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许林
爱情是人类永恒的、普遍的需求,也是文学艺术永恒的、普遍的主题。二千五百年前中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其开篇第一章就大声宣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南· 关雎》)不过,《诗经》在相当长的历史岁月中被奉作“经”而失去了真面目,尤其是爱情诗篇多为“微言大义”所曲解,变成“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毛诗序》)的僵硬教条。直到宋代的朱熹,才睁开道学的眼睛正视实际:“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诗集传序》)承认风诗多为民间创作的爱情诗。更进一步看,《诗经》爱情诗的艺术魅力是无法遮蔽的,愈经历史风雨的洗礼,愈见其光彩夺目。因为,这些爱情诗产生于切切实实的生活之中,没有虚伪,没有矫饰,没有忸怩作态。那些不知名的创作者,不是空泛地、单调地、模式化地表现爱情,而是怀着刻骨铭心的感受,或身历其境,或耳闻目睹,音容笑貌、悲欢离合皆了然于心,脱口而出,活灵活现。所以,大凡人类爱情生活中的种种世情百态——欢乐、甜蜜、相思、失恋、波折、烦恼,都作出逼真、生动、鲜明、细腻的刻画和展示,乃至当今社会在婚姻恋爱中的种种状况,在《诗经》中似乎也可找到呼应、印证和不谋而合。这是一个颇为有趣又耐人寻味的文学现象,启发我们从人性、人情超越时空的视角,对《诗经》的爱情诗作一番类型化的思考和归纳。
一是“一见钟情”型。追求爱情是青年男女天然的、至纯至洁的本性和情感活动,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所以,《周南· 关雎》中的“君子”见了“淑女”就“寤寐求之”,而且“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日思夜想,难以成眠。岂止一篇《关雎》?再看《郑风· 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在田间小道上,偶然相遇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女,立刻展开猛烈追求,最终“与子偕臧”——双方情投意合,各遂所愿。这是男子钟情美女,而美女又何尝不钟情帅男?《召南· 摽有梅》:“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梅子落地,触动少女青春易逝的伤感,于是呼喊心中的帅男:快挑个良辰吉日来迎娶我吧!不论男追女还是女追男,他们对爱情的渴望同样大胆、热烈、真诚!当然,也有些美女爱玩一点小心机,考验一下男子:“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邶风· 静女》)主动约会又故意姗姗来迟,急得小伙子直抓头皮!环顾今日公园的花前月下,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需要指出,“一见钟情”并非单纯的本能欲望,古人亦有自己的审美标准和道德观念。读一读《郑风· 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彼美孟姜,德音不忘。”这位美女不但以容颜如花而迷人,更令人难忘的还有她的“德音”——美好善良的品德。可见,古人的“一见钟情”并非重色不重德,他们也讲究外表美和心灵美的结合。
二是“忠贞不渝”型。真正的爱情是彼此心灵的契合,是终生相守、生死不渝。这种高尚的爱情观亦非今日才见,而是古已有之的。《邶风· 击鼓》即为例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朱熹注:“契阔,隔远之意。成说,谓成其约誓之言。”(《诗集传》)这被引用表示一对夫妻的山盟海誓,生生死死永不分离!再看《卫风· 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男女互赠定情信物,木瓜也好,佩玉也好,礼物的轻重无所谓,要的是“永以为好也”。对比当今一些“宁当三奶,不嫁穷人”的靓女,孰雅孰俗,真有云泥之别!
忠贞的爱情需要经受考验。一是人生别离时,能否心无旁骛、坚守如一?《邶风·雄雉》中的女子做到了:“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夫君像野鸡展翅飞向远方,妻子在家牵肠挂肚,一刻也不忘怀,多么痴心多情的女子!二是碰到了“第三者”,能否抵御诱惑、断绝邪念?《郑风· 出其东门》中的男子做到了:“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东门外虽然美女如云,这位男子却没有想入非非,心中念念不忘的还是家中粗布素服、相亲相爱的糟糠之妻。正是基于这种情分,这份忠贞,才会有《王风· 大车》中的爱情誓言:“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我心我言,可由太阳作证,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后世那些为爱情献身的男男女女,或许从中受到感染和鼓舞吧?
三是“相思苦恋”型。古往今来,爱情都像一碗“麻辣烫”,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既有相亲相爱的幸福、甜蜜,也有相思、失恋的烦恼和痛苦。脍炙人口的《秦风· 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在寒秋凄楚的背景下,在芦花迷离的氛围下,反复咏叹了追求意中人的艰辛,抒发了求而不得的深深惆怅。与之异曲同工的是《陈风· 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色皎洁如水,佳人婀娜多姿,此时此刻谈情说爱,多么富有诗情画意!可惜佳人迟疑不露面,小伙子徒怀一腔相思和烦恼!还有《周南·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真是一个情种,面对滔滔江水倾吐绵绵相思,深情呼唤远方的情人。
四是“思归哀怨”型。中国古代烽火连天,战争不断,而战争直接的结果,就是家庭破碎,夫妇分离(男丁出征),其造成的妇女的心灵创伤尤为深重,这就形成了古代“思妇诗”的传统,而源头则在《诗经》。《卫风·伯兮》:“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丈夫为国王东征之后,妻子整日蓬头垢面。其实,家中并不缺少沐浴露、洗发精之类,只是“女为悦己者容”,长夜孤寂,又为谁梳洗、为谁打扮?沉痛哀怨的话语中,寄托了女人多少相思的泪水。再看借景衬情的《王风· 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暮色苍茫之中,鸡儿回窠了,羊牛进栏了,而伫立村头思念征夫的农妇,分外显得寂寞、孤独、凄凉。哀怨也罢,孤寂也罢,她们日夜梦牵魂萦的,还是丈夫能平平安安归来:“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召南· 殷其雷》)战火纷飞中思妇的悲惨处境令人同情,而她们的善良和宽容又令人敬仰。唐代大诗人杜甫或感于此,创作了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新娘子形象:“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新婚别》)是的,千千万万思妇柔弱的肩头上,承受着战争的命运和民族的安危!endprint
五是“弃妇悲愤”型。弃妇者,遭负心男子遗弃的女子也。这是历朝历代屡见不鲜的社会现象。而对弃妇的屈辱、无助、哀鸣、悲愤作出真实反映的,则始于《诗经》。她们有的逆来顺受:“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尔新婚,以我御穷。有洸有溃,既诒我肆。不念昔者,伊余来塈。”(《邶风· 谷风》)狠心丈夫不念旧情,另结新欢,她只好在穷困中自食其力,无可奈何地叹息:“伊余来塈”——你我的恩爱真是一场梦!有的则发出愤怒的哭诉:“中谷有蓷,其湿矣。有女仳离,啜其泣兮。啜其泣矣,何嗟及矣。”(《王风· 中谷有蓷》)蓷,长于湿地之草,比喻“仳离”(离弃)之女的处境。她呼天抢地,但哭诉中显得愤愤不平:“何嗟及矣”——早知今日,悔不当初!还有的想感化丈夫,挽救婚姻:“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无我恶兮,不寁故也。”(《郑风· 遵大路》)寁,速离之意。女子追到大路上,紧紧拉住男子的衣袖,苦苦哀求:不要討厌我,不要离开我!其情其景,令人唏嘘不已!
站在女性的立场,以曲折复杂的情节,全面叙述一场婚变和遗弃过程的,是长篇《卫风· 氓》。诗的女主人贤惠漂亮,渴望爱情幸福,对婚姻充满幻想。但诗的男主角却是卑鄙的家伙,先是用花言巧语骗取她的信任,接着占有了她的身体和财产。但仅仅三年,男子就喜新厌旧,无情抛弃她:“自我徂尔,三岁食贫……女也不爽,士贰其德。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可贵的是,这位女主人不再逆来顺受,也不停留于悔恨,而是以血泪教训告诫世人:“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耽,通“酖”,沉迷。说,通“脱”,解脱。天下的女人呀,保持你清醒的头脑,维护你独立的人格,不要沉迷于爱情游戏,谨防男人的甜言蜜语的迷惑!苦口婆心,警世良言,当为今日女性记取。
六是“棒打鸳鸯”型。人类早期的婚姻恋爱是自由的、奔放的,如《周礼·地官》所说:“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后来逐渐形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礼教观念,青年男女的恋爱自由受到诸多干涉,出现了棒打鸳鸯两分散的现象。这个演变过程,在《诗经》中亦有生动反映。描写自由恋爱的有《郑风· 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早春三月,鸟语花香,在溱水和洧水的岸边,一群相约游春的少男少女,在打闹戏笑中两情相悦,就顺手采一支芍药作定情信物。这是多么热烈、欢畅、自由自在的场面!但好景不长,媒人很快登上历史舞台,礼数的束缚降临了:“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豳风·伐柯》)朱熹注:“娶妻而有媒,则亦不过即此见之,而成其同牢之礼矣。”(《诗集传》)于是,自由恋爱受到父母压制,一对对鸳鸯被硬生生拆散:“将仲子兮,无踰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郑风· 将仲子》)这位姑娘和邻里的青年仲子相爱,但害怕父母的反对,只好压抑自己的感情,拒绝他的约会,而心中又放不下他,显得痛苦不堪。然而,追求爱情是青年男女的天性,违背人性的干涉和压制必然招致他们的反抗。《鄘风·柏舟》就写了一个少女的激烈抗争:“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那个额前垂着两绺头发的青年,就是我心仪已久的郎君。当父母逼迫她放弃时,她表达了誓死不从的态度:“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之死,至死;矢,发誓;靡慝,非他不嫁。母亲呀,老天呀,怎么不体谅女儿的心思!后世的刘兰芝(《孔雀东南飞》)、织女、白娘子、祝英台等为爱情自由而斗争的女性形象,或许正是这种反抗精神的延续和发展吧?
七是“未婚同居”型。《诗经》不但有这方面的描写,而且相当大胆、开放、传神,《召南· 野有死麕》就是个例证。诗分三节,前二节是:“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在郊外的丛林里,一个春心萌动的少女,碰上一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年,两人一见如故,情投意合。于是,少年用白茅包起小鹿作礼物,少女也欣然接受,喜不自禁。接下来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诗的第三节场景:“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显而易见,两人在丛林相拥相吻,解衣宽带了。大概是初次肌肤之亲吧,少女既兴奋又羞怯,紧张地说:轻轻地解开我的佩巾,动作不要粗鲁,声响不要太大,不要惊动我的狮毛狗……其娇态毕现,婉转风流,全出于至情至性。《郑风·风雨》也是一首奇特的诗,朱熹认为“淫奔之女,言当此之时,见其所期之人而心悦也”(《诗集传》)。说穿了,就是写一位未婚少女,在风雨之夜与情人幽会时的激动、兴奋、欢欣:“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不夷,心情舒坦了。不瘳,相思病好了。一番亲热,心花怒放了!还有一篇对话体的《郑风·女曰鸡鸣》:“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灿。”少女催促幽会的情人:鸡叫了,天亮了,赶快起床走人!男欢女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如此而已。真情至性,不加矫饰,读来给人真实、自然、清丽之感。
八是“纵欲玩弄”型。《诗经》在歌咏纯真、天然爱情的同时,对畸形爱情——有性无情、荒淫放荡,也作了尖锐的揭露和鞭挞。颇有代表性的是《鄘风· 墙有茨》:“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此诗背景,朱熹有注:“旧说以为宣公卒,惠公幼,其庶兄顽烝于宣姜,故诗人作此诗以刺之,言其闺中之事,皆丑恶不可言。”(《诗集传》)说的是卫宣公死后,他的长子顽与继母宣姜私通,诗人因而作此诗加以讽刺。一个“丑”字,道尽了这种不伦之恋的荒唐无耻!而这个卫宣公,生前也曾霸占儿媳,见《邶风· 新台》:“新台有泚,河水。燕婉之求,籧篨不鲜。”《毛诗》郑笺:“伋之妻齐女来嫁于卫,其心本求燕婉之人,谓伋也。反得籧篨不善,谓宣公也。”说的是宣公本为儿子伋娶齐女为妻,后见齐女很美,便在新台上占为己有。一场美好的“燕婉之求”,碰上了宣公这个好色的癞蛤蟆(即“籧篨”),喜事化作丑事,婚姻变为纵欲,国人怎能不愤恨之极?
以上两诗所揭露的是所谓“宫廷秽闻”,但亵渎爱情、玩弄女性的丑恶现象,并不限于王公贵族之间,民间草野也时有发生。《邶风· 终风》就记载了一个粗暴男子欺凌、玩弄女性的故事:“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谑浪,谑之貌;笑敖,笑之貌……盖谑非不可谑,而浪则狂;笑非不可笑,而敖则纵。”说的是这个男子以疯狂、粗暴的手段调笑、玩弄女性,而这个受辱又无助的弱女子,唯有“中心是悼”——把屈辱和痛苦埋在心里。诸如此类,不再例举赘言了。
(选自《古典文学知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