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峰
北方的春天是从青草长出芽尖开始的。当它们星星点点地在荒草中探头探脑的时候,苦菜还了无踪影。但人们已在翘首期盼。性子急的不信草芽上来了苦菜芽没上来,就会拿着挑铲和篮子到地里走上一遭,甚至走上一天。当看到浑黄的田间光秃秃的田间确实找不到一丁点灰绿的苦菜,才会无奈返回。不过这时的心踏实多了,虽然馋苦菜,但已经能耐住性子了。
熟悉土地的人们知道,杨花挂满枝头,柳眉儿妩媚动人的时候,苦菜芽才会拱出地皮。但是不多,这里一株,那里一株,稀稀拉拉的,如同一两只羊偶尔经过,撒下几粒羊粪蛋,少得可怜。
到了桃花怒放,美得让人流连忘返的时候,地里的苦菜才长得恣肆,一簇簇,一团团,蓬蓬勃勃的,同新出的玉米苗竞赛,看谁长得快。倘若这时去了田地,只要你舍得时间,总会满载而归———篮子里、口袋里无不瓷实地塞满鲜嫩的苦菜。
乡亲们爱吃苦菜,我的朋友们也不例外,但逢聚会,总会点下这道菜。吃苦菜不仅仅因为它是绿色食品,好吃,有药用价值,还因为它承载着一代又一代人痛苦的回忆。特别是从苦难中走过来的人,没人会忘记那些面黄肌瘦的日子,忘记苦菜的舍身相助。
人们常说,从小吃啥,长大以后便爱吃啥。这话不假。反正我是这样,依然爱吃小时吃过的苦菜、玉米面水饸饹、烧山药……在那个贫困的年代,吃食极少,能填饱肚子已实属不易。当时我们特别羡慕一位姓赵的同学,羡慕他有一个保管员父亲,羡慕他总能吃饱。不像我们,无论上午,还是下午,上学不一会,肚子便“咕噜噜”鸣响,此起彼伏,直到放学才结束这支身不由己的肠胃协奏曲。
不可否认,记住那个年代其实是从记住那个年代的粗茶淡饭开始的。而且随着经济社会的日益发展,人民生活的日益丰富,对那时饭菜的印象就越来越深刻,有如一块块经过精雕细琢的丰碑,刻满那个岁月的痕迹,潜藏在脑海深处。
我在部队呆了十三年时间,每天白面大米,但依旧没有改变少时养成的饮食习惯。以至于每每回乡探亲,总要饱餐几顿儿时爱吃的饭菜后,才会恋恋不舍地归队。转业回到故乡后,自然而然,一日三餐仍是小时爱吃的茶饭。
我想,少时的茶饭不仅仅是一种记忆,还蕴藏着一种思念。这种思念无时不在,就像风,从春刮到冬,从小刮到大,还将刮到老,不知疲倦,也不会停歇。有时呼呼的,有时柔柔的,从心头刮过,从脑海刮过。看似虚无,却充盈着每一个思念的空间。
这种思念也许不是痛苦的那种,却和亲人息息相关,甚至相揉相杂,人牵着事,事连着人,分不清彼此。
我对母亲的思念就是如此。不知道是因为想母亲而想起苦菜,还是因为想苦菜而想起母亲。
一次,战友们在一起聚餐,照例点了鲜嫩的苦菜芽,我吃着吃着就走神了,拿着筷子的手在空中悬了好大一会儿。战友们以为我喝多了,其实是想起母亲了。
那一刻,我的思念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老家东崖头村,回到了那片生我养我的故土,回到了母亲身边,回到了她老人家调拌好的苦菜旁,贪婪地嗅着那诱人的鲜香……
记得有一年我从部队探亲归来,正是苦菜肆意生长的季节。母亲为了让我顿顿吃上新鲜可口的苦菜,每天都会早早地去田野挑苦菜。归队前,母亲问我,你们首长爱吃苦菜吗?城市里有卖苦菜的吗?我蓦地想起,战友们也爱吃苦菜,只是吃法和我们有所不同。他们更喜欢生吃,把苦菜择洗干净后直接蘸甜面酱吃。不像家乡的人们,要么用水焯了凉拌,要么和白萝卜丝一起腌制成酸菜吃。吃不了的就晒干,等冬天享用。
当母亲听说我的首长和战友们也爱吃时,就又到田间挑了两天苦菜,让我带给他们。那几天,即使母亲戴着草帽,带着水壶,脸膛仍被晒得黝黑,嘴唇脱皮,两个裤腿的膝盖处无不沾满黄土,拍也拍不掉。母亲分明是蹲不了跪着挑的苦菜啊!瞧着母亲疲惫的样子,当时我懊悔不已,悔不该告诉她实情。那一年,母亲已年近七旬。
之后,母亲连夜把苦菜择净,又一把一把码齐扎好,长长的根顶着几瓣叶子,白绿相间,清新修长,像极了人参。但我却不忍直视。我何尝不明白,母亲不辞劳苦地挑苦菜送给战友们尝鲜,绝非只是冲着我们那份浓浓的战友情去的,她是为了让我日后得到更多的关照。母亲的良苦用心做儿子的怎么会体会不到呢?
如今母亲已辞世多年,但不管以前還是现在,只要一吃苦菜,我就会想起她挑完苦菜,虽疲倦却喜悦的神情,虽昏花却认真的眼神,以至于每每泪花模糊了双眼。
看来,想起苦菜似乎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就如同想起母亲,梦见母亲一样,久久不愿醒来。
选自《人民日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