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龙
严羽“妙悟”说的双重意蕴
○王海龙
严羽《沧浪诗话》针对当时诗歌批评的各种偏颇,创造性地以禅喻诗,引起了极大影响,戴复古在《祝二严》中称赞其“长歌激古风,自立一门户。”严羽诗论的价值意义已为学界所共知,相关研究车载斗量,成果颇丰。但对于以禅喻诗的核心——“妙悟”说的解读,因为其复杂的禅学背景和具体诗歌情境的运用,疑义相与析,相对来说缺乏共识。一般认为,严羽对“妙悟”的禅学资源并无准确的把握,更多的是灵活变通地运用“妙悟”说,来阐发“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以反对江西诗派对理法规矩的强调和对诗歌中情感因素的忽视。但对于“妙悟”“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与“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的矛盾,则殊难作解,各逞一说。本文通过对围绕“妙悟”的“第一义之悟”“透彻之悟”“兴趣”“理”等相关范畴概念的考察,摅爬其内在理路,力图剔发出“妙悟”的双重意蕴,即审美直觉和审美境界。以此作解,在某种程度上似可化解严羽“以禅喻诗”在阐发诗歌丰富现象过程中的矛盾问题。
“妙悟”作为一个语词,由“妙”和“悟”这两个汉字所构成,从结构上来看,“妙悟”是一个偏正结构的词语,其中心词是“悟”,修饰性语词则为“妙”。在古汉语中,“悟”往往被释为“觉”,与“觉”互释。《说文解字·心部》:“悟,觉也。从心,吾声。”①《玉篇·心部》:“悟,觉悟也。”②《公羊传·昭公三十一年》“叔术觉焉”,何休注曰:“觉,悟也。”③又《孟子·万章上》“使先知觉后知也”,朱熹集注曰:“觉,谓悟其理之所以。”④由以上对“悟”和“觉”字源学意义的考察来看,“悟”可以对勘为“觉”“觉悟”。综上可得,“悟”最初专指人的感知活动,即由外在感觉转为内在的认知。
而“妙”最早见于《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⑤王弼注曰:“妙者,微之极也。万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无而后生。故常无欲,可以观其始物之妙。”⑥由此可以看出,“妙”与“道”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它和“徼”同为对“道”的存在状态的描述。老庄这里所说的“妙”体现的都是“道”的无限性和无规定性。魏晋以后,“妙”的使用更为灵活、宽泛,它的内涵也得到极大地丰富,在后世影响极大。朱自清对此有很好的概括:“魏晋以来,老庄之学大盛,特别是庄学;士大夫对于生活和艺术的欣赏与批评也在长足的发展。清谈家也就是雅人,要求的正是那‘妙’……哲学得有‘妙解’,‘妙觉’,‘妙悟’;自然与艺术得有‘妙赏’;这种种又靠着‘妙心’。”⑦泛化为对类似于“道”给人的虚无、微妙的感觉的指称。以“妙”修饰“悟”,很好地强调了“悟”作为一种感知活动的微妙性。
而“妙悟”作为一个固定的词语,最早见于佛典。《般若无名论》有言:“然则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即真则有无齐观,齐观则彼己莫二。所以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⑧如上所言,“妙悟在于即真”,“即真”是佛家体悟佛理的一种方式。《摩诃止观》卷三云:“若得意亡言,心行亦断。随智妙悟,无复分别。”智大师指出了“妙悟”是一种无分别的独特的体道方式。在佛典的表述中,“妙悟”破除我与物之间的对立,从而达到“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的自由境界。同时因为“圣智幽微,深隐难测,无相无名,乃非言象之所得”,即佛教的最高智慧是深隐难测、没有形相、没有名称的,只靠语言物象是不可能获得的,所以后来佛门逐渐脱离智识的思维方式,而以“悟”求进。并逐渐分流出禅宗南顿北渐的顿悟、渐悟之说。顿减之说虽异,而对于“悟”的超越智识的微妙的内在体验性的理解,则是相对一致的。
正是因为“悟”的这个特点,“妙悟”开始越来越多地渗入文艺理论,成为文艺批评、创作的重要范畴。早在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就有:“遍观众画,唯顾生画古贤得其妙理,对之人终日不倦。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⑨的记载。宋代邓椿《画继》序言中也提到了“妙悟”:“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不尔,虽竭巧思,止同众工之事,虽曰画而非画。嗟夫!自昔妙悟精能,取重于世者,必恺之、探微、摩诘、道子等辈,彼庸工俗隶,车载斗量,何敢望其青云后尘耶?”⑩特别是禅宗发展到宋代日益世俗化、诗意化,以其空灵明快、恬适淡雅的意境适应宋代的文人士大夫阶层的“逃禅”心态,在士大夫之间广受欢迎,“妙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文艺理论中。严羽《沧浪诗话》中多处使用禅门术语,深受禅宗佛学影响。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自谓:“妙喜自谓参禅精子,仆亦自谓参诗精子。”在《沧浪诗话》单独拈出“妙悟”,作为其诗论的核心范畴,对后世产生的影响尤大。
据郭绍虞的《沧浪诗话校释》统计,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以“妙悟”论诗,其中“悟”共出现15次,有13次见于《诗辨》。“妙”共出现10次,有4次见于《诗辨》。而“妙悟”一词共出现3次,全部见于《诗辨》“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⑪一段中。此段为全篇唯一提到“妙悟”之处,也是严羽以禅喻诗、标举“妙悟”的题眼所在。
从《沧浪诗话》谈及“妙悟”的语境来看,严羽所论“妙悟”,主要包含两个层面的意思:一是就审美创作和审美鉴赏而言,指的是一种审美的思维方式,是一种方法论意义上的“妙悟”;二是就审美境界来谈,指的是一种“透彻玲珑”的审美境界,是“妙悟”所要达到的最终目的,也是优秀诗歌所具有的审美特征。在《沧浪诗话》中,“妙悟”这两重意蕴,主要从严羽对“第一义之悟”与“透彻之悟”的区分中得以见出。
严羽拿孟襄阳和韩退之作对比之后,提出:“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⑫“当行”“本色”即指诗歌的独特性。严羽认为“悟”就是诗歌的个性所在,即“悟”是诗歌的一种典型的审美特质。而他又在《诗法》中指出“须是本色,须是当行”⑬。这里指的显然也是“悟”。而他在诗法中提出“悟”,就是将其作为一种诗歌创作的思维方式而言的。而这却是与后人的“奇特解会”相反的,苏、黄等仍是以作文之法来作诗,广搜典故,堆积材料,阐释义理,空发议论,“不问兴致”,诗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体裁并没有得到相应的独立地位。严羽认为学诗之法与作文之法不同,其关键在于“悟”。虽然“悟”是“当行”“本色”,但是后人在学诗的过程中,限于才力学力,“悟”的层次和程度也有所不同,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这个划分比较好理解,而对于“第一义之悟”何解,后人却有不少争论。郭绍虞先生认为,“妙悟”实有两种含义,一指“透彻之悟”,一指“第一义之悟”。虽然两者都以盛唐为宗,盛唐既处于“第一义”,又属“透彻之悟”,但“第一义之悟”由于以禅喻诗,欲借助参禅的方法来学诗,强调遍观熟参最上乘的作品以分辨诗体。而“透彻之悟”则主要指盛唐诗歌的审美特征,是一种诗歌所要追求的理想境界。本文认为“第一义之悟”和“透彻之悟”指的都是“妙悟”,只是侧重于不同方面,分流出了“妙悟”的双重意蕴。“第一义之悟”主要指的是诗歌创作和鉴赏的方法途径,即学诗者遍观熟参之后领悟诗歌的独特艺术特征,可以理解为一种审美直觉的涵泳;而“透彻之悟”更多指的是一种审美境界,即遍观熟参之后所要达到的目的——即严羽所标举的从谢灵运到盛唐诸公诗歌所达到那种“透彻玲珑,不可凑泊”的审美境界。下面我们分而论之。
关于“第一义之悟”,严羽在《诗辨》的开篇就提出:“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于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从顶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⑭针对如何“悟”“第一义”,严羽提出“以识为主”,取法最上乘的诗歌作品,做到“入门正”“立志高”,提高自己的识别鉴赏能力。同时学诗者应该在长期的熏染涵泳中自然悟入,而这种熏染涵泳严羽称其为“遍观熟参”。对此他在后文中有专门的论述:“吾评之非僭也,辩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耳。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独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大历十才子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元和之诗而熟参之,又尽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隐者。傥犹于此而无见焉,则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⑮严羽所说的“遍观熟参”,其实就是通过博取名家,反复熏染酝酿,对审美直觉的涵泳。而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学诗者才能分辨出诗歌的优劣,也才能明白今人诗差在何处,形成“识见”。
“透彻之悟”在严羽那里,指的是审美创作所要达到的审美境界,而这种境界也是上乘诗作品呈现出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⑯的独特美感。也就是说这种境界是浑融无迹、毫无造作之态的。一首诗所创作出来的审美意象,无论多寡,都应该是一个契合无间的有机整体,让读者整体观照,获得一个浑融圆整、精妙绝伦的审美意境,进入一种超越语言文字的幻象的审美境界。而这种境界在严羽看来,并不是语言自身可以显现出来的,而是处于一种隐潜待发的状态,必须同时依赖于读者予以引发,即让读者在阅读诗歌时进行审美观照,将诗歌所塑造的审美意象与自己的知识经验联系起来,升华为圆整的审美意境,感受作者的创作激情,与作者在思想、情感上形成共鸣。但是,这种审美体验和体验所得的审美意境,并不是千篇一律、人人相同的。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诗歌的审美意境是虚幻的,有赖于读者的感知生发,因此因了不同的成长背景、生活阅历、学识才力、个人喜好的缘故,每个读者阅读同一首诗歌,可能会有不同的审美感受,也就会有不同的审美境界,因人而异,不一而足。这就是诗歌意象的典型特征——模糊性、多义性。同时,对于同一个读者,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心境,他对同一诗歌的感知也是不同的,所获得的审美意境也就有所不同。以上所述,就是严羽所说的“言有尽而意无穷”。也就是强调学诗者应该追求“言外之意”的审美境界的创造,这对后世“意境”论的提出有重大影响。这种境界,有时候太过于精妙悠远,以至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就是达到了诗歌的极致,严羽称这种极致为“入神”。他在《诗辨》中云:“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⑰他非常推尊李、杜,认为只有他们两人的诗歌完全达到了“入神”的境界,而其他人能达到的几乎没有。他将诗歌的境界划分为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等“九品”,而这“九品”最终都归于“入神”,这是对诗歌境界的精炼概括、对“透彻之悟”的审美境界的明确标示。
“妙悟”所蕴的“第一义之悟”与“透彻之悟”的双重意涵,在严羽对诗歌“别材”“别趣”的理解中可以进一步得到印证。
针对江西诗派“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创作主张,严羽提出“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⑱。“材”指的是“诗中之材”而非“诗人之才”。严羽提出“别材”首先针对的是苏轼、黄庭坚等主张的“资书以为诗”。苏轼学识渊博,多以书为诗材。胡珵在《苍梧杂志》中云:“东坡尝谓钱济明云:凡读书可为诗材者,但置一册录之,亦诗家一助。”⑲由此出发,苏轼认为孟浩然诗歌虽然“韵高”,然而材料却不足,直接导致其“才短”,而韩愈则因为学识广博,而被苏轼推为“才高”。严羽恰好与其相反,他认为孟襄阳虽然学力不如韩愈,但是因了“一味妙悟”的缘故,他的诗则在韩退之之上。而黄庭坚比之东坡则更为强调读书学识的重要性。他在《答洪驹父书》中云:“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⑳“无一字无来处”,就是说杜甫、韩愈的诗文都是有来历的,都是可以在书本中找到出处的。鲁直如此提倡,遂在当时形成一种风气,直接导致江西诗派“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的创作倾向。严羽非常反对苏、黄、江西诗派以来诗坛形成的这种炫耀学识、好用典故的不良风气,转而提倡诗歌的题材不仅限于书本,而应该包括诗人的所思所感,这才是诗歌真正的内涵所在。严羽推尊杜甫,不在宋人着眼的杜诗的用事用典,而在其诗风的“沉着痛快”。可见,别材所指,正是“第一义之悟”的审美直觉涵泳。
“别趣”,即“特别的趣味”,在这里专指诗的趣味。“趣”在严羽以前的文艺批评中主要有两种含义:一是就创作主体而言,主要指主体自身的审美情趣。如《文心雕龙·章句》中所云:“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旨归,文笔之同致也。”㉑二是就作品而言,主要指作品传达出的美感意味。如南朝姚最《续画品》中说沈粲:“专工绮罗屏障,所图颇有情趣。”㉒指的就是作品中所蕴含的能引起读者产生审美愉悦的趣味。到了苏轼提出“反常合道为趣”,“趣”就不仅只是笼统地指美感意味,而是和诗歌创作联系起来,有了更为明确的含义。“反常合道”指的是诗歌创作表面看来似乎违反常态,然而实际上却是合于大道的,其所体现的诗歌趣味,被苏轼称为“奇趣”。他曾这样评价陶渊明的诗:“渊明诗,初视若散缓,熟视有奇趣。”㉓在苏轼这里,“趣”虽然可以圆融无迹、意味深远,但最终的落脚点还在合于道上,要具有理性的特征,即“理趣”。在他这里,“理”“趣”还是有机统一在一起的,“理”的内核,“趣”的形态,“理”在“趣”中,“趣”中现“理”。后来的江西诗派却将“理”推向极致,“以议论为诗”,诗中无“趣”,遂成“理障”。而严羽转提“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反对以理言趣,指向的还是“透彻之悟”脱略智识之理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的审美境界。
一般认为,严羽对于“理”的态度殊难作解。他一方面反对苏轼、黄庭坚和江西诗派的“资书以为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而主张“妙悟”;另一方面,在标举“妙悟”的同时,随机又补充道:“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
这种矛盾首先是由严羽所面对的诗坛背景所决定的。当时诗坛的“永嘉四灵”和“江湖派”诗人也反对“江西派”诗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主张师法晚唐。“永嘉四灵”选择晚唐诗人贾岛、姚合为效仿对象,强调“捐书以为诗”“以不用事为第一格”,而随后的“江湖派”诗人则主张写眼前景、道眼前情。这些主张针砭江西诗派理障的同时,也导致了诗风或纤弱或粗疏的问题。作为“江湖派”中最有成就的诗人,刘克庄力图调和“江西诗派”和“永嘉四灵”的诗论主张,提出“资书以为诗,失之腐;捐书以为诗,失之野”㉔。这在严羽看来,并未切中关捩,皆入声闻辟支之果:“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㉕而严羽所崇的大乘正法眼则是“兴趣”。正是在对“兴趣”的标举中,严羽完成了妙悟的达成及其双重意蕴的合流。
严羽《诗辨》中说:“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㉖将“兴趣”作为盛唐诗的典型特征。随后又在《诗评》中提到:“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㉗严羽认为盛唐诗是由外物感应而发,情难自已,蹴而成诗,虽不像汉魏之诗,无意作诗而诗自佳,但是唐人虽有意作诗却又情味隽永,圆融无迹,词理意兴,诸体皆备。汉魏人作诗是自在的,因此“词理意兴,无迹可求”就无法强求。而盛唐人作诗是自觉而为,所以“尚意兴而理在其中”。他认为盛唐人作诗,并非不言“理”,而是情性所至,直抒胸臆,义理流注于意兴之中,充满兴趣,因此“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而本朝人诗之所以不如盛唐者,“尚理而病于意兴”,即以理为诗,缺乏情性,而这是背离诗歌的本质特征的。
因此,严羽明确提出“诗者,吟咏情性也”㉘。一反儒家传统的“诗言志”说,而将诗歌的本质特征定性为“吟咏情性”,承续了“诗缘情”的诗学传统。而诗歌的这种本质特征在严羽看来恰恰体现为“兴趣”,即作者所抒发的真情实感,被读者通过吟咏而有所体会和共鸣。如他在《诗评》中所云:“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㉙他认为唐人的好诗,之所以能感动激发人意,就是因为这些诗大多以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为题材,而这些题材本身就很容易引起情感的波动变化,而这种诗情再经过作者的审美创造,形成审美意象,往往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感染人心。
对诗歌“兴趣”与吟咏情性的强调申发严羽“妙悟”作为审美直觉和审美境界的意涵。而对于兴趣的达成,则促使了“妙悟”双重意蕴的合流。
严羽主张师法盛唐,以“兴趣”为宗,以“妙悟”为不二法门。而这种“妙悟”落实到具体方法,就包括前面所讲的“遍观熟参”,即通过长期的吟咏体味以求“悟入”。但这个过程并非完全排斥理性。如严羽所言:“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㉚,意思就是说对李、杜的诗集进行长期的阅读理解,就如现在人们读经一样,显然在这里理性起着较大的作用。只有把握了诗歌的大意之后,才能品味、赏鉴诗歌的意象、韵味,最终“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这是一个厚积薄发的过程,诚如钱钟书所云:“夫‘悟’而曰‘妙’,未必一蹴即至也;乃博采而有所通,力索而有入也。学道学诗,非悟不进。”㉛“悟”的契机的出现是建立在“工夫不断”的基础上的,长期的熏染使得创作者在刹那间豁然开窍。在此工夫意义上讲,读书穷理与悟的矛盾得到了化解。另外,严羽在“遍观熟参”之外也提出“辨体制”。他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云:“作诗正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今人作诗,差入门户者,正以体制莫辨也。世之技艺,犹各有家数。市缣帛者,必分道地,然后知优劣,况文章乎?仆于作诗,不敢自负,至识则自谓有一日之长,于古今体制,若辨苍素,甚者望而知之。”㉜他认为今人作诗之所以气象不足,境界不高,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不能有效分辨诸家体制。诗文和布帛一样,都有可供辨别的标准,而体制正是辨别诗歌优劣的重要因素。只有对古今诗歌的体制、风貌有非常清晰的辨析能力,才能扬长避短,师法优秀的作品,以提高审美创作能力。因此只有在“遍观熟参”和“明辨体制”的读书穷理基础上,才能更好地涵养审美直觉“第一义之悟”,进而达到“透彻之悟”的审美境界。
禅宗所讲的“悟”,强调摆脱一切理性概念的束缚,整体直观,直接领会,是一种体验式的直觉。而严羽正是发现了禅与诗在思维方式的这种相似性,所以他才提出“以禅喻诗”,援引“禅悟”以说明“诗悟”。因此严羽所说的“妙悟”也可以近似看作是一种“直觉”,是一种在审美体验中,对审美意象的当下把捉,对感觉经验实现超越,从而达到一种豁然贯通、澄澈清明境界的艺术思维活动。这种“直觉”,是以整体进行观照的,注重内心体验证悟,同时也是不排斥理性作用的,但这种直觉思维方式不是禅宗所谓的排斥一切感性、知性的以空观空,而是以创作者的应物感怀为契机,注重情性抒发的一种审美创造活动。在这种意义上讲,“妙悟”是一种审美直觉;另一方面,禅宗主张“不立文字”,顿悟之后不需要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但诗家却需要将审美意象通过诗歌这种形式表现出来。所以“妙悟”既是审美主体的心灵达到了高度自由,同时也是审美主体和客体之间有效统合,达到一种泯同物我,糅合感性、知性,达到情理交融、意象圆满、浑融无迹的境界。从这种意义上讲,“妙悟”即是审美境界。严羽的“妙悟”说,以“兴趣”为旨归,以“识”为主,强调感性的功能,注重情性的抒发,同时突出审美主体的决定作用,讲究在“遍观熟参”和“明辨体制”的基础上进行直接的观照,予以整体的把握,以创造出如盛唐诗歌那样“透彻玲珑、不可凑泊”的审美意境,从而统合了审美直觉和审美境界两重意涵。妙悟作为审美直觉,对遍揽熟参读书穷理的强调,就不是江西诗派的智识之理,而是经验、体验的涵泳,指向审美直觉的养成。也唯有如此,才能在终极层面跳脱智识、规矩、理法等羁绊,而通达玲珑剔透、不可凑泊的透彻之悟的境界。从而也使得“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与“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的“矛盾”得到了化解。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哲学学院)
①②③④宗福邦、陈世饶、薰海波主编《故训汇纂》[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793页,第793页,第793页,第2091页。
⑤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M],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53页。
⑥[魏]王弼注,楼宇烈校释《老子道德经注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页。
⑦《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31页。
⑧石峻、楼宇烈、方立天、许抗生、乐寿明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一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62页。
⑨㉒[唐]张彦远撰《历代名画记》[M],周晓薇校点,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0页,第65页。
⑩[宋]邓椿,[元]庄肃、黄苗子点校《画继-画继补遗》[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3年版,第8页。
⑪⑫⑬⑭⑮⑯⑰⑱㉕㉖㉗㉘㉙㉚㉜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12页,第12页,第111页,第1页,第12页,第12页,第8页,第26页,第26页,第26页,第148页,第26页,第198页,第1页,第252页。
⑲王大鹏、张宝坤、田树生、诸天寅、王德和、严昭柱编选《中国历代诗话选(三卷)》[M],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974页。
⑳《豫章黄先生文集·答洪驹父书》
㉑黄叔琳注,李详补注,杨明照校注拾遗《增订文心雕龙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440页。
㉓《冷斋夜话》卷一
㉔《后村先生大全集〈韩隐诗序〉》
㉛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2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