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地
渐渐浓厚起来的苍茫夜色中,肯沃斯卡车拖着近50吨重的集装箱不知疲倦地疾驰,金鹘打开前大灯,灯光像两把军刀划破灰白夜幕,照亮前面道路,也使两旁岩石裸露,生满小树的连绵丘陵轮廓变得清晰。金鹘把着方向盘又开始走神儿,“卡车学校的日子”在脑际点片不定地浮现出来……
金鹘在温哥华本纳比-素里卡车学校养成了良好职业驾驶习惯,他认真地做每项规定的出车前检查,从不马虎敷衍。这也使得他很受那个锡克佬教官约基的好评。
约基一脸大胡子,只在高鼻子附近显露粗黑的皮肤,外凸的极大环眼总是凶恶地瞪着,训话声足以振聋发聩,令多数矮小的亚洲同胞望而生畏。其实他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吓人。
约基在印度陆军山地旅的锡克步兵联队当过炮手,下士军衔,退伍后随表兄移民加拿大,在素里镇官办移民学校听了一年半英语课,加上他原有的印度英语底子,就在表兄办的卡车驾驶学校当起了卡车教官。
约基对自己敦实强壮身材也相当得意,腰板溜直,胸脯挺得像只老家雀,显示南亚军人的严整军容风纪。但私下里他对金鹘却网开一面,很是通融。
金鹘身高6英尺,体格强健,差不多比约基高出半头。尤其使约基羡慕的,是他那带路易斯安纳口音的美国话,约基打嘟噜的舌头怎么也发不好“R”音,对中国北方人来说其实挺简单的。
两个多月的驾驶课中,约基全程包教,天天早晨金鹘到校上每小时60加元的驾驶课时,约基总是雄赳赳地老远小跑过来,以热烈的拥抱表示友好,嘴里还念叨着“你忙啥呢?我的朋友……”之类的问候。
当然若是金鹘告诉约基,他也在中国陆军当过炮兵军士,约基就不一定这么友善了。约基50多岁,说不定会回忆起中国的解放军炮兵曾在阿卢纳恰尔山区,用120重迫击炮轰击入侵的印军山地部队,把进攻的锡克步兵群炸得血肉横飞,一败涂地的场景来。
金鹘觉得这事还是不说为妙,显然是个明智的决定,金鹘能否一把通过驾驶课路试,锡克教官约基握有决定权呢!
一阵“嘀嘀”声将金鹘从思绪中惊醒,他的肯沃斯卡车仍旧风驰电掣,拖着沉重的集装箱,在蜿蜒的公路上疾驶。
他下意识地握紧方向盘,使前轮对住道路的弯曲走向,一切似乎都很正常。驾驶台右边的闪烁红光提示他,前方有危险!这是一架不大的电子玩意儿,叫做雷达探测仪。
他立马省悟,该死的萨斯喀彻温省公路巡警!又在趁月黑风高玩雷达测速把戏了,金鹘紧张地动作起来。他有条不紊地先解除巡航器功能,右眼盯住转速表,按两脚离合器中间加一脚油门的要领,连续快速退挡。
他左眼监视行车前方,一通忙活之后,退到了低速挡位的6挡,还点了一脚刹车,巨大的卡车骤然减速,慢了下来,车窗外的呼啸风声也缓和了,速度表指示是65英里。
金鹘抹一把头上的冷汗,点燃一支香烟,恢复了镇定,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观察外面的动静。
果然,卡车前行不到10英里,他看见了那辆挂萨斯喀彻温省普通牌照,假装停车修理的黑色道奇公羊旅行车,还煞有介事地亮着一闪一闪的故障灯,一个红三角标示牌撂在车后不远的路肩上。
当金鹘的卡车带着风声,以标准时速掠过那辆伪装警车时,一名手提便携式测速雷达的鬼子巡警有些困惑,向他招手致意,这么规矩跑夜车的长途货车司机可不多见。肯沃斯卡车拖着长长货柜,一路扬起强劲的涡流气团,呼啸着朝马尼托巴省境驶去。
金鹘到温哥华10天了,在本纳比卡车学校啃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交通规则,捎带学学有关重型卡车的气动刹车知识。
下来是第二阶段,上驾驶课,由教官教着开个旧卡车头,在温哥华周围险峻公路上遛弯儿,三两个星期玩熟了车头,再挂个40英尺空集装箱上路。
第一阶段容易对付,金鹘英文还行,一通瞎蒙课上得挺顺当。课间和各色“同学”抽烟穷聊喝免费黑咖啡,混得满自在的。
同桌一个两米多高的瑞典裔小伙子,听他白话20分钟开集装箱卡车如何带劲儿之后,郑重地告诉金鹘,他打算退出C级班,添点钱改报A级班,金鹘闻讯吃惊不小,他是否误导了“瑞典同学”呢?
十多天前,本来和叶俊讲好两人一起来温哥华上卡车学校,临走前三天,叶俊变卦了,他找了一千种借口证明他不能如期一道儿走,其中最有力一条,是他刚和一个希腊妞儿搞上了,名叫玛利雅,大前天喝完一加仑智利红葡萄酒后一同上了床。
叶俊眉飞色舞描绘这白种小娘们如何有戏,还说玛利雅的叔叔想奸骗她,玛利雅哭着都告诉他了。
“你说我这会儿能走嘛,多棒的机会呵!”叶俊使出浑身解数来说服他。
“你想怎么着吧。”金鹘正经地问叶俊,荤腥话题替不了正事。
“咱们的计划?”叶俊愁眉不展地回话。
“对呵。”
“过两三天我一准儿去,你先探探路子,我完事就走。”叶俊又开始劝说。
金鹘叹口气,点点头同意了,他明显情绪低落,叶俊看出来了。
“别叹气呵,哥们儿,瞧我给你带什么来啦!”叶俊拉开夹克衫拉链,从内兜掏出薄薄一沓窄紙条做势做态递给他。
这是一张式样陌生的飞机票,是一家叫做皇家包机公司出具的,英文字母拼写的金鹘名字打印在上边。
他看看日期,是明天早6点飞温哥华,中途落阿尔伯塔省卡尔加里和埃德蒙顿两个城市。看到票价栏,他倒抽一口凉气,慢慢抬头盯住叶俊的眼睛。
“你他妈跟我逗咳嗽呢吧?”他冰冷的目光足以冻僵一条纽芬兰雪橇犬。
“绝对是真机票!我在鬼子旅行社买的,就是99加元一张!”叶俊不像是捣鬼。
“那他妈坐什么破飞机去,安-2型双翅膀?”他很忧虑地问道。这机票便宜得太离谱,飞温哥华足足5000公里,别说还绕道两个城市,通常机票打折也得500多加元。
“那是洒农药的苏联飞机,加拿大哪儿有呵!”叶俊大笑起来。
“别,别闹,我不开玩笑。到底飞什么飞机呵!”他被笑愣怔了。
“我都给你查问过啦!我当时也觉着不像真的,就没敢买。我开车遛了趟密夕沙加,到皮尔森机场打问,真有这么个包机公司,我开车绕着机场铁丝隔离网转,瞧见飞机就停在里头,是波音727,尾翼上机徽和机票上一样,我才杀回那家旅行社买的票。三个喷气引擎呢,出不了事。”
金鹘不再怀疑了,甚至还有点感动,他掀起直接铺在地上的床垫子,从下面一本色情杂志里抽张蓝色的100加元纸币递给叶俊。
“不用找了,那一个加元算小费。”他心情不错,说起笑话来。但转念一想,不对。“你怎么知道那是波音727?几个引擎都数啦?”
叶俊6天后赶到温哥华来了,很守时,因临走他说“两三天一准赶到”,2乘3正好6天。动身前两天,叶俊来了电话,问情况如何。金鹘告诉他一切顺利,卡得没多伦多那么死,叫他快着点儿。
叶俊说机票买了,还是那家包机公司,说他又去核对过了,安大略省交通部规定:拿5级驾照一年后,才准报考1级驾照,就等于温哥华那儿的A级驾照。
电话里叶俊还问他要带点什么,他说他想想。看见化纤地毯上的烟盒,他赶紧说话。
“喂,喂,你别撂电话,给我捎10来条烟过来,这儿唐人街杂货店走私煙还28个加元1条呢!最好是三个5。”他细致地叮咛叶俊。
“这么多烟我怎么带呵!我都快没钱了。”叶俊又哭穷,其实是嫌麻烦。
“又不白要你的,哭什么穷!以后有事别找我!”他阴森森地要挟叶俊。
“我捎,我捎,我给你买还不成吗!”叶俊赶紧服软,并连连大声叹气。
金鹘开一辆破旧的庞蒂埃克汽车,去温哥华国际空港接叶俊,钻进驾驶室却发动不了,他查看半天,只见油表针耷拉到“E”区线外,汽车没油了。
金鹘飞快地思忖片刻,扭头冲回房间,拎个瓶子出来,拧开油箱盖儿,瓶口朝下插进去,探头瞟眼水温表,是华氏175度,汽车刚开回来不久。
“这王八蛋!”他恶狠狠地牙缝里咒骂着,抽出空了的俄国伏特加瓶子挥臂抛得老远,发动车子转向邦德芮大街,尽量轻点油门,让车子半开半溜,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长生天!旭烈兀汗帮帮忙,让车走到加油站!”用一公升伏特加能不能把汽车弄到超级市场,他可没把握。
超级市场的加油站遥遥在望,他都不知道最后几百英尺是怎么溜过去的,反正汽车总算是靠在了加油机旁,金鹘捏紧油枪握柄,加了20加元汽油。
几十秒钟里,他交费,发动,换挡倒车,把车用力拐向出口,嘴里叨叨着“快点!快点!”双手来回打方向盘,想着赶快冲入邦德芮大街快车道。
一声巨响,方向盘马上扭不动了,他急忙踩刹车,退回空挡,开门下车,左前轮爆胎了。他用汗湿抖颤的双手开了尾箱,拎出千斤顶,掀起衬布却没有备胎!他用力摔掉千斤顶,返回加油站买轮胎。
鬼子技工干活不紧不慢,他急得跺脚。折腾完毕,金鹘不管不顾地驾车沿快车道向南飞驰而去。
金鹘一步三个台阶冲上大厅门前,旅客已散得差不多了,叶俊孤零零地立在门外,他双手插兜,叼着香烟,立起衣领抵御刚刚刮起的夜风。金鹘喊他一声,招招手,叶俊拎起东西朝他走过来。
“你他妈干吗去了,我等半天了!我都想搭下班飞机回多伦多了!”叶俊一脸的不高兴,口气噎人。
“还好,迟了十几分钟。”他没作声,接了他的行李,一同走向旧汽车。
金鹘老练地驶出停车场,开上路,把香烟打火机递给叶俊,镇定地述说过去一个小时内的种种情形,几句话后,叶俊不吵吵了。
“丫挺的,准是那小子干的,得好好收拾一下了,你丫就是拉不下脸,这回瞧我的!”一路上叶俊骂骂咧咧,替他抱不平,金鹘则专心开车,没再讲话。
叶俊进屋头一件事就是把一个黑色大垃圾袋扔给他,“给你!17条三五烟。我把两家越南难民杂货店走私烟都给包圆儿啦!”
“多谢,多谢!”他看着叶俊那劳苦功高的显摆模样,又气又笑,数出255加元付了烟钱。
“你辛苦!我这就给你做饭去。”叶俊谱儿挺大地哼一声,中弹一般颓然倒地,四仰八叉地躺地毯上,等现成饭端上来。
和叶俊上了三天卡车理论课,这小白脸儿便露出原形,他胡乱翻着英文卡车教材,根本看不进去。
白天上课,叶俊打瞌睡,迷迷瞪瞪口水横流,金鹘很生气,“这叫他妈什么事儿呵!”但他又不敢叫醒这坏小子,万一他一惊一乍嚷嚷起来,那面对课堂20来个黑白黄红都有的外国鬼子“同学”,脸可就丢大发了。
叶俊轻慢的呼噜声叫他心烦,他慢慢伸右臂揽住叶俊肩膀,很快冲他左耳压低嗓音说声“醒醒!你这胡同串子!”随即用力按紧,防止他挣扎。
“嗄——?”坏小子醒了。金鹘没事儿一样,缩回胳膊继续听讲,叶俊也坐直身子假装一直在听课。金鹘在纸上记录要点,恨得牙痒痒。
下课回家一路,叶俊边开车边不停扭脸看面无表情的金鹘,显得心绪慌乱。在难走的那段路,险些顶了前边汽车屁股,他忙踩刹车,打方向盘,车驶入外车道。他更慌张,干脆盯住看金鹘的脸色。
“看前方,16米跟车。”金鹘尽量放缓声调,别惊吓着他。汽车正在车流里快速行驶。
进了房间,金鹘放下教科书,躺在铺上,两手枕脑后,呆望着天花板出神。
“别价呀,老兄,别这样呵!”叶俊连连求告,他手足无措,金鹘仍旧沉默不语。
叶俊顶不住凝重的氛围,“你先歇着,我做饭去……”话没说完就溜出去了。
本纳比卡车学校的交规和汽车机械常识课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规定了严格的课时底限,于是拉长到两个星期。重视实际驾驶没错,交规背得再顺溜,也顶不了开车熟悉路况,这成了叶俊看家理论。
“司机一把轮儿!”他每每狂妄叫嚣,用这条“圣训”来抗击金鹘逼迫他学习英文卡车教材的压力。
“你他妈一抄起书就这么瞌睡打盹的,还想不想考A级笔试?就剩5天啦!”金鹘忍无可忍,又急又气,扔下手里的教材冲叶俊叫嚷起来。“到温哥华干吗来了你!”
叶俊顶多挺了两天4节课,就士气低落张罗着收兵,说是那讲气动刹车课的沙俄贵族后裔英语口音太重,根本听不清他讲了些什么。这是课间休息时叶俊告诉他的,金鹘当时就没吭声。俄国教官彼得讲英语流利清晰,这和鱼会游泳一样,根本不是问题。
“我看咱们得谈谈了。”午饭吃罢,金鹘一反后来几天在步兵口令怒吼声中叫叶俊起床,啃英文教材的陆军作风,语气和缓地找叶俊说道说道。他态度依然严肃,因为是说正事儿。
“说吧,我听着呢。”叶俊仍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一脸的平静。
“你说你这么耗着算怎么回事儿呢?”金鹘晓之以理。“这期班再有5天就完事儿了,你还考不考A级笔试啦?咱们上课交了钱呢。”
“怎么不考?来干吗呢。”叶俊似乎在诱敌深入,冷静得吓人。“咱俩是哥们儿,你骂我,我不计较,那是为我好。你不就为我考A级笔试着急吗?那我也说说。”
“你来温哥华多少天啦?”叶俊抽着烟谈话。
“比你早6天,13天了。”他弄不明白叶俊想说什么。
“刨去周末两天,我才听了不到4天的课,你骂我混事儿,不错。那你听10来个钟点儿的课,能不能考下A级笔试?”
“不能。”金鹘老实承认办不到。
“这不就结了,咱得另想办法。”至此,金鹘还是没闹明白这“另想办法”该怎么弄,看不出有什么轻巧法子。
“我来的第二天,你上课,叫我去把驾照换了,我拿回BC省的G级驾照躺着琢磨,总觉着哪儿留着空子专等咱钻,拿你的G级BC省驾照看看。”叶俊眼神透着机诡的寒光。
金鹘下意识地掏浅黄色的BC省G级实习驾照端详着。这是电动打印机打出的一张简单黄纸片,有BC省徽,说明它出自官方,却没有照片,谁拿着都能抵挡一下各省交通警察的例行公事。
“可我这是实习驾照……”他扬扬黄纸片让狡猾的前空军人员看。
“不用看了,其实一模一样,我的就少‘Learners1个英文词,关键是没贴相片儿!”
叶俊拿出他自己的BC省G级正式驾照,果然一样的黄纸片。
“这是BC省G级临时驾照,大温哥华地区两周工作日之内,寄给本人带相片的硬塑料卡正式驾照,这张纸就没用了,也不用交。15天呢,足够咱俩办完事儿啦。”
“不成呵!”金鶻忧心忡忡地说,他终于明白了前空军人员盘算的馊点子。
“这你别担心。”叶俊信心十足地接着部署偷袭方案。“我查过了,大温哥华地区至少有26处驾照办公室,鬼子看中国人也就分个男女吧。不出BC省界,哪儿考A级笔试都合法。”
“那好,我本周五要去凡杜森花园附近那个驾照办公室考A级笔试,要是一把过了,下周一咱俩去找个小镇考试,我估计不用预约。”金鹘思考一阵子,终于横下心来了。
“你肯定一把过,我看没什么问题。”叶俊给他打气,以防他改主意。
鸣叫水壶哨子的尖厉啸音把金鹘从梦境惊醒,他一激灵爬起身,撩窗帘看看外面,天才麻麻亮,一夜噩梦出的冷汗湿透了内衣和枕巾。
昨天上午卡车理论课结束,金鹘拿了本纳比卡车学校代填的BC省交通部官方成绩单子,松一口气,两个星期的枯燥学习告一段落。
他等所有鬼子“同学”们全领到成绩单,在院子里发动各自汽车陆续走人时,才沉稳地走到旁遮普小姐米娜桌前。
米娜在她爸爸辛格先生开办的本纳比卡车学校充任秘书,所有收学费、登记姓名、安排课程,以及出售教材等等事务均由她打理。辛格先生只宏观管理和官方联系。
教A级驾驶课的教官,一个嘛,就是叶俊恶毒诋毁的俄国人,彼得·弗拉基米罗维奇·诺弗格列别尔斯基,他身材瘦小,相貌清癯,口齿利落,举止得体,深邃灰色眼睛显示他管用的头脑,给金鹘留下极好印象。彼得左手拇指齐根截掉了。
另一个是红脸膛的苏格兰胖老头,叫约翰·麦克唐纳,中间名不详,嗓门儿很大,脾气类似山地的驴。他也少个拇指,不过是在右手。
院子里停有老长的黄色学校大Bus,是B级驾照开的50座以上载人客车,那辆白色雪佛兰旅行车要求有D级驾驶证的人才能动,因车长超过了14英尺,C级驾驶执照许可开所有固定车厢卡车,铁丝网围墙边的肮脏GMC牌8吨卡车,归考C级执照的学员们祸害,最壮观的当属FORD集装箱车头啦,它挂个40英尺旧货柜占据院子一长溜空场,A级驾照才许开呢!车辆全很旧,换挡打了齿的变速箱齿轮须常常更换,这全在米娜权限之内。
“你好,米娜小姐,你今天看上去十分迷人。”金鹘捋下零乱的头发,背着手站米娜桌前打招呼,米娜停止写字,扬脸妩媚地笑了。
她线条柔和的长鼻子比美洲白妞好看,美丽的大嘴巴笑起来时露出均匀白牙齿,暗白的细润皮肤分毫皱纹也没有,一双深不可测的大黑眼睛几乎占去大部分脸庞,令东亚种族的人叹为观止。
“这是给你的。”他把藏背后的一支包亮银纸,还系了彩带的红玫瑰递给米娜,她有些意外地扬扬右边的浓重娥眉,快乐得轻轻笑出声来。
“谢谢你,亲爱的朋友,多谢,金先生;你很绅士的呢!”米娜接过玫瑰花束,高兴得站立起来。她闻闻深红花瓣,连声道谢,还说金鹘是有教养的绅士。
金鹘却紧张地盯着察看那支玫瑰花的实际情况。这又是叶俊的馊点子,他硬说外国妞全喜欢花儿,送上几支玫瑰什么都好说了,当时金鹘“哼”一声没搭腔。
叶俊风风火火一人杀出去了,不大会儿工夫,他请菩萨般捧回这仅一支玫瑰的花束,神神道道地泡进空瓶里,加了半下子自来水。他满意地搓着手看来看去,就差亲吻那红花绿叶了,但玫瑰枝子有刺儿。
“你小子又玩的什么花活儿?”金鹘挺烦他成天花样翻新,装神弄鬼搞小把戏,一看见他那女里女气的小白爪子,金鹘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小子啥都有兴趣,就是不肯花点气力干正经事,比如这把卡车理论课,想想都气得要命。
还好,玫瑰花瓣带着水珠依然鲜艳,叶子有点蔫,但被深绿色掩饰住了,那水珠可不是露水,那是叶俊临上车含口凉水喷过的痕迹。
米娜站起身更加显露旁遮普姑娘的风姿。她个子不矮又比较丰腴,宽而肥硕的臀异常诱人,掐腰的衣裳腰间并不紧绷着,漆黑亮泽的头发多得难以置信,米娜的暗白肌肤荡漾着软绵绵的温热肉感。
米娜绝对是真正的女人,如果乐意,不管跟谁,她生五六个孩子保准能行!米娜娇艳可人,充满婉约风味。
“这学期所有学员中你的成绩最好,我很高兴你的成功,还有这支红玫瑰!”米娜是真高兴,每个好学员都会在BC省交通部为本纳比卡车学校增强信誉,也会扩大影响,带来更多的生源,米娜为嘛不高兴?
“感谢你,米娜小姐。我想和你谈谈另一件小事,你看可以吗?”金鹘小心选择合适的英语词句,口气尽量显得礼貌些。叶俊那要求实在他妈的有点过分!
“好呀,金先生,不管什么事情,我都乐意跟你交谈。我今天的工作结束了,我有空余时间的。”米娜容光焕发,显得心情很好,说是她眼下有空,看来此时比较肯通融。
“那就好,这事不大好说,可我还是打算直接告诉你。”他抹把额头沁出的细汗,轻轻吁口长气。米娜注意到他的窘迫样子,咧嘴笑了。
“放松点儿,我的朋友。不要太担心,如果这事可以的话,我会为你办理的。”米娜和气地劝他别紧张,有什么事讲出来听听,能办的她一定给办。
“你知道,我今天上午结束了课程,因为一些耽搁,我的朋友叶先生,你认识他,还得在这儿多学习一个星期,这就有些麻烦。我们计划在多伦多开一个运输公司,所以我们得一起回去,叶先生是公司老板,是个有钱人,他的三辆集装箱货车还停在多伦多呢。”金鹘是尽量把谎话编圆,都快把叶俊吹成一朵喇叭花了。
米娜非常认真地倾听,闹得金鹘心里直念叨:“罪过,罪过,叶俊这坏蛋!”他说完点点头,表示全是真的,他的肃穆面孔蒙骗了米娜,她很同情地边听边点头。
“我明白你的难处,我能帮你做点啥呢?”米娜答应帮忙,这就好办啦。
“我想,如果我们承诺在你的卡车学校上全部驾驶课,你现在可以给叶先生签发‘理论课成绩单吗?”他最终亮出了底牌,并附带对米娜有利的条件,米娜没多犹豫,点头同意照办。
“那好,我同意你的意见,你是个有善意的人。”米娜說毕愉快地签署了官方印制的成绩单,得分当然是瞎填的,她出门把单子递给叶俊。
“这个成绩单给你,叶先生,也祝贺你!”
完事开车出了本纳比卡车学校,叶俊一副张狂相,得意地高声说笑。“我说怎么着,成了吧?你可真能跟印度妞神侃。”
金鹘忽然正色道:“给你这胡同串子骗出成绩单子还叫你数落,倒车!我把单子退还米娜!”金鹘窝一肚子火,总算发泄出来了。
当然,金鹘有其谨慎的内秀一面,不当讲的就先保持沉默,今天金鹘找米娜办交涉,最后保证在本纳比驾校上全部驾驶课,就没告诉叶俊。
其实这坏小子早就瞄上了北岸驾校的新集装箱车头。他喜滋滋地告诉金鹘,那是英国鬼子开的卡车学校,技术装备好名声响,得去那儿玩玩MACK牌新车头过把瘾。
金鹘不以为然,“车头新钟点儿费还高呢!”他断然否定了叶俊的渴盼,却没讲出来。
他心说:“我叫你他妈玩不成,先到本纳比卡车学校跟锡克步兵练练罢!”他对相貌凶险的锡克教官约基印象颇佳,事后证明他判断无误。
叶俊很慷慨地拉金鹘到国王大道西南段一个街口,请他在一家叫旺角的香港餐馆,吃有名的温哥华大蟹。
“你老哥辛苦,兄弟理当酬劳!点儿什么酒?咱哥儿俩喝两盅庆贺庆贺!”叶俊一副吆五喝六的架势。
不过金鹘这会儿顾不上约束叶俊,他看着玻璃鱼缸里有盗版牛津双解词典那么大的活螃蟹出神;在休斯敦吃墨西哥湾蓝海蟹过敏中毒,脸肿得睁不开眼睛,所以他害怕吃海蟹。
“识冈木识冈瓜鱼?”一走进旺角餐馆,叶俊就急煎煎地喊服务小姐过来点菜。他用半吊子广东话问那女孩。
“会讲国语,先生。”服务小姐说台北腔中国话回答他。
“那齐啦。”叶俊又恢复他那恶嘴贫舌京片子胡同腔调。“这么着吧,先来两只温哥华大蟹,有什么凉菜?对,来盘儿芥末鸭掌儿。您来点儿什么凉菜?”金鹘帮叶俊蒙哄米娜,要假成绩单挖空心思,又气又乏,还没缓过劲儿,就没吭声。
“那我就给您代劳啦?”叶俊接碴儿折磨那台湾女招待。“酱鸭杂一盘儿,加个清炒广东芥蓝,一提溜儿青岛啤酒。”他总算字正腔圆收了声。但那台湾女招待满脸困惑没走。
“快着点儿呵,你!”叶俊烦了。“还磨蹭什么呢?大爷吃完还有事儿呢!”
那台湾女孩没听见叫骂似的,立叶俊身旁,认真地问一句:“‘一提溜儿,”她模仿叶俊语调,“是多少瓶青岛啤酒?”
“6瓶呵!半打儿你知不知道?”听罢,台湾女孩点头,表示她知道了。
“连这都不明白,还干什么餐馆呵,嘁!”叶俊越来越不像话,金鹘摆摆手止住他,台湾女孩木然地扭头走了。
“你干吗呵,欺负人呀!”金鹘很不满意他那做派。
要的菜上来之前,金鹘问叶俊那玩意儿什么价,叶俊说大概15个加元一只吧。
“那太贵了,要一只你吃,我尝尝就行。给我来盘干炒牛肉河粉够了,我吃海蟹过敏。另外我向来不喝酒,啤酒也少要。”
“那哪儿成呵!”叶俊有点急,觉得下不来台。“你老兄不给面子呵,瞧不起咱哥们儿不是?我这事儿求你,你二话没说,帮啦,我请你尝个鲜儿,这叫讲义气!这大蟹离了温哥华你没处吃活的,酒怎么也得来两口呵。再说了,咱叫了大蟹,厨房里就捉蟹下锅啦,这烫死的大蟹,你说还怎么退?我一人儿也吃不下两只呵!”先甭管真假,叶俊这番话令他感动,只好让步,但酒他坚决不喝。
“你怎么着也得喝两口,啤酒没事儿。”叶俊乘胜追击,想把他炸投降喽。
“哎,我说,”他挡住叶俊硬推过来的啤酒瓶。“下午我得考两把试呢,我自己一把,你的一把,你灌迷糊我,还咋上考场呢?你也少灌两口,还指望你开车逃命呢。”
叶俊抓着啤酒瓶,盯他看好一阵儿,才点点头同意他不喝酒。于是俩人快乐地吃起温哥华大蟹,氛围挺棒。后来他还是叫一大盘干炒牛河吃了才饱的,叶俊付的账。
出了餐馆门,叶俊去开车,他站门口等候,无意间看见餐馆窗玻璃贴的打折优惠内容,叫第一只温哥华蟹的确是15加元,第二只却降价为两加元,招徕顾客的意思,这情况叶俊没提。
杀入快车道,两人心情不错,开起玩笑来。
“要说你是够狡猾的,”金鹘率先发起冲锋。“偏挑周五替你考试,说鬼子急着下班度周末,就盯不住人了,要是碰上个较真儿的老妖婆呢?”
“那不能,我研究过鬼子每周5天的上下班规律,出不了错儿。”一提替他考A级笔试的事,叶俊就认真起来,不闹了。
金鹘有点乏,不想讲话了,就点上根烟,集中精力琢磨考试的事。叶俊娴熟地驾着旧汽车左拐右拐,朝凡杜森花园迅疾奔袭而去。
“咱这是去哪儿呵?”叶俊边点烟边问金鹘,语调没他估计得那么糟。
“去白石镇。”金鹘换挡加速,汽车很快达到80英里时速。他希望自己言而有信。
“都几点了?跑到白石镇,鬼子晚饭都吃完啦。”叶俊就是不问他通过A级考试没有。
“咱俩到这儿干吗来啦?”他兜个圈子问叶俊。
“你考A级驾照呵!这还用问吗。”这说明叶俊还没绝望。
“你怎么不问问我考得咋样呢?”他又引导叶俊。
“我哪儿敢问呵!这么长时间你不出来,又这么个脸色,连你都考砸了,那我更没戏啦。”叶俊按常规分析情况,但没把事变考虑进去,这不能怨他。
“不是不是,没那么糟。你看看这张黄纸。”金鹘右手把方向盘,把刚苦战一番的战果递给叶俊。
“哎哟!”叶俊像被谁踩了尾巴惊叫一声。“我说你还真考下来啦,不错不错!可你这水平都考这么长时间,那该有多难呀!”他声音又低下去了,显然非常泄气。
“不难不难,我是——”金鹘把情况摘要说给叶俊听,他不那么神情沮丧了。
“我就说嘛,哪儿能呢。”叶俊活泛起来。“白石镇咱今天还去不去啦?”
“那得你說了算。”金鹘表态干脆,但没回头。“我答应的事就得兑现,慢说70英里,去育空领地怀特霍斯,只要能帮你考下A级驾照,我就得去。”
“我信你这话。”叶俊终于士气大振,“那咱别去白石镇啦,那儿夜晚大街上都没个人影儿。咱改奔纽威斯敏斯特得了,那儿的脱衣舞厅可比温哥华热闹多啦。”
金鹘调个方向转朝东南开,他没听清叶俊讲些啥,思路还在A级驾照考试上转。
“我这把考下来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还算容易,鬼子盯考驾照的盯哪儿,我也摸个大概齐,有办法对付。周末咱们略微转转选个小镇,星期一下午我就拿回你的那张黄纸。”他认真地告诉叶俊。
“那好呵!这两天咱哥们儿好好乐乐。咱先到纽威斯敏斯特吃英式烤鱼,再进酒吧,喝生扎啤,你也得喝一杯,考完啦!”叶俊为即将来到的享乐大笑起来,金鹘也叼着烟笑了。
车没开到地儿,他中途停下,叫叶俊换他开,金鹘忽然觉得头昏眼花看不清路。到纽威斯敏斯特他俩进一家酒吧坐下,由叶俊张罗。叶俊弄来一提溜小瓶子啤酒,说不贵,才9加元,他请客。
金鹘谨慎地研究过瓶子上的商标,确认产地后,小心呷一口,品品味儿,“哦,确实味道不错。”他告诉叶俊,并几口喝下大半瓶凉爽微甜的加勒比风味红啤酒。
“你就多来两瓶,6小瓶也不算个啥,全归你啦!我买大杯扎啤去。”叶俊十分仗义。
“先别忙买,喝完再说。”他拦住叶俊。一股没体味过的感觉涌升上来,他觉着不来点酒精润滑一下,自己过度使用的脑子也许会出故障。于是金鹘贪婪地连干4小瓶,很畅快的滋味。
“你没事儿吧?”叶俊有点害怕地瞧着他酗酒,瞅瞅他发暗的眼下阴影,战战兢兢问他。
“你看我像有事的人嘛!不是说‘牧师的闺女不喝酒,喝起来就没个够么?我今儿个也潇洒一回,给你!”他将一张50加元红票子塞给叶俊,“咱们一醉方休。”金鹘已带几分酒意,舌头不大听使唤,已经好几次是叶俊掏钱请客啦。
“成呵!”叶俊被他拘束怕了,见他这样子很是开心。“我这就买酒去。”
喝掉6小瓶红啤酒加上差不多1加仑的大杯生啤酒后,他俩又东倒西歪地走进一家标明“TexasStyle”的脱衣舞厅……
低矮丘陵上的纽威斯敏斯特小城灯光错落有致,夜晚的山风清爽宜人,金鹘和叶俊结伴漫步走向半山腰的停车场,边走边聊,清风渐渐使酒意褪去了。
“那白妞对你有意思呵,她怎么不拦我呢?”叶俊不服气地发问
“得啦!什么意思呵,她对我兜里加元有意思。”金鹘漫不经心地回一句。
“我兜儿也有加元呵!”叶俊对他的说法不以为然。
“你一进门儿冲那黑妞使眼色,对吧?叫人家看见啦,还以为你喜欢黑脸蛋呢。”
“这你不在行。”叶俊回过味儿了,比划着描述。“那条儿多顺呵!”叶俊一副老陆战队员的口吻。
他俩钻进汽车,发动引擎后,小心踩住刹车,溜下险陡的大下坡,转向温哥华。
之后的几天,金鹘在另外一处“林默尔驾照办公室”有惊无险地帮叶俊拿到了“BC省A级实习驾照”,事后他对那个穿制服的斯里兰卡黑丫头心存感激,她真的没有“识破”金鹘的“替考把戏”?
他俩都拿到了“BC省A级实习驾照”,就要去卡车学校报名上驾驶课。关于上名气响但费用昂贵的英式“北岸驾校”,还是实惠许多的本纳比驾校,吵了足足三天。
金鹘列举诸多有利条件,力主去印度人的本纳比驾校,因为“印度”这名词的另一层意思就是“价钱便宜”,实际上也如此。
单是驾驶小时差价,每个钟就省下15加元(北岸75加元,本纳比60加元),最乐观估算也得50个驾驶小时才有望过关,15乘上50等于750加元,两人就节约1500加元,这可不是个小数儿!金鹘耐心地掰着手指头算给叶俊听。
叶俊却愣坚持说不一样。他认为能从英国佬的北岸驾校混出来那叫本事,印度人凭啥教他北京来的叶大爷?气得金鹘几次要动手揍他,但仍然忍住了。
“嗐!我说你这人呀。”金鹘简直不知说啥才好。
“这他妈有屁的不同?英国人考你,印度人、巴西人考你,都加拿大那套规矩,过了就好呵!”金鹘愁的不是这个,他不明白叶俊干吗为此纠缠不休。
三天来,金鹘说得口焦舌燥,不大见效。
办法在不经意间找到了,其实很简单,他回忆起叶俊似乎对本纳比卡车学校的旁遮普妞米娜有兴趣,上次金鹘一门心思为叶俊骗出卡车理论课成绩单子,就没在意这码事。现在想来可能管用。
第三天傍晚,金鹘先和叶俊畅谈中巧妙地把话头引到米娜身上,果然叶俊来了情绪。
后来金鹘说,他觉得与其多花冤枉钱到“北岸驾校”上一样的驾驶课,还不如省出几百加元,打打米娜的主意呢!
好色的叶俊中了计,一口答应下来:就去本纳比啦!
米娜见到金鹘叶俊两人从旧PONTIAC汽车里下来,走上院子里煤渣路面时,特地推开她办公间窗子打招呼,欢迎他们,米娜抓着金鹘的手摇了半天,她的热忱笑容的确很媚人。
金鹘知道,米娜主要是因为他讲信用,重返她管事的卡车学校,缴纳更多费用上A级驾驶课,还拖来了叶俊,这意味着上万加元的营业收入。米娜是否还有另外的意思,金鹘就不习惯多想了,
他稍显平淡地叫米娜给登记,并问要预付多少钱,当然是两个人的。他如此公事公办的态度仍免不了遭叶俊的白眼,米娜的热情肯定多了一些……
金鹘交了两份订金,先为叶俊和自己各预订了10个驾驶小时,米娜欢悦地收了1200加元钞票,开了收据。金鹘沉默着接过条子,不顾米娜还想说点啥的神态,扭头走出办公间,叶俊跟随出来,两人钻进旧汽车很快驶出院子,扬起一小片尘土。
事实很快证明叶俊是可靠的朋友,他断然出手制止了一次卑鄙的“蒙骗”,避免因金鹘的糊涂做法而搅乱两人共同的“A级驾照智取计划”。
金鹘趴地铺上研究福特集装箱车头的驾驶规则。他和叶俊已经玩了三天这种高大笨重的方鼻子福特旧车头,但都不得要领,上了高高的驾驶楼子,全跟癫痫病人那样,手脚乱动却无一到位。
叶俊说他已闹明白该咋开这种大车头了,感觉贼棒。金鹘却觉得可疑,叶俊替换他上车练习,他站路旁,看见叶俊驾驶车头也像掐了头的蜈蚣身子(车头拖上40英尺的集装箱蜿蜒行驶真和蜈蚣差不多),摇啊扭的走不直溜。而且排气管喷射滚滚的大股漆黑油烟,车速很低。估计把右踏板油门当左边离合器踩了,右腿痉挛伸直死蹬到底,他还以为踩开了“离合器”呢,于是狠命往回搂挡杆!
头两天回驾校,是金鹘慢慢地把车头对付回去的,第三天麦克唐纳不叫他俩摸方向盘了,亲自动手开回驾校的。一路上叨叨咕咕骂个不停。
车头停稳在驾校院内,苏格兰胖老头麦克唐纳锁了车门要走人,三天来又谦逊又忍让的金鹘忽然变了脸,抄起个红色灭火钢瓶,指着这红脸膛苏格兰肥佬破口大骂,还薅住他衬衫领子,要麦克唐纳一起去见校长辛格先生,不然就砸烂他吃羊杂碎的秃脑袋。
一旁发愣的叶俊急忙冲上来拉架,抢夺钢制灭火器,生怕金鹘真抡那老头一家伙。他问金鹘这到底怎么啦。
“你别管,跟着我们就行……”金鹘低声交代叶俊一句,又提着灭火器往办公间扭送麦克唐纳。“你是没听明白这老混蛋嚼舌头的脏话!”
“该死的苏格兰臭猪,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金鹘恶狠狠地拧紧麦克唐纳,决心整整这骄横的老鬼子司机。
“我们花几千加元雇用你来服务,你他妈说了多少脏话?你必须对辛格先生把你这些脏话再说一遍!你可以大声骂辛格先生是一个‘愚蠢的黑猪猡,咹?你他妈必须这么干!”金鹘用跟南方黑人学来的美国话破口大骂。
听到这儿,麦克唐纳开始退缩,他知道辛格先生听了这些话肯定会异常恼怒,这已经是犯忌的“种族歧视”了!
“请别逼迫我这么做,先生,我十分对不起你们!”苏格兰臭老头知道话讲过头了,连连向这个不好惹的中国人服软。
“我就是一个退休卡车司机,你要是坚持这么做,辛格先生会解雇我的。恳求你原諒我,你是个体面人,我相信你会的。”麦克唐纳喋喋不休说好话,请金鹘他们原谅他说话粗鲁,他说他知道做错了,不然的话辛格先生会解雇他的。
瞧见苏格兰胖老头认错的狼狈相,金鹘也见好就收,还得在这儿接着上驾驶课,闹得太僵不知会影响到后来的什么事。他悻悻地松了手,招呼上叶俊去办公间找米娜交涉。
本纳比卡车学校仿佛是印度共和国旁遮普邦政府下属的官办海外培训点,清一色的南亚面孔学员,每隔6个星期,就有一批印度裔卡车司机杀出去抢占BC省的运输市场,只要瞧瞧随处可见的印度“摩托化旅团”,隆隆行驶在不列颠哥伦比亚公路网所能到达的任何荒僻乡间道路上,不用想也明白咋回事了。
金鹘正是瞅准这一点才缴钱给本纳比卡车学校的。讲英语舌头打嘟噜的印度裔学员上不了别的卡车学校,他们连简明英文教材也读不懂!
既然素质低下的印度学员能通过路试,从这学校(受BC省交通部委托,注册卡车学校代行路考权)拿到路试合格单子去办A级驾照,那这两名干练的东亚学员(金鹘和人民空军的叶俊)要是卡住不叫通过,两名中国先生打到BC省交通部讨个说法,舞弊行为曝光,本纳比卡车学校自然不会轻省的。
由于川流不息的印度裔学员参训,本纳比卡车学校只有一辆旧福特集装箱车头,A级驾驶课排班对金鹘叶俊很不利。每周一、五各两小时,刚摸热了的方向盘,隔了三天忘得干干净净,一种令人发昏的恶性循环。
那天金鹘把苏格兰胖老头着实吓唬一通,要求米娜换教官,而叶俊也一口咬定俄国教官教不了他,教A级驾驶课就这两个家伙,米娜犯了难。
最后米娜熬不过金鹘的软磨硬泡,提出她认为可行的解决方案:去她父亲的另一处卡车学校上驾驶课。那儿有两辆肯沃斯车头应付A级驾驶课,可以每周5天为他俩排满课时。
尔后米娜抱歉地告诉金鹘,这学校在素里镇,离温哥华近30英里。因为远了些,所以学员们全挤在了本纳比,不愿一趟趟跑老远去上课。不过米娜言之凿凿,她保证素里驾校提供的绝对是加拿大第一流卡车教官。
金鹘沉吟半晌,又努力说服了顽固的叶俊,同意了米娜的安排。能把疑心极重的东亚人动员到素里镇去上课,米娜愉快心情溢于言表,她答应把这事告诉她爸爸。
“我可以告诉我父亲,帮助你们比较容易地通过路试,金先生。”米娜说,她会说服她父亲帮助他俩的路试“一把过”。不懂英语的叶俊似乎也领会了米娜这句话的含义,一扫满脸的不情愿,咧嘴笑起来。
叶俊锁好门,走得飞快,抢先坐到旧汽车驾驶座位,把车退上马路,等金鹘上车。
今天这是怎么啦?“嗨!我说空军的叶同志,今儿个你那军官身份不要紧啦?”金鹘想闹明白变化的原因。
车窗缝子涌入的高速气流惊动了窝在座位沉思的金鹘,他扶着窗玻璃费力地摇起窗子,直担心玻璃掉下来。
叶俊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潮,紧把方向盘的指关节一个个发出青白色,一辆早该报废的1973年型旧汽车让他开得快马轻舟,沿逶迤的起伏公路一溜烟朝东南疾驶……
金鹘害怕地扫眼速度表,指针剧烈晃动爬向95英里那一格,真有点战斗轰炸机准备刺破长天起飞时的英雄气概……横跨弗莱泽河的旧铁桥就在眼前,情况比电影里那座卡桑德拉波兰铁路桥强不到哪里去,金鹘慌慌张张扣好安全带,紧张得上不来气……
汽车冲上铁桥前的瞬间,叶俊松了油门,车速减了下来。金鹘这才顾上痛骂亡命徒叶俊。
“你这小人书里的小丑!”金鹘简直怒不可遏。“你他妈黑帮奔命呀!这会儿有枪老子毙了你!这破车能跟飞机那么狠劲儿加速嘛!前面那俩车胎……”
“吓着你啦?我直以为你们陆军都是冲锋队的,枪林弹雨只等闲呢!闹半天你也知道害怕呵!我只当就我这空军人员胆量差意思呢。”叶俊眼珠子一转瞟他一下,轻飘飘地来这么几句话。
“这车只要到我手里,你就多余担那份儿心!怕快那咱步行走素里去得了,那他妈倒是又安全又保险。”
金鹘气得心口憋闷难受,手抖抖地点了棵烟,决定车到素里,无论如何也得揍这坏分子一顿!
“你刚说要怎么我来着?”叶俊目视前方,他这阵儿开车得心应手,就又开始挑衅。
“我说有枪就毙了你丫的!”金鹘余怒未消,很冲地回一句。
“有呵!你揭开咱俩中间的杂物盒看看……”叶俊卖个关子说了半句话。
“有他妈什么?你这……”金鹘疑惑地揭盖子,伸手探进去掏摸,一件凉凉的金属物件沉甸甸地被金鹘拎了出来,眼前是一支样式古老、法蓝褪尽的旧转轮手枪。
金鹘翻过来掉过去掂量这件少见的古董。
他努力辨识磨损枪管上的字迹,好像是基里尔字母,不认得,一行数码是:1898……他有理由认为是支沙俄造手枪,那会儿还没有苏联。
不知碰了哪儿,弹轮向左摆转出来,斜对角一边一颗铜壳弹底朝上发亮,四个空弹巢眼黑洞洞的。金鹘枪口一朝上,两颗弹无声地滑落,赶紧接住了,他闭只眼瞧瞧枪膛线,磨得光光的,这枪可打过不少子弹……
“嘿!枪里有子弹!”叶俊惊乍地吆喝起来。金鹘松开左手,掌心两发秃头平底圆子弹闪着铜绿。
“怎么样,想不到吧!”叶俊得意地问金鹘。
金鹘没理会叶俊的卖弄,取颗子弹,头朝里塞入枪口,他很失望地发现,子弹几乎顺当地填了进去……金鹘无言凝视窗外。
“你怎么没声儿啦?咱哥们儿本事没得说吧?要嘛有嘛!”叶俊操天津卫腔调收尾。
“你先别忙吹乎,哪儿弄的这玩意儿?”他希望知道旧手枪的来历。
“咱哥们儿从几个俄国人手里赢的!不简单吧?俄国水手可都是亡命徒……”
“那正好跟你一路……哪儿那么些废话,痛快点儿说!”
叶俊告诉他,刚到加拿大那阵子,他从西往东遛了一趟,在哈利法克斯港碰见几个俄国海员,挺聊得来,就去酒吧喝酒。比喝啤酒不分胜负,人家问他敢不敢比试“俄罗斯轮盘赌”,他还以為赌钱呢,借酒劲儿说没问题呀!
他去趟厕所放完水回到桌旁,俄国水手就掏出这么个家伙来,塞进两颗子弹,弹轮转了几圈儿,递给他,一比划才明白是顶着太阳穴搂火,谁敢搂谁赢。赌注么,叶俊敢搂火枪又不响,枪就归他(枪响的话,就无所谓归谁了),不敢比就输两瓶斯米尔诺夫伏特加给俄国人。
“你敢跟人家比这个?这他妈叫‘作死,送了小命也算不得好样儿的!”金鹘简直搞不懂这叶俊到底是个啥角色。“战壕里步兵不知死活的把戏也是你耍的?”
“嗐!那会儿喝高啦,我他妈抄起枪就连搂两下,‘咔嗒咔嗒两声,几个俄国佬退着走了人,枪归我啦!”叶俊如实汇报情况,没有了得意忘形神色。“那会儿我兜里钱不够两瓶伏特加的啦!”
这能算是个理由么?可叶俊这小子他敢干,吓跑了俄国水手,缴获了这件武器。你能说他不是好样的?金鹘认为他是!
“你怎么和俄国水手(实际上是“新思维”的苏联海员)聊到那份儿上呢?”
“哥们儿英语不怎么样是不假,就不能会别国的鬼子话?我俄语棒着呢!”
“那你认认这枪上的字母……”金鹘很正式地提出要求。
“考我,是吧?”叶俊照样眼盯前方开车,平静地回话。“我不懂手枪,也没放过枪,那几个俄国佬吹乎说这叫纳甘左轮枪,图拉兵工厂的名牌货,还说是克拉斯诺夫将军的私人用枪,谁知道呢……反正枪比刀子顶用,这我懂。”
“那他们瞎吹呢!”金鹘摸摸这支老掉牙的图拉兵工厂早期产品,它居然和镇压十月革命的著名哥萨克白军骑兵将官有联系,不可思议!
“要是把俄式恰希卡军刀,扯上克拉斯诺夫将军那还有点谱,这枪不值两瓶Smirnoff伏特加。”
“一把左轮枪不值两瓶酒钱?我不信!”叶俊对金鹘的极低评价持有异议。“你想踩乎我就直说,这枪碍你眼啦?”
“我绝对没那意思!”金鹘连忙解释。“枪旧了就没准头打不远,甭说这枪用了90多年,咱国产的54式手枪,打个几千发子弹,膛线磨光了,开一枪子弹打出去,还没吐口唾沫那么远呢!不信咱今天下午找个地儿,你自己试试。”
“哦,對了,”金鹘老到地想起了啥,又问叶俊。“这枪看样子你没试过,还有旁的子弹么,不能就枪里这两发吧?”
“咋啦?”叶俊不解地问他。“你还怕两枪打不死我是怎么着?”
“啧啧,嗐!扯哪儿去啦!”金鹘并不喜欢叶俊这血腥味儿浓重的玩笑。
“要就这两发老子弹,咱也甭验什么枪了,A级路试通不过,留着自杀用得啦,一人一颗冲脑门儿开枪……这把我先搂火!”
“还有一盒新子弹呢,你再翻翻搁枪那地儿……后来我比着买的。”叶俊告诉他。
金鹘又伸手掏杂物盒,一个小方纸盒的分量使他找回当年拆油纸包,把新子弹压进63式自动步枪短弹夹的充实感觉。他拈出不大却沉甸甸的纸弹盒。
这回是认识的拉丁字母,一拼一读就明白说的是啥啦。金鹘仔细研究盒上的标识文字,确认之后,他告诉叶俊,这是芬兰产帕拉贝伦子弹,是手枪用的,不过是7.65口径。
“沙俄造纳甘左轮儿口径多大?”他问叶俊。
“你管它多大口径呢!”叶俊漫不经心地回答,显得不耐烦。“我都塞进去试了,子弹粗细长短都合适,要不我买它干吗呀!”
“试射过吗?打了几枪?”金鹘仍坚持刨根问底。
“那没有。捱加拿大得偷着买这玩意儿,不能乱开枪。”
“这就对了。”金鹘抹去额头的细汗。“这盒子弹不能用,口径不对。就那两发俄国子弹可以,最好别是臭子儿。”
“咋就不能用?我他妈一会儿就搂火给你瞧瞧!”叶俊光火了。他拿出秘藏的宝贝来,原指望金鹘至少能给句公道话,半天问个底儿掉,有枪没弹不成摆设啦?
“哎哎,我说兄弟,先别上火呵!”金鹘明白叶俊恼羞成怒为哪般,拿脑袋换的玩意儿是件废物,搁谁也得火冒三丈。
“我摆弄过几年枪炮,略微知道些常识。说出来你听听,看有点道理没有……”他得体地打住话头,看叶俊的反应,他疑心叶俊火头上听不进去。
“说呵!我听着呢!”叶俊两只卫生球眼白他一下,气呼呼地催促着,就是说还有理智,这就比较好办了。
“那好,我长话短说吧!”金鹘把玩两颗已握温乎的子弹,开始措辞。“欧美枪支口径标准和沙俄苏联不同,沙皇俄国轻武器统一,都是7.62口径,连机关枪都一样,只有弹长区别;这西欧花样就多啦,子弹长短粗细好几十号,不通用。老美英国口径是按英寸计算,更别扭了。这盒芬兰子弹明明标着7.65口径,可你硬说能用!你甭拿这0.03毫米不当回事,一搂火炸了膛,哭天也他妈没泪啦!
“这轻武器是越造越先进,枪、弹都一样的。你这包子弹1994年生产,膛压高初速快,是军用冲锋枪弹。可你这支‘克拉斯诺夫将军左轮手枪是1898年造,那会儿子弹还是黑火药发射的呢!老式纳甘左轮枪零件强度不够,撑不住新型帕拉贝伦枪弹高膛压发射,更别说你这弹还粗一圈儿,枪管是钢的不是胶皮的,那能行么?这就像双翅膀螺旋桨飞机不能安喷气引擎试飞一样……还不立马扯碎了飞机?”
“照你这么一说,我是白张罗啦?”叶俊于心不甘,追问一句。
“谁说的?”金鹘立即安慰他,这真话听多了谁也受不了。
“这种枪和子弹早停产了,就和绝版邮票一样值钱,咱先留着。你爱玩枪那好办,咱跑趟魁省跨境印第安保留地,买打坦克的火箭筒都容易,几百加元的事。
“另外,苏联红军1930年以前也用这种左轮手枪,枪毙个逃兵,军官自杀什么的。只要苏联生产过纳甘子弹,那产量就小不了,俄罗斯联邦就能有存货,咱就不愁……嘿!过啦!快停车,走过啦!”金鹘忽然嚷嚷起来,叫叶俊赶紧停下。
“过什么啦?”叶俊手脚并用,麻利地停住汽车,他没懂金鹘的意思。
“你看那边。”金鹘手指左后方路基下洼地里的一处铁丝网围住的院子。“那就是咱找的素里驾校。”
叶俊掉头驶过公路另一边,也就几百米吧,一条土便道向下通往洼地。停车后,两人下来,瞧见两根木杆上方横钉块白牌子,就是大门,写着:“素里重型卡车驾驶学校”,那么就是这里了。
这片院子占地约8英亩,一个很大的环形路算内圆,外圆是铁丝网、排水壕沟,环形路经由那条砂石便道通向公路,从金鹘叶俊站的位置居高临下看,活脱脱一副绞索形状。环路内两辆一样的暗黄窄鼻子车头停放整齐,旁边是三个长度不同的有轮集装箱,最长那个是48英尺的,短的两个多长金鹘不感兴趣,和本纳比相同的活动板房充作办公间。
金鹘看来,这儿不啻一处野战补给营地,完全是懂军事地形的布局设置。挖过多年战壕工事的金鹘觉得十分亲切,他开始喜欢这荒郊野外的卡车学校了。
叶俊开车冲下斜坡,沿环路兜回活动板房前,漂亮的“靠、拐、贴”三个动作一气呵成,车刚好停在门口。
他俩沉着地走进开着的门,一个缠锡克式包头的男子在煤气灶前煮吃的,背后也能瞧见他刺猬般大胡子,室内弥漫着咖喱味儿……一个挺年轻的南亚小伙子从里间迎出来,他听到汽车声和金鹘叶俊踏上地板的沉重脚步。
“哈啰,先生们,我能为你们服务吗?请坐。”他热情问候着,并请他俩坐下。
“我可以跟经理谈谈吗?”金鹘瞧眼单薄的塑壳椅子,摇摇头,直接问话。“我们刚从本纳比驾校过来,米娜小姐告诉我们可以……”
“是的,是的,我知道你们两位绅士要来这里,从昨天就等你们了,我叫皮特。”还没等金鹘把话讲完,小伙子满脸堆笑连连问候,说是他昨天就开始等候他们,两位绅士光临啦,他说他名叫皮特。
“米娜小姐要求我,必须提供最好的驾驶课服务。我会,我会尽量做到的,在这儿不要有任何担心。”印度皮特告诉他们,米娜交代他务必给这两位绅士提供最好的服务,他说他会的,要金鹘他们不必担心任何问题。
“那驾驶教官在吗?米娜小姐说他是加拿大最好的。”金鹘对印度皮特说,米娜告诉他这儿的卡车教官是加拿大最好的,他想见见这位先生。
煮咖喱饭的那个大胡子听到金鹘的要求,不等印度皮特回答,一个利落的向后轉,迈着僵硬步伐走了过来,立定后伸出一条胳膊,同金鹘握手。
“我就是你们刚才问的驾驶教官,你们可以叫我约基,先生们。”他用生硬的印度英语告诉金鹘,他是约基,正是他们要找的卡车教官,说话时底气十足。
金鹘不知怎么的,立刻喜欢上这位举止僵硬的大胡子锡克教官了。叶俊照例猫他背后,探出半个脸瞧动静。叶俊是张光溜溜的小白脸儿,所以见着络腮胡子的人就含糊。
“那好,约基教官,我们何时开始驾驶课程?”金鹘也换了解放军陆军那种洪亮嗓音,问约基教官何时开始驾驶课。
“皮特说你们能驾驶挂上集装箱的重型卡车?啊哈?”约基不大相信地问他俩,真的能驾驶挂上集装箱拖车的大车头?
“是的,我们能驾驶挂集装箱的重型卡车。”金鹘肯定地点点头,告诉约基教官说,他们能开拖一个集装箱的卡车头上路行驶。
“那就好,你去开那辆挂48英尺集装箱的1号卡车,还有你去玩挂40英尺货柜的2号卡车,快去!”约基一挥手下达了命令,叫金鹘开1号车头挂48英尺集装箱拖车,叶俊玩2号车拖那个40英尺的。命令下完,要他们立即行动,不得有误。
金鹘简要翻译命令内容给叶俊,扭头走向1号车。叶俊紧赶几步揪揪他袖子。“就这么开练啦?我说,咱俩先开一辆试巴试巴,你说呢?”
金鹘一时闹不清叶俊思路,沉吟一下,他们是花钱来上课而不是当兵吃粮,约基的命令当然可以打折扣,选择一下总归是该允许的!于是也就不请示约基教官,径自揽着叶俊肩膀一同朝1号车走去。
那天他俩玩了差不多4个钟点的肯沃斯车头,是约基指定的1号车加挂48英尺集装箱,跑了280多公里。
期间,先是金鹘上手练活儿,他爬进很高的驾驶室,搞好例行检查,按下红橡胶套住的启动钮,10个气缸的柴油机振动着开始工作……他从左后视镜瞧着叶俊的手势来回打方向盘倒车,去挂那最长的集装箱……“咔咚”一声闷响,说明他车头后部的大圆钢盘豁口迎进了集装箱拖车的钢卡销,挂上啦!
他挂回空挡,拉了手闸,开门跳下车,摇起集装箱的两根方型前支腿,坐回驾驶座位,等约基教官上来。叶俊缩在车头里的卧铺间,撩起门帘抽烟装神弄鬼。约基板着神色凝重的黑脸,盘腿坐上副驾驶位子,取出一条腿儿的太阳镜遮住眼睛,大鼻子直指前方,他发现了躲在卧铺间的叶俊,但没说什么。
“往前开!”约基命令出发。金鹘踩紧离合器,挂了1挡,松离合器轰油门儿,长龙般笨重的车身移动了……金鹘沿着“绞索环路”绕多半圈儿,右转弯驶上“绳颈便道”,这个坡有些陡,他使点劲踩油门,卡车鼻子上扬,轰鸣着爬了上去,又一个右转弯,金鹘把车开上了5号省道……
老长的集装箱卡车转弯是件麻烦事,车头前轮必须尽力探入第三条车道,走个10几20米再狠回轮扭拐车头,才能确保最后一排尾轮驶上第一条道儿,拐过弯路顺公路直行就容易多了。但转弯弧线掌握不好就会冲进逆向车道,或后轮拐下路肩,造成不应有的危害。而左转弯比右拐要难操作,先得横过三线逆行车道,等卡车鼻子感觉快驶出最外道时,才能猛然左打轮子拐回路面,这时尾轮刚刚压上里线路面。头一回左转弯,吓出金鹘一头冷汗……从此他只要有可能,宁肯绕它几公里也不玩左拐弯游戏,他认为右转方便合理,就总是尽量避免该死的左转弯!
金鹘依从约基教官指示的路线朝西南方驶去。5号省道顺着山势曲折伸向远方,地形还过得去,有坡有弯但都不怎么难走,往来车辆也不密集。所以,金鹘4挡拐弯后,在可见的长缓弯坡道上,就一挡一挡往上挂,油门也不狠踩猛松,虽然挂到了9挡,卡车行驶得挺稳当,左右晃动不大,他很感谢面貌凶恶,但放手让他练车的锡克教官约基。
新手开这么长又老高的重型集装箱卡车,本来就心里发毛,死记硬背的要领,能想起来会用的起码也是颠三倒四的,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如果此时教官再用转向灯没关、没左右摇头看两边后视镜,或注意左前轮和道路中间白线距离够不够之类琐碎事连喊带骂,那只会搅得驾驶学员脑子里一片空白,前后左右的意识都完全消失,这车还怎么开呢?
约基教官身体随着疾驶车辆的节奏轻微晃动,不去干扰已经尽力精心驾驶的金鹘,他犹如打坐功夫极深的高僧,盘腿坐在不大的座位上,不靠椅背,却也稳若印第安矮图腾柱,金鹘很有些敬仰这“沉默是金”的锡克佬。
那讨厌的苏格兰肥驴麦克唐纳吵吵嚷嚷的,简直就是逼着新驾驶学员出车祸呢!根本不属于“雄辩是银”范围。
最后,金鹘终于发现约基教官实际上已入睡好一阵子了,不禁哑然失笑,他倒是够信任金鹘驾车技术的!
当然,这使得金鹘信心倍增,因为中央警卫局的轿车司机属于国内顶尖好手,他们就是以开大红旗车平稳快捷,不影响首长思考和打盹儿著称。这两点金鹘认为自己都做到了,首先,约基教官睡着呢;其次,卡车长龙挂到了12挡,时速大约140英里,不说风驰电掣也差不多……
换叶俊驾驶时,金鹘满意地靠边停下,自己先离开座位,挪进卧铺间。叶俊灵活地钻进驾驶楼,接着往前开……这一切都未惊动约基教官的酣睡。当然,能在快速行驶的卡车里坐着睡,还保持身体平衡,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回驾校!”约基教官醒来瞧瞧外面,命令回驾校,又不做声了。叶俊找个岔路口拐下公路,兜个大圈子绕上回素里的路。他也由于约基教官的“无噪声教学法”而眉飞色舞,充满职业自信,车开得贼快,油门踩到底,柴油机沉闷地轰鸣着,黑烟滚滚,却一路无事回到驾校。
叶俊很顺当地杀下5号省道,冲过了“绳颈便道”,拐进“绞索环路”,收油门,点刹车,引擎转速一降下来,退挡就好办了,叶俊停了车。金鹘等约基教官下车后,也跳到地上,打手势指挥叶俊对正方向,往集装箱原来停着的地方倒车。
叶俊表现出色,集装箱三排后轮几乎压着原来的轮胎痕迹到了位。金鹘摇下支腿,拔开卡销,叶俊又合铆合窍地停好车头,熄了火,拔出车钥匙,锁上了车门,向金鹘走过来。
“今儿个玩得过瘾!这素里是来对啦!”叶俊余兴未尽地说。
“我说怎么样?就是嘛。”金鹘轻松地答话。
他俩将钥匙交给约基教官,希望他能有个技术讲评。但约基用他浓眉大眼严肃地盯着他们一小会儿。
“你,你,明早9点钟!”说完,约基教官下班了。
因为一切顺利,开了4个小时的卡车,金鹘叶俊毫无倦意,一路说说笑笑,一溜烟驾车回了住处。谁也没料到门口有人等他俩呢!叶俊走运,等来的是欢乐事,而进一步的麻烦在等着金鹘……
汽车拐下街区马路,两人一齐发现了门口守候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一个么,是叶俊撵走的连丁格,另一个他俩都不认识,是个留短发学生头,眉清目秀的白净小伙子,个儿不高,挺结实的,身穿工装裤,浅色格子衬衣掖在里面,正和连丁格聊得高兴。
看见驶来的汽车,连丁格脸上堆满讨好的谄笑,迎了过来,那小伙子站着没动窝儿,似乎在估量形势,大约连丁格已经说了金鹘叶俊从北京来的情况,但毕竟是两个陌生人。
叶俊面无表情,把车停门口,两人各开一边车门,从左右自顾自下了车。连丁格瞅准金鹘从右手下车的,就绕过来打招呼。
“哥,拧(您)们回来啦!”连丁格似乎想抓住金鹘握个手,但犹豫着伸到半途又缩回去,金鹘的脸色比叶俊也好看不了多少。“我们可等你一气了,咋就忙到这会儿才回家?累啦哇?”
金鹘“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他看到叶俊已开了门进去了,也转身想离开,他与其听连丁格毫无内容的废话,还不如进屋躺会儿歇歇呢!
“哥,我给拧(您)介绍个仍(人),乃就是我说给拧(您)的小千,千京莓,我给领张(着)来啦。”连丁格说完回头摆手叫那小伙子过来。“小千,快过来,扔扔(认认)我这个哥,我的个老乡啦,跟我可铁壳呢!”
金鹘这才注意到,那个“白净小伙子”是个女的,名叫千京莓,就禁不住停步打量几眼。她无论举止打扮都很男性化,头发也剪得短短的,但仔细瞧瞧么,还是个年轻妇女,她的溜肩较窄,臀部是性感的宽肥型,男人长不出这号屁股,肤色白皙,脸蛋上五官很秀气,甚至可以说很好看。
她略显腼腆走近金鹘,伸过白胖小手,“金先生,您好!我叫千京莓,北京来的。听说您两位都打北京来这儿的?”她一口纯正的北京话,听着很亲切。
“您好!”金鹘有分寸地捏着她手指轻握一下,松开了。“听出来你是北京人,不忙就进来坐坐?”他本能地感觉叶俊会喜欢千京莓的,但不知她和猥琐的连丁格啥关系,为啥跟着连丁格串门儿?不过,让叶俊掺和进来的话,连丁格就一准儿败定了,他乐得隔岸观火,逗逗闷子也不坏,便提出要千京莓进屋聊聊,都是北京人嘛。
“喂!叶俊!空军同志!”进了门,金鹘便大声喊叶俊,一边报些基本信息给陌生却好奇的千京莓,增加叶俊的分量。“你小老乡瞧你来啦!躲哪儿去了你,快他妈出来呵!”
叶俊小白脸儿困惑地在他房间门口闪现。“谁呵!我哪儿他妈有老乡在温哥华呵!”
“瞧你这不在行的话!啧啧,说什么呢!人我给你领来啦,自个儿瞧着办吧!”金鹘很希望懒散的前空军人员有点悟性,领会他的意思,叶俊的反应使金鹘满意得喜出望外。
“哎哟!怎么敢劳您驾来瞧我?该我叶俊去登门儿拜访您呢!”叶俊那股热乎劲儿好像他和千京莓是发小儿光屁股一起玩大的,这令金鹘哭笑不得。
“空军同志,你陪小千,千京莓好好聊会儿,我还真以为你俩不认识呢!”金鹘也把千京莓的名儿咬文嚼字地告诉叶俊。免得连丁格看出破绽,戏一开锣就演砸了。
“我先洗澡去啦,你们聊吧。”金鹘按自己的想法撤出,留下空场子叫这三个其实他娘的同样棘手的公母刺猬翻滚鼓捣去吧。
叶俊没有令他失望,他两手把住千京莓胳膊摇啊摇的,“京莓,小莓”叫得肉麻,热络得不行不行的,接着将千京莓让进他房间,掩上门说私房话,起腻去了。
不知是什么情况,两位“访客”忽然都不见了,可以肯定千京莓是跟连丁格一起走了。
“怎么样,空军同志,味道不坏吧?”叶俊情绪低落地回来了,金鹘打算仔仔细细拷问一番,就笑吟吟地调侃叶俊。他从不肯放过任何取笑叶俊的机会,否则就太便宜这坏小子啦。
“哦,你说这个?我要这把就办了她,那这颗大肥草莓就不一定归咱哥俩啦。”这叶俊脑子弯弯绕,可不是一般的狡猾,金鹘没弄清他所说的意图。
金鹘思索片刻,觉着机会肯定丢了,便对着叶俊叹气,连连说“可惜可惜!”
午夜时分,他瞧见千京莓丰腴的月白身影从窗前悄然晃过,叶俊的窗子拉开又关上,一股辛辣又酸涩的感受骤然而起,金鹘僵硬地躺铺上入睡了。
次日凌晨,阳光和煦地斜射进金鹘的小间,他慢慢坐起身,觉得浑身不自在,胸中憋闷上不来气,筋骨肌肉僵硬痠痛,太阳穴“突突”跳疼。回过神来后,他决定提早冲个热水淋浴,说不定能缓缓劲儿。
金鹘冲过滚热的淋浴,刷了两遍牙,用祛风油涂了嗓咽眼儿鼻孔耳根子,清爽许多。回了房间,开窗放放浊重的烟气,灌下一大茶缸子黑咖啡加两个阿司匹林药片,叹着气盘腿坐铺上,点根香烟,准备胡思乱想一阵子。
坐着坐着,一支烟没抽完,又犯开悃了,索性掐了烟,躺直了闭目眯一会儿……幽幽然一股子好闻的味儿缭绕着窜进了鼻子……金鹘不禁睁开眼睛瞧瞧怎么了。
“鶻哥,你醒啦?”千京莓笑容可掬,挺胸直腰跪在他地铺前,脸蛋儿像只粉红的阿克苏苹果,湿漉漉的短头发贴着脸颊,一身绒布睡衣,胖胖的小手扣在膝头,气色极佳,要不是金鹘亲耳听了一整夜的欢喜佛金刚经,还真没法儿和眼前这一脸清纯的小媳妇儿对上号。
“哎哟——!”金鹘一骨碌坐起来,连连表示不敢当。“我说,都是从北京来的,您这是干嘛呀!叶俊这丫挺的跟你叨叨什么啦?”
“鹘哥,不用他说,我自己就能瞧出来。”千京莓讲话显得很贤淑,满懂事的模样。
“咱在国外不容易,没个朋友难呀!可碰个真朋友更难。昨儿个鹘哥您不怎么搭理我,我就知道,是为连丁格领我来的事儿。其实我和他不是一路,租房子租一起了,算是个邻居。”千京莓像是面对多年的老朋友,很随意地讲啊讲的,倒也实诚感人。
“防住‘老连可不易,”金鹘想起在多伦多上当的事。“等你明白过来,他这便宜早占完了,一把没几百加元下不来呀!”他总觉着千京莓不像能斗过连丁格这号骗子手的主儿。
“可让您给说着了!”千京莓粲然一笑。“一到交房租他就几天没影儿,我不爱听那香港房东数落大陆人怎么怎么穷酸赖账,都替老连交了两回啦!他总说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金,三两天就还我,这都快仨月啦,还真是呢!”
“这又是月头,你该交房租啦!”金鹘提示面前轻松愉快的千京莓。
“这个月不用,”千京莓手臂交叉在脑后,摇摇头高兴地笑了。“我把老连收拾啦!”
“你收拾了连丁格?”金鶻很想知道实情,却又不好意思细打听。
“我那儿是月末交租,”千京莓好像知道金鹘的心思,开始告诉他事情原委。
“俩星期前吧,老连一连几天巴结我,我觉着不对劲儿。不瞒您说,鹘哥,我从小跟我爸修军车,成天价跟车间里那帮修理兵混,说粗话骂人都跟他们学的。我还真不会做饭归置屋子啥的。”说到这儿,千京莓挺不好意思地抿嘴笑,脸蛋红彤彤的。
“接着说,自己人么,随便点儿。”金鹘催她别停下。
“鹘哥,我抽根儿烟成吗?”她曲回两腿要起身。“我烟在小叶那屋,我去拿过来。”
“抽我的吧。”金鹘把烟盒火柴扔给她,阻止她起身。“这么客气干吗,说你的故事。”千京莓点上一棵烟连抽了两三口,舒畅地喷出大团烟雾,才掸掸烟灰,很放松地曲回腿坐着说话。
“晚上吃饭时候,老连不知打哪儿弄来半瓶鬼子洋酒,说要跟我喝个小酒儿……”千京莓继续讲她的故事,因为金鹘听得很专心。
“喝就喝,姑娘我怕过谁呀!”千京莓蓦地挺起上身,捋起袖子露出藕节儿般的白嫩胳膊,两手叉腰提高了嗓音。“找俩茶碗倒上酒,一碰我就干了。老连想算计我?打十四五岁我就和那帮修理兵打赌喝二锅头玩儿,我爸都喝不过我。”她这情绪激动。
“他喝下多半茶碗洋酒就装醉,说是非得‘收拾了我不行,伸手摸我屁股,还想搂我。”千京莓愤然地昂头挺胸,雪白的胸脯赫然对着金鹘的脸,直晃眼睛。
“我心说你装我也装,又倒半茶碗酒喝了,一把搡他个跟头,冲老连说我还想收拾他呢,叫他快还我房租钱,不然我大嘴巴抽他!他又是没带现金那套,我把他叉撵出去了。
“我一早开车跑温哥华港一朋友那儿,住了四五天才回来。房东告诉我,她撵走老连三天啦!老连捱国内耍赖那套这儿不管用,房东刚说要叫鬼子警察来,老连就跑没影儿了。”说完后,千京莓放下叉腰的手臂坐好,舔舔上嘴唇笑着,也许是瞧金鹘的反应呢吧。
“那怎么你又跟他来我们这儿的呢?还有说有笑的?”金鹘听着哪儿不大对劲儿,他把烟盒推到千京莓腿前,自己叼着烟边抽边问。
“鹘哥,你不待见我。”千京莓忽闪着大眼睛,手里揉搓一支香烟,有些怨艾地回答金鹘。
“怎么会?”金鹘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疑问可能刺伤人家,便设法弥补。“我在多伦多也叫他占了便宜,这不是请教你嘛。”
“嗐,有啥呀,”千京莓似乎信了他的歉意。“甭听他那套,甭瞧他那装可怜样儿就成!”
“连丁格怎么把你拐我们这儿来的?他跟你说啥啦?”金鹘想知道这件事,还得接着问。
“昨儿个一早老连打电话说还我钱,”千京莓认真地回忆说。“我去了他说的那个公用电话亭,他又说等三两天,我扭头就要走,他揪着我袖子不叫走,说领我瞧俩北京来的朋友,我就来了。正待着没事。”
“怎么样,觉着还行?”金鹘松口气,逗弄地问她。
“挺好。”千京莓点头首肯。“我热闹惯了,一人儿呆着受不了。”
“叶俊好吧?”金鹘总控制不了捉弄叶俊的冲动,话里的辛辣味道蓝鲸的大舌头也品得出来。“交他这个朋友没错儿。”
“鹘哥,您说的不对!”千京莓忽然平静得吓人,“跟我睡过的男人才是好?小叶哥没得说,鹘哥你没跟我睡过,那也好,往后还有日子呢。我想交你这朋友,嗄,鹘哥?”
“交,交,当然交你这朋友,都打北京来的。”金鹘这才明白,千京莓不是叶俊支使来“打平手”的,反而搞得自己尴尬不已。
跟着“加拿大一流卡车教官”约基在温哥华一带的山间公路驾驶那辆肯沃斯集装箱卡车跑来跑去将近一个半月,几次去“续交驾驶小时费”,每一次都受到米娜的“热情欢迎”,但金鹘总是拿到“缴费收据”就转身走人,他和叶俊每人的驾驶课延长到100小时,米娜也似乎越来越喜欢跟金鹘“聊天”,每次都从办公桌后走出来,挨着金鹘看他签字。米娜不穿印度纱丽,完全是北美款式很“合身”的棉质衬衫、便裤,这样一来她的身段便显露无遗。金鹘并不欣赏米娜高耸的胸乳,尽管她时常不扣住衬衫上边的两三个纽扣,但他很少看那里。米娜的腰肢较细,因此金鹘乐意观赏她往下的宽腴肥臀和浑圆粗腿,扭动着在他身边晃来晃去,很诱人的一种仪态,皮凉鞋里涂了红趾甲的白脚丫也很不错。米娜的大眼睛有些类似青藏高原的山间“圣湖”,目光清冽而热切,但性情恬淡的金鹘根本不像会“跌落”湖水中的那号男人,因此米娜的眼神也就时明时暗地变化着,她也许搞不明白这个“绅士金鹘”何以不为所动,说实话,金鹘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了,米娜不好不迷人么,当然不是。“‘A级驾照战役”还没打完呢,这就是金鹘时时约束自己的“信条”吧!
“你们两个,我们今天完成‘路试。”混熟了的约基这一个多月以来,跟金鹘叶俊说话的语气很像是对锡克联队的士兵那样直截了当了,金鹘喜欢这样交流。
“那很好,军士先生。”金鹘一直没有开口询问“路试”的事情,反正已经交了6千加元,开够100驾驶小时再说吧。没想到约基主动提及此事,他不由得喜出望外,手头剩下的加元如果再“续交驾驶小时费”,就得“走回”多伦多了,那可真是“万里迢迢”呵!
在约基的指挥下,他们把挂了48英尺集装箱的肯沃斯卡车开到了一个有点像停车场的地方,三边都有铁丝网,四周阒寂一片,只有他们三个人和那辆长长的货柜卡车。
“很好,你们的‘驾驶考试已经通过了,我们今天就考‘倒车进位。”金鹘正在琢磨这么一个狭长场地“路试”不知怎么考呢,约基话一说完就明白了。“铰接式”集装箱卡车是“不固定连接”,“倒车进位”不是很容易的。
约基拉着金鹘走到车尾,指着集装箱下角的一边一个的小侧尾灯,又指指眼睛,来回摆摆了手,就拉着金鹘上了驾驶室。金鹘往回倒车时,约基告诉他,如果看见“左侧尾灯”,那就往右轻转方向盘;看见“右侧尾灯”,就往左打方向盘;两边“侧尾灯”都看不见,那就能“倒车入位”了。这个“锡克要领”一下子解决了金鹘倒车总是车尾左右扭动,“到位不准”的毛病。他按照约基的办法倒了两次车,后视镜显示:车身很直,“倒车入位”了!
约基示意他把卡车开出停车场,停下后,约基叫他下车,把“锡克要领”跟叶俊说一下,该他“路试”了。
金鹘三言两句就让叶俊明白了“倒车要领”,他钻进驾驶室开始倒车,这次约基都没有上车“考察”,跟金鹘一起站一旁看叶俊“倒车路试”。当叶俊准备第二次倒进去时,约基举手示意“停车”,拉上金鹘钻进了驾驶室。
“你们两个通过了所有‘路试,现在回驾校!”约基的简洁口令下达了,叶俊惊讶地看着副驾驶座上的“考官约基”,没有说话,灵活地转动方向盘,长长的卡车开上了省道。
“回素里?”金鹘多问了一句。
“不,去本纳比,去找米娜小姐。”
在卡车驾驶室里,金鹘跟约基商量了一下,要是开这辆肯沃斯卡车拖上48英尺集装箱去本纳比驾校,动静太大,本纳比驾校的院子停满了车辆,不能再驶进一辆这么长的集装箱卡车。不如先开回素里驾校停车场,然后坐那辆旧庞蒂埃克小汽车拉上约基去本纳比找米娜办手续。
约基痛快地答应了。卡车开回素里驾校停车场,约基下车后,告诉金鹘:他就不去本纳比了,他俩直接去找米娜就行了,他会打电话通知米娜“路试结果”的。他俩准备上车时,约基走过来拥抱了金鹘一下,有些不舍地摆摆手说:“记着回来看看我,先生。”
也许是接到了约基的“路试结果”电话,米娜显得与平时不太一样,她换了艳丽的“印度纱丽”,头发梳得很是整齐,还涂了很浓的红嘴唇,一副“明艳照人”的模样。她走出办公室迎接金鹘两人,情绪也很不错。
“祝贺你们两位绅士,你们的‘路试报告我都准备好了,在这儿呢。”米娜一边说着,一边递给金鹘两个有本纳比驾校印记的黄色信封,笑容可掬,有些令人感动。
金鹘沉默地接过了两个历经磨难才拿到的黄信封,里边装有价值12000加元加上两个月“煎熬工夫”的两份“路试合格成绩单”,恍惚间还真是感触良多。在金鹘要转身时,米娜拉住了他。
“金先生,我很高兴能遇上你,这两个月我能为你做些事感觉很愉快,也回来看看我,亲爱的朋友。”米娜低声呢喃着,很是认真地拥住了金鹘的躯干。
这次金鹘算是领教了“印度纱丽”是怎么回事,这种轻渺的长段薄纱缠绕在米娜這样年轻妇女的丰腴身体上,一旦拥抱,可谓“感知深切”,是一种清晰而复杂的感受,诱人失态,金鹘不由得回应米娜的“印度礼仪”,不管不顾地用力搂住了米娜,很多秒钟后才松手。期间,米娜静静地待在他有力双臂的拥抱中,不清楚她是否也在体会着什么感觉……
“我要去‘驾照办公室了,米娜小姐,我从未碰上你这么迷人的女士,我会怀念你很长时间的,相信我。”说完这几句话,金鹘轻轻推开了米娜的身体,转身走向旧汽车,叶俊已安稳地坐在方向盘后边等他了。
在温哥华唐人街看到的第一家汉字招牌的华人诊所门口,他俩停车走了进去。说是拿“A级驾照”的属于“职业司机”,BC省交通部规定需要“体检合格”才给办理手续,那就按规定体检吧。
一个举止得体的中年妇女迎上来,用广东话问他俩“有咩系”,金鹘回答:“请讲国语”,这个负责接待的妇女却一下子愣住了,回头进了诊疗室。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走了出来,跟他俩说话:“二位先生看病吗?”是可以听懂的港式普通话。
金鹘把两份文件递给这名香港医生,他翻看一下,就让金鹘他俩坐下,从玻璃柜橱里取出两份“体检表”开始填写;很快就处理完毕,“都是中国人,就不麻烦你们,每人25加元体检费。”这名西安大略医学院出身的医学博士很爽快地把两份体检表递了过来。
找过零钱后,金鹘好奇地问:“张医生,你那个‘接待女士,我一说请她‘讲国语,就走进去叫你了,我还没跟她说英语呢。”
“哦?”那名香港医生笑了,“她是韩国人,不会讲国语,也不懂英语,只会说些广东话,再就是朝鲜话啦。”这个回答令金鹘惊讶,南朝鲜人学广东话?还真够难为她的了。
出了诊所,手头所需文件凑齐了,可以去温哥华的任何一处“驾照办公室”领取“BC省A级驾驶执照”了,他和叶俊商量去哪里办手续。
“你不是说,林默尔驾照办那个斯里兰卡黑丫头叫你还是去她那里办驾照么?”叶俊随口说着,似乎也没个准主意。
“哎-哎,林默尔可是不能再去了,那次我紧张得够呛,好运气不能回回都碰上的。也太远了,现在咱俩‘证照齐全,去哪个‘驾照办还不是一样?”
“那就明天再说吧,我也累了。”叶俊表了态。
细雨霏霏的温哥华清晨,清爽宜人,一个适合处理麻烦事情的好日子。金鹘一夜没有睡踏实,到底去哪个“驾照办公室”领取“BC省A级驾驶执照”在思绪中不断地缭绕,拿不定主意。他拉开很大的窗户,让蒙蒙的清凉水汽扑面而来,忽然就有了确实的想法:“还是去凡杜森花园驾照办会会那个‘法裔老妖婆,或许更加快意一些,既然打过一次交道,不妨再去‘扫荡一把……”
令他不解的是,叶俊也早早起了床,看样子已经收拾停当,一副齐整饱满的状态,他正在烧水,准备了两个厚重的大瓷杯冲速溶黑咖啡,平时这类“琐事”都是金鹘张罗的。
“喂,空军同志,今天起个大早,又打算‘作啥呢?”金鹘心情不错,对叶俊打着哈哈。
叶俊瞟他一眼没有做声,沸水倒进大厚瓷杯冒起热气,可以嗅到咖啡的浓厚香味儿。“那就去吧,反正我‘证照齐全,办手续的几句英语我也能对付,你不嫌麻烦就行。”叶俊没有异议,出去发动旧汽车了,他的那杯浓咖啡只喝了不几口,还在台子上冒着热气。金鹘却对得起叶俊的“操持”,一大杯黑咖啡全部喝掉,才放下了空杯子。一股热流串喉而下,很提气的舒爽感觉。
“你说你‘害怕那个斯里兰卡黑丫头,不去林默尔,那咱们去哪儿办A级驾照手续?”叶俊征询地问着。
“去凡杜森花园,还是去找那个‘法裔老妖婆办手续。”金鹘肯定地回答。
“上次你快俩钟头才出来,不怕那个‘老妖婆再收拾你啦?”
“上次是我‘轻敌,不知道‘海外中文有多难,早选‘英文考试就省事了。我就是想看看那个‘法裔老妖婆还有啥道行折腾我,今天感觉不错,斗斗看吧。”金鹘解释一下去凡杜森花园的理由,似乎也“站不住脚”,但他就是想再“折腾”一把。
“嗨,太太,好久不见了,你还好么?”今天这个驾照办公室没有多少人来办理驾照事宜,金鹘就直奔那个“法裔老妖婆”的柜台,很是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哦,鹘先生,我认识你。两个多月前,你来这里弄你那‘可爱的中文考试,可你第一次考砸了。还记得么?”办事的人不多,“法裔老妖婆”认出了这个高个子亚洲人,想必是回忆起了当时金鹘“中文考试失败”的窘态,眨动着锐利的蓝眼睛,开始揶揄金鹘。
“是啊,那确实是真的,太太,多谢你允许我的第二次考试,在我‘更换语种之后。”金鹘不得不点头承认这是真实情况,“法裔老妖婆”神情显得轻松愉悦。
“你今天来又有什么事情?”金鹘没有答话,把手里的几份文件放到老妖婆面前。他扭头看见叶俊已经办完了手续,手执那张黄色纸片正往外走。
“噢,鹘先生,你需要等几分钟。”老妖婆翻看过金鹘交上来的几份文件,要他等一等,转身走进了办公室。
一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白人跟着老妖婆走到柜台前,老妖婆对着电脑指指点点地说明情况,那个似乎是“负责同志”的中年白人一手支着下巴,盯着屏幕听老妖婆说话,金鹘也十分镇定地站在柜台前。
老妖婆的说明不外乎这个亚洲人大约两个月前来考了个“G级(第5级的普通驾照,只允许开小轿车)实习驾照”,很快就来这里要求考“A级实习驾照笔试”,当天就更换语种考了两次,第二次的“英文笔试”通过了,按规定拿到了“A级实习驾照”,这又跑来办“正式的A级临时驾照”了,应该怎么办呢?
“这种情况很少见,但是合法的。”中年“负责同志”简要地对老妖婆表态后,回办公室里边去了,也没有跟金鹘搭话。
“你是个幸运的家伙,鹘先生!”老妖婆叨叨一句,按下了电动打印机键钮,金鹘愉快地看着属于自己的那份“BC省A级驾照”黄色宽纸条徐徐地从打印机口吐出来。
金鹘钻进旧汽车看到叶俊并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一副平淡的表情,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金鹘也就没有开口,任由叶俊开动车子。
方向不太对头,金鹘就问了叶俊一句:“咱们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叶俊简慢地答应着。
当那个脊柱弯曲90度,直不起腰的残疾白人弄清他俩是从中国大陆来的,不是台湾人,态度骤然变得十分热情,他行动不便地端出了大玻璃壶,给这两个“中国大陆人”斟上热气腾腾的浓咖啡,还特别说明是“新煮的”,又拿出一盒魁北克产香烟递给金鹘。
“哦,先生,这里‘禁止吸烟。”金鹘指指墙上的牌子。
“好的,好的,你们是不一样的,我们都从社会主义国家来的。”金鹘怔了一下,把自己的“红双喜香烟”递了过去。
“我喜欢中国香烟,我曾经在北京买过的,味道极好。”他说他叫瓦茨拉夫,捷克人,他的“生意伙伴”刚才出去了,她名叫塔瑪拉,是斯洛伐克人,也喜欢中国。瓦茨拉夫点上一支“红双喜”,珍惜地慢慢吸着,显然是真的喜欢中国香烟。
当金鹘他们说明是要购买回多伦多的机票时,小旅行社经理瓦茨拉夫很快就办好了两张机票,只问了怎样拼写他俩的名字,也没有看证件,一共198加元。金鹘这才明白并不是叶俊有多“能干”,确实有很多家这种“廉价包机公司”,“驼背捷克”说,这种廉价机票常年都有,要是金鹘他们再来温哥华时,给他打电话预订“往返机票”,而且可以“Open(乘机日期随时自行决定)”。
这个小小捷克旅行社的瓦茨拉夫经理和他的周到服务可把金鹘给感动坏了,两个欧亚不同国家的人,在“蛮荒北美”竟然如此“和谐互助”,不可思议!“还是社会主义好啊”,金鹘强忍着哽咽,备加感慨,于是就把这家“捷克旅行社”的名片妥帖地装进内衣口袋里。
金鹘在收拾自己空空如也的行囊。终于能离开令人郁闷欲死的温哥华,回熟悉的多伦多打发日子,这使他觉得轻松。毕竟熬过卡车学校炼狱般的50多天,通过了不列颠哥伦比亚省A级驾照各种难缠的考试,怀里那张黄纸令人欣慰。
在多伦多一年积攒的7000加元全搭进去了,还违背他多年的戒条,破天荒开口向渥太华的旧同事借了1500加元,才填满了90多个“驾驶小时”的血盆大口,纯系不得已而为之的扫兴事。
此前,他曾向“近在咫尺(百多英里吧)”的亲兄弟说明情况,想借1000美元救个急,原以为此事不难。而在西雅图的二弟却无动于衷。这位IBM公司的计算机软件工程师先是说“我没有钱呢”,继而用美国式救世主口吻教训了他半天,又指点他去温哥华中餐馆打工挣钱,以便交齐卡车学校的高额学费。金鹘后来觉得,打这个电话根本就是违反唯物主义的路线错误,除了自取其辱,焦虑分毫未曾减轻,就是说困难处境依旧。
听着电话里见死不救的冷酷声调,金鹘心寒得不行。他忽然觉得全身发冷,说不出话了,就哆哆嗦嗦两只手压了电话。十几分钟之后,他往6000公里外的渥太华拨电话,卡尔顿大学的黎强博士笑哈哈地问了几句情况,便叫金鹘说他在温哥华的具体地址,次日下午金鹘就拿到了急需的1500加元。
这笔钱帮助金鹘拼下了最后十几个“驾驶小时”,并顺利通过了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交通部的集装箱卡车路考,还借给叶俊200加元渡过难关,好一起拿上A级驾照回多伦多。
金鹘下意识地反复摆弄自己的空瘪行囊,其实完全没这个必要。50多天在卡车驾驶室的苦难煎熬,驾校交费处的困顿无奈,绞尽脑汁帮叶俊策划考试作弊,筹措最后一笔学费引发的心动过速等等挫折已把他搞得心力交瘁,像精神失常那样反应迟钝,一连几天浑浑噩噩的。
金鹘漠然地盘腿坐在地毯上,垂头丧气地摆拢杂物,隔一会儿点支烟抽抽,一直默不做声……
夜幕下的双线高速公路上肯沃斯卡车不知疲倦地拖着沉重的集装箱疾驶,是朝东的多伦多方向,背后是越来越远的温哥华。金鹘并不喜欢温哥华,这是一座气候宜人却没有多少工作机会的海港城市,很难待得下去。其实也不是温哥华多么吸引他,但这里发生的一些“琐事和人”令人难忘。还有多少机会再碰上这样“紧凑”的事件连续发生呢?但毕竟都过去了,那就偶尔想想,来排遣“郁闷”吧!
责任编辑 陈 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