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被丢失的土地(短篇小说)

2017-09-30 07:34赵清俊
长城 2017年5期
关键词:小宇野草小路

赵清俊

到了老家,我把车停在路边,和儿子下了车。老家房子旁边的那棵白杨树上,最后一片黄叶,在我仰望的目光中缓缓飘零。那片黄叶像似在等着我回到老家,最后一次与我邂逅。几朵稀薄的白云,镶嵌在悠远空旷的天空,孤寂而凄清。

我爹坐在门前的一把椅子上,佝偻着腰,跷着腿,吧嗒吧嗒吸着烟。“爹,我们回来了!”离家门口还很远,我便喊了一声。“爷爷,我们看您来了!”儿子小宇紧接着也喊了一声。我爹见我们回来,拄着拐杖站起来,弯着腰笑眯眯的。小宇伸出手,想扶爷爷进屋,我爹摆了摆手说:“今天天气好,我们在门口晒一下太阳,我还想和你爸说一下那件事情。”我望了我爹一眼,心生疑惑。我刚到家还没进屋,他到底想和我说啥呢?

我给爹递了一支烟,叫小宇进屋去提椅子。小宇提了两把椅子出来,放在我爹面前,小宇我俩和我爹面对面坐着。小宇刚坐下,便拿出手机,忙着玩游戏。我爹吸了几口烟,咳嗽一声,盯着我严肃地说:“和你说了好多遍,你早就该去看看那块地了!”我爹所说的那块地,在王家大地,我们俩弟兄分家时分给我的。当时,我本想把那块地送给我弟弟,我爹不同意。我爹说,即使是亲兄弟,啥都能送,土地不能送。哪怕你在外工作,那块地咋说也得留着。我请弟弟帮我照管那块地,租金不用出。弟弟说,我多数时间在外做工,哪有时间种呢?我在城里上班,弟弟又不愿意种那块地,当时我爹极为懊恼。我爹说,以前没有人要他种,他都种了几十年,难道要放了荒掉——羞先人!我爹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左脚摔了一跤瘸了,他又患有高血压,怎么忍心让他再种地呢?后来,我找到村子里的张子平,本想把那块地廉价租给他。张子平拍了一下大腿说:“我家的地那么多,儿子到省外打工,离家远一点的地都荒掉了,好几块哟!”我沉默了片刻说:“大叔,我每年补偿你500块,收入全归你,但你得帮我完成一件事儿,并守口如瓶不得告诉任何人。”我说的事就是每年800块的租金由我给他,再由他在每年立春之前转交给我爹。张子平听我这么一说,沉默了一会儿便答应了。当我把土地承包合同拿给我爹看时,他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白胡须一颤一颤地发抖。我爹看了合同后,惊讶地盯着我说:“那地咋能租这么多钱?”我嘿嘿一笑说:“那块地被你耕种得又深又肥,我刚开口张子平就答应了,并催着我把合同签了,怕我反悔似的。”我爹双手抱在胸前,满脸的骄傲和自豪。

每年,张子平都会按时把租金送到我爹手里。但是,最近我每次回家,我爹却不停地催促我去看看那块地。我被他催得心烦意乱,我说租金人家按时给你,即使放了荒掉也是人家的事情。我爹把眼睛鼓得大大的瞪着我,把手里的拐杖敲得咚咚直响吼道:“你简直在放屁,那块地是租给他好好耕种的,出了钱就可以放了荒掉?”我连忙笑嘻嘻地说:“爹,人家又没有把地放了荒掉,如果那地放了荒掉,每年还会给你租金么?”我爹阴沉着脸说:“不管咋样,你得去看看那块地,看一下交界的地方我埋下的铁桩,张老三动了没有?如果我走得动,我早就去看那块地了。”

我爹见我低头不语,他拄着拐杖站起来,勾腰偏头,用拐杖咚咚咚敲了几下水泥地皮气咻咻地说:“你都有七八年没到那里了,今天你必须去看看那块地。”我爹那口气,犹如军官给士兵下达死命令似的,决不允许说半个不字。我笑嘻嘻地说:“爹,我今天回来,就是特意要去看看那块地哩。”我爹即刻转怒为笑并催促道:“那就快去嘛。快点去!”我站起来说:“小宇,你陪着爷爷,我去看一下那块地就回来。”小宇嗯了一声,头也没抬,继续玩他的游戏。

我顺着马路往右拐,走几步再往左拐,走进了两边栽满苹果树的小路。小路是泥巴路,高低不平,很窄。路边苹果树的枝条,伸到了小路上,有些地方得弯腰低头才能经过。一眼望不到边的苹果树,叶子全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走完苹果林,过了一座小桥,便是一片稻田。稻子收了,灰白低矮的谷茬在阳光里了无生机。东一块西一块荒了的稻田里,枯黄的野草齐腰深,在冷风中瑟瑟摇曳。三个在田埂上嘻嘻哈哈奔跑的男孩,一下子跳下稻田,冲进了茂密的野草里,野草在一眨眼的工夫倒下了一大片。随即,他们蹲下身子,潜伏似的淹没在了野草里。我正在疑惑,野草里升起了一缕烟雾。接着,三个孩子逃命似的冲出草丛,每人手里拿着一把点燃的野草。他们手中点燃的野草被举过头顶,火炬似的燃烧着。他们不时弯下腰,随处点燃稻田里茂密的野草。手中野草燃烧完了,再扯一把野草点燃,继续疯狂奔跑,接着不时弯腰点燃田野里的野草。整个田野的野草,噼噼啪啪燃烧着,火焰飘忽不定,浩浩荡荡。田野上空,浓烟升腾翻滚,直冲云霄,被风吹散。几朵稀疏的白云,被浓烟遮掩得没了踪影。我走在田边的小路上,炙热的火焰,烤得我脸上发烫全身发热。燃烧的野草丛中,一群仓皇逃出的老鼠,身上燃着火焰,叽叽哀鸣,一纵身跳过小路边干涸的小沟,然后朝东边没命地逃窜。

“放野火,太好玩了!太好玩了!”三个孩子从我前面跳过小沟,然后转身望着火势凶猛的田野,在旁边的田里欢天喜地嚷着。“小虎,这野火比去年烧得厉害!”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摇头晃脑哈哈大笑着说。“可不是嘛,今年又多了好几块可以放野火的田呢!”另一个男孩说。接着,三个孩子各伸出一只手,手掌叠放在一起,齐声喊道:“明年放野火,哪个不来,死了没有人抬。”喊完,三个孩子并排着四仰八叉躺在稻田里,眯上眼睛,嘴角露出惬意的微笑。

我順着田边小路,在炙热火焰的烘烤下,慢悠悠走过了那片火光冲天,让我全身滚烫的稻田。在这样的季节,全身暖融融走这么一段路,也是极为舒服和享受的。走完田边小路,便是王家大地了。小路两边,一些收了苞谷的玉米秸还立着,枯叶在冷风中瑟瑟作响;玉米秸砍了的,留下一排排矮桩,尖尖的矮桩有序排列着;有的地里种了萝卜、白菜,长势很好,一片碧绿;一些地荒了,枯草遍地,把地掩盖得严严实实。我身旁的地埂上,枯草摇曳,沙沙作响。走着走着,我经过稻田时的暖意慢慢被冷风带走,全身有些瑟瑟发抖。十几年前,我妈病逝后,春天我经常和我爹挑粪到王家大地,夏天到地里施肥薅草,秋季到这儿来掰玉米、挖洋芋,冬天和我爹一起来犁地。我走走停停,分辨着通往那块地的小路。自从张子平种了那块地,我从来没有到过一次,以至于每条小路在我看来都是那样的陌生。我不敢确定,哪条路是通往那块地的小路。endprint

我经常满怀深情、唠唠叨叨地教导儿子小宇:故乡和故土,是养育我们的地方,是我们的根本。一个人,没了根,便是水上浮萍和风中流云。可是现在……今后,我还有什么资格和我的儿子高谈什么家园和故土?我心生惶恐,一片茫然。

我停住脚步,回忆那块我和爹曾经耕种过的土地:东边有一块草坪,草坪里有几座坟,坟坪下面有一片地,我家那块地处于中间位置。我顺着地沟朝东边,走了好几条小路,终于找到了那块草坪。此时我累得腰酸腿痛,一屁股坐在草坪上歇一会儿。草坪下面那片地,砍了的玉米秸搭成了一个个圆锥形,有几块地也荒了,遍地野草枯黄。哪块地是我家的呢?我盯着那片地,心里不停地琢磨着。看了很久,我也不敢确认哪块地是我家的。我从坟坪上下来,顺着每块地的地沟走过来走过去,辨认着那块地。我和我爹到这里种庄稼时,他会抓起一把细碎的泥土,笑盈盈地说:“你看,这黑黝黝的泥巴,肥得像过年猪的板油,庄稼不长才怪哟!”收玉米的时候,我爹会哗啦哗啦几下撕开枯黄的玉米壳,笑眯眯地说:“你瞧这苞谷,大得像榔头似的。你看这黄生生的籽粒,牙口又深又饱。”我爹望了一眼东边的坟堆,笑嘻嘻地说:“种着这样的地,活着不缺吃,就是死了埋在这儿,也不会当饿死鬼。”站在这块地上,我爹一开口说话,就满脸笑意。

张老三家的地和我家的地相邻,他是个喜欢占小便宜的人,他不时会把我家的地占去一些,惹得我爹怒火燃烧。后来,我爹拿着生产队分地时写有地长宽的一张纸,硬是揪着张老三去地里,用尺子把地丈量了一次。丈量完地,我爹在地的交界处,用锤子敲打埋下了十根近两尺长的钢筋。我爹一边用锤子敲打钢筋,一边嘿嘿冷笑着说:“我就不信这地还会长翅膀飞走一寸?”我在地沟里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沟里的草,看能否找到我爹埋下的钢筋。可是直踢得我脚酸乏力,也没有见到一根露出地面的钢筋。

我把这片地的每一条地沟来回走了三遍,也难以确定哪块地是我家的。后来我拨通了我弟弟的电话,问他这块地在坟坪下面的第几块。我弟弟哈哈一笑说:“哥,分给你的地你都忘了,我咋记得?”弟弟的话让我脸上发烫,无比羞愧。回到家,我怎么向我爹交代呢?如果我说找不到那块地了,我爹肯定会气得暴跳如雷,并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我有些焦躁不安,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北风很大,玉米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感到一阵阵颤抖。“回到家,我咋和爹说呢?”我一边走,心里一边嘀咕着。田里野草的黑色灰烬,被北风卷起,一浪一浪飘向苹果园,满眼迷离。我抖了抖身子,揉了揉眼睛,用手理了理头发,头发上全是黑色的灰烬。一个人扛着犁,甩着鞭子赶着一头水牛向我走来。走近了,我才看清是张子平。我给他递了一支烟说:“大叔,犁地去么?抽支烟歇一会儿嘛。”那头水牛下到田里,张子平用手抓了抓它的屁股,牛便安静地站着不动了。张子平把犁从肩上放下来说:“大成,啥时回来的?”“大叔,刚到个把小时。”我回答说,接着,我从口袋里拿出钱夹,数了十三张递给他说:“大叔,我正打算去你家,把明年的钱给你,到时麻烦你转给我爹。”张子平嘿嘿一笑说:“大成,那我就不客气啦。”他接过钱塞进口袋里,脸有些微红。我说:“大叔,那块地今年收成咋样?”张子平摇了摇头说:“今年种了苞谷,冒天花时近一个月没下雨,收成不太好。”我说:“大叔,那块地在……在……”我即刻打住了话。张子平望了我一眼,我低下头,有些难堪,然后又微微抬起头,鼓起勇气说:“大叔,那块地在……坟坪下面第几块?”张子平哈哈大笑说:“进城工作了,把自家的地都忘了?你家那块地嘛,在坟坪下面的第四块。”他的笑声,让我脸上发烫,羞愧不已。走在田埂上,冷风刮来,我打了个趔趄。我转过身,大声说道:“大叔,你可千万别把我问你地在哪儿的事儿告诉我爹。”张子平扛着犁赶着牛,头也没回应答道:“大成,放心吧,我知道你爹那牛脾氣!”

回到家,我爹还坐在门前喝茶,小宇在埋头玩游戏。我爹听见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迫不及待地说:“那块地咋样?”我乐呵呵地说:“爹,那块地陈叔种得很好,苞谷秆还站着,又高又粗。”我爹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我爹偏着头,眼珠子转了转说:“那地张老三动着没?”我拍了一下胸脯,握紧拳头振振有词地说:“爹,那地他能动么?我踢开地沟中间的草,你埋下的十根钢筋全在哩!”我爹听我这么一说,用拐杖敲了几下水泥地皮,满脸的笑在他深深浅浅的皱纹里一漾一漾地起伏。我爹说:“我埋下十根钢筋,给他一百个胆他都不敢动一寸地。”我爹笑得胡须一颤一颤的,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为自己滴水不漏的谎言兴奋而激动。我爹对土地的交界是极为看重的,犹如国与国的界限,一寸都不容侵犯。去年,有个老板想承包那片土地,连片种苹果。我爹黑着脸说:“把地沟挖了,今后怎么去找那块地?”老板说:“挖地沟之前,要丈量过长和宽的,等不种了,再把地沟理好,保证一寸都不少还给你家。”我爹态度坚决地说:“动了地沟,出多少钱都不包。”后来,社长和村主任给我打电话,让我劝劝我爹。我刚开口,便被我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你狗日认得啥?那地沟都没了,今后去哪里找那块地?”我家的地在那片地的中间,因为我爹不同意,承包地的事也就黄了。我爹被想包地的人家背地里骂得熏臭,有人甚至说:“哪里是那老杂毛的意思,分明是他在城里工作的儿子背地出的坏主意。我们都不稀罕那土地,参加工作的人了,还盯着那地不放。鼠目寸光!”这样的话传到我的耳朵里,把我气得咬牙切齿、脸色发青。我在墙上狠狠踹了一脚。

“小宇,快扶爷爷进屋去,外面有点冷。”我对正在玩游戏的儿子说。小宇似乎没有听到,依然低着头神情专注地玩他的游戏。“小宇,扶爷爷进屋去!”我带着怒火又说了一遍。我爹说:“你吼啥呢,我能自己进屋的。”小宇慌忙站起来,扶着爷爷进屋。我爹又说:“小宇,下次你得跟着你爸,一起去看看那块地。”小宇惊奇地盯着我爹说:“爷爷,难道我今后还要回来种地么?”我爹甩开小宇的手,怒声吼道:“臭孙子,万一我今后死了,埋在那块地里,你每年不回来看看我么?”小宇被我爹的话吓得发痴发呆,一句话也不敢说。

一天晚上,妻子去上夜班,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张子平给我打来了电话。张子平说:“大成,那片地村上说要搞什么土地流转连片承包出去,你看咋办?”我说:“大叔,这……”接到张子平的电话,我有些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我说:“大叔,这事你先别告诉我爹,等我想想。”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忐忑不安,神情沮丧。如果我爹知道土地连片承包的事,他肯定不会同意。他不同意,那片地肯定又承包不出去了。那片地再承包不出去,我不知要被多少人骂祖宗八代。那块地,在我看来也是可有可无的,可我爹却把它当成了金疙瘩。这事我到底该咋办呢?我心急如焚,叼着烟在屋里走来走去。我恨我爹那牛脾气,一点也不开窍的死脑筋。那片地再承包不出去,我回到老家,难以抬起头来走路。那块地,要是在最边上该多好。我咬了咬牙,心里想,这块地无论如何都得承包出去。如果哪天我爹知道了真相,要骂就让他骂好了。我让他骂十次八次,他的火气发泄完,也就相安无事了。我爹暴跳如雷的骂,和村子里那些人蛇口蜂针的骂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我打通了张子平的电话说:“大叔,那地我决定承包出去,不能因为我家那块地影响了那么多人家,但有个事儿得麻烦大叔您。”张子平哈哈一笑说:“大成,咋能说麻烦我呢,那块地我种了这么多年,心里有数,只要我能做的,你尽管直说。”我说:“大叔,承包地的事情,合同请你代签了,但你千万别告诉我爹,让周围有地的人家也别和我爹说。土地承包费,麻烦你转给我爹,相当于那块地你还种着,不够的话我补上,如果有剩余的钱你拿去打酒喝。”张子平说:“大成,我不会对你爹说的,那钱不够你再补上,如果剩了我得退给你。”endprint

一个周末,我回家去看望我爹,刚坐下便接到了张子平的电话,我起身走到外面去接电话。张子平说:“大成,我看到你的车停在路边,等一会儿你到我家来一趟。”我说:“是的,我回老家来了。”说完便挂了电话。我没有喊他大叔,也不能在电话里和他多说,怕我爹听出什么破绽而露了马脚。我进屋,我爹便问:“哪个打的电话?”我说:“单位一同事来电话,让我到单位一下,我说我在老家。”我爹吸了一口烟,笑着说:“今年的地钱前几天张子平已经送来了。”我心中窃喜,看来承包土地的事儿我爹还真不知道。我说:“爹,村子里每天都有喊着卖菜、卖肉、卖水果的,你想吃啥尽管买,用完了我给你就是。”我爹说:“你们俩弟兄每年给那么多钱,再加上那地钱,我哪用得完呢?”我和爹说着话,心里却老是想着张子平找我的事儿。我说:“爹,我想出去转转。”我爹说:“你去嘛。”

出了家,我顺着马路朝张子平家走去。路是水泥路,很宽阔。路的两边,多数土瓦房已经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三层的平房。外出打工,村庄巨变,走在马路上让人恍然若梦。路上,我遇到了几个与我擦肩而过近二十岁的年轻人,我们相互望了望,彼此都不认识。马路上边,有一家人正在修房子,两个人在支架上砌砖,两个人在拌灰浆。砖砌了不到十层,还没有人的腰杆高。这样的场景,让我心生感叹,鼻子发酸。我想起了村庄三十多年前修房子的事情,那时每家修的都是土房子。村子里不管哪家修房子,人不用请,都是自己来帮忙,几十人熙熙攘攘,一边干活一边说着笑话。晚上吃饭,门前摆几张桌子,或蹲或站或坐,划拳、喝酒,好不热闹。可如今,村庄变了,往事灰飞烟灭,恍若隔世。在胡思乱想中,我走到了张子平家门口。他家在马路的里边,房子修得也很高大,三层的平房。他家门前用链子拴着的一条黄狗,汪汪咬了几声。张子平拉开门走出来说:“大成,快进来。”张子平大声呵斥黄狗:“死狗,乱咬!”黄狗听到张子平打招呼,立即摇摆尾巴蹲在了地上。我进了屋,在沙发上坐下。沙发前摆了一个火炉,火燃得很旺,上面的水开了,冒着热气。三个孩子正在看电视,二男一女。我给王子平递了一支烟说:“大叔,家里就你和孩子吗?”张子平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你大婶赶场去了,去取二树从深圳寄来的钱。二树和媳妇回来盖了房子,又出去打工了,都两年没有回来了。”张子平望了一眼三个看电视的孩子说:“这两个男娃娃是二树家的,另外一个姑娘是女儿玲子家的,玲子两口子出去打工也是好些年没有回来了。”我看了一眼聚精会神看电视的几个孩子,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张子平说:“大成,那块地承包费是900块,800块我已经转给你爹了,还得退你100块。”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100块钱递了过来。我说:“大叔,承包地的事,没少让你費心,这100块不用退了。”尽管我再三拒绝,张子平却像打架似的把那100块钱硬塞给了我。

一个平常的下午,我刚到单位便接到了弟弟的电话。弟弟在电话里哭声哭气地说:“哥,你快回来,爹,摔了一跤,很严重,怕不……不行了!”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说道:“你说啥?”弟弟又哭着说了一遍。弟弟的话犹如五雷轰顶,把我一下子击蒙了。

我爹躺在沙发上,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爹……爹……”我抚摸着他的脸大声哭喊着。我爹慢慢睁开眼睛,嘴唇嚅动了几下说:“大……大成……你终于回来了,爹……有话跟你……说。”我把我爹抱在怀里,泪流满面地说:“爹,你没事的。”我爹轻轻摇了摇头说:“大成……爹不行了。你那块地,长……21米,宽……5.6米,队上分地时那张纸,在……楼上的箱子里。爹……就埋在……那块地里……帮你……看着!”说完,我爹伸了一下脖子,头一歪,双脚蹬了一下,在我怀里落了气。我紧紧搂住我爹,失声痛哭。

我爹的遗言,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那块地连片承包出去后,地沟全被挖了,都种上了苹果树,我去哪儿寻找我爹的归宿地?弟弟见我愁容满面,低声说:“要把爹埋在那块地里,还真没办法,不如重新找一块墓地给爹。”我摇了摇头说:“这咋行,这是爹最后的心愿,我们得满足。”弟弟说:“哥,那你说咋办?”

责任编辑 王志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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