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玉祥
一
腊月的一天傍晚,寒风嗷嗷地嚎叫着,疯狂地冲灌着北京前门外一条宽长的街道。一排排光秃的树枝上见不到一只麻雀,只有肆虐的沙尘在劈劈啪啪地扑打个不停。街道的人群川流不息,男人们戴着厚厚的棉帽,女人们蒙着长长的头巾,一个个费力地半睁着眼睛死死地瞄着前行的方位和脚下的路径,在狂风的裹挟中鸭子似的蹒跚而行。
药材公司批发部的财务科副科长高恩海刚刚下班。他耸着肩膀缩着脖子穿过街道拐进一个胡同,匆匆地走到单位职工宿舍的院门口,看见门卫老周的鸭舌帽檐从传达室的窗口探了出来。
“老高呦,你的信!”
話一出口,那帽檐很快地缩了回去,捏着一封信的三个手指从窗口伸出来。高恩海站了站脚,接过信,道声谢进了宿舍。
这信是儿子万成写的,高恩海一看封面就知道。他一手拿着信封,一手捏住信封的开口处轻轻地撕开一条口子,把信拉出来。
“爸爸,你赶紧回家吧!”这是信上的头一句话。高恩海一看就着急了,他赶紧接着往下看:
“家里没一点儿粮食了,这几天光吃苞米骨头,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奶奶病得更厉害了,起不了炕,一天到晚喊着你的名字。妈妈守着奶奶唉声叹气。爸爸,我真的很怕,怕过不了几天,奶奶、妈妈、我和弟弟妹妹就会饿死,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高恩海出了一身冷汗,心扑通扑通地越跳越急。往常儿子来信,都是以他奶奶的口气,这次咋是他自己的口气?难道是老人病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家里挨饿挨了三年了,怎么老是挨不过去?高恩海急得在屋里来回地转磨,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脑袋涨得嗡嗡响。回家吧!不干啦!他心急火燎地跑出宿舍,去找批发部的于书记。
于书记正在办公室加班。她穿着身没有领章的、领袖口有些发白的旧军装,右手夹着支黑色的金星牌钢笔,左手按着办公桌上的一份文件,神态凝重。在屋顶灯光的照射下,她鬓角的花白头发和脸庞上的稀疏皱纹看得很分明。她见高恩海进来了,略微直了直腰,把手里的钢笔轻轻地放在办公桌上,慈祥地问:“小高,有事吗?”
“有。”高恩海平定了一下心绪,低声地说,“我想回家。”
“回去多少天?”于书记以为他是家中有事,临时请几天假。
高恩海说:“书记,我不是请假,我是想下放回家,不在北京工作了。”
于书记慢慢地站起来,惊愕地看着高恩海,没有搭腔。此时,国家正处在经济困难时期,城市养活不了原来那么多人了,各单位都在动员干部职工和家属们下放到农村去。高恩海所在的药材公司批发部已经下放两批了,但是没有他。他是建国前参加工作的,不是下放对象。于书记曾经明确地对他说过,组织上没有考虑过让他下放,嘱咐他安心干好工作,他也答应过于书记,说没有想过回乡的事。对于他刚才提出的要求,于书记感到非常突然。
“我不同意。你在这里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要回家?”
“我爸不在了,家里只有我妈和我媳妇,三个孩子还小,没有顶事的人,我想回去。”高恩海没敢如实地说出家里没粮吃快要活不下去了,他怕犯忌。前两年反右倾,一个从小和他光着屁股一起长大、后来又一块儿参军的同村兄弟周亮,就曾因为说大跃进搞糟了被关进了大狱,使他每每想起来都心中滴血。
于书记在屋里慢慢地踱着步,说:“小高,你跟我说的不是真实原因吧。你家的情况一直都是这样的,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以前你从没说过需要回家,怎么今天就需要回家啦?”
高恩海怔怔地望着于书记,一时语塞。
“现在许多地方都在闹饥荒,我知道你家肯定是有了困难。但是我们应该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群众的生活一定会逐渐地好起来,你家的生活也应该可以好起来。你还年轻,才三十多岁,未来的路很长很长,你要把眼光往远里放,咬咬牙把困难挺过去,才算是没有辜负组织上对你的培养,也算是我没有为你白操心。”于书记说着说着,忽然沉默了。这么多年来,有句话她从未对小高说过,却一直是挂在心里的,那就是她早就把小高当成自己的孩子了。她对小高各方面要求都很严格,为的是锻炼他摔打他,不断提高他的素质和能力。她眼看着小高日益成熟起来,工作越干越好,下个月还准备提他当科长,让他把整个单位的财务管起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要求辞职回乡。这么好的苗子要是走了,真是太可惜了,她心里是一万个舍不得。
高恩海对于书记给予自己的关爱是铭刻在心的,也是感激不尽的。这种感激并不是始于进京之后,而是进京之前。在解放战争的辽沈战役中,高恩海参加了打锦州一战,那时他刚参军两年多,在团部当传令兵。锦州攻克后,部队要入关作战。一天拂晓,团长叫他往部队送行军口令,他伸手一摸挎兜,口令不见了。团长气得两眼圆瞪,青筋暴跳,大手一挥让保卫人员把他捆了起来,两手反绑着,肩膀上勒着绳子。他说,团长,我绝对没有通敌,这口令肯定是放在挎兜了。团长说,放在挎兜怎么不见啦?难道是让人从挎兜里掏走啦?就算是让人掏走了,你也不可饶恕!他吓得脸色刷白,浑身不住地筛糠。
正在这时,于书记过来了,她是团长的爱人,当时在救护队当队长。她用母爱般的眼神看着高恩海,轻声轻语地说,孩子,你别着急,仔细想一想口令是怎么丢的?他说想不起来了。于书记从上往下仔细打量着他,发现他的挎兜里塞着一卷手纸,不禁心里一动,随口问道,这手纸是哪儿来的?高恩海一听,忽然眼睛一亮,大声喊道,我想起来啦!我想起来啦!晃荡着被捆绑的身子,带着保卫人员来到附近一个土岗下。土岗下有一泡稀屎,稀屎上沾着一些手纸,一张口令就在屎旁边几个土疙瘩的空隙中夹裹着,在微风中轻轻地抖动。
啊!口令找到啦!一直跟在高恩海身旁的于书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高恩海愧疚地低着头,叙述了口令丢失的经过。原来,部队打下锦州后,高恩海去打扫战场,从一个阵亡的国民党军官衣兜里掏出了一叠柔软雪白的纸。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的纸,忙问身旁几个战友这是做什么用的。有个识货的战友告诉他,这叫手纸,是擦屁股用的,他就随手塞在了自己的挎兜里。入关行军前那天晚上,军务参谋把行军口令给了他,他也装在了挎兜里。夜间露天宿营时,他闹起了肚子,跑到这个土岗下拉了泡稀,掏手纸时把口令带出来掉在了地上。endprint
团长让保卫人员给高恩海松了绑,但是不再让他当传令兵了。他难过地背过脸去抹着泪,却不敢哭出声来。于书记对团长说,把小高交给我吧,就带着他到了救护队。从那时起,他就一直跟着于书记。他读过小学,有点儿文化,还会打算盘,于书记就让他兼做救护队的财务工作。解放后于书记转业到药材公司,又把他带了过来。这样前前后后算起来,他跟着于书记工作都有十一个年头了。在家时让他最感温暖的是母亲的爱,参军后让他最感温暖的则是于书记的关怀。在于书记手下工作,是他的人生之幸,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从个人成长进步上,他都不该辞掉工作,离开于书记回到故乡。然而,他再不回去说不定就会有亲人活活地饿死了。
“书记,我知道国家的困难是暂时的,可是我家里眼下就过不下去了,不然我绝对不会要求回去。我参军以来,从锦州到北京,一直在您身边工作,您对我恩如慈母,我终生难忘,也舍不得离开您,可我如今实在是迈不过这道槛了。”高恩海从衣兜里把儿子的信掏出来,递给于书记。
于书记看完信,半晌无语,只是低着头不停地来回踱步。她半新的黑皮鞋一下一下地落在洋灰地板上,发出轻轻的节奏均匀的声响。高恩海惴惴不安地望着她,大气也不敢出。
“小高,这种情况,就算你回去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你回到家里就能有粮食吗?” 于书记踱着踱着,停住了脚步。
“书记,是这样,”高恩海说,“我算了算,我现在要是下放回家,能领一千多元的安家费,这些钱能买些粮食。”
“现在粮食贵得跟金子一样,一千元能买多少粮食?”
“能买多少是多少,哪怕就是买个十斤八斤的,一家人也能熬几天。”高恩海说。
于书记一声长叹:“你回去吧,我批準你,明天下午就办手续。”
第二天上午,于书记专门为高恩海的事开了个党委会,下午就给他办完了手续,发给了他一千多元安家费。知道高恩海第二天早晨就走,于书记说:“今天晚上不要在食堂吃饭了,到家里来吧。”
高恩海望着于书记,有些犹豫。自从进京以后,他到于书记家吃饭本是常有的事,有时是节假日,有时是老团长和于书记过生日。可是打前年他发觉于书记家的口粮不像以前那么充裕,就不再常去了。
“怎么,不想跟你的老团长告个别吗?”
“想。”高恩海赶紧回应,“一会儿我就过去。”
晚上,高恩海到了于书记家,见饭菜已经做好了,是于书记亲自下的厨。有一海碗粉条炖肉,一盘炒鸡蛋,几样素菜,主食是纯白面的馒头。于书记说:“今天正巧你们老团长发了点儿特供,给你饯个行,从今以后,恐怕你很难再吃到我做的饭了。”话音一落,热泪滚落下来。
高恩海震颤了。在他的记忆里,于书记只落过一次泪,那是老团长在战场上负了重伤。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经历过残酷战争洗礼、意志坚如磐石的老人今天竟因为自己的即将离去落了泪,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感动和难过,眼眶也湿了。
临别,于书记用一块蒸布包了十个馒头放在一个布袋里递给高恩海:“拿着路上吃吧!”
“吃不了这么多,有两个就够了。”
“吃不了就带回家吧。”
次日一大早,高恩海挤上公共汽车赶往火车站。他抱着行李包裹和十个馒头登上了开往滦县的火车。火车长啸几声,咣当咣当地开动了,他的身子随之晃动了几下,一阵浓浓的惜别之情忽然涌上心头。他打开窗口,把脑袋伸出去,瞪着两眼望着一个个向后面离去的街道和楼房,还有楼房之上那熟悉的天空,泪水夺眶而出。他想起了北京和平解放、人民群众万人空巷、载歌载舞欢迎解放军入城的情景;想起了跟着于书记到药材公司批发部工作的年年岁岁,还有朝夕相处的同事们;还想起住了十多年的那条长长的胡同,那个很大的院子,那间温馨的宿舍,和宿舍楼前那棵百年的老槐树。老槐树正对着他的窗户,春天满树的白花散发着醉人的芳香,秋天结出千百颗淡黄色的如小葫芦的果实。那果实黏得像胶泥,可以把几个大铜钱牢牢地粘在一起,做成锞子。他在参军前就是用这种锞子和伙伴们“扔坑儿”做游戏的。他不光喜欢它的花果,也喜欢它高高盘露在地面上的宛若龙爪的根,和那成年人张开两臂才能抱到半圈的粗大树身。临别时,他把行李放在地上,抱了抱那棵老槐树,将半边脸紧紧地贴住了树皮,久久不忍离去。
高恩海热爱北京,热爱这些年在北京的工作、事业和生活。他之前每月挣八十多元工资,小部分用于自己的生活,大部分寄回家里,家里的日子过得蛮不错。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辞掉工作离开北京,倒是想过让母亲迁移到北京跟自己一起生活,可是母亲故土难离。他也曾想让上小学的大儿子万成来北京读书,但儿子说想妈妈想奶奶,没有来。妻子是愿意来的,可她离不开,她得照看老人和孩子。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动过回乡务农的念头。因为城市的干部职工家在农村的很多,和家人两地分居的情况司空见惯,没有谁把这看成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几年家乡遭到了百年不遇的大饥荒,乡亲们饿得肚皮贴住了脊梁骨。高恩海为了接济家里,三年没买一件新衣服,星期日只吃两顿饭,把省下来的钱和粮票布票全部寄了过去。他总以为家里的苦日子这样就能挺过去,万万没想到最终还是要熬不过去了。不回家救母,枉为人子,当多大官挣多少钱也生之无味;回家救母,报养育之恩,纵然穷困潦倒也无怨无悔。
高恩海慢慢地关上车窗,把头靠在座位上,不再向后张望。北京渐行渐远,望也望不见了。他只想着快点回到家里,早点儿见到母亲和妻子儿女。
火车走了四个小时,下了火车,又坐了两小时的长途汽车赶到乐亭县城,这时已是下午两点多。西斜的太阳在茫茫的灰云中散发着纤弱的光线,凛冽的寒风卷着沙尘打在他的身上,发出扑扑的声响。他冻得连着打了几个寒颤,使劲地搓了搓手,跺了跺脚,便将铺盖卷儿提起来背在背上,一手抄起一个包裹,急急地向家里走去。
高恩海的家在城南十里的高庄。他在北京工作这些年,每年休一次探亲假,全是安排在春节期间,这次辞职竟然也是赶在了春节前。在家乡没闹饥荒时,他春节回来,总要从北京买上一些乡下见不到的上等年货。可自从前年家乡闹灾后,他节衣缩食,把攒下的钱逐月寄回家里,就再也买不起这些东西了。这次还乡,他虽然领了一千多元安家费,但这笔钱是全家用来活命的,连个钢镚儿都不可轻易地花出手。早晨起来他急着赶火车,没吃东西,到了下午,背着行李包袱赶了几里路,肠子在阵阵地绞动,饿得难受。脚脖子发酸了,大胯骨也发酸了,套着两个肩膀的行李绳愈勒愈紧,手提的包裹似乎沉重了许多。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把两个包裹放在地上,掏出挎兜的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扬起脑袋向着家里的方向望了望。endprint
他的家在高庄最北那趟街的最东头,后院原来有棵很大的老榆树,从背面遮掩着房屋。前年家里把树皮扒下来吃了,老榆树枯死,就再也没有什么遮挡房北视线的树木了。高恩海走几步望一望,走几步望一望,房子在他的眼里逐渐地清晰起来。他把目光聚集在房顶上,房顶上空荡荡的,一物未置。这要是在正常年份里,上面总是要囤放一些苞米棒子的,如今连苞米骨头都吃了,哪里还有苞米棒子呢?他心里想着,失望地低下了头。过了会儿,他又把头抬起来,盯住了房顶上那一尺多高的烟筒。如果家里能吃上两顿饭,现在是做晚饭的时候了,烟筒应该冒烟了,可是为什么没冒呢?他顿时紧张起来,不敢再往下想,一颗心吊在了嗓口眼儿上。
正在这时,他突然看见自家的房顶上爬上去一个男孩儿。是万成!他没饿倒?他还有力气上房?他上房干什么?高恩海一阵子惊喜,大声地喊道:“万成!万成!”可万成没有回应,朝他望了一下,便倏地转身下了房。
轉瞬间,他看见万成、万顺、万颖从家里风一般跑出来,后面跟着妻子贤淑。
“爸爸!”
“爸爸!”
“爸爸!”
三个孩子跑到高恩海跟前,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腿,咧着嘴放声大哭。贤淑一边抹着泪,一边笑着说:“孩子他爸,你可回来了。”
“回来了,再也不走了。妈怎么样啦?”
“还病着呢,不过这两天比以前好些了。”
进到家里,恩海看见母亲躺在炕上,瘦得眼眶和脸蛋都塌下去了,两个颧骨高高地支着干瘪的面皮,嗓子不停地咳嗽着,朝着他慢慢地伸出了一只手。
“妈!”恩海握住妈妈的手,一头扎在炕上,号啕大哭。妻子和三个孩子也都跟着哭起来。
“哭啥?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死不了,你回来了,我就好了。”妈妈突然有了精神,噙着几滴老泪,露出了一丝笑容。
恩海放开妈妈的手,从包裹里把十个馒头拿出来:“妈,你看看,这是纯白面的!”
馒头?纯白面的?妈妈惊呆了,妻子惊呆了,三个孩子也惊呆了。她们已经三年没见到这样的馒头了,此刻突然见到了,觉得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兴奋得半晌说不出话。万顺万颖一人抢了一个,张开小嘴儿就要吃。万成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看了看爸爸,望了望妈妈,吧嗒了几下嘴。
“先别吃,妈给你们热一热!”贤淑把馒头从万顺万颖手里要回来。万顺噘了噘嘴,万颖哭了。
“别哭,妈现在就给你们热!”贤淑随手掀开锅盖,从缸里舀了几瓢水倒进锅里,而后摆好了用细高粱秆儿穿成的平屉,放上了六个馒头。同时放上去的,还有半盆白薯片粥。
“怎么剩下四个?”恩海看着没放进屉里的馒头,问了一声贤淑。
“我和仨孩子每人半个,你和妈每人两个,剩下四个留着妈吃,妈有病,得补养身子。”贤淑说。
“啊?是这样。我昨天晚上在于书记家吃了一顿,今天不想吃了,我那两个你们吃了吧。我好久没吃过白薯片粥了,想尝尝鲜儿。”
“那就让仨孩子吃了吧,我也不想吃。”贤淑一边盖着锅盖,一边扭头望着恩海,心情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恩海说:“万成给我写信,说家里没一点儿粮食了,光吃苞米骨头,哪儿来的白薯片儿呢?”
“是文平送过来的。”贤淑坐在小板凳上,身子前倾着,一手拉风匣,一手往灶里添柴,没顾得上抬头,“万成给你去信的那几天,家里啥吃的都没了,就剩下了一筐苞米骨头。”
“那肚子受得了吗?”
“受不了也得受呀,要不就得瞪着眼睛饿死。”贤淑说,“刚吃是咽不下去,等到强咽下去了,嗓子扎得难受,胃里火烧火燎地疼,三天两天拉不下一泡屎来,后来可拉下了啦,又是跑肚拉稀,拉得让人都不敢系裤子,一天到晚耷拉着脑袋,抬不起眼皮儿来。要不是文平送了半口袋白薯片儿,妈妈和万颖恐怕就挺不过来了。”
高恩海问:“文平从哪儿弄来的白薯片儿呢?”
贤淑说:“拿狐狸换的。”
“什么?”恩海睁大了眼睛。
“拿狐狸换的!”贤淑加重语气重复了一句。
恩海愕然了,像是向贤淑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哪来的狐狸?狐狸又怎么能换白薯片儿?”
“是这么回事,爸爸。”这时,万成在一旁搭了腔,“我二舅前几天打了个大狐狸。”
“你二舅打了个大狐狸?怎么打的?”
“那天,我二舅拿着木耙子到河堤上搂树叶,有个大狐狸正在堤边找食吃,看见我二舅掉头就跑,我二舅拿着耙子就追。那狐狸没跑多远进了一片坟地,眨眼就不见了。我二舅发现一个老坟上有个洞,特别深,从东头儿进去,西头儿出来,两头儿通着。他想狐狸肯定是钻进洞里去了,就回家叫上了我大舅和三舅。三舅一溜小跑从家里拿了两挎兜尖辣椒,一把大蒲扇,一盒火柴。大舅看了看风向,叫二舅三舅张开口袋把东面的洞口堵得严严实实,他自己蹲在西面洞口点着了辣椒,发狠地用蒲扇往洞里搧,呛得那狐狸实在呆不住了,就从东洞口冲出来,一下子钻进了大麻袋,二舅三舅紧紧地把麻袋口用绳子捆住,将狐狸活捉了。”万成兴高采烈地叙说着,好像是在讲故事。
“那后来呢?”
“后来就把狐狸抬到了他们村的胡屠户家,胡屠户把狐狸杀了,剥了皮,卸了骨,自己留了一副下水,算是工钱。”贤淑说,“文平他们有点发愁,想把肉吃了吧,舍不得,想把皮留下吧,不会加工,胡屠户就帮他们出了个主意,送到县城卖了。肉给了一个卖卤肉的,皮给了一个做裘皮大衣的,说是卖,其实都没动钱,就换了两口袋白薯片儿。”贤淑把话说完了,便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柴灰,揭开锅盖,看了看馒头,见热得还不是很透,又把锅盖扣上了,接着烧她的火。
恩海陷入沉思。他好像亲眼见到了那个狐狸被捕捉杀害时凄惨可怜的样子,听见了它令人心惊肉跳的哀嚎。在他的印象中,狐狸通人性,知命运,懂因果,能救人,从来都是被当地人奉为神灵的,千万伤害不得。人们把獾捉住,把刺猬捉住,把黄鼠狼打跑,把蛇打死,都是常有的事,可要说是把一只狐狸活活地杀死了,真的从来没听说过。endprint
恩海心中一片凄凉。他打过仗,杀过敌,却从来没宰过一只兔一只鸡。他喜欢小动物,下不去那个手。今天听说文平他们把狐狸捕杀了,感到挺不好受。可是他也知道,他们真是饿得急了眼才那么做的,哪怕是当地人从未伤害过的狐仙。
可惜呀,可惜!恩海默默地念叨着,又无奈地摇摇头。咳,要不是拿狐狸换了白薯片儿,妈妈能够熬过这几天吗?
二
高恩海花了八百元钱从集市上买了两口袋白薯片、三口袋萝卜干儿和半口袋小米,一家人熬过了严冬。春耕到了,公社从粮站借给了各家各户一些高粱苞米白薯片儿,让社员们下地劳动。高恩海拿着一把铁锹来到生产队集合上班的村头道边儿上,社员们你喊我叫地争着和他打招呼,现场呈现出一片亲和欢快的气氛。
高恩海一一回应着,心里很是感动。对于生养自己的这块热土,他离开得实在太久了,真是有点既熟悉又生疏。说熟悉,是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当年在家乡劳动生活的日日月月,没有忘记过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父老乡亲。说生疏,是眼前的一切都跟那时有了太大的变化,土地归生产队了,劳动集体化了,刚从饥寒交迫中挣扎过来的社员们,虽然个个都还是面黄肌瘦,但是看得出来,他们的精神状态跟在旧社会不一样了,他们的言谈话语中透露出他们现在是这块土地的主人。
生产队长开始派活儿了。他是高恩海的童年伙伴,叫侯杰,小时候脸蛋光光的,没有一根毛,现在长满了络腮胡子。两个眼睛很大很亮,有点向外突。他很果断,很有魄力,叫谁去干什么就是一句话,没商量。唯独到了高恩海,他忽然改换了口气,和蔼地笑了笑:“恩海哥,你刚才见了,今天就两样活儿,一个是赶车送粪,一个是翻地施肥,你看干点儿啥?”
“我施肥吧。”高恩海说,“很多年没摸鞭子了,车怕赶不好。”
“那你就悠着点劲儿,别累着。这么多年没下地了,慢慢地来,不要着急。”侯杰关心地说。
“行,你放心吧!”高恩海把锹往肩上一扛,跟着施肥的几个社员一块儿下地去了。
高恩海是个要强的人,他嘴上答应了干活儿悠着点劲儿,可心里并不那么想。他当兵前扛过活,锹镐木掀锄全都拿得起来,对于干庄稼活儿并不打憷。他和其他社员一样,一锹一锹地把粪堆上的粪均匀地撒到地面上,又一锹一锹地深翻到地皮下,每一锹都得挖下去一尺多。干这活儿要的是力气,不需要多少技巧,他铆足了全身的劲,总算是跟上了趟。
下班回到家里,他觉得像散了的架子似的。踩着锹的左脚掌起了血泡,两腕两肩两肘两膝和腰眼一动就疼,脸上沾满了灰土,那模样简直像个泥猴儿。
贤淑心疼得一个劲儿地抱怨他:“哪有你这么干活儿的?不要命啦?都十好几年没下地了,能干多少是多少,没人会攀着你,你咋这么死脑筋?”
恩海呵呵地笑起来:“看把你急的。这种活儿要比起挖战壕,可是轻松多了。”
从春到夏,除了阴天下雨,高恩海没旷过一天工。他渐渐地找回了参军前干活的感觉,俨然是个庄稼人了。
夏收的时候,高恩海家分了二百斤小麦、一百斤大麦和一百斤黍子,还有断断续续加起来好几百斤的甜瓜。闹了几年的饥荒终于结束了,但生活依然很困难,粮食还是不够吃。
一天,吃着晚饭,贤淑对恩海说,这几天有好几家买猪了,咱是不是也去买一只。以前没闹饥荒时,哪家都养猪,就是咱家猪圈空着。要是养个猪,不光能挣点钱,还能积不少圈肥。那时的圈肥拉到生产队是一车一个工,顶个整劳力干一天活儿,我估摸着以后也得是这个样子。恩海夹了口咸菜,一边嚼一边说,明天县城就是大集,我去看看。
次日大清早,他就找对门儿的张泉去借自行车。整个生产队,就张泉有辆自行车,是五年前从供销社抓彩抓来的,白山牌。已经骑得少了三根辐条,缺了一个把套,铃铛按着不响,气门嘴儿歪着,还拿着当宝贝,轻易不肯借给谁。但他愿意借给高恩海。
高恩海咯吱咯吱地骑着自行车赶往猪市,自行车后座上绑了个长方形的柳条筐,准备用来装猪崽儿。
猪市在县城西北角一片三四亩地的空场上。可能是因为大灾刚刚过去,养猪业尚未恢复过来,偌大一个地方只有二三十头小猪在主人们的木笼里探头探脑,等待出售。高恩海推着自行车,挨着摊儿逐个地看了一遍,最后在一个大约四十多岁剃着光头的卖猪人跟前停下来,问道:
“这猪有多少斤?要多少钱?”
“二十五斤,五十元钱。”卖猪人挑起眼皮盯着高恩海,弯着腰站了起来。
两元钱一斤,跟前头看的那几个一样。高恩海心里盘算着,扭头要走。
“大兄弟,先别走,听我跟你说。”卖猪人抬起宽大的手,张开粗糙的五指,冲着高恩海晃动着,“今儿个打听这头猪的人,少说也有一巴掌多了,我一个没搭理。为啥?一看就知道不识货,这么好的猪要卖到他们手里,实在是可惜了儿的。”
高恩海扑哧一笑:“看你说的,这豬反正是要卖的,谁买去不是一样?”
卖猪人脑袋摇成拨浪鼓:“那不一样。谁都愿意听个好儿,买我的猪,不知道得了便宜,我心里不舒坦。”
高恩海撇了撇嘴,不再搭腔,他觉得这人有点神经兮兮的。卖猪人眼珠儿一转,探过身子拉住了高恩海的袖口说:“大兄弟,你再看看这头猪,比起一般的来,它的耳朵大不大?它的鼻子长不长?它的腿粗不粗?它的腰圆不圆?”
高恩海没有多想,又把猪仔细地看了看。果不其然,这猪耳朵很大,鼻子很长,腿很粗,腰很圆,他不由得点了点头。
“你知道这猪是啥品种吗?”卖猪人往右肩膀上歪着头,两眼斜望着高恩海。高恩海淡然一笑:“不知道。”
“这是巴克夏,正宗的巴克夏!个头儿大,长得快,喝口水都长膘!用不了一年──也就是八九个月,长个一百七八没有一点儿问题!”卖猪人嘴角溅着白沫儿。
高恩海忽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点不大对劲儿:“这猪肚子这么鼓,是猪食喂多了吧?”
“实不相瞒,头来集上是喂了点儿。可是话又说回来,哪个猪早晨不吃食?牲口、人是一样的,都得吃。”卖猪人把屁股蹲下去,打开了笼口,“这猪喂得不算多,不信你摸摸。”endprint
高恩海放下自行车,也蹲了下去,把手伸进笼子摸了摸猪的肚子,摇了摇头。他怀疑这猪喂得太饱了,长了不少分量。卖猪人显然看出了他的心思,很快地说:“你别光摸,你摁一摁!”高恩海把猪推挤到笼子的一角,朝着猪肚子的侧面和下面连着摁了四五下。那猪缩起脖子,哼哼了几声,没有躲闪。卖猪人说:“这猪的肚子是不是感觉有点儿硬?要是软的,那是拿猪食撑起来的,要是硬的,才是肉长得结实!”
高恩海眉头微皱:“我咋觉得这猪有点发蔫呢?”
“大兄弟,这你就外行啦。”卖猪人说,“羊要欢,猪要蔫。羊不欢抢不上草,猪不蔫长不了膘,难道你不知道?”
高恩海不言声了。这话他当然知道,可是他忘了说的是大猪,不是猪崽儿。卖猪人见他有些动心了,把手一扬,摆出一副慷慨的样子说:“这么着吧,大兄弟。这猪你如果要的话,咱便宜点儿!”
高恩海把猪驮回家中,解开麻绳放进猪圈就喊贤淑,说已经晌火了,赶快给猪馇食。贤淑把食馇好,倒进了猪食槽,翘动着舌尖儿嘞嘞嘞地叫了半天,猪也没出来。她以为这猪认生,不吃就算了,便把猪食倒回瓦盆。到了傍晚,她把猪食拿八眼锅热了一番,又端到圈门口。开门一看,猪在圈炕上倒着呢。脑袋侧歪着,眼睛闭着,四条腿有两条压在身下,两条僵硬地支棱着。
“孩子他爸!孩子他爸!你快过来!猪不动了!”贤淑惊慌地喊起来。
高恩海从屋里跑出来,两手一撑上了圈墙,紧接着从圈墙跳到了圈炕上,猫腰低头仔细一看,猪死了。他顿时愣住了,眼睛睁得老大:“怎么会这样呢?”
他蹲下身子,摩挲着小猪的脊背和肚皮,感觉还有余温。他一边摩挲,一边回想上午买猪的情景,越想越觉得这猪死得蹊跷,赶紧跑到对门儿去叫张泉。张泉进了猪圈,先扒开猪嘴和眼皮看了看,摇摇头没说话,接着就去摁猪肚子。摁了没几下,他就大声地说:“这猪喂洋灰了,是让洋灰撑死的!卖猪的为了给猪增加斤两,在猪食里掺了很多洋灰,拉屎没能拉出来,凝结在肠子里,把猪活活地撑死了。”张泉说。
高恩海大吃一惊:“怎么会有这种事?”
张泉让高恩海往猪跟前靠了靠。高恩海两手一摁猪肚子,果然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硬块在里面顶着,像石头。
“以后赶集可得小心点儿,一不留神就会上当!”
高恩海怔怔地说:“真想不到竟有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自从这几年闹饥荒,有的人良心都让狗吃了,有个顺口溜儿不知你听到过没有?”
“啥顺口溜儿?”
“瘸拐李,白眼挤,你骗我,我骗你,骗了东家骗西家,骗了七姑骗八姨!”
高恩海神色愕然。
张泉临走的时候,指着死猪告诉高恩海:“这猪没毒,它不是病死的,可以吃。”
高恩海黯然神伤:“咳,不吃了,能吃也不吃了。”
“那你就把它卖掉!”张泉说,“这猪要是剥了皮去了骨,我看能落十斤肉,卖个十元八元没问题。”
高恩海说:“不卖了。有毒没毒的,毕竟是个死猪,好说不好听。”
“那你打算咋办?”张泉眉头一扬。
“埋地里算了。”
“那多可惜!你要是不要,那可就归我啦!”张泉嘴里说着,还没等高恩海应声,便张开两臂将死猪紧紧地抱在怀里,一晃一晃地走回家去。
两天后的傍晚,张泉又来到高恩海家。屁股往炕沿上一坐,吧嗒了两口旱烟,下嘴唇习惯性地兜住了一点儿涎水,开门见山地说道:“恩海,明天县城又是大集了,你还去买猪不?”
高恩海懊丧地说:“大哥,不买了。上集没买好,糟了那么多钱,心里挺别扭。”
“要是让我说,这猪你还得买。不光要买,还得抓紧。”张泉说,“庄稼院儿过日子哪有不养猪的?既然养,就早点下手,趁着现在遍地都是野菜,不愁喂的,最好明天就到集上买个来。”
高恩海还是有点犹豫。贤淑穿着身蓝围裙,拿着个正在洗着的白瓷碗,从过道屋走过来:“我看大哥说得对,这猪早晚都得买,那就早一点儿,别再往后拖了。”高恩海想了想说:“好吧!听你们的,明天就买。”张泉说那我就跟你一块儿去,帮你挑一挑。高恩海说不劳大哥费心啦,我自己去吧。贤淑一听恩海要自己去,赶紧叮嘱:“仔细点儿!可千万别再挑个喂洋灰的了。”恩海笑了:“看你说的,我咋会还那么傻!”
第二天公鸡刚刚打鸣,高恩海便骑上车子到县城去买猪。上集用来装猪的那个柳条筐再次绑在了车子的后座上,随着车子的快速转动不停地颠动着。天上还有不少的星星闪动着清亮的光。成群的小鸟已经在起劲地喧叫和欢快地飞翔。狭窄土路两旁的高粱苞米谷子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在晨风的吹拂摇落中渐渐地沾湿了他的袖口和裤脚。
猪市早就聚集了不少的人。他像上次一样仔细地看了看每个猪摊儿,发现有些卖猪的上集就来过,似曾相识,而那个卖给他洋灰猪的四十多岁的光头却不见了踪影。他本想打听一下那光头是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到哪里去了,然而终于没有说出口。他转念一想,看那光头穷兮兮的样子,恐怕就是为了多卖几元钱,不一定知道猪会死掉,你就算找到他又能怎么着?算了算了,事情都过去了,就不要再寻思了,寻思也没有用。他自己劝慰着自己,继续挑选要买的猪。
可能是上过一回当余悸未消,也可能是猪类趋同难以取舍,高恩海转悠了一大圈儿,也没打定主意是买哪一个。他正打算再转一圈儿,突然看见一个头戴酱蓬篓、光着肩膀子的年轻人,推着辆木制独轮小车,噌噌跑进猪市。小车上有个猪笼,猪笼里传出猪崽儿的叫声。
“看看咱的小猪儿!俊不俊!欢实不欢实!”
年轻人把两手握着的车辕朝下一放,便大声喊起来。独轮车的两条支柱嗞的一下同时落在地面上。猪笼仍在車上放着,没有往下拿。
嗬!竟有这样卖猪的!高恩海好生奇怪,立即走了过去。只见一个小猪儿正在笼子里不停地转动,嘴里叫着,尾巴晃着,黑黑的鬃毛油光锃亮,简直像是打上了蜡。endprint
高恩海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再仔细一看,那小猪儿的两个耳尖和四个脚后跟上各长着一块白毛,大小差不多,干干净净的,煞是好看。
“小伙子,这猪是什么品种?”高恩海大声问道。
“六白!这是六白!”年轻人说,“您看见了吗?它浑身漆黑,唯独耳朵和脚跟上长着六块对称的白毛,漂亮得很。我敢说,这猪在全乐亭县都是蝎子拉屎──独一份!除了我有,你找不到第二家。”
高恩海点了点头:“这猪确实是好看。”
“好看吧?”年轻人得意地笑了,“这猪落在咱庄稼院儿纯粹是白糟蹋了,要是在北京,往动物园一撒,就是个珍奇动物,就得买票参观!”
高恩海也笑了:“你去过北京动物园?”
“没。”年轻人摇着脑袋,“咱可没那条件,咱连唐山都没去过。”
高恩海继续打量着那只小猪:“哎,小伙子,我咋总觉得这猪长不了很大呢?”
“长不了很大?你想让它长多大?”年轻人说,“要说个头儿,它肯定长不过巴克夏,它没那么大的骨头架子,可是它长得浑实,它有个外号叫肥嘟噜儿,你知道不?”
“不知道。”
“就是说六白骨头不大肥肉多。巴克夏喂一年能长一百八,六白能长一百六;巴克夏毛着一斤能出八两肉,六白能出八两半,算起来实际上差不多,但是六白吃得比巴克夏少,一口猪喂下来能省不少饲料。”
年轻人手指着笼中的小猪朝高恩海说,你要是不信,就摸摸它的膘儿。嘴里说着,伸手便打开了笼口。那猪见笼口开了,脑袋一钻要往外跑,年轻人两手一掐攥住了小猪的脖子,将小猪抻出笼子。小猪在年轻人手中悬空着,哏儿哏儿地尖叫,四腿乱蹬。高恩海凑上前去,用手指抠了抠小猪的肚子,软软的,不像吃了洋灰;抠了抠小猪的脊背,厚厚的,摸不着骨头。
高恩海满意地买回这只小猪,放进圈里就去叫张泉。张泉果然识货,过来一看就说这是一只六白,很少见的。又说这猪的鬃毛咋这么亮,是不是抹上了啥?跳进圈里把小猪抱在怀中仔细地摸了又摸,瞅了又瞅,嘴里说:“啥也没抹。”便猫着腰从圈门走出来。
“这猪不错吧?”高恩海笑着说。
“是不错,可是不好养。”
高恩海一头雾水:“既然不错,咋又不好养?”
“六白这种猪,个头儿虽然不大,但肉挺厚实,是个不错的品种,可就是有偏食的毛病。如果从小喂得太好,往后要是接续不上,恐怕就有些麻烦。”张泉说,“七八年前,我养过这么一只,卖猪的人家从小喂的是豆腐渣儿,看着挺油光,到了我家以后,只能喂糠喂野菜,它就不好好地吃食了,喂了八个月才长到七十斤,我一看不能再往下喂了,就找个车拉到集上卖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只六白从小喂的是豆腐渣儿?”高恩海敏感地问。
“很有这种可能。”张泉说,“要是喂糠菜长不了这么胖,也长不了这么光滑。”
“谁家能有这么多豆腐渣儿?喂这么多豆腐渣儿那得磨多少豆子呀!”高恩海觉得不可思议。
“平常的人家肯定没有这么多豆腐渣儿,可是你不要忘了,卖豆腐的人家一定会有。他们买了豆子,磨成豆腐,拿到集市上去卖,剩下的豆腐渣儿不值钱就喂了小猪,这在咱方圆左右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你在外边年头儿多了,可能还不知道。”
高恩海问:“这猪要真是喂的豆腐渣儿,该怎么办?”
“必须卖掉!”张泉毫不犹豫地说。
“哎,都怪我不识货,又得自认倒霉了。”
“自认倒霉?恩海,你这不是明白人说傻话吗?这事要是没办法挽回了,你只能认倒霉,可现在不是不能挽回,你为啥要自认倒霉?”
“大哥,你别着急,你的好意我知道。可是,把这种猪卖出去,是会坑了别人的,我不能这么做。”
“啊?”张泉笑了一声,“恩海,都啥年月了,你还这么想?假如你现在还在北京挣工资,这猪不卖就算了,现在你可是回来过庄稼日子,挣工分了,没有了来钱的道儿,你就不能再顾虑别人会咋样了。你顾虑别人,谁顾虑你?”
高恩海不说话。张泉愈发着急了:“恩海,不是我说你,脑瓜子该开开窍了。我给你说说咋过庄稼日子,你可别不愿意听。”
“我愿意听,大哥你说吧!”
“咱到屋儿去说。”张泉在前头走着,高恩海在后面跟着,进了屋,坐在炕沿上。张泉说:“你回来这么长时间了,有个话磕儿听人说过吧?干部下把搂,会计下笔勾,社员缝个大挎兜!”
“听说过,真是这样吗?”
“真是这样,尤其是挨饿那几年。生产队的粮食不让多分,家里没有种粮的地,不这样谁能活得过来?就你们家死心眼儿,上年纪的有病偷不了,偷得了的不去偷,瞪着眼睛挨饿,要不是文平他们打了那只狐狸,说不定都会饿出人命来。”
高恩海低头无语,满脸的自责。张泉慢慢站起来:“兄弟,我不再多说了,你自己寻思寻思。眼下咱庄稼院儿是笑话缺吃少穿的,不笑话揪田捋穗的,你家人多劳力少,挣的工分都不够分口粮,要是像现在这么过下去,除了受穷没别的路。”
高恩海把张泉送到院门口,心情沉重地说:“大哥,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真的做不来。”
六白喂了十一个月,才长到九十斤。高恩海七十元钱把它卖到供销社,算是出了栏。心没少操,钱没挣着,只起了十车猪圈粪,送到生产队给记了十个工。往供销社送六白的时候,张泉过来帮着捆了捆四条腿。往日多话的他啥也没说,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息。
三
高恩海家后院有一亩多地,在全村算是比较大的了。以前生活富足时,这块地除了有棵老榆树,还栽了几棵菱枣儿几棵毛杏儿,都长得很大。不指着卖钱,也不怎么管理,长个啥样是啥样。果实熟了,家里人摘,村里人来了也摘,吃得满地都是核儿。那时候,谁不羡慕高家的日子?可是自从闹饥荒,贤淑就和婆婆商量着找人帮忙把树都刨了。连着三年都是大块儿种苞米,小块儿栽大白菜,寨子底下点上豆角倭瓜。因为婆婆有病,恩海在外,全凭贤淑忙活。种苞米最累的不是点种薅苗掰棒子,这对贤淑来说算不了啥。最累的是耪三遍、割秸秆和刨茬子,这原本都是男人的活儿,而今统统都得由她来干。耪三遍是在伏天,烈日高悬,空天似火,苞米地形成的青纱帐被寨子和房墙四面围着,密不透风,闷热难挨,连家雀都不愿往里飞。贤淑用一块毛巾紧紧地包住头发,穿一条长衫把胳膊套住,两手端着锄头钻进青纱帐,猫着腰一耪就是一大天。累得股臂酸疼,腰像折了一样,脸上的汗珠掉在苞米叶上嗒嗒响。割秸秆也得包着头、套上袖,一手揽住秸秆,一手挥动镰刀,朝着离地一尺的位置,一棵一棵地往前砍,全部砍完有两千多棵。砍完秸秆就刨茬子,刨茬子就得抡大镐。乐亭人好说“四大”,什么“四大红”啊,“四大绿”呀,“四大没准儿”“四大腻歪”呀,好多好多。其中有个“四大累”,说的就是“刨天茬子扣天坯,拔天麦子挖天泥”。要是刨上一天茬子,别说是女人,就是壮小伙子也会累得龇牙咧嘴,上炕喊腰疼。贤淑要把这么多茬子刨出来实在是难以想象,可她必须得刨。她早晨披着星星,中午顶着烈日,晚上戴着月亮,苦苦地挣扎着刨来刨去,像一条可怜的干细柳树在狂风的扫蕩中艰难地支撑着。她的双手磨破了皮,鲜血渗出来沾在镐柄上;她抡大镐带出来的土块儿碎落在头顶上、脖子上、肩膀上,整个人像刚从土坑里钻出来,连牙缝里都是一条条的沙土。婆婆心疼得从炕上爬下来,一步一晃地扶着墙挪蹭到后门口,喊着让贤淑歇会儿吧。endprint
这块地,贤淑种了三年,恩海回来接着种了二年,后来改栽了一片桃树。栽桃树是西边邻居吴老奇出的主意,这可不是他心血来潮,是早有的打算。吴老奇从穿着开裆裤起就跑来跑去地看他爸爸栽桃树,十二岁学会嫁接和剪枝,二十多岁便成了远近有名的“桃树王”,虽说已经有十六七年没整这玩意儿了,可是手艺还在。
“恩海呀,咱两家这么大的院子,光种苞米白菜实在是有点可惜了儿的。”
高恩海从板柜上拿了个麦秸子编的烟笸箩,放到吴老奇跟前:“有啥可惜了儿的,每年下来三四百斤苞米,够一个人一年的口粮,还有不少白菜,吃不了还能卖点儿,一家人过日子可是顶不少的事。”
吴老奇卷着烟喇叭说:“三四百斤苞米在挨饿的那几年,确实是天大的事,那时一斤苞米值二三十块钱,不用说三四百斤,就是十斤八斤都了不得。可现在跟那时不一样了,一斤苞米才一毛钱,三四百斤也就值个三四十块,去不掉咱身上这张穷皮。咱要是真想着让这块地多出息点儿钱,就不能再苞米白菜的这么种下去了,咱得想别的辙。”
“庄稼院儿就是土里刨食,哪有别的辙可想!”高恩海说,“咱两家能有这么大个院子,就算是很不错的了,有的人家巴掌大的地方都没有,不用说种苞米种白菜,就连一棵葱都栽不下,那才叫受憋呢!”
“听你话里的意思,我们就永远这么苞米白菜的种下去了,是不是?你想没想过栽上桃树?”
“粮食还不够吃呢,哪能栽桃树。”
“你咋老是一条道儿跑到黑。”吴老奇把卷到半截儿的烟喇叭放回烟笸箩,“一亩园,十亩田。我们要是栽上桃树,肯定能卖不少钱,只要有了钱,还怕没粮食?我说句话给你摆到这儿,要是明年春天就栽,用不了五年,咱这院子就会变成聚宝盆。到了那时候,别说是苞米白菜,就是粳米白面鸡鸭鱼肉咱都买得起。”吴老奇脸上显现出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手一伸,把刚才放下的没卷完的烟喇叭从烟笸箩里拣起来,重新开始卷,速度明显加快。
高恩海觉得他说的有点玄乎:“大叔,真能出息那么多钱吗?”
“那当然。”吴老奇卷好烟喇叭,塞实了烟末儿,叼在嘴上拿火柴点着了,一边吸一边说,“我算了算,咱两家的院子,每家都能栽四五十棵桃树,五年后,要是长得好,每棵能结一百多斤桃,长不好也能结个五六十斤。我们照现在每斤一毛多的价钱算,即便是长得不好,也能卖二百多块,比种苞米白菜的收入至少高出三四倍。要是长得好,那就不止这些了,没准儿能高出八九倍,甚至是十倍以上!”
“可是,”高恩海说,“您说的这是五年以后的事,那么在五年之前,这地是不是就等于闲着了?”
“怎么能让地闲着?我们可以套种草莓,也可以培育桃树苗,这些都能卖点儿钱。”
“草莓倒是能卖点儿,桃树苗恐怕不大好卖。我春天赶集,看见过卖桃树苗的,过来过去的光有人问,没有人买。”高恩海说。
“这就得看谁卖了,要是别人卖,真兴没人买,要是我卖,买的人就得扎了堆。”吴老奇忽然有些洋洋得意了,“恩海,我说这话你信不信?”
高恩海笑了笑,没吭声。吴老奇急了:“怎么,你不信?我有个外号,你听说过吗?”
高恩海想了想:“以前的,还是现在的?”
“以前的,也是现在的!”
“是桃树王吗?”
“对!桃树王!”吴老奇自豪地点了点头,“我桃树王重出江湖,还能卖不动桃树苗?”
高恩海心头一颤,对呀,他可是桃树王啊,他应该卖得动桃树苗──不,不是应该,是肯定!肯定!高恩海说:“您肯定卖得动,这我相信,我相信!”
吴老奇兴奋起来,顺手将烟喇叭往嘴里一放,吧嗒了一下,然而因為方才光顾了说话,许久没吸它了,它已经熄灭了。
高恩海赶紧抓起火柴,嚓地一下划着了火,给他点上了烟。他更加兴奋了,似乎有些半仙半醉了。
到了春分,吴老奇和高恩海到集上买了三百棵桃树苗,栽在两家的后院,成活后,进行了嫁接。第二年他们卖了二百棵,留了一百棵。留下的这一百棵,让吴老奇在离地一米的高度上剪掉了顶枝,修整了树形。他说这样可以多分出几个大的枝干,并且让这些枝干均匀地向外伸开。高恩海问,是不是枝干多了就能够多结果实?吴老奇说,不光是多结果实,还有利于通风和光照。如果枝叶分散不开,阳光照不进去,风透不过来,果实肯定长不好。高恩海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秋天过后,桃叶落光,吴老奇又把细长的枝子剪短了些,把所有的疯枝全部剪掉了。“恩海,这样的枝叫疯枝,它是不结果的,不但不结果,还争夺养分,影响通风透光,必须剪掉。还有这些太长的细枝,它是挑不动几个桃子的,要剪短一些,让它往粗里长。”吴老奇拾起几个剪过的枝子,一边指点着一边让高恩海看。
高恩海一一记在心里,末了,他心存期盼地说:“大叔,都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能卖钱──明年咱这桃树是不是能够结桃啦?”
“是的。不过结不了太多。”
“后年呢?”
“后年是第四年,正常情况下,一棵树差不多能结个二三十斤。”
“那大后年呢?”
“大后年?大后年是第五年,可以丰收了。一棵树摘个五六十斤应该是老太太擤鼻涕──手拿把掐了。”吴老奇笑嘻嘻地说。
两人都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到了第四年的谷雨过后,突然连着刮了两天狂风,下了两天大雨,将两家满院盛开的桃花打了个七零八落。高恩海大惊失色,指着桃树对吴老奇说:“大叔你看,咱这树还能结桃儿吗?”“结不了啦,结不了啦。”吴老奇蹲在树底下,捧起一把沾满泥土的落花,泪水哗哗地流下来,“这是啥年头儿呀!春天也下这么大的雨……春天也下这么大的雨…… ”哭着哭着,一屁股坐在了树底下。
一年后,又到了谷雨时节,两家的后院又开满了桃花。高恩海高兴地说:“今年的花比去年还旺。”吴老奇说:“可不是,这树毕竟又长了一岁,粗大了许多。”高恩海说:“记得您说过第五年就会丰收,今年应该丰收了吧!”“应该!应该!”吴老奇连连点头,“去年没长几个桃儿,树没挨累,今年应该比一般年分长得还要多一些。”endprint
“老天保佑,这几日可千万别像去年那样刮风下雨了。”高恩海不无担忧地说。
“按说不会吧!我们这儿的气候,谷雨是从来不下暴雨的,也很少刮大风,去年绝对是龙王爷犯糊涂了。”
“它一犯糊涂,可把我们坑苦了。”高恩海说,“天候难料,咱还得多留点儿心。我看这几天呐,咱得注意一下天气预报。”
“天气预报?谁给你预报?”
“公社不是有个气象站吗,他们每天都预测天气,写到黑板上,咱抽空儿去看一眼,心里好有个数儿。”
“哈哈……”吴老奇笑得弯了腰,“你是说公社气象站啊,他那个预报一点准头都没有,看不看没啥意思。就说前年伏天吧,他们预报的是晴,结果下了雨,气象员打着伞把‘晴改成了‘雨,人们到现在还在当笑话说。”
高恩海也笑了:“看您说的,人家不会总那么没准儿吧!”
“也有准的时候,不过没人信。”吴老奇说,“要是预报准了,人们就说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高恩海不再言声。吴老奇沉吟了一下说:“恩海,你对这几天的天气要是实在放心不下,就去问问杜老头儿吧。”
“哪个杜老头?”
“侯杰老丈人,他正在侯杰这儿住,咱可以找找他。”
“他会看天气?”
“是啊!”吴老奇说,“三天之内,十问十准;五天之内,十问九准;十天之内,十问八准,老爷子神得很。”
“他怎么会看得这么准,他是猜的还是算的?”
“刚才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他是看的。他是个老渔民,大半辈子在海上打鱼。船一出海,人命关天,他必须看清天气,避开风雨,不然就会船翻人亡,葬身海底。”
“哦,是这样。那我抽空儿去问一下。”
晚上吃了饭,高恩海到侯杰家去找杜老头儿。杜老头儿正盘腿在炕头儿上坐着。古铜色的圆脸,闪光发亮的大眼睛,胸前飘着厚厚的白白的胡须,乍一看像是武侠小说里的老剑客。听高恩海说明了来意,老人立刻显得兴奋起来。啊,你是问这几天有没有大雨呀,我给你看一看。他一挪屁股从炕上出溜下来,三步两步走到室外,仰着头就地转了两个圈儿,看了看东西南北的天空。天空一片墨蓝,弯弯的月亮正在从树尖儿上往上飘。星星露面的还不是很多,但个个都闪烁着贼亮贼亮的光。老人高兴地说,看这样子,三天内不会有雨。五天内即便是有雨,也不会很大。“那五天以后呢?”高恩海問。“五天以后再看一次。”老人转身回到屋里去了。
高恩海从侯杰家出来,马上去找吴老奇。吴老奇说:“既然杜老头儿这么说,这五天我们就安安稳稳地睡几天好觉吧!”
五天刚过,高恩海又去找杜老头儿,杜老头儿正在炕桌上吃晚饭。他腮帮子一下一下地鼓动着,嘴里嚼着饭,扬了扬拿着筷子的手:“我已经看过了,这五天也没雨!”
高恩海满脸带笑地告辞了。又过了五天,桃花纷纷凋谢,坐住了许许多多的小桃儿。那小桃儿像一个一个的豌豆,绿绿的,圆圆的,一天一天地往大里长,并且披上了细细的茸毛。随着桃子越长越大,那茸毛又渐渐地褪下去,桃面显得光滑起来。过了大暑,这些桃子长得都有拳头那么大了,几乎全都泛起红来。有红了嘴的,有红了脸的,有红了屁股的,还有这三处都红了一部分的。吴老奇心花怒放地说:“恩海,我看再有个十天半月的,桃子就可以摘了。”“那敢情好!”高恩海说,“您估摸一下,咱一家能摘多少?”吴老奇说:“保守着说,一棵树摘七十斤,一家能摘三千五百斤,去了给亲戚朋友送点儿,家里留点儿,落三千斤没问题。”“那就是说,能卖三百多块钱啦?”“能,肯定能。”吴老奇满有把握地点着头。
高恩海欢喜得热血沸腾起来,心扑噔扑噔直跳。我的天呐,三百块!这可是一笔很大的收入啊!自己在生产队风里来雨里去土里滚泥里爬地干一年,最多挣三百多个工。每个工值四毛五分钱,合起来也就是一百四五十块。这点儿桃树一年出息的钱,竟然能顶我干两年的活儿,简直就是摇钱树了。要是照这样下去,不用说十年八年,就是三年五年的,全家也够花了。高恩海辞职回家已经七年,没有一天不是在忧愁中苦苦地煎熬着,如今从桃树上看到了挣脱贫困的希望,心里不知道有多么快乐。他回到房间后,从锅台上抓了个空瓶子,拿水涮了涮,跑到供销社打了一斤老白干。让贤淑拍了几个黄瓜,炒了盘鸡蛋,请吴老奇到家喝了一顿酒。
“大叔,不瞒你说,我还是能喝几两的……不过我有十年没喝了。在北京三年没喝,回来后七年没喝。我不是不想喝,是喝不起呀……喝不起呀……”几杯酒下肚,高恩海忽然由乐转悲,潸然泪下。
吴老奇放下酒杯,夹了一口菜嚼着说:“恩海,你别伤心了。这些年哪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只不过你家过得更难一些。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们不是眼瞅着就要熬出来了吗?我们应该欢喜,应该庆幸,你说是不是?”
“是!是!应该欢喜,应该庆幸!”高恩海吸溜了一下鼻子,把酒杯举起来,“大叔,干一杯!”
咣!两个酒杯一碰,底儿朝了上。
第二天早晨,日头都照了屁股,高恩海还没起炕。昨天晚上他喝高了,脑袋有点迷昏。贤淑想让他多睡会儿,没有叫他,自己吃了点儿饭下地去了。
高恩海睡到天近中午,才从炕上磨蹭下来。也没吃饭,直接进了桃园看桃子。一宿过去了,满院的桃子比昨天又红了许多,有不少的鸟儿在树枝上啼叫着跳来跳去。嗬!这桃子长得是越来越好看了,怪不得古人都把桃子叫做仙桃呀!大概在百果之中,能够称得上“仙”的,只有桃子了……高恩海满脸喜气,甚而至于有些意满志得了。
“恩海!在家儿吗?”突然,有人从前院走进来,直接到了后门口,高声喊叫他。
恩海回头一看,呀!是大队革委会郄主任。
“三叔,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快到屋里坐!”恩海赶忙把郄主任领到屋里,递上了烟笸箩。
“不抽了。”郄主任把烟笸箩往外推了一下,“恩海,今天我来,有件事要跟你说,你要想得开。”endprint
高恩海心里一咯噔,问道:“啥事这么严重,能让我想不开?”
“就是后院这几十棵桃树。”郄主任说。
“桃树怎么啦?”
“不能再这么长着了,得除掉。”
“除掉?为啥?”高恩海急了,騰地一下站起来。
“刚才我去公社开了个会,说根据上级的部署,要在全社范围内开展一场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各村必须立即行动。”
“啥叫割资本主义尾巴?”
“从上级的要求看,主要涉及到三块。一块是生产队的农田,只能种粮棉;一块是社员的自留地,只能种粮食;还有一块是各家的庄户地,凡是在二分以上的,也只能种粮食,不能种别的。”
“要是种了别的呢?”
“那就得毁掉。”郄主任说,“刚才说的割资本主义尾巴,就是这个意思。”
“这么说,凡是种了不符合这三块要求的作物,就属于资本主义尾巴啦?”
“对。”
“那我院子里这点儿桃树是不是也算资本主义尾巴?”
“算。”
高恩海汗珠子从额头上冒出来,颤动着嘴唇说:“三叔,既然不让种别的,为啥不早说?我这桃树都种了五年了,五年少打了多少粮食您应该能算得出来吧!”
郄主任面色尴尬,爬在眼角和脸窝的皱纹不自然地跳动着:“不是我不早说,是上级原来没有这种要求。恩海,你不是外人,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以为我愿意干这种事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乡亲们的日子有多难吗?可是我没有办法呀,上级讲得很严,下头不整不中啊!”
高恩海不再言声了,他感觉到了方才绝对是误会了郄主任。郄主任与他虽然不是本家也不是亲戚,但情义很深。郄主任有个儿子叫宗瑜,与恩海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人从小在一块儿玩耍,一块儿上学,后来一块儿参了军,好得就像亲哥儿俩。宗瑜在打天津时中弹牺牲,恩海就把郄主任当成了自己的老人,多年来孝敬有加。尤其是闹饥荒之前他在北京上班时,每年回家探亲都要给郄主任买不少东西。郄主任从一解放就在村里当支书,在大事小情上对高家也很关照。两家这种特殊的情分,那是尽人皆知。郄主任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给高家亏吃,这次肯定是上命难违,实在抗不过去了。
高恩海语气缓和下来,不无歉意地说:“三叔,我刚才着急了,您别在意。吴老奇说,我们两家这片桃树,再有个十天半月的就可以摘桃了,您看能不能宽限我们十天半月的,等摘了桃儿再把树除掉?这桃树我们苦巴苦曳地侍奉五年了,也眼巴巴地盼了五年了,现在可长了桃了,就这么把它毁掉,我实在是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有啥办法?”郄主任说,“恩海呀,你说的这些话我在公社开会时就说了。我说我们村有个下放干部,生活很困难,院子里栽了点桃树,眼看桃儿就熟了,能不能摘了桃儿再除树?公社领导说,那不行,这是上级统一的安排,三天内必须把所有的资本主义尾巴全部割掉,三天以后还要下来人逐村逐户地检查落实情况。我接着说,这个下放干部当过兵,打过仗,对革命有贡献。公社领导说,那他更应该带头斗私批修,带头把资本主义尾巴割下来。你看,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公社领导就是不松口。”
“他不松口,咱只能认了。”高恩海说,“三叔,您别为难。您定个日子,咱这树哪天除?”
“从今天算,三天之内,哪天都中。”
“那咱就下午吧。”
“下午就下午。”郄主任说,“下午是你自己除,还是找几个人过来?”
“您找几个人过来吧,我下不了手。”
“那好吧。”郄主任站起身来,“我走了,你保重。”
“您先别走,我有个要求。”高恩海凄苦地望着郄主任。
“啥要求?你说吧!”
“你们把树除了以后,最好不要拉走,留给我冬天当柴火烧。桃子不让摘了,留把柴火总可以吧!”
郄主任紧紧地搂住恩海的肩膀,点了点头,难过得流下了眼泪。
四
高恩海回家的第三年,贤淑生了第四个孩子,是个男孩儿,干干净净的。就是因为母亲营养供不上,稍显得瘦了点儿。孩子的奶奶说,这个小四儿鼻子眼睛长得跟他爸一模一样,靠在旁边的被罗子上一瞅就是半天,笑得满脸皱纹一会儿往里聚集,一会儿往外舒张,咋也安静不下来。贤淑斜躺在炕上,头离开枕头,看着孩子吃自己的奶,瘦瘦的脸上浮现着淡淡的愁容。孩子把鼻尖儿贴在妈妈稍微有些肿胀的乳房上,口含着乳头儿,贪婪地嘬着甘甜的乳汁,小脚儿时不时地蹬一下妈妈的肚子。
高恩海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早就预备好了的鲜艳的红布条,牢牢地系在了一根细长光滑的竹竿上。而后跑到前院,将竹杠高高地竖在了南墙上。红布条在竹杠顶上随风飘起,分外耀眼──这是乐亭当时的风俗,告诉过往的人,家里有人坐月子,不要进来打扰了。串门儿的会悄然折返,乞讨的会过门不入。
高恩海竖那布条时,张泉正在自家院门口叉腰站着,他朝着恩海大声喊道:
“恩海,又大喜啦?——弟妹添了个啥?”
“小子!”
“哦——小子,好!好!恭喜!恭喜!”
高恩海苦笑着说:“大哥,你看看,这日子本来就不好过,又多了张嘴吃饭。”
小四儿过了百日,适逢万成小学毕业。万成对高恩海说:“爸,给我置办一套家什吧,我要下地干活儿了。”
“你说啥?”高恩海问,“你不上学啦?”
“这不毕业了么,不上了。”
高恩海说:“小学毕业了,还得考初中呀!”
“初中我不想上了。”
“为什么?”
“要是再上,咱家就更穷了。我长大了,想到生产队挣工分。”
“那不行!”高恩海说,“家里再穷也得供你上学,你必须去考!”
“咱家连吃饭都发愁,拿啥供我上学?”
“这你就别管了,我想办法。”endprint
“想办法我也不上。”
“你咋这么不听话!”高恩海生气了,“是不是书没念好,不敢去考?”
“不是。”
“既然不是,就去考一下。考上了,接着上,考不上就挣工分。文化是立身之本,没文化一辈子没出息,你知道不?”
“知道。”
“那就不要再想别的了,集中精力把功课复习好,准备参加考试。”高恩海不容分辨地说。
填报考学志愿那天,万成跑回家跟爸爸商量:“爸,老师让填志愿了,我填哪个学校?”
高恩海问:“有哪几个学校?”
“乐亭一中,还有汤家河中学。”
“让填几个志愿?”
“最多两个。”
“那就都填上吧。第一志愿乐亭一中,第二志愿汤家河中学。”
“爸,我不想报一中。”
“为啥不报?”
“一中招的是住宿生,要求在学校食宿,汤家河中学是走读,不在学校吃住,上一中比上汤家河中学要多花不少钱。”
“多花就多花,”高恩海说,“一中是名校,教学质量好。”
考试那天,窗外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雨,万成早晨起来,想看看街道的泥水有多深,去考场用不用穿胶鞋。他来到院门口,拉开两扇大门,伸着脖子往地上瞅了几眼。
首先扑入万成眼帘的,不是泥水,是一元钱。
那钱被雨水淋湿,平正地粘在地面上,深红颜色,格外显眼。万成又惊又喜,捡起来就往回跑:
“爸!爸!”
爸爸从屋里出来了:“啥事呀,大喊小叫的!”
“我捡了一块钱!”
“一块钱?从哪儿捡的?”
“门口儿。”万成把钱递给爸爸 ,“您看,还是张新票儿!”
“呀!真是张新票儿!”高恩海笑了,拿在手里看了看,又给了万成,“你拿着吧!考试完了顺便到商店转一转,稀罕啥就买点儿啥。今天咱家是红运当头,出门见喜,这学肯定是考上啦!”
考试完了,万成攥着这一块钱在商店转了三个圈儿,没有舍得花,回家后又给了爸爸。
过了半个多月,学校接到了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全校一百二十多人参加考试,考上了二十个,没有万成。
万成大惑不解。我考得不错呀!为啥没录取?是不是忘记填写姓名啦?没有哇,我明明记得拿到卷子先把名字填上了呀……
高恩海急得一个劲儿地冲着万成瞪眼睛:“万成,你考砸了锅都不知道!”
贤淑说:“孩子不着急,你着啥急?没考上的不光他一个,有啥大不了的,也值得你上这么大的火?”
“我上火──我能不上火吗?他才十几岁,上不了学干啥去?”高恩海气得直跺脚。
贤淑轻描淡写地说:“上不了学就下地劳动,反正没工分过不了日子。”
“你说的都是什么呀!”高恩海说,“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不知啥轻啥重!”
“我知道我见识短,──可是,就算我见识不短又能怎么着?孩子终归是没考上,着急上火顶啥用?”
高恩海不再吭声。是啊,孩子已经落榜了,当老人的着急上火有什么用?不说了,啥也不说了。可嘴上不说了,心里还是郁闷难消,一张脸整整阴了好几天,万成见了他就往一旁缩。
这天吃了晚饭,高恩海正在屋里闷坐,忽然听见院外有人喊:“老高在家吗?”
高恩海迎出去一看,是两个人,虽不太熟,倒也认得。那个头发灰白蓬松、戴眼镜的看着五十多岁的是小学校长,姓王;那个不戴眼镜留着平头、看上去四十来岁的是万成的班主任,姓赵。
“王校长!赵老师!您好!您好!”高恩海稍躬着腰,伸出一只手,“屋里请!屋里请!”
王校长和赵老师带着一阵风进了屋,痛痛快快地往炕上一坐。不待高恩海打听来意,王校长便满面春风地说:“老高,今天我俩是给你道喜来啦!”
“道喜?”高恩海很不自然地笑了笑,“我有啥喜?”
“万成考上一中啦!”赵老师欠了欠身。
“啥?万成考上一中啦?”高恩海说,“他不是哪儿也没考上吗?”
“他考上一中啦,录取通知书下午才到。”赵老师说。
“他的录取通知书咋到得这么晚呢,听说别人早就到了。”高恩海说。
“那是汤家河中学的,不是一中的,一中到得晚。”赵老师说。
“哦,是这样,”高恩海笑了,“我还以为是万成没考上呢!”
“万成不但考上了,而且考得很棒!”王校长腾地站起来,不无激动地说,“老高,不怕你笑话,我们学校已经连续三年没有考上一中的了。三年呐,三年!这让我想起来就感到十分内疚,就觉得对不起毕业的学生们,也对不起他们的家长。我们为了改变这种状况,付出了很多的努力,可就是不见成效。我甚至拍着桌子对毕业班的班主任们说,你们两个班一百几十个学生,哪怕能给我考上一个也算我们没有白费心血。一个,就一个,能不能做到?”王校长说到这里,平静了一下,“当然啦,我也知道,一中确实是難考,他们初中班每年只招收二百个住宿生,平均百十名考生中只能考上一个。但是难度再大,也总会有人考上,而我校却连着三年榜上无人,实在是让我寝食难安。这种状况不仅给教师们带来很大的压力,也挫伤了学生们的上进心。从今年报考的志愿看,就有不少学习本来不错的学生没敢填报一中……唉,这真让我这个当校长的汗颜呀!老高,您看,您是当过兵打过仗的,士兵们要是没有勇气,这仗怎么打?同样的道理,学生们要是没有了信心,这学怎么教?真难呐……”
王校长一席话,让高恩海深感震撼。在部队时,他曾目睹过老团长是怎样地为谋取作战的胜利呕心沥血,为战士的安危牵肠挂肚。在药材公司时,他曾见到过于书记是怎样地为药材事业的发展殚精竭虑,为改善职工们的生活工作条件东奔西走。可是,他却从未见到过一个小学的校长是怎样地为培养自己的学生而倾注着父母般的爱。endprint
“王校长,您不要自责了,您已经非常尽心尽力了。学生会感激您的,家长们会感激您的。我,万成,我们全家,也都十分感激您。万成考上了一中,这完全是您和赵老师培养教育的结果,我们全家永远不会忘。”
“老高,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应该感谢的,是您和万成。您养育了一个出色的孩子,万成给学校争了光。万成会激励更多的学生发愤图强,努力学习。我校将把万成作为一个榜样,号召全校学生向他学习,向他看齐。”
二十天后,高恩海从生产队赶了辆老牛车,送万成去一中上学。车上拉着万成的铺盖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都是全新的。高恩海是个要好的人,家里再穷,他也不想让孩子带着一副寒酸的模样走进一中的校门。他卷起自己最心爱的也是最值钱的一件猞猁皮大衣,拿到集市上卖了六十块钱给万成备足了第一个学期的费用。这件大衣是他十年前到长白山出差时买的。猞猁皮仅次于貂皮,胜过狐狸皮,他在东北当兵打仗时就听说过。高恩海将这件大衣视为至宝,轻易舍不得穿一下。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把这件大衣卖掉,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万成上学等着用钱,他只能忍痛割爱了。
老牛车在通往一中的田间土路上不慌不忙地走着。前两天刚下过雨,地上还有些积水。苍鹰在湛蓝的天空中悠闲地盘旋着,不动声色;紫燕擦着浅红的高粱穗来往穿梭,叽叽喳喳。庄稼和野草散发着带有浓郁泥土味儿的芳香,阵阵地沁人心脾。高恩海坐在牛车前板的内侧,耷拉着两条小腿。左手搭在左大腿上,右手攥着一条土灰色皮鞭的鞭杆儿和鞭梢儿,轻轻地撂在牛屁股上。
正走着,对面来了一辆小驴车,赶车的是个留着一面倒发型的小伙子,车上坐的像是他媳妇。小驴儿踩着碎步,一颠一颠跑得挺快。高恩海提了提神,松开了手中的鞭梢儿,握紧了鞭杆儿,眼看着驴车从他膝前匆匆地跑了过去。
“这小伙子不大懂事。”高恩海望了一眼那小伙子的背影,“两个车离得这么近,错车时应该把速度减下来。跑这么快,不安全也不礼貌。万成,你要记住,以后凡是碰到与别人有关的事情,要先想想别人会有什么感受,可不能像刚才这小伙子,眼里只有自己。”
还没等万成应声,高恩海又说到了乐亭一中:“万成,你不知道吧,乐亭县中培养了很多人才,最著名的就是李运昌将军,他领导了一九三八年的冀东武装抗日大暴动,创建了冀东抗日根据地。我见过李运昌司令,他长得高大魁梧,威风凛凛。有一年夏天,他骑着雪白的高头大马,带着一支部队从咱村经过,头上戴着灰帽子,身上穿着灰衣服,腰里扎着黑皮带,别着匣子枪,微笑着向围观群众招手致意。那一年我十五岁。我十五岁的时候见到了李运昌司令和他的队伍,这对我后来参加解放军产生了重要影响。”
万成听得震颤了:“爸!我真没想到一中出了这么大的人物,我将来长大了,也去部队当兵。”
“好哇!”高恩海一听儿子想当兵,笑容立马写在了脸上,“你有这个志愿,爸很高兴。你知道啥叫部队吗?部队就是一个大家庭,从班到排到连到营到团到师到军……你知道啥叫首长吗?首长就像父亲,他教育你,指挥你,着急了也许会骂你,可他的内心深处,会把你当作他的儿子,像爱护他的儿子一样爱护你,关心你……你知道啥叫战友吗?战友就是在一个锅里抡马勺,在一个炕上打呼噜,在一个战壕里打仗,在一个阵地上冲锋……战友可以冲上前去为你挡住敌人的子弹,战友可以把你按在地上躲过敌人的炮火,战友可以与你有苦同受,有难同当,有死同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部队更可爱的单位了,没有比首长更可敬的领导了,没有比战友更可亲的同事了。如果将来你能在部队磨练几年,对你的成长、你的人生会有很大的益处。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不是当下的事。当下的事是念书。只有念好书,有了文化基础,你才能当个出类拔萃的兵,当个能文能武的兵,干好了还可以当军官。”
又过了两年,万顺小学毕业,也考上乐亭一中。万顺自幼上学心盛,如今又将与哥哥同校读书,乐得一天到晚欢蹦乱跳,得空儿还哼上几句小曲儿。高恩海却愁得起了一嘴泡。家里的经济条件每况愈下,供一个中学生已经很吃力,两个怎么供?母亲还是久病之身,需要长年医治,也得花不少的钱,到哪里去找?从亲戚朋友借吧,他们也都不富裕;靠劳动吧,挣得工分太少,分红根本没份。这可如何是好,简直愁死人了。一天夜里,几个孩子睡着以后,贤淑轻声地对恩海说:“万顺上学的事儿真是让咱发愁啊!”恩海说:“万成还没毕业,妈妈长年有病,都等着用钱,这可咋办?”“要让我说,就别让万顺上了,让他在家跟你挣工分吧,要不咱这日子真的没法儿过了。”“你看万顺欢喜得那个样子,我们怎能忍心不让他上呢?他要是没考上,只能在家挣工分,那怨不着别人,我们也认了。可他考上了,咱不能误他一辈子啊。假如他将来长大了,像咱俩这么穷困潦倒的活得不像个人样儿,我们就是到了死的那一天也合不上眼睛,我们对不起孩子呀!”
贤淑抬了抬压着褥子的肩膀,睁大两眼望着恩海:“是啊,哪怕是卖房子卖地,也要把他供出来。嗷,我不是说真的要卖房子卖地。房子卖了没住的,地是国家的也不让卖。我是说值点儿钱的物件,能卖的就卖掉,能卖多少算多少。也许天无绝人之路,孩子真的能把中学上下来。”
恩海说:“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个意思。你刚才说到卖房子卖地,倒是提醒了我。咱家的房子比较大,可不可以往小里改一改,下来点儿钱供孩子上学?”
“咋个改法?”
“现在咱这房是上下一丈二,东西三丈八,南北两丈六,檩、柁、椽子、窗户、门全是松木,前后都有大房檐。假如把它拆了,再盖个小点儿的,比如说上下低二尺,南北少六尺,前后不要房檐,再把檩、柁椽子换成杨木的,是不是能够下来一笔钱?”
“应该是,”贤淑说,“只是不知道能下来多少。”
“我抽空儿去集上打听打听,打听好了再说。”
恩海连着跑了三个集,打听了各類木材的价格,终于打定了拆房的主意,但是过了好几天也没下得去手。
眼下这个房子是恩海十年前亲自操持着盖起来的。三间大正房,在全村最大最阔气,可说是人见人爱。对于高家而言,如果说日子过得实在是让人觉得寒酸,那么唯一还能体现着一点体面的就是房子了。他对房子特别心重,那里面有他的心血,有他的过去,有他和全家人的温馨幸福和苦难艰辛。“咱这房子,少说也能再住几十年!”他曾不止一次地对着妻子和母亲说过这样的话。他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把房子拆掉。真的,从来没有。可是他现在别无良策,只能拆房了。endprint
“咱这房子一拆,恐怕以后再也盖不回来了。”恩海伤心地说,“当初辞职回来,想的全是解救家中之难,对于长远的日子怎么过并没顾得上多想,不知道饥荒闹过去以后生活还会如此困难。冬愁棉,夏愁单,青黄不接愁吃饭,孩子考上学了,自己却供不起。”
贤淑说:“都怪我不好。那年要不是我让万成给你写信,你现在还在北京上班,咱的日子咋也不会穷到这个份兒上。”
“可那时没办法呀!那时不回来,咋能熬过那个冬天?回来没有错,不回来不行,问题是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工分挣不够,又没啥别的出路可寻。”恩海满面愁容。
贤淑劝恩海:“事情到这地步了,心窄也没用。既然这房子早晚得拆,就别再拖着了。”
“那就跟妈商量商量,”恩海说,“这事光咱俩还定不下来。”
“妈会同意吗?妈要是不同意呢?”
“咱就不能拆。”
“万顺的学还上不?”
恩海无语。
拆房卖房又盖房,这在一个家庭是天大的事,特别是将盖得年头不多、依然是全村最好的三间大正房改成小了许多没有房檐的小秃房,妈妈乍一听会不会受不了?事到临头,高恩海有些担心了,不敢跟妈妈说。
“别再犹豫了,早晚得说,就早点儿说吧。妈是经过大苦大难的人,也许不像你想的那么摊不了事。”
两人坐到了妈妈的炕头上。贤淑笑着说:“妈,有个事儿想跟您商量商量。”
“今儿个你俩是咋的啦?吞吞吐吐的。”妈妈说,“说吧,到底是啥事儿,妈不着急。”
没想到,还没等恩海把话说透,母亲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母亲像个打坐的菩萨,十分平静地说:“你别着急,慢慢地说,这房子拆了以后,咋盖。”
“我想盖成上下一丈,南北两丈,东西三丈八的,也是三间,大房檐不要了。再就是除了门窗还用松木,檩、柁、椽子、柱角都换成杨木,这样能下来一笔钱。”说到这儿,恩海低头叹了口气,“只是这么一来,好像是败了家了。”
“啥败家不败家的,不是那回事儿,咱也别往那儿寻思。”妈妈提高了嗓音,“我听清了,房子跟原先一样宽,间数不少,炕还是那么大,也不少住人,中!”
恩海和贤淑大感意外,几乎是同时下了炕头,站起身来:“妈,您同意啦?”
“我为啥不同意?供孩子上学是大事,拆房算不了啥。房子以后有条件了还可以往好里盖,学要是不上,一辈子找补不回来。”妈妈两眼看着恩海,“你三岁那年,你爸爸闯关东去了沈阳,跟一个姓孟的合伙做买卖,两个人立了字据,也摁了手押,白纸黑字,人家认得,你爸爸不认得,结果赚了钱都让人家拿走了,你爸爸连个零头都没得到。到衙门打官司,衙门说那字据上写的红利就是这么分。你爸爸气得当场吐了血,一病不起,死在了东北。从那时我就觉得不识字就是睁眼的瞎子,就会瞪着眼睛受人家骗。你小时候咱家那么穷,我都供你去上学,就是因为这。如今轮到你俩当家过日子了,就是穷得没了房子没了地,也得想法儿让孩子们上学,孩子们考不上咱没办法,考上了就得上!”
母亲话说得多了些,显得有些累,但刚毅的目光里始终闪现着一种趋乎常人的理智和坚毅。
五
恩海幼年丧父,是妈妈含辛茹苦地把他一手拉扯大的。妈妈给了他生命,给了他体魄,也给了他善良的心地、刚强的性格和过人的胆量。他感激妈妈,崇敬妈妈。听奶奶说,妈妈是十六岁嫁到高家的,她身材高大,长得俊俏,没有缠足,特别有劲,干起活儿来小伙子都比不上。妈妈结婚十年有了恩海,恩海三岁那年爸爸却病死在沈阳。噩耗突如其来,妈妈匆匆地跟着爷爷去沈阳操办爸爸的后事,看见爸爸身上盖着一床白布、闭着眼睛平躺在一张木板上,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妈妈扑在了爸爸的身上,使劲摇晃着爸爸的肩膀,没命地哭着喊着说,孩儿他爸,你睁睁眼吧……你说句话吧……我没跟你过够哇!我没跟你过够!咋说病就病、说走就走了呢?让我们咋活呀?
恩海经常想起奶奶讲述中的场景,妈妈的哭喊经常回响在他的耳边。从父亲去世时起,妈妈对着爷爷奶奶,是又当儿子又当媳妇;对着恩海是又当爸又当妈,一个人把家撑了起来。
小时候,恩海最期盼的,就是坐上老黑的车跟着妈妈去赶集。老黑的腿脚特别快,只要是妈妈将手里的鞭鞘儿高高地扬起,在它头顶上空甩个脆响,它保准放开蹄子唰唰地跑起来。“驾!驾!”每逢这时,恩海都会高兴地挥动着小小的拳头,冲着老黑使劲地喊个不停。他恨不得一眨眼就赶到集上,看那东来西往的人群,看那热热闹闹的场面,尤其是看那卖耍物儿卖吃货儿的一个个摊点儿。妈妈从那些摊点儿上给他买过风筝、鞭炮、玻璃球儿、小喇叭,还有包子、油条、煎饼、麻花、馒头,他想吃啥妈妈就尽量给他买,还给爷爷奶奶买,可从来不打自己的份儿。现在想起来,他恨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光知道吃,竟然不知道给妈妈剩几个。
恩海参军时,妈妈两天两夜没吃没睡,哭得泪人一般。妈妈说,孩子,当兵就得打仗,枪子儿是不长眼睛的,你千万要小心。还说,你要是到别处去,我的担心可能还轻一点儿,如今你是去东北,我特别害怕,你爸爸就是去了东北再也没有回来。恩海走后,妈妈想起来就登上房顶,默默地望着恩海离家时走过的路,望着东北方向天的尽头。在那片黑土地上,有他长眠的丈夫,还有他生死未卜的儿子。她曾梦见儿子死去了,像他爸爸一样躺在木板上;她也曾梦见儿子还活着,跟着她在家里地里集上跑来跑去。她渐渐地消瘦了,衰老了。
有时候,妈妈会盘腿坐在炕头儿上,轻轻地哼着从她自己心底流出来的小调儿:
我儿当兵呀去打仗,
无音无信的你在哪方?
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怎不叫妈哭断了肠!
她一边哼着,一边慢慢地摇晃着身子,目光呆滞。
我的儿子还活着吗?
我的儿子还能回来吗?
有一阵子,她听人说解放军和国民党在锦州打了大仗,血都流成了河,心想儿子一定是凶多吉少了,不禁大病一场,一个多月起不了炕。endprint
儿子走了几年,妈妈苦苦地想了几年,等了几年,熬了几年。前些天,跟恩海一块儿当兵的周亮回了趟家。周亮对妈妈说,恩海没有死,活得好好的,在北京呢,当下正准备脱下军装转到地方工作,具体单位还没定,一旦定下来,过不了多久就该探家了。他让我先来看看您,给您捎个信儿,让您不要惦记。妈妈听了,泪水像雨一样顺着颧骨和鼻沟向下流淌。
过了一个多月,恩海回来了,母子抱头大哭一场。妈妈说:“孩子,不是不打仗了吗,你咋还这么瘦?”恩海说:“妈,您觉得我瘦吗?我可是比打仗那空儿胖了不少呢!”“那么说,打仗的时候你更瘦?”“可不是,瘦得都皮包骨了。”“哎呀──”妈妈又哭了。
“妈,您别难过。我们胜利了,咱苦尽甜来了。”恩海替妈妈擦着泪,看着妈妈的皱纹和白发,“妈,您比我走的时候老多了。”“我能不老吗?你爷你奶走了,你没消息,让我没有一天不担着心。你要是再不回来,我都活不下去了。”恩海安慰妈妈说:“都怪儿不孝,让您受了这么多的罪。如今我留在北京工作了,我想过段时间安顿下来以后,把您接到北京去,那里生活条件比咱这儿要好得多。”“再好我也不去了,我离不开咱这个家。咱这个家里,有我几十年的悲欢离合,我割舍不下。看到你活着回来,我心就放肚子里了,你就是远在天边,我也觉得你还在这个家里,还在我的身边,我不孤单。”
过了一会儿,妈妈说:“恩海,有个事跟你说一下。你爷你奶临终的时候,都特别惦记你。俩老人死不瞑目的,一个是你没在身边,一个是没看到你成家给他们生个孙子。他们说,这仗打起来咋就没个完呢?恩海万一有个好歹的,咱高家的香火都断了……我想,这回你回来了,就多待几天,成了家再回去。”
恩海愣了:“成家?跟谁成家?妈!我连对象还没有呢!”
“没有就找个。”
“哪能说找就找,”恩海说,“现在连个目标都没有,到哪儿去找。”
“我看好了一个,明儿个托人去说一说,如果人家同意,你们就抓紧结婚。”
“看您说的,哪能这么轻率。”
“咋叫轻率?我跟你爸就是这么成的,我们俩面儿都没见,媒人一说,两家老人一点头,就把亲定了。”
恩海笑了:“妈,您可能不知道,现在跟你们那个年代不同了,不时兴父母包办,时兴自由恋爱。”
“啥叫自由恋爱?”
“就是自己找媳妇,自己找婆家,男女要两厢情愿。”
“自己找媳妇?说得倒轻巧!你咋没给我找一个来呀?你要能给我找一个来,我就不用操这份心了。”
“妈,如果您同意我自己找,就容我一段时间。”
“几天?”
“几天哪行,一年半载。”
“那就是说,这次回来你这家还成不了?”
“可不是。”
“那不中,这次你必须成了家再回去。我老了,身边需要有个人。再说啦,我得尽早抱上孙子,咱村像我这么大年纪还没抱孙子的,没有别人了。”
恩海看着妈妈那着急的样子,有些动心了。妈妈的话有她的道理。假如她愿意去北京,自己就可以在她身边照顾她,也可以在北京找个媳妇。可她不愿意离家,那就只能找个能在家里服侍她的媳妇了。
“妈,您别着急,我听您的。”恩海说,“刚才您说看好了一个,她是谁?”
“她叫贤淑,比你小两岁,是王老成的外甥女,我见过,长得挺秀气,来头儿意思也好,听说还特别贤惠。”
贤淑?王老成的外甥女?恩海眼睛一亮:“她是晁庄的吗?”
“是。她常到王老成家来,我碰见过几次。每次见了,她都打听你,你们是不是认识?”
“认识,小时候在一起玩儿过。”恩海说。
是六七岁的那年麦秋吧,恩海在王老成家门口那棵大柳树下转来转去地粘知了。那柳树上知了很多,翘着翅膀叫得可欢啦。恩海举着个长长的高粱秆儿,高粱秆儿上插了个细细的竹棍儿,竹棍儿的头儿上箍着块用新鲜麦粒嚼成的面筋。那面筋黏得像胶,往知了翅膀上一挨,就能把知了粘住。恩海不一会儿就粘了两个,特别地开心。正要接着再粘几个,忽然有个小姑娘从王老成院里跑出来,穿一件花格袄,扎两个羊角辫儿,大眼睛一闪一閃的,冲着恩海喊道:“哥哥,你能给我粘一个吗?”
恩海扭头望着她:“我有现成儿的,给你个吧!”
“我不要现成儿的,我要你给我粘一个。”小姑娘瞅着恩海,目不转睛。
恩海仰起头来指着一个树杈说:“你看见了吗?那上面有一个,正往上爬呢,我给你粘下来!”
“好!”小姑娘说,“你手轻点儿,别把翅膀弄坏。”
“放心吧,弄不坏的。”
恩海站稳了脚,把高粱秆儿从枝叶的空隙中举上去,小心翼翼地把那块面筋靠近知了的下身,轻轻地向上一捅,便粘住了知了的一只翅膀。那知了嘎嘎地叫着,使劲地扑扇着另一只翅膀,想要挣脱出去。
“粘住啦!粘住啦!”小姑娘乐得跳起来,拍着手。
恩海把知了摘下来,看了看,翅膀没有损伤,便给了小姑娘。小姑娘接过知了,左瞅右看,欢天喜地,问道:“哥哥,你叫啥名字?”
“我叫恩海。你呢?”
“我叫贤淑。”小姑娘说,“哥哥,我记住你的名字了,以后我再来舅舅家就找你玩儿,你喜欢跟我玩儿吗?”
“喜欢!”恩海爽快地说。
“你的家在哪儿?告诉我,我好去找你。”
“斜对门儿就是。”恩海指了指自家的门口。
“我记住了。”小姑娘顺着恩海的指画,仔细地看了看恩海家的院墙和大门。
可是不知为什么,后来恩海并没有见到小姑娘到家里来找他。
过了两年,恩海背着书包去上学,从晁庄路过,忽然有个穿着绿布衫留着齐耳短发、看上去有六七岁的小姑娘迎面走过来,不住地打量着他:
“你是恩海哥吧?”endprint
“嗯,你是——”
“我是贤淑,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恩海说,“那年你穿着花格袄,扎着羊角辫儿,是吧?”
“是啊!”贤淑说,“你给我粘了一个知了,那个知了我玩了两天。”
“后来呢?”
“后来我看它挺可怜的,放了。”
“它还能飞吗?”
“能。眼看着飞到一棵杨树上去了。”
“它一到树上,就又该叫唤了。”恩海说,“知了叫起来是很好听的。”
“可不是嘛。”贤淑说,“放了它以后,我找过你三次,想和你玩儿,你都不在家。”
“是吗?”
“是啊!”
打那儿以后,恩海时常在上学路上与贤淑相遇——有时候,恩海觉得她是在有意等候他。两人每次相遇,都要亲亲热热地说上一会儿话。倘若有个十天半月的没碰面了,恩海会觉得有些失落。
恩海上完小学,很少再从晁庄过往了,就再也没有碰见过贤淑。但他有时会想起她,甚至很想见到她。童年时期那个让他粘过一个知了,见面就叫“恩海哥”的热情开朗的小姑娘,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当他在时隔多年之后听到妈妈提到她,而且是要托人去说亲的时候,仍是激动不已:
“妈,贤淑现在啥样儿啦?看上去还好吗?”
“挺好的。出息成大姑娘了,比小时候更俊了。”
“她还没找婆家吗?”
“没有哇!她要是找了,咱还提啥亲?”
“她为啥还没找呢?她都有二十岁了。”
“听说是她不想找。”
“她不想找,咱还去说亲干啥。”恩海有些失望。
“她以前不想找,不等于现在不想找,姑娘大了总是要出嫁的,咱托人说说怕啥?她同意了更好,不同意只当没这回事。”
“这样的话,妈您今天就托人去说一说,她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咱心里好有个底。”
妈妈乐了,抬腿就往外走:“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王老成。”
“妈,您别急。”恩海说,“见了王老成,先别说提亲的事,就说我回来了,想见见贤淑。”
“为啥这么说?”
“您想啊,要是直截了当地提出来,人家要是不同意,咱两方面都会显得挺尴尬。要是说我想见她,她愿意见,这事就有点门儿,她不愿意见,这亲咱就别提了。”
妈妈想了想说:“好吧!就照你说的来!”
时候不大,妈妈从王老成家回来了,满脸带笑:“王老成说,不用问贤淑了,肯定愿意见。他让你定个时间。”
“那就今天吧。”恩海迫不及待地说。
“好,我去告诉王老成。”
不到一个钟头,王老成就笑呵呵地跑过来了:“恩海,贤淑到我家了,你过去吧!”
恩海在王老成家跟贤淑见了面。看得出来,她很高兴,也很激动,但表情沉稳,没有了童年时那样的活泼和稚气。她的脸蛋儿还是白白的,眼睛还是亮亮的,眉毛还是弯弯的,鼻子尖儿仍旧微微地向上翘着,两颗左右对称的整齐洁白的虎牙一笑就会露出来。有所变化的是,她长高了,长大了,丰满了,隆起的乳房和突出的臀部使她苗条的身段儿形成了优美的曲线。
“贤淑,好多年不见了,你还好吧?”恩海在屋内一把靠墙的老榆木椅上坐下来,两眼注视着贤淑。
贤淑坐在一头儿炕沿上,斜对着恩海,抬起头来轻轻地说:“还好。你呢?”
“也行吧,枪林弹雨的,总算过来了。”
“听说你到北京了,是吗?”
“是的,在药材公司批发部工作。”
“这次是回家探亲吗?”
“对。不打仗了,转业了,有点儿时间,回来看看。”
“是你自己来的,还是跟嫂子一块儿来的?”
“自己来的。”恩海笑了笑,“我连女朋友都没有呢,你哪儿来的嫂子?”
贤淑低下头,不再说话。
恩海从椅子上站起来,往贤淑跟前走了走:“贤淑,还记得咱俩小时候在一起吗?”
“我记得,可是你不记得了。”贤淑眼含幽怨。
“我也记得。我想起过也梦见过。”
“那你后来为啥不理我?”
“我不是不理你,是小学毕了业,不从你们庄路过了。”
“路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还是心里没有我。”贤淑委屈地说,“你知道我多想见你吗?”
恩海面帶歉意:“贤淑,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自从你不打我们庄里路过了,我心里就觉得挺孤单的。刚开始我老瞎想:恩海哥是辍学了,还是出了啥事?咋见不到他了?后来跟人打听,才知道你是毕业了。你知道吗?我很留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独自一人到咱俩相见的那个路口,一幕一幕地回忆我们说话的情景……我好想你……”
贤淑哭了。
恩海和婉地说:“别难过,慢慢说。”
贤淑抹了抹泪:“我到我舅这儿来过几次,想找你见你,可总是没好意思走进你的家门。我是个女孩儿家,总得顾点儿脸面吧!我怕别人说闲话,还怕你已经把我忘了,我会自讨没趣。
“于是,我就尽量地克制自己别去想你,慢慢地就把你从心里放下了。可是后来突然听说你当兵走了,我心里又翻腾起来。我成天提心吊胆的,怕你受伤,怕你牺牲,怕你再也回不来了。我曾经跑到你家跟老人打听过你,可是老人没有一点儿消息,提起你就擦眼抹泪,后来我就不敢再来打听了。现在好啦,见到你了,我就没啥牵挂的了。希望你一生好运,恩海哥。”
贤淑从衣兜掏出手绢,不住地擦着泪。
恩海也落泪了。他被贤淑的情谊深深所感动,他对与贤淑交往中的单纯和粗心而懊悔,他为自己给贤淑带来的痛苦而自责。
“对不起,贤淑。”恩海说,“我上完小学后,就跟着妈妈下地劳动,长年累月没有时闲儿。那时家里生活状况不好,我心情特别低落,长到十七八岁了,都没敢想过成家的事。后来参军上了战场,活了今天没明天,就更是啥也不心思了。我真的不知道你牵念了我这么多年,我让你受苦了。我们今天把啥话都说开了,谢谢你对我的好。其实,我跟你心情一样,虽然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了,但我始终没有忘记你,你给我留下了一生难忘的美好印象,我喜欢你,我想和你成亲!”endprint
成亲?这话来得太突然了,贤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心里跳得怦怦的响,两颊泛起红晕:
“恩海哥,你说啥?”
“咱们结婚,以后永远在一起。”
“你妈会同意吗?”
“我妈喜欢你,她让我娶你。”
“真的?”
“真的。”
贤淑停顿了一会儿,眨着眼想了想说:“恩海哥,你找个媒人到我家提亲吧。”
“我妈早说啦,想请你舅做媒。”
“那敢情好,我爸我妈最信服我舅啦。”
两人的婚事很快由两家老人表态定了下来。商量迎亲的事情时,恩海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必抬花轿了,我找个推车把贤淑的嫁妆推过来就行了。妈妈说,那不成了逃难的啦?恩海又说,要不就找个牛车。妈妈说,那也不中,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就娶一回儿媳妇,不说办得多像样儿吧,也得让人说得过去。这么着吧,我过门儿是坐的四人抬,也给你雇个四人抬吧!再请几个喇叭,热热闹闹地把贤淑接过来!
恩海和贤淑结婚后,一年添了万成,三年添了万顺,五年添了万颖。妈妈见家里人丁兴旺,日子红火,孤独感烟消云散,心情舒畅欢欣,身体渐渐好起来。一天到晚帮着贤淑忙活家务,照看孩子,活得有滋有味。
然而,这样的好日子只过了七年,她就经历了国家经济困难时期,在饥寒交迫之中,患上了严重的慢性气管炎,活得非常艰难。
妈妈见不得一点儿冷,即便是在春秋两季,稍一着凉,也会咳嗽得喘不过气来,脸憋得像紫茄子,脖子上努着一道道青筋。到了冬天,更是成天偎在炕上,不敢出屋,只能靠坐在墙边,用两手紧紧地抱住压在腿上的枕头,挺住剧烈咳嗽时的胸肩振动和腹内疼痛。她的嗓子总是肿着的。她有时咳嗽得血从口出,眼窝溅泪,有时一口痰糊住嗓子好久吐不出去,憋得死去活来。不知有多少次了,她使劲地用拳头捶打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喊叫着:“老天爷呀──,你别让我受罪啦──,你让我死了吧──,我这是哪辈子作了孽呀,你这么跟我过不去……”
恩海和贤淑轮流陪伴媽妈,给妈妈喂水喂药,端屎端尿。妈妈坐累了,扶着妈妈。妈妈吐不出痰,给妈妈捶背。妈妈有什么招呼,他们在旁边伺候。夜复一夜,年复一年,不厌其烦,不知疲倦。
万成万顺上了中学后,家里花费增多,生活已是雪上加霜,恩海贤淑奉养妈妈一如既往。妈妈需要常年服药。氨茶碱,麻黄素,咳必清,甘草片,止咳糖浆等,今天吃这个,明天换那个,天天不断,每年下来都要花不少钱。在那个年代的乡下,别说是恩海这样的穷人家,就是日子好过的家庭也很难担负其重。恩海贤淑无论多么为难受憋,都要及时给妈妈买药,从无延迟和中断。
平时吃饭,恩海贤淑和孩子们吃的是粗粮稀饭,盐水煮菜。给妈妈做的是大米白面,鱼虾鸡蛋,隔段时间还有点儿猪肉。妈妈喜欢吃鱼,恩海有钱就去买,没钱就去打。为了给妈妈打鱼,他买了渔网,学会了撒网。冬天撒不了网,他就凿冰去捞。有一次到河里捞鱼,冰冻不牢,被他踩裂,脚下咔吧咔吧响,吓得他回身就跑。一只脚刚迈到岸上,那片冰就哗的塌了下去。“好险呐!”他一手拿着抄网,一手攥着鱼兜,回头望着冰河,看见塌冰处露出一片碧水在阳光下闪动着波纹。哇!那里一定有不少的鱼,可惜今天捞不得了。
一个盛夏的深夜,恩海一家正在睡觉,突然大地摇震,山河崩裂,房屋剧烈地晃来晃去,门窗嘎吧嘎吧瞬间变形。
恩海猛然惊醒,打着晃站立起来。“地震啦!地震啦!快跑!快跑!”他嘴里使劲地喊叫着,飞快地抱起妈妈,踹开房门就往外跑。贤淑万颖拉着小四儿紧随其后。
老天下着大雨,哗哗啦啦。院里宛如锅底,黑咕隆咚。恩海想到屋里拿点衣物雨具和火柴,又不敢进去,五个人就互相依靠着坐在了一堆麦秸上。恩海、贤淑、万颖轮番举着一个废弃的大簸箕,给妈妈挡着雨。
大雨渐渐停歇,乌云开始分散,几道晨曦从云缝里钻出来,露出淡淡的红。恩海忐忑不安地察看着房屋的上下前后,发现它没倒没塌也没有大裂,只是东墙下沉了一尺多。恩海紧张的心情松缓下来,心说这房震得这么厉害,竟然没有坍塌,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各家各户都在忙着搭地震棚。原来的房子,塌了的不能住,没塌的谁也不敢再住了。恩海砍了一堆香椿树干,搭起了棚架,棚架的四边抹上了草泥,顶上盖了几张草席,然后用木凳架起几张门扇当作床板。妈妈上了年纪,身体虚弱,怕热怕潮怕蚊子,还怕门板硌得慌,住了三天就嚷着要回屋里去睡。恩海说,妈,现在地震还没完,说是还有余震,屋里睡觉不安全。妈妈说,我不管他鱼震虾震的,反正我得回去。贤淑说,咱家的房已经震歪了,要是再震的话,恐怕会倒塌,您不能去。妈妈说,倒塌怕啥?倒塌我就死在屋里,省了在棚子里受这活罪。恩海见妈妈主意已决,便不再劝了。对贤淑说,你把我和妈的铺盖收拾一下搬到屋里去,我陪妈去住,万一有地震,我好把妈救出来。贤淑说,这怎么行,真有了事,我怕你不但救不了妈,还得把自己搭上。恩海说,搭上就搭上,反正我不能让妈一个人去住,别说了,就这么着吧!
这年的严寒来得特别早。刚入冬月,就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大雪过后,狂风肆虐,寒气逼人,直至呼气成雾,滴涎结冰。恩海家的房子因为东墙下陷,结构生隙,四处漏风。妈妈不耐其寒,病情加重,由气管炎发展到肺气肿,呼吸极度困难,哮喘咳嗽加剧,心跳微弱,昏迷不醒,四五天不能进食了。给妈妈看病的是恩海托人从医院请来的老名医,戴着白帽套儿,穿着白大褂儿。他对恩海说:“老人情况不是太好。该想的法儿都想了,该用的药都用了,继续治疗也不会有啥作用了,我看你们就准备后事吧。”恩海一听,泪水唰唰地流下来。
亲戚本家和乡邻们都过来帮着准备后事。一条用作停放尸体的大红漆春凳子摆在了过道屋。贤淑和万颖抱着寿衣,跪坐在妈妈的两边。
“万成他妈,给我大婶把寿衣穿上吧!”恩海一个没出五服的本家兄长恩舟站在炕边吩咐着,他负责操持妈妈的丧事。endprint
贤淑把一件上衣拿出来。
“先别穿!”恩海朝贤淑摆摆手,“妈还有气呢!”
恩舟说:“恩海,老人的衣裳就得趁着还有气的时候穿上,要是断了气,身体就僵硬了,就不好往上穿了。”
“哥,老人还没走呢,还是等会儿吧。”
等了一会儿,妈妈的气息越来越弱,几乎都看不见呼吸了。
恩舟说:“恩海,不要再等了,穿上吧!”
恩海俯下身子,耳朵贴住妈妈的胸口:“哥,我妈还有气儿呢,再等会儿吧!”
“不能再等了,再等就穿不上了。”
“还是等一等吧,哥。这时候要是一折腾,老人肯定就没命了,要是再静一会儿,说不定还能缓过来。”
恩舟气得转身离去。
恩海瞪着两只熬得充满血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妈妈。过了会儿,他看见妈妈的呼吸比刚才动静大了些;又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妈妈呼吸的间歇少了。“妈妈缓过来啦!妈妈没事儿啦!”恩海大声地喊起来,“贤淑,把寿衣收起来!过道屋的,你们把春凳子抬出去!”
外人都走了。恩海让贤淑点着灶烧了点儿热水,晾得不烫了,给妈妈往嘴里喂了几调羹,妈妈的舌头动了动,嗓子有了轻微的吞咽。恩海赶紧让万颖骑上自行车跑到医院把那位老名医请了过来。老名医看了看说,是比那空儿好些了,但是病症未除,能不能挺得过来还很难说,就是这次能挺过来,恐怕也熬不过冬天,老人毕竟都七十多岁了。他留了个处方,用的还是原来那些药。
妈妈逃过了一劫,能吃点儿饭了,但精神头儿越来越不济。恩海急得到处求医,都没找到比医院那位老名医更好的办法,最后他决定自己试着给妈妈治一治。
恩海在药材公司工作多年,对中草药有些研究,但从未给人开过药方。这次救母心切,竟开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服药方。他想,与其看着妈妈等死,不如放手一救。他采用当归、丹参、甘草、三七、黄芪等多种草药,自制了一服旨在养心清肺、活血化瘀、消肿止咳的汤药,给妈妈服用。第一服吃了七天,咳嗽哮喘轻了一些,心动比以前有了点劲;第二服又吃了七天,脸上的气色好了许多;连吃五服以后,竟然坐了起来,话也多了。有一天妈妈望着窗外的天空说,恩海,是腊月了吧?恩海说,腊月十五了。妈妈说,腊七腊八,冻死娘儿仨。腊八都过去了,我应该算是熬过来了。恩海说,您是熬过来了,再过十多天就打春了。妈妈回过身来,看着恩海:“我病了这么多年,把你和贤淑累苦了。贤淑真是个好媳妇,亲闺女都没她这个样儿。”恩海说:“你们娘儿俩处到这个份儿上了,贤淑常跟我说,您对她像亲闺女。”妈妈说:“有贤淑帮你撑着咱这个家,我就是合上眼睛也放心了。”“妈,您别这么说,您不会有事的。刚才不是说了嘛,春天很快就到了,春天一到,天就暖和了,您就可以到屋外面走走了。”恩海慰藉妈妈说。
妈妈喘息了一会儿,问:“万成两年没回家过年了,今年他能回来吗?”
恩海说:“前几天我刚给他去了信,叫他回家过年,他还没回信。”
万成在中学读书时投笔从戎,到了内蒙古军区边防部队。当兵是他少年时就长在心里的愿望,他一进军营就觉得如鱼得水,干得特别欢。下连一年就调到连部当了文书,当了一年文书提了排长。在一次组织全排进行手榴弹实弹投掷时,有个新战士慌里慌张地把手榴弹掉在了身前。引信已经拉着,嗞嗞地冒着火,情况万分危急。万成大吼一声,从掩体蹿了出来,箭一般的冲了上去,抄起手榴弹就向远处扔去。手榴弹快要落地时在空中轰然爆炸,一场人員伤亡得以幸免。上级表彰了万成的英勇事迹,给他记了二等功,时隔不久就破格将他提升为连长。现在他已是内蒙古军区最年轻的营长了。他每月挣五十二元工资,除了留点伙食费,其余全都寄给家里,家里的日子也好过了。他还时常给奶奶买些吃的穿的寄过来,奶奶十分想念他。这次听说他还没回信,有点着急了,立刻拉下脸来说:
“他咋总这么忙呢?连过年都回不了家。”
“他是一营之长,工作很忙,轻易离不开部队。”
妈妈瞟了恩海一眼:“你再去信催催他,就说我想他。”
“行!我马上就写。”
“还有万顺,你给他也写一封。”
恩海说:“万顺过几天就放寒假了,不用去信了。”
万顺没上完初中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辍学在家两年多,而后未经考试直接上了高中。高中毕业后在一中留校任代课教师。这年国家刚刚恢复高考,他就考上了全国名校哈尔滨工业大学,成为第一个从村里飞进名牌大学的金凤凰。他志向很大,说将来要当一个出色的工程师,投身国家工业现代化建设。他在大学一年级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中,各门文化课都是全班第一,任课教授们都说他是多年少见的高材生,绝顶聪明,又勤奋好学,将来必成大器。他正乘坐着火车奔驰在京哈铁路上,很快就要到家了。
几天以后,万成回信了。说是回家过年,大年二十八就到。大年二十六那天妈妈对恩海说:“万成后儿个就来了,明儿个你到集上去买两只熏鸡,等万成来了吃。──记得有一年你给我买了只熏鸡,万成万顺偷着吃了个腿儿,你打了他俩一人一巴掌,气得我把熏鸡摔到了地上,说了你好几句,你还记得吗?”
“唉,那时咱家正困难,好不容易攒点儿钱给您买了只鸡,哪有他俩的份儿?”恩海说,“妈,这事您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来了,您这一说,我好心酸。”
大年二十七是县城的大集。恩海早晨起来匆匆忙忙吃了口饭,要去赶集买熏鸡。万顺说,爸,雪下得这么大,别去买啦。高恩海说,今天不买,年前就没有集了。万顺说,要是非买不可,我去。高恩海说,还是我去吧,这是你奶奶吩咐的,也是我必须亲自办的。万顺说,您一定要去,那我跟您一块儿去!爷俩一前一后就往集上赶。凛冽的北风迎面扑来,天上飞卷着凌乱的雪花,地上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两人把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在风雪中眯缝着,一步三晃,像直立不稳的白熊在艰难地向前挪动。这样足足地摇晃了两个钟头,才赶到了往常一个钟头就能赶到的集市。还好,集市上人挺多,卖货的也不算少。高恩海喘了喘气,把手套和口罩摘下来,解开了帽子带儿,将两个帽耳朵卷上去系在了帽顶上,从万顺手中要过篮子,挤在人群中寻购熏鸡。挤来挤去,终于在一个地摊儿上找到了三个卖家。嗬!卖鸡的还不少!他高兴极了,蹲下身去从赵三的摊儿上挑了两只最肥最大的。赵三熏鸡用料讲究,做工精细,味道鲜美,全县出名,今天能买到这种熏鸡,让他喜出望外。“万顺!”他大声地说,“今天这么大的雪,我还怕集上没人呢,没想到人还是这么多,卖啥的都有!”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两只熏鸡放进篮子,满脸是笑。热汗顺着两个鬓角从帽檐儿里流出来,弯弯曲曲停留在他过早地刻在脸上的那几条饱经风霜的皱纹上。
万顺望着爸爸,半晌说不出话来,泪水涌出了眼窝。
责任编辑 刘遥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