娘家。
夏美珠只好回家,和丈夫商量。
夏美珠回到家时,马得意正在厕所里舀大粪,准备挑到菜地浇青莱。望着不合时宜的丈夫,夏美珠火了,马得意你是不是想存心让人说我的坏话?整个村子都在为我们家忙活,可你,却在这个时候丢人现眼挑大粪去浇菜,你是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马得意极不情愿地把粪桶放回到屋后的空地上,然后嘟囔道:这会儿又没事可做,挑一挑粪又有什么了不得的,法律又没有规定人死时不能挑大粪,真是的。你也不是不晓得,我那些青菜都脱肥成黄花菜了。
夏美珠见丈夫把粪桶放回房后,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她把需要开支的经济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丈夫。
马得意听了老婆的话,眼睛都直了。说:一条黄牛少说也要七、八千块,一个羊皮鼓队要一千五,加上五千的现金,还有烟、酒、米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七算八算,少说也要一万五、六。两家人合买,还好说。大不了出个七、八千块。要是让一家人负担,少说也是一年的血汗钱了,人死不能复生,破费这么多钱有什么意思?
马得意的意思很明显,是心疼破费太多,但夏美珠不想退让,也无法退让。父亲养育自己不容易,这是做女儿的最后一次在父亲身上花钱。错过了这次,以后想花也没机会了。再说,她说的这些,只是马家村每一个嫁出去的姑娘都要做的事情。夏美珠不想让村里人说闲话,指责自己小气,没孝敬心。夏美珠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丈夫,马得意听了,脸黑得像锅底。马得意没好气地说:钱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怎么花随你。endprint
夏美珠无法和姐姐联系,只得做好独自承担的准备。夏美珠让马得意帮忙,把墙脚旮旯的半袋米倒进自己身边的袋子里,合并成一袋,夏美珠准备拿一袋100斤的米去祭奠。马得意无法忍受妻子翻箱倒柜、倾家荡产般去祭奠的架势,故意坐在天井边抽烟,袖手旁观看她忙活,听到夏美珠的话,马得意站起来,把烟筒放在角落里,磨磨蹭蹭走进去,把米拎到妻子身边。
望着吝啬成性的丈夫,夏美珠忍无可忍,一把夺过马得意手中的口袋,吼道:别倒了,撮几碗米就把你气成像挖你祖坟似的,我在你夏家苦了这么多年,难道就不值这点米吗?马得意差点被妻子拽倒,刚要发作,忽然看见妻子的脸已经扭曲成一张苦瓜脸,望着面目全非的妻子,马得意只得压住怒火。夏美珠还想说什么,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夏美珠哆嗦着手,掏出手机,然后按下接听键,从里面传出夏美珍急促的声音,听到姐姐的声音,夏美珠的眼泪便哗哗流了下来……电话那边的夏美珍听到妹妹的抽泣声,关切地问道:怎么啦?又吵架了?
姐姐,爹死了。夏美珠哽咽着说。
知道了!夏美珍说,爹八十了,死是正常的,不必要这么伤心。
我是为马得意伤心。这个吝啬鬼,嫌我把钱花得太多了。
多?你们打算怎么办?
姐,马得意要我们姐妹俩合起来,按别人家的规矩,合伙买一条黄牛,然后再请一班羊皮大鼓。另外,我们再送五千元现金。
不行的妹妹。我是留在家的人,你是嫁出去的姑娘。我们姐妹俩合伙弄这些,别人会有看法的。你可以量力而行,有多少能力拿多少!我不行的!电话那头传来夏美珍急促的声,父亲这辈子也不容易,我不能让他走得太寒酸。如果你嫁出去的女儿不买黄牛,不请板鼓,我们请。我们不仅买黄牛、请羊皮鼓,还要请毕摩、请唢呐、请花鼓,让那些想看我们笑话的人看看,我们夏家虽然男人不成器,但发送老人,办得决不会比任何一家差。
听了姐姐铿锵有力的声音,夏美珠大脑一片空白。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按风俗办的,夏美珠对着手机,咬牙切齿地说。
5
夏美珠无法释怀。
夏美珠还在生气,她不仅生丈夫的气,也生自己的气。夏美珠为什么生自己的气?因为她没有钱。夏美珠为什么生丈夫的气?因为丈夫窝囊,不会挣钱。只会拱弄土地,而且吝啬。夏美珠对自己,只能叹红颜命薄,但她对丈夫,简直可以用忍无可忍这个词来形容,但她只能忍。她不希望在父亲的葬礼上跟丈夫翻脸。因为夏美珠知道,家里没有多少存款,从那点可怜的存款中取出一万六、七千块钱,对家庭是致命的。父亲去世,在人生这部交响乐中,只是一个插曲,交响乐远远没有结束,这个时候跟丈夫翻脸,就像交响乐停在某一个乐章里,纯粹于她没有任何好处。没有丈夫的支持,夏美珠取不到银行里的一分钱。因为所有的存折都在丈夫的名下,所有的存折密码只有丈夫晓得,她从来没有问过家里到底有多少钱。
当马得意把一万七千元人民币“啪” 地一声扔在茶几上时,夏美珠的心颤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平静下来,收起钱,低声问道:那些敲板鼓的怎么说?几点钟到家?
四点半,马得意惜字如金。
夏美珠感到一块压在心頭的石头落了地。
夏美珠不再害怕,夏美珠已经按照马家村的风俗,不仅买了黄牛,还请了羊皮鼓、毕摩、唢呐和花鼓,这些人遵守职业道德,刚到四点半,便准时来到他家。
夏美珠跟在丈夫后面,率领几个亲戚和这群吹吹打打的人群浩浩荡荡来到娘家参加父亲的葬礼时,黄五正叼着一支“红塔山”,高卷着裤角站在门口,迎接客人。那件孝衣显然太小,把他的内衣箍起,露出滚瓜溜圆的油肚。看到夏美珠领着一群浩浩荡荡人群,黄五愣了一下,然后用搜寻的目光扫视着众人。见没有自己要寻找的人,黄五拦住夏美珠问道:你姐呢?没跟你们一起?
把你的裤角放下来,望着吊儿郎当的黄五,夏美珠没好气地说,我姐她有事,要等到晚上才会赶回来。那户人家的女主人病了。
女主人病了?为什么男主人从不生病?真是岂有此理!
你这是什么屁话?夏美珠说,没再搭理黄五。
这时,传来夏美珍的声音。夏美珍没跟妹妹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到丈夫面前,低声却不失威严地说:把你的皮球肚盖起来,别人看见成何体统?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说着,把一叠钱揉进黄五的手里,然后朝里边走去。黄五接过钱,旁若无人地数了起来,嗬嗬!够老子喝半年了,黄五说。拉了拉孝衣,盖住了肚皮。
夏美珍走到父亲的灵前,磕了三个头,然后走到耳楼,拿出三捆还未开封的人民币,对主持丧事的村民小组长黄万才说,你们就按这些开支吧,万一不够,就跟我说声,千万别把伙食搞得太低档了。
望着摆放在正堂上的父亲灵柩,夏美珠想起了小时候父亲驮着她走村串寨看电影的情形,想起了父亲听到她跟马得意谈恋爱后的劝告,想起了母亲死后父亲一个人的孤苦,想起了姐姐撇下年迈的父亲后父亲在黄五手中所受到的折磨,想起了自己作为女儿,没能好好赡养生身父亲,想起了马得意刚才的嘴脸……夏美珠泪如雨下,情不自禁地跪倒在父亲的灵前。夏美珠悔恨交加,她把这种心情,通过悲凄的唱腔抒发出来,变成催人泪下的诉苦情调,共鸣着所有唁客的心。那些坐着棺材前,心柔如水的女人们,被她的诉苦情调感染,不由得泪流满面……她们兔死狐悲,从她的诉苦中想起了自己的一生,悲从心起,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用诉苦情调把自己的悲情淋漓尽致地抒发出来……灵堂前充满了女人们的哀号声。
马得意搞不清楚自己的女人为何哭得如此伤心,在他看来,他们的生活在马家村数一数二,不愁吃也不愁穿,而且,还用这么多的钱体体面面地祭奠老人,妻子何必哭得那么张扬?但她的哭声有着魔咒般穿透人心的力量,让人内心酸楚。望着跪在灵前,哭得泪流满面的妻子和还在醉酒状态下跟妇人们打情骂俏的黄五,马得意感到愤恨不平,马得意需要宣泄,他不明白这世道为何会如此阴差阳错。马得意弄不明白,这么多年来,他率领妻子和儿女披星戴月,拼命劳作,一心想把生活过好。然而,事与愿违,先是年方十六的女儿不堪忍受这种当牛做马似的生活,负气出走。不久,儿子经受不住劳苦,也离开了他们,南下广东,一去不回。生为农民,马得意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就连跟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妻子,也时时报怨他,说他心厚,干起活来不仅自己当牛做马,还要全家人跟着当牛做马。马得意无法想象那种口袋里没有一分钱,见到酒瓶却忘了一切的生活,也无法想象那种欠着银行一屁股债,却整天衣冠楚楚,一副虱多不咬债多不愁的生活。说到底,马家所有的一切是苦出来的。但随着儿女们的出走,马得意有些伤心,觉得自己可怜,甚至连被村里人称之为烂酒罐的黄五都不如。就像现在,望着喝得醉眼朦胧,站在登记丧礼的人们后面,指手画脚,评论谁家的现金多少的黄五,马得意感到自己受到了嘲弄。一万六、七千元的开支,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是一年拼死拼活的结果。马得意心疼自己的血汗钱。如果用这笔钱去寻找自己的女儿,顺道看看自己的儿子,也许……马得意为自己无法阻止妻子花费这笔钱懊恼,这种懊恼仿佛经过添加剂催化似的迅速演变成歇斯底里的宣泄欲望,在内心膨胀,这种欲望一旦超过理性的底线,便像汹涌的河水冲破堤坝般冲破理性的防线,从他的胸腔喷薄而出,一泻千里,宣泄出来……他的哭声似狼嗥如虎哮,是那样的惊心动魄,触目惊心。在这种歇斯底里似的宣泄面前,所有的哭诉都变得微乎其微,所有的诉苦情调都变成小儿学语,就连毕摩响遏行云的诵经声也在这种石破天惊般的哭声中犹如小巫见了大巫,自愧弗如。整个房间充斥着马得意歇斯底里的哭声,他的哭声,伴随着唢呐悲怆的呜鸣声,激荡在马家村的上空。endprint
夏美珠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中……忽然,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哭泣声,把她从深深的痛苦中解救出来,夏美珠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谁会比自己更伤心、更命苦,还有谁会在自己的父亲灵前悲痛欲绝,哭诉人生的不幸?夏美珠努力止住喷涌而出的痛哭欲望,抬起头,看见丈夫扑在父亲的棺材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望着哭得面目全非的丈夫,夏美珠悲喜交集,一丝怜悯心情席卷了她的心。夏美珠强忍住自己,揩净脸上的泪水,走到丈夫身边,掏出手帕纸,递给他,低声劝慰道:别哭了!男人的眼泪是不能落在棺材上的。听到妻子的劝慰,马得意非但没有停止哭泣,反而哭得更加伤心……
夏美珠破天荒第一次听到丈夫的哭声,并且以排山倒海之势出现在她面前,这是她始料不及的事。
夏美珠被丈夫的哭泣感染了,夏美珠深受感动,也许是生活所迫吧?也许我们都被田野里繁重的农活磨秃了良心?秃得无心揣摩对方的喜怒哀乐?大牯牛在耕作一秋后还可以享受主人精心的服侍,而生为农民,劳累了一年还要遭遇无数扯不断、理还乱的事情,人活得这么艰难,到底为的是什么?夏美珠越想越伤心,心头有什么似的让她有种痛哭的欲望,夏美珠不仅没能劝慰住丈夫,反而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扶住丈夫嚎啕大哭起来……
站在一旁的夏美珍不明白妹妹和妹婿何以如此伤心,大千世界,长翅天上飞,长脚地上走,体内流鲜血,有嘴会吃的都难逃一死,并非父亲一个人。何况,平心而论,八十岁的老人归天,是叶落归根,是瓜熟蒂落,夏美珍没有任何遗憾。听到父亲死信时,夏美珍还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她认为,安葬父亲是她要做的最后一件大事,从此以后,她对这个家庭没有了任何牵挂。夏美珍被妹妹和妹婿比赛似的哭声搅得心烦意乱。妹妹,别哭了, 夏美珍走过去,拉着妹妹說。想哭什么,咱可以出钱,让哭丧的帮咱们哭!
听了夏美珍的话,夏美珠惊讶地抬起头,不认识似地望着姐姐。夏美珠莫名其妙:哪有做女儿的不在父母灵前哭诉的道理?但她还是顺从地停住了哭泣。
夏美珍见妹妹停止哭泣,转身走到门旁,坐在那儿跟唁客们攀谈起来,把妹妹和丈夫撇在一边。望着若无其事的姐姐,夏美珠只好抹去满脸的泪水。
夏美珠突然发现姐姐变了,不仅变得特别自信,而且还有种盛气凌人的优越感,仿佛那个拎着一个酒瓶,站在毕摩后面,跟着哼哼叽叽的醉鬼不是自己的男人似的。这时,夏美珍又走到棺材前,低声对夏美珠说:妹妹,你劝劝妹婿,叫他别哭了。一个姑爷在老丈人灵前像牛吼一样嚎叫,成何体统?
夏美珠被姐姐说得面红耳赤,但她没有勇气走到丈夫身边,劝慰他。夏美珍见妺妹没有劝阻的意思,径直走到马得意跟前,拽住他的衣服,说:妹婿,别哭了,你一个男人家,在老丈人灵前不顾脸面这般嚎叫,还成何体统?
马得意抬起血红的眼,望着姨姐说,我想哭就哭,你管得着吗?
夏美珍从妹婿的眼里看出一丝从未见过的凶光,这目光跟这时候的气氛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夏美珍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让他非得用这种目光盯着自己,夏美珍不敢惹马得意,知趣地退出来,对夏美珠说:妹妹,出来一下,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夏美珠木然地跟在姐姐后面,走出了门。夏美珍立在村街上,说:妺妹,等会你劝劝马得意,让他别嚎了,你也知道,这儿的事什么也指望不上黄五那个酒鬼,啥事都只会让你和妹婿操心了,我今晚还有点事,要回县城,不能跟你们一起在这儿守夜。
姐,做女儿的哪有不陪父母最后一晚的道理?夏美珠忍不住说道,这是最后一晚了。我们不仅要守灵,还得照风俗给父亲打洗脚水洗脚,还要献宵夜诉哭情呢!
妹妺,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那些封建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场面上的事,你以为哭上几句父亲就会听见?好啦,咱现在不说这些了,妹妹,不是我绝情,而是我太忙了。我服侍的那个娘们麻烦得很,总是寻死觅活,万一出了什么事,姐姐我担当不起。
夏美珠见姐姐执意要走,不好再说什么,夏美珠问道:还有回县城的班车吗?
没班车也没关系,来时我已经跟贾哥……哦,贾局长说好了,他会开车来接我的。夏美珍说。
这时,夏美珍的手机仿佛预约好似的响了起来。夏美珍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望着显示屏,喜出望外地说,来了,贾哥已经在下面的公路上等我了。
别那么归心如箭的,死的可是你父亲。不知从哪儿钻出来,黄五已经站在他们身后,说,别让乡亲们指着鼻子骂你是个不要脸的臭货,我可是不想帮你拄孝子棍,要是没有人拄孝子棍,你爹就算断子绝孙了。
你?夏美珍倏然变色。
姐,去吧!这儿还有我们呢!夏美珠说。
哟!说得好轻巧。你以为马得意会赏脸拄孝子棍?你错了,我的小姨妹,马得意不是哭老丈人,是哭他的钱。黄五阴阳怪气地说。
夏美珠愣住了,但她无法反驳。
我们姐妹的事不用你管。夏美珍咄咄逼人,说,那人要是出了事,谁负责?你负责?
你们不是让她吃了安眠药了吗?她还能怎么着?你以为没人知道这些?你们这对狗男女,以为别人不知道?地球人都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勾当。
你血口喷人?夏美珍狠狠瞪了丈夫一眼,然后转向妹妹:妹妹,这样吧。夏美珍说着,掏出一叠钱,递给夏美珠,说:到下半夜时,你把这些钱分给那些打羊皮鼓的、吹唢呐的,还有念经的毕摩,让他们好好地吹吹打打,别把最后这一夜搞得太清冷了。夏美珍说完,把钱放在妹妹手里,拎着包儿转身就走。忽然,夏美珍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脚步,说:妹妹,别忘了让毕摩帮我们姐妹俩诉诉苦情,爹娘拉扯我们长大不容易。
这时,从公路上传来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听到这声音,夏美珍连连说:不说了,不说了,我要走了。说着,撇下妹妹和醉得东倒西歪的丈夫,急匆匆朝公路走去……
6
马得意得知村民小组已经把回龙湾定为今年的连片烟规划面积时,离岳父满月复烧只有几天。听到这个消息,马得意心境豁然开朗,马得意暗暗在内心祈祷:祖宗保佑。这段时间里,马得意食少事烦,整个心思都在苦心孤诣地盘算如何弥补岳父丧事上的开支和栽种姜柄瓜和菜豌豆的损失。这个时候,马家村已经进入了农活的鬼门关。村民们夜以继日收割油菜,为种植烤烟做准备。村民小组长黄万才把回龙湾规划为马家村当年的烤烟连片规划面积后,大张旗鼓地在广播喇叭里宣传烤烟政策。黄万才用强硬的口气通知农户:任何一家农户都不准在规划面积里栽种其他作物。否则,取消当年的烤烟合同,以后也不再续签合同。村民小组的这招活儿正好打在马家村村民的软肋上,对于以栽种烤烟为主要经济收入的马家村村民来说,不签订烤烟合同,不仅断了你的财路,还断了你的活路。一些在回龙湾没有承包田的村民怨声载道,抱怨组干部偏心。同时,把嫉妒的目光投向拥有八亩烤烟栽种面积的马得意夫妇,他们在背后恶毒地诅咒,说这回地主算是时来运转了。endprint
马家在回龙湾的这八亩地,是马得意和父亲马彪披星戴月开垦出来的。经过十几年的辛勤耕种,现在已经变成肥沃的良田。回龙湾地处长子河中游,这地方地势平缓,土质深厚,加上地下水水位浅,土质湿润,是栽种烤烟最理想的土地,每次轮到回龙湾栽种烤烟,马得意夫妇总是信心满怀。
马得意马不停蹄,开始行动起来。马得意趁别人还在忙着收割油菜籽的机会,不顾夏美珠的反对,把收割菜籽的事丟给她,自己开着手扶拖拉机,到离村子十多公里的后山原始森林里挖腐质土,然后和化肥拌匀后堆捂在田边,准备烤烟坑塘肥。当其他农户开始忙着进山拉腐质土时,马得意已经犁完五亩田,并且起垅打塘,做好栽种准备。准备好这五亩后,马得意故意把靠近公路的三亩田,摆在那儿,并且放出风声说,如果组里没有按实际面积分给烤烟合同,这三亩就不栽了,他已经做好准备,给多少合同面积栽多少,决不多栽一分。马得意像捕捉猎物的猫,等待着最佳的时机。当黄万才在广播喇叭里通知农户,开始申报烤烟实栽面积时,马得意像垂钓的姜太公心无旁骛,一心一意栽种他的烤烟,对组长的通知置之不理。
夏美珠沉不住气了,催促丈夫赶快去申报烤烟面积,然后让组干部们帮他们跟其他愿意栽烟的农户协商换地。把回龙湾规划成烤烟连片烟面积,也不是从今年开始,夏美珠现在对丈夫感到越来越难以琢磨,不知道丈夫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往年轮到回龙湾栽种烤烟,他们都要匀出两三亩,让别人栽种。如果自己不主动去找那些愿意换地的农户,万一这些农户把面积报上去了,就晚了。即使夫婦俩再长出两双手,怕也无能为力。夏美珠把自己的担心跟丈夫说了,马得意说,你懂什么,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叫你做什么,你照做就是了,啰嗦什么?
夏美珠自讨没趣,但她懒得跟丈夫计较。乡政府烤烟工作队的工作人员见马得意把公路边的三亩多田搁在那儿,十分恼火,他们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黄万才去做马得意的工作,并且警告黄万才,如果这三亩地不栽烟,别说这片田列入连片烟规划面积,全村就连集团补助的每亩三百元的品种补助款都别想指望。黄万才最怕跟马得意打交道,但他不敢违抗乡工作队的命令,只得亲自登门,劝说马得意及早栽种。马得意见黄万才亲自来找自己,正中下怀,跟黄万才讨价还价,坚持要组干部按实际面积给他合同。黄万才已经当了几届村民小组长,知道烤烟面积的重要。说到底,上面多增加一亩烤烟面积,农户就多得三、五千元。马家村历年栽种的烤烟实际面积少说也有一百八十亩,但上级烟草部门分给马家村的烤烟面积不过百来亩,这就使得分解烤烟面积成为组干部最头疼的事。现在,见马得意毫无通融的余地,一口咬定要八亩的合同,黄万才不敢擅自做主。如果整个村子的农户都像他一样坚持按实栽面积给收购合同,他到哪儿去弄这么多的烤烟面积?黄万才见马得意一步不让,两人不欢而散。黄万才把马得意坚持要按实际面积来签订合同面积的事,跟乡工作队说了。乡工作队也认为马得意苛刻,不该答应他提出的要求。但随着验收时间的临近,乡烤烟工作队无计可施,只得暗示黄万才,可以答应马得意提出的要求。黄万才老奸巨猾,略施小计,便让马得意上了钩。当马得意沉不住气,来到黄万才家探听消息时,黄万才答应了他的要求。
马得意如愿以偿地签到了八亩的烤烟合同面积。
望着烤烟辅导员张贴在民事房墙上的烤烟面积,马得意得意地笑了。坚持就是胜利,马得意为自己的胜利高兴。签订了八亩的烤烟合同面积的马得意信心百倍,带着夏美珠,争分夺秒栽种烤烟。由于栽种烤烟,夫妇俩忙得连到老丈人家坐一会儿的工夫都没有。由于夏美珠的父亲去世还不满一个月,毎天晚上都有村里人去那儿玩。夏美珠觉得过意不去,不沾亲带故的邻里乡亲都去自己家里玩,自己和丈夫却事不关己般只顾忙活,显得太不近情理。夏美珠要丈夫早点收工,抽点时间去玩玩。但马得意整个心思都在种植烤烟上,对去老丈人家并不热心,马得意还冠冕堂皇地对夏美珠说,见了黄五他就心烦。夏美珠理解丈夫的心情,黄五那个德性,搁谁,谁也会如此。
夏美珠知道,安葬父亲后,尚有一万来元的结余,这笔钱已经足够开支父亲满月复烧的费用,但她没有跟任何人说,就连自己的丈夫马得意,夏美珠也没有告诉。她是嫁出去的闺女,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夏美珠从父亲的丧事中明白了这一点,娘家里的事,姐姐说了算,她不过是个局外人。父亲去世满月,复不复烧是她的事,她不能过多地操心。夏美珠明白,姐姐和黄五已经南辕北辙,心思完全不在一处,但他们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婚姻关系还在。而且,家里还有黄五守着,无论做什么事,都得黄五同意,万一惹毛了黄五,发起酒疯来,天王老子也奈何不得。
夏发财的死,让黄五有了种打土豪分田地的喜悦心情。由于夏美珍在祭奠父亲的那天晚上有事赶回县城,第二天也没有送老人上山,之后几天又不见她的踪影,村里负责红、白事的成员们,只得把剩下来的钱全部移交给黄五。黄五年轻时虽然经常出入村公所、大队部,但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钱,当他从出纳手中接过一大把结余的现金时,心里有了发大财的感觉。黄五立刻拿出了两张百元大钞,递给一个村里的小伙子,让他去询问谁家有大鹅,买来弄夜饭,宴请他们。从此,黄五家里,每天晚上都要大办宴席,款待到他家玩耍的村里人。因为是栽种烤烟的农忙季节,村里一些贪图小便宜的人,常常栽种到天黑才回家,然后洗刷一番后跑到黄五家蹭吃喝。黄五不计较这些,来了就倒酒,要是桌上没有菜,黄五就叫来人自己动手,想吃什么自己做。黄五家里,笑声朗朗,通宵达旦,犹如一九五八年的集体食堂。黄五本人经常被村里人灌得不辨东西。醉得不辨东西的黄五每天一早就把录放机音量调到最大限度,然后挂在门前的柏树上,自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夏美珠实在看不下去,劝他不要这样。黄五翻着醉眼,问:不要这样要咋样?你要我像马得意一样不讲人情世故,整天一门心思日弄土地?
夏美珠被呛住了,只得打电话告诉姐姐。夏美珍听了,事不关己般说,他想咋弄就让他咋弄就是了,咱不操那个闲心。妹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个老婆娘死了。endprint
夏美珠大吃一惊。
夏美珠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姐姐终于摆脱了那个疯婆娘。可是,夏美珠为姐姐担心:那个婆娘死后,那家还要保姆吗?要是不要保姆,姐姐还不得回到马家村,披星戴月侍弄土地,还要当牛做马服侍酒鬼丈夫?夏美珠把自己的担心跟姐姐说了,电话那头传来夏美珍自信的声音,妹妹你操哪门子心呀?你以为你姐是狗啃过的骨头,分文不值?贾哥哪会不要我这个保姆?他天天磕头求我都来不及呢?妹妹,怕是你天天呆在马家村,守着马得意,变成兵马俑了。我告诉你,城里像他这样的人多的是,要是你舍得离开马得意,姐姐我帮你介绍一个,分分钟可以找到的。过了一会儿,夏美珍突发奇想般问道:妹妹,你有没有让毕摩看一下,父亲复烧的日子订在哪天?见妹妹不说话,夏美珍又说,给父亲复烧这个过场,我们还是要走的。不然,别人会笑话我们的。万一没有让毕摩看,我看就定在这个月十五日,十五日是黄道吉日,诸事可行。
当夏美珠告诉马得意,准备在十五号那天给父亲满月复烧时,马得意刚从回龙湾起完烟垄回来。马得意把微耕机从手扶拖垃机上卸下来,关上车厢门,说:这段时间是火烧眉毛都顾不上的节令,三亲六戚家家都在忙着栽种烤烟,这个时候复烧不是坑人吗?
人死后满一月复烧,是马家村古而有之的习俗,妇孺皆知。夏美珠没想到丈夫会说出这样不近情理的话,她的心凉了。夏美珠没好气地对丈夫说:我们不是绝户,你听说过死后满月,不给死人复烧的吗?这事,我们就这么定了。
复烧复烧,还不是只会让老子操心,黄五那个酒鬼除了喝喝酒发发酒疯还能做什么?马得意嘟哝着,把手扶拖拉机开进了车房。
夏美珠没有再跟丈夫啰嗦,她知道丈夫的脾气。丈夫每次看到姐姐和姐夫黄五,内心似有什么似的很不愉快。夏美珠看不惯丈夫这副徳性。说到底,丈夫是妒恨夏美珍。夏美珠从内心鄙视丈夫,夏美珠觉得丈夫的性格越来越难以琢磨。按说,女儿的出走,儿子对父母的冷淡,都能让他从中悟出什么,但他,依然像倔牛般我行我素,固执己见。
夏美珠又想起了姐姐的话。每次跟马得意吵架,夏美珠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婚。她不怕丈夫,只是不想跟丈夫吵架罢了,夏美珠过够了这种没滋没味的生活。在没有子女拖累的情况下,夏美珠相信跟马得意离婚,她的生活只会像俗话说的那样——芝麻开花节节高。
夏家在这个叫马家村的村子里是小姓,他们的来龙去脉永远是个谜。同样,这个叫马家村的村子,也只有马得意一家是姓马的。这些都是很奇怪的事情,但经书上说:地名地不取,地名由龙取。村名村不取,村名祖上取。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家村在过去,曾经有一段时间是马姓的天下。
村里夏姓少,族宗兄弟就少。同样,由于马姓是独户,也没有族宗兄弟,遇到红白喜事时,就显得势单力薄。黄家虽然是马家村的大户,但这姓的人都是泥鳅黄鳝头,有好事时前呼后拥凑热闹,遇到棘手的事情时,常常脚底抹油,不见踪影。加上黄五平时的德行,黄氏家人也轻易不肯帮忙,这种情况下,所有的事自然而然落在马得意夫妇身上。
夏美珠和丈夫马得意背着复烧用的鸡和酒等礼品,走进娘家时,娘家丝毫没有准备为父亲复烧的样子。走进大门,里面空空荡荡,了无一人。夏美珠走进去,连叫三声姐夫,但毫无声息。他们把东西拎到正堂屋,然后走进厨房。夏美珠看见桌上还摆着满满一桌残羹剩饭,显然是吃夜宵后的残局。黄五仿佛一滩烂泥,正倒在桌子边的地板上呼呼大睡。夏美珠走过去,摇醒黄五,问道:姐夫,烫猪的开水烧好了没有?
烧好了!黄五伸伸懒腰,说。
在哪?
水壶里。
听了黄五的话,马得意气不打一处来。马得意从外面走进厨房,拎起热水壶摇了摇,热水壶空空的,什么也没有。马得意恼羞成怒,走到黃五面前,拎起酒瓶,倒上满满一碗酒,然后递给黄五,吼道:醉死鬼托生的酒鬼,要是没喝够,把这碗喝了。
黄五当真接过马得意递来的酒,猛喝了一口,然后将剩下的酒倒进菜碗里,一甩手,说声看镖,将碗扔了出去。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大碗落进锅里,把锅砸开了一个大洞。黄五站起来,拍了拍手,踉跄着,旁若无人般走进了卧室……
夏美珠夫妇面面相觑。
到下午五点,夏美珠夫妇在几个热心亲戚的帮助下,总算把该办的事办好。并且,做好晚饭,只等夏美珍回来。
黄五毫不理会忙得焦头烂额的马得意夫妇和来参加复烧的客人们,也不管自己作为主人,应该事无巨细,安排人煮饭做菜,准备到坟上复烧用的东西。黄五仿佛事不关己般不闻不问,由于需要杀猪宰羊,早上到十一点时,都还没有弄好早饭。眼看来参加复烧的客人陆陆续续到来,把原本还算宽敞的夏家挤得水泄不通,夏美珠夫妇忙得像转动的陀螺,恨不得像孙悟空一样,能拔根汗毛变个人来帮忙。但黄五还在呼呼大睡,夏美珠几次话到嘴边,都忍住了。当她和马得意做好饭,招呼客人入席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客人们还没有入席,黄五就从卧室走出来,径直走到摆在正厅上席的桌子旁,大声招呼道:还等什么人吗?来来来,开饭了。黄五说着,又开始倒酒。
望着黄五,所有的客人都哭笑不得。
马得意对夏家憋着一肚子气,望着厚颜无耻的黄五,马得意真想破门而出,撒手不管,让别人看他们的笑话。但马得意下不了这个决心。作为姑爷,他无法想象给老丈人复烧时,亲戚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聚集在他家里,家里却冷屁三悄的场面。黄五可以赖皮到撒手不管,作为大姐的夏美珍也可以这么做,但他却不能。马家从来都是要面子的人,他们一辈子不会让人指着脊椎骨,说自己的闲话,这就是马得意组织人员杀猪宰羊,热情招待客人的原因,马家人历来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到了下午五点半,还是不见夏美珍的身影,望着只等吃了饭便准备打道回府的亲戚,马得意十分恼火,马得意实在忍不住,自作主张,请客人入席。客人们已经等得不耐烦,听了马得意的话,争先恐后涌向饭桌。马得意还没有把客人安顿好,这时,夏美珍提着一大堆大包小包的东西,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走进来,夏美珍把东西放在厨房里,然后对马得意说,妹婿,你快去把车上的东西搬回来,他们还在晒场上等着呢。endprint
马得意只好出去迎接客人。
马得意来到村外的操场上,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操场上。轿车旁边,村委会主任和希伲和村民小组长黄万才像两根电线杆似地站在那儿。一个头发花白却精神十足的老年人正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抱出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老年人把东西递给村委会主任和村民小组长,两个人像老板面前的打工者,毕恭毕敬地接过那人递来的东西,拎在手里。看见马得意,村委会主任和希伲开玩笑道:马得意,我们陪老乡长到你家蹭饭来了,欢迎吗?
当然欢迎啦!没有老乡长的面子,我这个平头百姓,用轿子请你都请不来呢!
7
马得意开着手扶拖拉机,拉着夏美珠和他加班加点分捡出来的五包烟叶,来到位于河边镇街上的烟叶收购站时,宽敞的收购站已经摆满了从四面八方村寨赶来交烟的烟农们开来的各种交通工具。乡政府设在烟叶站值勤点的工作人员,像火场上的消防队员,穿梭在操场上的农机中间,忙得满头大汗。烟农们不顾工作人员的安排,卸下烟包后将自己的交通工具胡乱摆放在空地上,然后跑到交售大厅忙着交烟的事情。几个工作人员苦口婆心劝导,依然无济于事,只得自己动手把那些胡乱摆放在空地上的手扶拖拉机、微耕机、三轮摩托推到一边,整齐地排列起来,以便让后来的农户有个停放的位置。一些没有合同产量的农户,见工作人员来清理车辆,故意坐在手扶拖拉机上,用挑衅的目光望着工作人员。他们的女人,或是抱怨,或是哭丧着脸,站在一边。这些人面前,堆放着一些散乱无章的烟叶。一筐筐显然已经定过等级的烟叶,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售烟窗口退出来。二号收购窗口,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凶神恶煞般堵在那儿,不让后面的烟农交售烤烟。中年男子双眼发红、目露凶光,毫不理会排在身后的烟农们的抱怨声,掏出手机,胡乱按上一通,然后旁若无人般吼叫起来:杨志,你个狗日的杂种!你为啥砍掉老子的合同产量?弄得老子连烟都交不成,你不找合同给老子?老子就把烟拉到村委会,一把火烧了给你看。由于愤怒,犹如茂密的树林般从鼻孔里冲出来的鼻毛仿佛风吹的芦苇摇摆不止。
马得意挤到中年汉子身边,问道:怎么啦!这么好的烟都不要了?
不是不要,合同被人剥削了。中年人没好气地说。然后让妻子把撒乱的烟叶重新包起来扔到车上。见妻子把烟包好,中年男子发动车子,对依然泪水涟涟的妻子说,走!到村委会,把烟交给杨志去,看他怎么办,老子要当面问问他,有什么权力更改老子的合同。
听了中年汉子的话,马得意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合同怎么会剥削呢?合同是烟站和烟农签订的,都公示过几次了,谁还会更改?这不是拿老百姓开玩笑嘛?
马得意挤开人群,来到开单子取号的地方。这里已经挤满了交烟的农户。烟农们有的向工作人员出示身份证准备登记取号,有的认为没有排到理想的号数,恳求工作人员更改窗台号数,有的在向工作人员大声询问着什么。那些领到满意的窗台号码的农户,把自己的烟包拖到属于自己交售的窗台前,然后站在一边,微笑着,用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望着那些因为没有合同产量而焦头烂额的烟农们。这时,从门外驶来两辆农用车。这两辆农用车风尘仆仆开进场子后,轻车熟路地停在交售大厅旁的操场上。车刚停稳,就从驾驶室里钻出几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他们一下车,便打开货箱车门,从里面拖出一捆捆包装得整整齐齐的烤烟,然后抬进交售大厅里,码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这几个外地人卸完烟,悄无声息地坐在烟包上,似乎在等待什么。不一会儿,就从里面走出一个烟站工作人员,这个人走到这几个外地人跟前,让他们随便打开几包烟。几个外地人见烟站工作人员,争先恐后地打开烟包让他看,烟站工作人员随便抽了几把,然后让他们重新包装起来。见外地人包好烟,烟站工作人员边打手機边进了收购站。烟站工作人员刚走,就有几个在这儿值班,等待外烟的村官们走上前去,跟他们交谈起来。没多久,村官们便打电话通知烤烟辅导员,让他们过来,和外地人打交道,帮助协调合同。村官们刚走,就有几个神色诡秘的人蹿到外地人面前,低声询问:有合同吗?没有?我这儿有两千公斤合同,你要,一公斤四块钱。你付四元钱,我给你。马得意发现,这些人中,还有黄五。
马得意被这伙人挡住了道,手扶拖拉机进去不得。只好把手扶拖拉机放到一边,找到负责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要求他们出面把那几辆农用车移动一下。工作人员十分尽责,听了马得意的话,立即跟在他后面,来到外地人面前,刚要说什么,但看到车辆和正谈得融洽的人,工作人员犹豫了,只是淡淡地说,等等,让他们先下吧!然后撇下马得意,走了。
等?马得意哪有时间等?
现在的马得意已经被烤烟弄得焦头烂额。烤烟收购已经接近尾声,但他们家还没有交过多少烤烟,每次交烟,望着别的农户把成千上万的烟款打在卡上,自己却只能干瞪眼,让他十分恼火。由于前期干旱,烤烟移栽成活后缺少雨水,生长十分缓慢。马得意心急,不顾妻子的反对,拼命追肥提苗肥,企望烤烟尽快长高成熟。然而,由于土质干燥,烟苗不敢吸收肥料,肥料全部积存在塘里。不久,下起了连绵大雨,被雨水滋润后的烤烟开始拼命吸收化肥,本来就不怎么耐肥的烤烟被化肥催化得毫无节制地疯长起来。当其他农户开始忙着釆烤时,他的烟叶还在疯长,成了不折不扣的老憨烟,让马得意后悔莫及。
马得意只好把手扶拖拉机胡乱摆放在操场上,然后开始卸烟。马得意先从车箱里拖出一包轻点的烟,扛在肩上,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朝交售大厅挤去。凭多年的交烟经验,马得意明白,交售烤烟其实是一种赌博,如果运气不好,轮到下午交烟,会成为这样一种可怕的事情!本来你的烟已经进入收购窗口,并且捡好分捡完,并被定级员定好等级后装在筐里,只等过磅。但下班时间到了,烟站所有系统一律停止,电子秤无法工作,微机室无法开单子。你只得眼巴巴等到第二天。第二天,你天不亮赶来,专卖局的人比你更早,他们风尘仆仆赶来,看到一些走关系收购来的烟叶不合格,哦!玩完了!昨天的中一,统统把它打成中二,把中二打成中三,倒霉的还是老实巴交的你。马得意吃过这方面的亏,吃一堑长一智,他不想上这种当。endprint
望着那些已经没有合同指标的农户,马得意暗暗庆幸自己的未雨绸缪。
马得意见黄万才没有答应他的要求,就耍了个花招,找到村委会村官和乡烤烟工作队,说既然弄不到八亩的合同面积,他家最多只能栽种五亩,要求他们帮助他协调一下,把多余的三亩地换给别的农户。这时候,烤烟面积已经基本落实,村委会和烤烟工作队也爱莫能助。他们只得采取拖延的办法。随着烤烟栽种临近尾声,马得意心急如焚。正在马得意一筹莫展时,黄万才忽然通知农户,今年的烤烟栽种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为了让烟农心里踏实,有什么困难,农户可以在当天晚上向他反映,然后由他转给村委会和乡烤烟工作队,过了今晚,一切后果由农户自己负责。
黄万才的这一招,让马得意始料不及,黄万才不仅没有帮他解决什么实际问题,现在又耍出这种毫无道理的花招,让马得意措手不及。马得意十分恼火,但他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去找黄万才。
黄万才不仅担任着马家村的组长,而且兼着乡林业站林业员,乡兽医站兽医。两个女儿出嫁后,妻子也跟着女儿领娃娃去了,家里只剩下黄万才一个。黄万才把大部分田租给别的农户栽种,自己只留下回龙湾坝心那坵有一亩五的田。整天打扮得整整齐齐,随时出入村委会大院,俨然一副乡镇干部的模样,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马得意来到黄万才家时,黄万才家里已经挤满了串门的村里人。马得意发现:聚集在黄万才家里的都是一些享受低保户和困难户待遇的农户。这些人把黄万才并不狭窄的家围着水泄不通,其热闹程度远远超过平时在民事房召开的社员大会,黄万才本人正优哉游哉地和黄五喝酒。
马得意刚走进去,黄五就看见了他,说:妹婿,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来来来,喝酒。
马得意没想到黄五会在黄万才家里喝酒。黄万才当上村民小组长后,阳奉阴违,是彻头彻尾的两面派性格。黄五做活不成,但嘴不饶人,而且看不惯他的性格,没少得罪黄万才。但是,当村委会主任和希伲和黄万才跟着贾道德来到黄五家,参加老丈人满月复烧后,黄万才不仅改变了对黄五的看法,还把黄五列入低保户,让黄五领上低保补助。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不到两人已经不计前嫌,同桌喝酒。听到黄五的话,黄万才连忙招呼道:得意,有什么事?进来呀!
马得意只得走进去。
黄胜,沏杯茶给马得意,黄万才吩咐道。
不用了,组长,我只是来跟你说一声,回龙湾的田我栽不完,马得意说。我想请你帮我协调一下,调两、三亩给那些没有面积的农户。
黄万才端起酒,凝视着马得意,说:得意,你是我们马家村的种烟能手,我们相信你完得成的。再说,我听人说你在你岳父的丧事上花费了将近两万元,不栽点烟,从哪儿找回这笔钱?
你说的也是,可我怕以后弄不到合同,烟交不进去。
得意,你放心,我会尽力向乡工作队反映,保证把面积协调给你!只要是连片面积上的烟,我保证不剩一片烟叶,把你的烟全部收进去。你大胆栽就是了。
马得意需要的就是组长的这句话。其实,马得意并不担心栽不出烟来,他担心的是弄不到合同指标。现在,农户明明栽了八亩的烤烟,被上面七弄八弄,弄成五、六,甚至三、四亩是很正常的事。
8
太阳渐渐地消失在烤烟收购站外面的围墙上,那些交完烤烟的农户已经到信用社办好手续,正开着自己的车子打道回府,偌大的烤烟收购站只剩下一些没有合同产量的农户和一些还没有轮到交烟的农户。这些农户就像战场上的游兵散将,个个显得无精打采。当太阳消失在烟站东面的黑牛山哑口时,终于轮到了马得意。马得意迫不及待地把交烟序号递给验级员,然后开始打开自己的烟包。
烤烟收购员让马得意把打开的烟放在平台上,让他们检验。马得意先把那包自己在家中就捡好的次一点的烟打开,放在分检台上。烤烟收购员走过来,翻了一下,问道:整包都是这样的烟?
马得意点了点头。
收购员面露难色,说:你的合同里还有多少公斤的出口备货?
没有了!马得意如实说:由于烤烟长憨,烤不出烟色,合同里的出口备货产量早就交完了。哪里还有什么出口备货?
实在对不起,你這些烟实在交不进去了,验级员把烟从台上推出来,说:像这样的烟就不用打开了。
马得意愣住了。要是以往,这种成色的烟叶,做中桔三绰绰有余。可现在,仅仅几天就变成了废烟,马得意心有不甘,但心有不甘也别无选择,马得意只好把烤烟验级员推出来的烟放在一边,开始解开其他的烟包。
卡,你的卡,马得意正在包装退出来的烟叶时,听见有人朝他喊,你的卡上没有合同产量了。
马得意抬起头,看见烤烟验级员正站在他面前,把身份证退还给他,说。
马得意糊涂了。上次交烟时还有四百公斤的剩余合同量,怎么就没了?马得意忍不住问道。
烤烟验级员把身份证扔在台上,说:别废话,快去找人弄产量去吧!那边还等着你呢!要是你找不到合同,我们只好把烟退出来了。
马得意很不服气,想找站长讨个说法。但偌大的收购站里没有站长的影子。马得意一气之下,强行闯进烟叶收购站,走进仓库看看有没有站长的影子。但他还没有走出多远,就被一个中年男子拦住了。中年男子将他推出来,然后呵斥道:你来这儿干什么?出去,这里是仓库重地,不是闲人可以随意进来的地方。
我找站长。马得意结结巴巴地争辩道。
站长不在,明天才能回来,有什么事明天来吧!那人边说边将马得意推了出来。
马得意火了,明天?你要我等到明天?好!我现在就把烟摆在你们的电子秤上。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么大的能耐随意更改合同,把签约好的合同当儿戏。
你这是什么意思?想闹事儿?那人咄咄逼人。告诉你,这儿是烟站的仓库,不是随便可以撒野的地方。有事到外面说去。不然我报警了。
我要找你们的站长,向他询问谁更改了我的合同。endprint
这个你不用找站长,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你是谁?
我姓刁,是这个烟点的点长。我现在就告诉你,更改你们合同产量的是你们村、组和乡政府,数字也是他们报上来的,你有什么意见直接跟他们反映,跟烟站无关。
听了刁点长的话,马得意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马得意只得走出来。这时,马得意听到一个急切的声音,问道:合同找到了没有?
马得意抬起头,看见烤烟验级员正站在面前,焦急地问道,马得意如梦初醒,马得意丧气地说:没找着。
你可要快点,整个烟站只有这把电子秤,耽搁不起。
正当马得意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忽然闻到一股酒味,马得意回过头,看见黄五仿佛幽灵般站在自己后面,正微笑着望着自己。看见黄五,马得意连忙调过头。这时,马得意听见黄五低声说:妹婿,要合同吗?
马得意以为黄五喝多了,在捉弄他,懒得理他。黄五丝毫不理会妹婿嫌恶的目光,凑过去说:真的!我有合同,你要合同我给你,不然我给别人了。
你少来烦我好不好?马得意气呼呼地说,你又不栽烟,从哪儿来的合同?
好好好,我不烦你,看你有什么办法弄到合同?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黄五嘟哝着,转身欲走。等等!马得意忽然似有所悟,喊道。
黄五转过身,不是说不要了,怎儿又要了?
我问你,谁的合同?
这个不用你管。
我不管行吗?到时候拿不到钱怎么办?我找谁去?
你放一百个心,我这个合同是黄万才组长的,难道他还会赖账不成?不过,我得把话挑明,一公斤你要付四块钱给我。每公斤四元现在是最低价了,别人已经开到六元了,我是看在你是我妹婿的份上,才让你两元的。
黄万才只有两亩的烟,哪来那么多合同?
这……你就别问了。
好吧!每公斤四元就四元,我给你。不过,你得让他把我的烟款全部打在我的账上。马得意说,黄万才还有多少产量?我可不想划几张卡!
放心!合同有的是。我告诉你,村委会那边怕你们完不成任务,已经悄悄地把你们的产量调到各个组组长的合同上,单黄万才这个卡上就调给了两千多公斤,你交得完吗?
黄五说着,掏出黄万才的身份证,递给验级员,说:用这个卡。验级员接过身份证,跑过去交给过磅员。不一会儿,电子秤又响起来:现在开始交烟,第一筐,中桔三,29.8公斤,第二筐,上桔二,24.7公斤……
9
烟交完了。
马得意把退回来的废烟重新包装好,然后放在车箱里。望着摆在车厢里的烟叶,马得意怅然若失。这些烟如果放在去年,或者是半个月前,烟叶站还求之不得。可现在,全部成了废烟。更让人沮丧的是,家里还有很多这样的烟叶,马得意搞不明白:烟站收烟,为何总是像夏季的天,说变就变,毫无规律可循?
马得意拉着从烟站退出来的烟叶回到家里时,天已经全黑了。马得意发现堆放烤烟的房间里依然灯火通明,妻子夏美珠正聚精会神地分捡着烟叶。她的身边,堆满了已经分捡好的烟叶,望着这些他和妻子起早贪黑、含辛茹苦侍弄了大半年才弄出来的烟叶,转眼之间全部变成了废烟,马得意百感交集。马得意原以为栽种八亩烤烟后,不仅可以弥补岳父丧事上的开支,还可以有个万把元的节余。可现在,这一切都全部变成了海市蜃楼。马得意绝望透顶。
马得意刚从车厢里卸下烟,夏美珠就发现了丈夫。看见丈夫,夏美珠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好卖不?
马得意把烟包重重地扔在地上,说:别说了!烟站已经成了吃撑的饿汉,已经挑肥拣瘦了。你看看。馬得意把烤烟交售单子递给夏美珠,夏美珠接过单子,看了一眼,然后惊叫道:你怎么会用黄万才的合同,我们不是还有四百多公斤合同量吗?
我们的产量被他们拿掉了,只剩下不到四十来公斤的产量。我是万不得已,才用黄万才的,还说好每公斤给他四块钱。
一公斤给他四块钱?你是不是疯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叫你不能栽这么多的烟,你偏不听,现在信了吧?一公斤四块钱,你倒是挺大方的。你还自以为是,我告诉你,他们是看在你家过去是地主的份上才这么欺负你的。不然,他们为何只拿你的产量?夏美珠蛮横无理地说。
你……马得意被激怒了,你以为不给钱人家会让你刷卡?不信你去试试。
夏美珠将烟扔在地上,倏然站起,说:不捡了。与其把钱送给别人,不如一把火烧了它。为捡这些烂烟,老娘腰椎间盘脱出症都发作了。谁爱捡让谁捡去,老娘可不捡了。
不捡这些烂烟,从哪儿找回花在你爹身上的那两万块钱?想到有那么多钱花在你爹身上,我简直欲哭无泪。
你……夏美珠用颤抖的手指着马得意,说:马得意,今天我总算看透了你,算我瞎了眼。我还以为你是为我父亲哭泣,想不到你哭的是你的钱。你这个吝啬鬼,老地主的后代,我明天就走。我要找回那些钱,然后跟你离婚,老娘不信离了你,会饿死。我告诉你:跟你离婚,老娘的生活只会像芝麻开花——节节高。
马得意的耳边只有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声音,马得意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好吧!就让芝麻开花吧!
责任编辑 郭金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