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

2017-09-30 08:50张学昕
长城 2017年5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人性作家

张学昕

其实,近二十余年来,执着于短篇小说创作的当代中国作家没有几位,说起来,苏童、刘庆邦、范小青,应该算是非常突出的三位。他们短篇小说写作的数量和质量,都能长时期地保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准上。可以说,对于当代的短篇小说写作而言,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贡献。

江苏作家范小青的短篇小说处女作《夜归》,发表于《上海文学》一九八零年的第九期。八年之后,一九八八年,短篇小说《瑞云》发表,这篇刊于《文艺报》的小说,是范小青第一个引起文学界关注的短篇小说,也被许多人认为,这是其整个文学创作中第一个优秀的短篇小说。其实,即便在当时,这篇小说无论在题材领域,还是小说理念方面,并没有给我们带来极富冲击力的感官刺激和价值认可。但其中却显示出范小青出色的叙事天分和良好的小说感觉。这个时候,并没有人,或许也不会有人意识到,范小青在其后将近三十年,与短篇小说结下不解之缘,并呈现如此令人惊异的短篇小说创作状态。虽然,她的短篇小说,长期以来为评论界所忽视,但她坚持不懈,从容自信,日益显示自己扎实、持久的功力:艺术想象力和虚构能力、独特的语言感受力和结构力量,以及处理生活现实、经验与文本关系的方式,都有不俗的气象。这些,使范小青的短篇小说凭借个性和独到追求,自成一格。很难猜想,自一九八零年迄今三十余年间,范小青的一百五十余个短篇小说,与她的长篇小说写作之间构成了怎样的平衡或者呼应。在她若干部长篇小说的写作间隙,短篇小说如何像旋舞的精灵,传导出生活的韵味、命运的玄机、精神的尊严和人性的信息。可以看到,她的小说,善于整合、调理文本中的各种元素。无论是故事的讲法、悬念的制造、充满感性的鲜活气息,还是某种智性的有效传达,都让我们感觉到一种摆脱了媚俗和虚妄、凌乱和浮躁,充满稳健而俊逸的踏实感。而且,充盈其间的生活和艺术储备,含蓄的情感流动,舒缓节奏中的恬淡,情节和细节的沉实、耐人寻味,剔除开雕琢和做作的姿态,都开始让我有更加充分的理由,信赖和喜爱范小青的短篇小说。

我感觉,范小青写作短篇小说,更像是一个迷恋生活、乐于采撷岁月沧桑露珠的敏感而勤劳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各种各样固有的经验模式,或者是执著地偏要打破某种禁忌,来认真、悉心地表达对一个时代的期待。同时,她也小心翼翼、严谨庄重地向我们透露这个时代人性的尴尬和危机。我们也许可以从范小青的小说里,看到并体味到“乾坤”和“沧桑”这两个词语,在“人寰”“世间”的确切含义。而这样的写作,的确是需要一种较大的“气量”。对一位作家而言,选择短篇小说这种在当代鲜受青睐的艺术形式,至少表明了她较为纯粹的诗学品味。通过这种艺术样式,展开对社会生活和时代广阔的勘察,遍访市井人生的生存困境,聚焦人性在道德、伦理法则限制下的心理曲线,是范小青短篇小说的基本面向。但我们若想真正完整地理解范小青小说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还需透视诸多文本所呈现的多副面孔,还要留意范小青小说的叙事形式、情节布局因素、语言魅力,这些,直接关系到作者的修辞意图、文本意识形态指向。

一个优秀作家的出现,的的确确需要一种契机,而一个作家的成熟,她对生活和艺术能够抵达一个什么样的维度,同样需要一个契机。这个契机,缘于作家的天分,以及天分充分舒展的那个时间段落,甚至包括作家能否找到表达自我的一种诗学形式。我觉得,范小青总共花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才真正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和文学表达式。

许多人认为,范小青属于苏州,也有的研究者将其框定、命名为诸如“小巷文学”“新市民小说”“市井文学”的范畴,承袭了如陆文夫小说般细腻温和的苏州文脉。无疑,范小青之于地域,之于苏州,有着挥之不去的深层情结和意蕴,她的文学创作与生命活动可谓与之根本无法截然分离。这的确没有错。但我觉得,如果从更广阔的文化、美学视阈看,将范小青局限在苏州文化的格局里未免狭隘,对范小青这样一位沉稳而洒脱的作家来说,这种界定未免显得有些单纯。因此,我们说,范小青写作的价值和意义,并不完全在于她小说的选材是以苏州为背景,或保持所谓“苏味”。我相信,当她经意或不经意间越出地域的边界时,等待她的必定会是一个更开阔的人生剧场和生命旷野,在这个叙事情境里,范小青的叙事就会产生更加绵延不绝的艺术力量。特别是她的短篇小说,之所以经常有对生活的意外表现,一方面,她依赖深厚的生活经验和用心积累的材料,及其对生活和人物的想象;另一方面,她凭借逻辑的抽象思维力量,艺术地腾挪的机敏和灵气,所以,从这个角度讲,范小青的写作已经不仅仅属于苏州,属于地域,而是属于中国和世界。现在看,她的短篇小说写作实际上已经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

洞悉、触摸和呈现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性,并且通过描绘缤纷的市井图像,来考察、发掘不同意识形态和文化背景下个人的命运和处境,一直是范小青短篇小说感兴趣的主题。三十余年来,她始终希望通过写作,踏踏实实地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感受与困惑。她极端用心地坚持着富于个性化的对人物、故事和整体生活的判断,并且,她不受任何已有经验的诱惑和左右,也不会肆意无端地去构造、编织远离生活的幻梦,而是踏踏实实地书写和描摹出人的困境,凸現人的生存状态、人性的变化和转移的趋势。而那种穿透人的表层生存状况和生存行为,沉积到人性最深处并生发出深刻感悟的文字,无疑,成为她对人的存在本身的极富质感的生命解码。

我们正处在一个人心和灵魂发生剧烈变动的大时代。人性不是一成不变的,甚至可能出现颠覆性的改变。尤其是人性的差异性以及人性的状况在近三十年的中国当代社会中的复杂多变,前所未有。这也就给这个时代的作家提供了写作的可能性。如何把握这样的“新现实”,如何以小说的方式解析变体之下的日常生活,也就是作为一个作家如何讲述有关人心、人性的故事,正视生命中灵魂的变迁,对每一位有出息的小说家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于是,人的内心结构,人性中向上的坡度和向下的滑行,或自我救赎,幽灵般的错位,或本能的诉求,生存缝隙中的挣扎,都使得人性的故事,在范小青的短篇小说里呈现出自己独有的姿势。我认为,《你要开车去哪里》《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人间信息》《谁能说出真相》和《城乡简史》是范小青几个非常重要的短篇小说,充分显示出范小青整饬、虚构、超越生活的能力。其实,穿越被遮蔽的表象世界,了解我们自己,了解人的本性,探察生命内部的自我纠葛,胜过一切升华出的所谓价值和意义。范小青就是从人自身的内部和外部环境两个角度,发掘人在现实世界中的生命的“进与退”,伸张与退缩,跌宕与平实。在当代这样一个没有整体感的生存、生活状态里,展开想象的翅膀,对于一个小说家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那么,范小青是如何解码这个时代人性的隐秘呢?她给我们提供了怎样的有说服力、有魅力的新的叙事美学?她又是如何让更多的想象安排在这个世俗平常的人间的?这些,都是我们阅读范小青的时候需要思考和解决的。endprint

《你要开车去哪里》,表面上是写一块玉佩的得失与人物的命运机变,实则是想透视在物质消费时代,世道人心的变迁和心理扭曲,除此,故事还隐约地隐现人性错位后,因道德力量唤起的灵魂麻木与失控,以及人物宿命般的孤独和虚无感。倘若仔细揣摩,在这里,仿佛有着某种命运的牵引,隐含着无法破译的生命的密码。小说中的人物子和曾有的一段真实而纯粹的情感和精神,被牢牢地寄托在一块天然翡翠玉佩上面,而当价值昂贵的佩玉失而复得,继而又被子和的妻子拍卖掉,随即置换成一台家庭小轿车的时候,车祸发生了。从此,一场原本没有责任的交通事故,纠缠着妻子的身心无法释然,成了子和与妻子正常、幸福生活的终结点。子和在丢失玉佩和找回之后,也似乎对前女友的思念和伤痛发生了“失忆”,近乎麻木的神经导致他们夫妇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像那辆轿车一样“锈得面目全非了”。以往的一切,心态、感觉和精神方位,都发生了改变,很难说清这是偶然还是某种必然。我们在这里清晰地看到了那种强大的、动人心魄的“物质性”扭曲力量,魔障般对人的精神现实进行着不留余地的改变。读完这篇小说,我们也许会意外得到一次自我检测,会因震撼而做轻轻的深呼吸,然后,会思考这样较为抽象的问题:真的有一种什么样的事物或者力量,在冥冥之中左右我们的内心?还是我们的内心被自我所纠缠?我们还会思考,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究竟需要什么?我在想,写这篇小说的时候,范小青对这个时代的理解和认识是异常清醒的,她已经意识到我们此时面对的是一个无比躁动的生活的新空间,人的内心更像是层次丰富的森林,也可能是欲望丛生的灌木丛,关注人性和内心,安妥一颗不安的灵魂,当然也是一位作家的责任。从这里,我们看到了范小青小说叙事的基本维度。

任何时代,任何人,可能都无法逃脱一个最基本的追问:我究竟是谁?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而且,终究都无法说清自己的“本色”。

对于《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中的主人公老胡而言,想象中的自我,压倒了生活中的自我,彻底地统治了一个人的主体意识,并且,最终在自我求证的过程中,自身被强执的、卑微的内心所攫住,自己被自己的“谎言”和制造的幻觉所击穿。就是说,这篇小说的价值和意义,不在于他是否疑似一个心理小说,它更在于表现了一种人性的缝隙,或者是自我精神与现实的某种脱节。我们常说,真理和谬误只有一步之遥,其实,人性也是在有限和超限的临界点及其边缘游走。在一个多声部的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个性化的发声方式,但这种声音在如此之大的人间剧场里发出怎样的动静,既取决于所扮演的角色,也受到环境的制约。来自“底层”的老胡,为什么偏偏会生活在别人的目光里?他之所以不断地丧失自信,反复地试图说服自己、迫使自己认同自己的幻觉,把别人的故事当成自己的故事,乃至近乎病态地折磨自己,自己常常让自己不寒而栗。这说明在他的心里有着不能承受的“重”。那么,他人性深处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扭曲?这种内在的紧张和歇斯底里的根源在哪里呢?也许,一个人永远也不会写下自己对自己的证词,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个人都是活在别人眼里的动物。这是一个具有戏剧性的叙事架构,范小青只是打破常识地将一个人荒诞行为的“无理性”呈现出来,没有沿着理性的道路,阐释这块笼罩在人物内心的阴影的深层原因。她给读者留下了更大的思考空间。从另一个角度看,社会生活的复杂多变,人与人交流空间的逼仄,造成了人性的紧张和乖吝,“强迫症”的起源和由来,正可以略见一斑。生命存在之“轻”,与当代现实生活的沉重,构成不可缓解的挤压,精神的阵痛是不可避免的,而老胡这种从心理到精神,及至灵魂的飘忽与游弋,已经超出了日常性的人性和命运的压抑性。小说在充满喜剧色调的叙述中,呈现出老胡这个小人物不胜唏嘘的灰色人生。

《城乡简史》仍然是一篇充满了戏剧性因素的小说文本,可以视为作家对当代现实生活的一次深入破解。一个在向贫困地区捐赠物质、书籍过程中遗落的“账本”,竟然牵扯出“城与乡”“贫与富”之间的神奇联系,就像这部小说的名字一样,“简史”,实质上是一份城市物质生活简史的“缩略版”,不仅让我们看到了种种戏剧性中弥散的那股倔强的延异性力量,以及它揭示出人性的扩张欲望所引发的物质、精神历史的变形记。而且,这不简单是那种引人深思的“城与乡”的撞击与交汇,对于城里人自清而言,是“失去”,对乡下人王氏父子来说,看上去可能是一种根本性的、非常现实的“获得”。实质上,作为叙事“引子”或者说“引线”的卖书、“弃书”,本身就具有一种隐喻性。仔细想来,城市、文化与精神的寄生物和载体——书,向贫穷乡村的流向,是以一种“遗弃”的方式呈现的。账本,仿佛是意外输送给乡村的一份城市生活导游图、导火线,更像是城市生活中一部普通人的个人秘史,它点燃了一股强劲的欲望,改变了一家人的生活走向和现实命运,从此,小说将王才和王小才父子俩,由形而下的乡土、落后和贫穷的世界带进了可以“庄生梦蝶”的形而上梦想空间。“账本”在叙事中已经不是一个道具,而是商业化时代的“试纸”“试剂”,诱惑着人性中对幸福的渴望;或如调配心理制衡的砝码,让希冀拥有更多生命欲求的“乡下人”,在冲动中释放生命的潜能,挣脱宿命的安排。仔细想,在这里,王氏父子寻找和试图建立的,仅仅是一个大于原有生活的新物质家园,还远未接近作为一个人应该拥有也可以拥有的精神世界,这可能是大多数中国农民的“基本梦想”或是“梦乡”。范小青最可贵的叙事品质,就是从不刻意放大任何文本元素应有的属性和功能,即使是一切与价值有关的事物,也只是在将这些元素置于平等的地帶进行揣度,朴素中隐匿着淡淡的诙谐,冷峻的洞察中包裹着对俗世、醇厚的忠直之爱,由此,产生出流畅、旷达、夸张、深刻的叙事效果。小说结尾处,如同自清与王氏一家在相同的路径、相反的方向上失之交臂,最终宿命般在城市的相遇后,自清与王氏父子在精神的交流上再一次擦肩而过了,形成近在咫尺、无法逾越的阻隔。小说中弥漫的惊人的、不寻常的进行沟通的渴望,渐渐地湮没在市井的喧嚣声里。这个小说完全可以印证这样的疑问:如果生命不在梦想中存在,那么它还能在哪里存在呢?endprint

写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短篇小说《人间信息》,对于范小青的写作有着特别的意义。那个时候,范小青就已经注意在小说中思索生命、记忆、遗忘、偶然和世情等等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阅读这篇小说的时候,始终为一股强烈的孤独感、寂寥感和苍凉感所环绕,这个短篇小说里面,隐藏了那么多有关生命的信息和可能性。范小青似乎是有意无意地“大智若愚”般地叙述这个故事。一个外出为单位讨要货款的名叫建一的职员,他在去往目的地的路上遭遇车祸,所幸没有生命危险,更有趣的是,他要去讨债的那个工厂的厂长,恰巧前日与他乘坐同一辆车,两人可谓同病相怜又大难不死。厂长似乎是顿悟了生命的真谛和要义,爽快地将二十万的债务全部还清。小说叙事的关键是,建一回来后,他向每个人讲述车祸的时候,却都被人忽略了这场可能使建一丧命的重大事件,对建一可能遭遇死亡的危险出奇地淡漠。在所有人的眼中和头脑里,只有讨回了债务才是硬道理,其余都显得并不重要了。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假设建一可能会有另一种结局,那就是,他在车祸中与那个厂长一起遭遇不测,撒手人寰,人债两空。小说另外还设置了另一个人物——小陈,看似闲笔,其实不闲,他们各自因为替单位讨债,曾同住一家小旅馆而相识,彼此建立联系。转年,建一出车祸之后,建一曾经想要将此事告知小陈。可是他们都很奇怪,无数次的联络竟然都因无法接通电话而没能深谈。年末的时候他们终于沟通上了,而当小陈问起以前建一曾经提及的那件“死里逃生”一事的原委时,建一本人却已然忘却。无疑,这是一个令人惊异的现实。周围的朋友和亲人都忽略了建一的“生死之旅”,最后,他自己也变得麻木和遗忘,并且迅速的自我解脱。在这里,我更愿意将这篇小说联系到人的生命之“轻”的意念上,并从这个方面来考虑这个小说的意图。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其实都是脆弱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感情和思想上的角落,在这个角落里,人会发生不可思议的改变,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人是不怕别人改变自己的,最怕的是自己对生活的遗忘。范小青发现了建一内心生活的重要的角落,也体察了世情的冷漠,呈现出一种彻骨的冰冷。可见,一个作家只有真正洞悉到这个角落,才能触摸到人的外壳和灵魂。范小青就是这样,为我们提供了比较深的对生活和生命的感悟,我们也才真正理解了范小青为什么给这篇小说命名为《人间信息》。

从尊重生命本身的角度,叩问灵魂的现状,尽可能地获取现实中隐藏的诗意,应该是一个严肃作家孜孜以求的责任。一个作家写作的困境,往往在于如何面对人性本身而不是题材。人性中最可怕的部分,是自我封闭,或者无限度地自我扩张,这是一切不幸的根源,但如果永远呆在一间屋子里,无疑等于无家可归。人就是如此矛盾地自我对抗着。特别是,二十世纪以来的风风雨雨,使人的问题变得越来越复杂,写出人的真实痛感,就是写出一个时代的精神痛感和缺失。我相信,文学也许无法阻止一个时代的惶惑,但却可以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使人的内心变得平静。可以说,作家范小青,就善于触摸这种幽微而粗粝的存在。在这里,我们用“捕捉”“抓住”“把握”“揭示”这些词语,来形容她感知和表现人性的坚固或者瞬间变化的方式似乎都不够准确。说到底,作家的气魄和小说的功能,就是在写作中“触摸”到未知的、沉默的甚至黑暗的领域,用心智倾听、辨认事物,尤其面对那些暂时性哑然、黯淡的事物,应该不惜在暗中摸索。这时候,我能感受到,作家以善良、虔诚之心和温暖轻柔的爱意,对抗着世俗、人性的荒谬的必要。人有的时候需要寻找一种东西来自律,不同的人就会有不同的选择。有人会很理性地选择一种信仰,来支撑自己的灵魂,因为精神终究要穿越肉体和欲望的原始森林。范小青发现了人在现实中的困境的同时,也注意到人的这种“自律”与社会一般道德、伦理和欲望之间相互的纠缠和摩擦。但她将个人的道德观隐居于审美的背后,她的叙事绝不武断地“干预”、主导人物的选择,从这个方面讲,范小青的思考和写作也是极其自律的。

我感到,范小青始终是在一个世俗能够接受的层面上讲述这些日常的故事,她的叙述视角总是移动在“他人”的生存状态里,这不仅与作家的个人情怀有关,也与一个人的经历、气质、修养息息相关。可以明显意识到,范小青的叙事心态是轻松的、平静而坦然的,她在发掘隐藏在社会生活深处的个人经验的时候,目光是平和的,略微下沉的。一个作家最终并不是要在他的文本里解決什么问题,证实何种理念和价值的高低大小,而是依靠小说的智慧来刺激沉闷、庸常的生活。因为,日常生活的平庸性,是消费社会持续发展的社会心理基础,重要的是,冲决、解构这种平庸性,切实而机智地表达对这个时代人性的理解和深刻洞察,穿越表象、直抵事物背后的荒诞和遮蔽,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事物的原生态样貌。

在我看来,范小青的短篇小说叙事,又是不乏心智的。她小说的一个主要的立足点和出发点,就是如福斯特说的:用叙事的观点写小说。作家在叙事过程中需要依据不同的情况变换叙事视点,而不是选择一个统一的叙事视点。“扩大或缩小观察力的能力,这种断断续续处理知识的权力正是小说的特色之一,而且,这与我们对生命的理解是一致的。有时候,我们并不比别人高明;有时只能偶尔进入别人的内心深处,但却不能经常做到,因为这样也会使自己心智疲乏,所以,这种断续性能使我们获得的经验多姿多彩”{1}。南帆也提出过类似的观点,即所谓“叙事者介入”。他强调“叙事者介入并非抒情的形式。以往的观念中,人们常常将主观介入与抒情等同起来,仿佛客观与再现、主观与抒情天经地义地结合在一起”{2}。范小青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惯常的叙事模式,在叙事中作家自我的主观介入非常冷静,在几近“常温”的叙述中,已经少有那种作家自身的激动,而是尽可能多地冷静描述,猜想、联想和想象,很少分析和臆断人物的是非,其实,对生活的悉心揣摩如暗香浮动,潜滋暗长般在叙述的背后鼓胀。这就是前面所谈论到的“空白”的设置,这也是作家处理情节、细节,包括平衡小说各元素之间关系时的关键。进一步说,情节、细节的每一步都要踩稳,要踩到生活的实处。人物言行的世俗理由,都有现实生活的可靠依据,顺应一种符合情境的、扎实的逻辑,并且要更加注意避免过度地将人物、情节的处理浪漫化、传奇化,避免将人物置于“悬浮”的状态。

除了情节、细节和结构的结实,范小青小说的人物群像也令人难忘。我们梳理一下范小青短篇小说里的人物就会看到,那些市民、机关干部、厂矿里的工人、农民、农民工、教授、职员、老中医、厨子、里弄里的妇女等等,每篇中出现都是有新意的、让人惊异的,没有千篇一律的感觉,没有那种写法上的“匠气”。这一定也是范小青一次次“逃离”写作惯性的结果。

小说毕竟不是现实,又无法摆脱存在的宿命。那么,小说的精神力量缘何而来?小说叙事的魅力和动力缘何而来?我们可以坚定地说,对于范小青来说,除了巨大的、持久的叙事耐心之外,对文学的敬畏之意,必定是深藏心中的。可是,面对她这些结实的短篇小说,我们还是忍不住要问:她是如何用心地以短篇小说叙事的方式,去努力精微地囊括、描摹这个世界,汲取那些来自人间的信息的?这其中,范小青是为何迷恋她的那些人物和故事的?她与他们是怎样依恋、相互唤醒的?鼓舞她写出这么多的故事和人物的动力是什么?总的说来,范小青的写作,在她写作的不同阶段,都始终远离“当下”的写作潮流,搁置“道德化诉求”的写作姿态,坚守自己独特的美学形态和追求,在朴素、平实、平和中衍生故事和结构本身的内在张力,营造贴近俗世、超越存在世界的想象空间,这既有范小青个人写作的内在情愫和倾向性因素,也展示着她挚爱生活与艺术的“虚构的热情”。

注释:

{1}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71页。

{2}南帆:《丰富的“看”》,载《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3期。

责任编辑 李秀龙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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