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梅
福克纳与莫言小说中的时间叙事特征
○杨红梅
时间和空间是事物存在的两个重要维度。“空间是物质存在的广延性,时间是物质运动的持续性和顺序性。”①小说作为时间艺术的文学,时间因素和时间表现一直是小说表现的一个重要维度。时间表现在传统小说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传统小说的情节结构是从混沌的现象世界里发现因果的链条,依循自然时空的序列在小说中建构因果关系,再现社会生活,使读者的欣赏过程秩序井然。”②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人们对时空的感知体验发生了变化,这也引起了在艺术表达中,艺术创作家对时空表达进行阐述式的重新构造。在小说创作中,现代小说打破了传统小说中的时间和因果关系,建构了多维的艺术表现时空。在现代小说的时空表现中,小说艺术的空间形式被凸显出来,时间被退居到艺术表达的非显性乃至隐形层面。作为当代杰出的文学创作艺术大师,威廉·福克纳(Willam Faulkner,1887-1962)和莫言在小说中表现了典型的空间艺术表达特征,正如美国当代学者W.J.T米歇尔(W.J.T. Mitchell)指出艺术品是一个时空结构,“时间”与“空间”的用法只是一种隐蔽的“提喻”一样,③福克纳和莫言小说中的空间特征是小说时空特点的一个提喻。在表现空间特征之外,小说也存在着时间上的表现特征和特点,小说的时间特点也是作者创作特征和艺术风格的体现。在两位作家的小说创作中,时间叙事的基本功能已经发生了弱化甚至是消失。相对于它本身的持续性和流动性,它“成为了‘固体’的事物而失去了‘流动’的维度”④。以下就从小说时间叙事结构和小说时间叙事特点来比较两位作者在作品中的时间叙事,探讨两位作家在小说空间艺术表达中的时间结构表现特点和艺术表达特征,从时间的角度对小说进行艺术分析有利于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认识和把握两位作者作品创作的时空建构特点及其艺术价值。
一
时间结构和空间结构是小说叙述的两大重要的结构特点。在小说的时空体中,两者有着相互独立的显形特点,但是在内在关系上,两者却有着相互牵制而互为影响的关系。福克纳和莫言在小说叙事中表现了典型的空间建构特点。例如在并列对峙的叙事中,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The Sound and the Fury,1929)中使用了典型的橘瓣结构,在《在我弥留之际》(As I Lay Dying,1930)使用了同心圆的结构;莫言在《生死疲劳》(2006)中使用了一种生死轮回的结构,在《檀香刑》中采用了汉代的乐府结构。在时间叙事结构上,两位作家的创作也体现了不同的时间结构表现特征。福克纳和莫言作品的叙述时间结构可以分为两类:第一个类别是经常被研究者关注到了“片段式”非连贯性的时间叙事结构;第二个类别就是传统的线性叙事。
“片段式”时间叙事结构突破了传统小说的时间叙事特点,它使时间在小说叙述中变得更非显形化。福克纳很多作品的叙事时间都是这样的形式。例如《喧哗与骚动》(The Sound and the Fury,1929)就用了4个片段作为小说的叙述时间来记叙小说中的故事。它们分别是1928年4月7日,1910年6月2日,1928年4月6日和1928年4月8日。小说的叙述时间比较短,并且不是按照时序来排列的,它分别依照“C、A、B、D”的时序排列;从艺术效果的角度来看,小说也是按照由模糊到清晰的视觉化效果来排列这几位人物的叙述。正因如此,阅读者在阅读中感知更多的是小说由场景和叙述层次变换而导致的文本叙述的空间特点,而不是小说中的时间叙述特点。《去吧,摩西》(Go Down,Moses,1942)由七个章节组成,每一个章节都是一个叙述的片段。例如小说第一章的时间是1985年;第二、第三章的时间是1940年;第四、第五章的时间是19世纪的80年代,也就是第一章叙事左右的时间;小说的第六和七章的叙述时间又是1940年。小说按照叙事的“过去”,“现在”,“过去”,“现在”这样的时间片段进行排列。小说在叙述时间上不存在关联性的因果关系。莫言小说中使用“片段式”的非连贯性时间叙事的作品主要有《红高粱家族》(1986)、《食草家族》(1993)和《檀香刑》(2001)等。其中《红高粱家族》和《食草家族》都是通过一系列中篇小说组织起来的。各个中篇小说中并没有时间逻辑上的叙述延承,并且相比《红高粱家族》,《食草家族》是由七个梦所组成,每一个梦都有不同的人物和主题,梦与梦之间就更没有时间和因果上的关系。《檀香刑》采用了中国古代的乐府结构,小说分为“凤头”,“猪肚”和“豹尾”三个部分。“凤头”部分叙述了孙丙入狱后一干人等的想法与言行;“猪肚”部分又从故事的原点(孙丙入狱前和钱丁刚来当县长时)叙述到故事的尾声,而“豹尾”则着重叙述了故事的最尾声——实施檀香刑时,几个主要人物的情感与行为。小说的三部分叙述中,三个部分的叙述都有着叙述时间上的独立性,第二部分和第一部分存在着一定的时间上的重叠,三个叙述部分更像三个独立的单元彼此映照着对方,小说叙事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片段式”时间叙事特征,它不具备线性时间叙事的特点。相比福克纳的小说创作,莫言小说的非线性叙事还有另外一个特点,那就是小说利用多个文本瓦解了原本以时间为序的小说叙事特点。例如在《天堂蒜薹之歌》(1988)中,张扣的唱词以预序和情感渲染的方式与作者的叙事发生着叙述时间上的并列,《群众日报》上的社论以报道的形式追叙和补叙着事件的经过。它们都打破了传统小说时间叙事上的特点。在两位作家这些作品的叙事中,小说的时间叙事失去了传统小说叙事中的连贯性,展现出时间运用上的块状和零碎化的倾向,与小说空间的零碎化表现一样,小说的时间也表现出一种“片段式”的非连贯性特点。
在传统的线性叙事方面,两位作家都使用了传统线性叙事的手法,但两位作者却在传统的时间叙事中表现了独特的时间建构特征。在叙述中,叙述时间的价值和意义被不同程度地解构,线性叙事时间的结构特点被不同程度地重新建构。以下就以福克纳和莫言的部分小说为例分析他们的小说在线性时间叙事中的异同。在福克纳的创作中,他的有些作品也采用了典型的线性时间叙事,这是以前研究者很少提及或者注意到的。从现代小说对传统叙事方法的借鉴再利用来看,其实可以发现现代小说在时空艺术表达中具有很大的包容性。福克纳小说中采用了线性叙事的作品有:《圣殿》(Sanctuary,1931)和《在我弥留之际》(As I Lay Dying,1930)等。《圣殿》是福克纳的一部重要的代表作品,也是一部他希望能够通过发行获得商业回报的一部作品。在作品的创作中特别是在第二稿的修改中,福克纳简化了过于复杂的结构,删除了无关紧要的东西,以简洁的线性叙事方式叙述了谭波尔遭受侵害,金鱼眼杀人后逍遥法外却最终因为另一桩他没参与的案件而判了死刑的故事。小说通过对南方小镇一系列暴力事件的叙述展现了社会腐败,人性泯灭,世界也将完蛋的画面。虽然在小说的后半部,作者插叙了恶人金鱼眼的童年故事,但是整个事件叙述还是保持了单一的线性时间线索。与传统的时间叙事特点不同的是在叙事中,福克纳采用了很多的并置结构解构了小说叙述时间中的意义与价值。例如,在小说中,作者把“城市与乡村、人与穷人、道德与罪行、正派与情欲,溶所有这一切于全无怜悯与尊严的情感结构之中,反映了人类社会生活的阴暗面”⑤。《圣殿》这种叙事方式其实与《八月之光》有点相近,两个故事都基本保留了基本的线性时序,但在叙述中,作者通过一些概念、意象和人物的对比又重新整合了小说叙事中的结构关系。叙事时间变成了叙事的承载物,没有实际意义。相比《圣殿》,《在我弥留之际》在叙事的特点上更引人注意的是它在叙事中的空间特征,小说是由15个人物内心独白的59个章节组成。在看似复杂的小说叙事结构中,小说在时间叙事上表现并不繁杂,它采用的是一种简单的线性时间叙事。小说除了第40章艾迪死后又起死回生的叙述之外,其它部分的叙述基本上是按故事发展的线性时间进行排列。在线性叙事中,福克纳对小说进行了多维立体化的叙事呈现。这种立体化呈现是由15个人物在不同时间的内心独白构成;也是由在一个个相同的叙事时间节点上,不同人物对处于该节点事件的不同观察与看法构成。从这样的一个角度来讲,《在我弥留之际》是福克纳的一个艺术创举,它是一部体现新叙事特点的线性叙事作品。莫言的作品中使用了线性叙事的作品有《丰乳肥臀》(1995)、《四十一炮》(2003)和《生死疲劳》(2006)等。《丰乳肥臀》和《生死疲劳》是非常典型的线性叙事小说。两部小说的叙述带有中国史传文学的叙事传统。两部小说在时间的发展中,展开了丰富的事件和人物表现范畴。与福克纳小说的艺术创新一样,莫言在小说的时间叙事中同样进行了艺术方法的创新与新融合。在两部作品中,小说的时间已经不仅是记叙和记载历史事件的载体,而且还变成了拓展人物存在和表现人物情感的载体。在《丰乳肥臀》中,小说中的叙事时间托载了上官鲁氏九个儿女不同的人生境遇及命运起合。在《生死疲劳》中,西门闹也是在转世为“驴”、为“牛”、为“猪”、为“猴”、为“狗”、为“大头婴儿”的不同时间载体中品味着人生的甘苦。时间在小说叙述中变成了具有空间意味的艺术呈现。相比《丰乳肥臀》和《生死疲劳》,《四十一炮》中的叙事时间表现相对短促。小说是由炮孩子和老和尚的一系列对话与场景叙述组成。孩子与老和尚的对话以及孩子在对话中叙述的故事都是按照线性时间来排列的。小说借鉴了中国传统说书人的叙事风格,但与此截然不同的是孩子与老和尚的对话与小孩叙述故事时对周遭环境的观察组成了叙述的画内篇和画外篇。小说在看似分明的线性叙事中建构了双层的叙述表达与意义呈现,这也是莫言对传统说书人叙事方法的一个变通,但这个小小的变通建构了小说空间意义表达的另外一个层面,增加了小说叙述的多义性,也由此解构了中国传统说书人的叙事内涵。叙事时间在现代小说中成为作者可以自由调度的工具,在时间中的空间和空间中的时间这组相对的概念中,小说的时间叙述在现代艺术表现中获得了新的艺术展现。
通过分析可以看到在福克纳和莫言对小说艺术表现进行空间性的探索中,他们在时间叙事结构上也进行了一些创造式的改变。在小说叙事中,小说时间叙事结构的改变有的是突破传统叙事的改变,例如小说在空间碎片化的过程中,叙述时间也有着碎片化表现;而有的又是对传统线性叙事的创新与艺术创作的新探索。但无论是哪种改变与创新,我们可以看到福克纳和莫言在对小说空间艺术探索的同时,他们的小说时间叙事结构特点也发生着一种本质上或艺术上的创新与突破。
二
两位作家除了在小说叙事结构中有新的艺术展现之外,他们在具体的小说时间叙事上也表现出了新的特点。在两位作家的创作中,时间的叙事特征和基本功能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小说中的时间被抽象地处理。在两位作者的小说中,时间在叙事中的流动性已经减弱,时间叙事的长度也被相应地调整。以下就从小说叙述时间的压缩和叙述时间的“停顿”与“滞留”两方面来分析两位作家在小说叙事时间上的表现特点。
小说的时间叙述不仅有讲述时间而且有被讲述时间。小说的时间可以分为“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在小说创作中“叙述时间”,也叫“文本时间”。它是指故事内容在叙事文本中具体呈现出来的时间,也就是小说的“讲述时间”。“故事时间”也就是小说的“被讲述时间”,它是指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它涉及到的是内容发展的过程。在福克纳和莫言的很多小说中,小说在讲述中所涉及到的叙述时间被不同程度地压缩了。在有限的时间叙述中,福克纳和莫言通过倒叙或插叙的方式引入丰富的叙事内容表达,展现了广阔的故事时间。例如福克纳的《八月之光》(Light in August,1932)就是一部通过倒叙方式引入丰富小说故事内容的作品。《八月之光》是福克纳最长的一部小说,小说叙述时间大概只有十天,然而小说通过对克里斯默斯、海托华和乔安娜故事的倒叙和插叙把小说的故事时间扩展到几个人物的一生,小说内容甚至涉及了其父辈祖辈的三代家史。小说的叙述时间和故事时间之间有比较大的反差。《押沙龙,押沙龙!》(Absalom,Absalom! 1936)叙述的是几组对话,小说先是叙述了罗沙与昆丁的对话。在其对话之后的当天晚上,昆丁又和父亲康普生先生求证,小说开始了第二段对话。小说的最后一部分是昆丁和施里夫就此事展开的一组讨论。小说的叙述时间比较短,但是小说通过对话内容展开了萨德本在百里地上的创业与衰败的历史,小说的历史叙事甚至追溯到康普生祖父的一些事情。小说在集中的时间叙事中展现了丰富的历史。莫言的小说中也存在着通过使用倒叙和插叙的方式来表现丰富的故事时间。例如在《天堂蒜薹之歌》中,小说叙述了蒜薹丰收后,农民反受其害而大闹县政府的故事。小说的一开始就是高羊闹事后被抓,小说的结尾是《群众日报》对天堂县蒜薹事件的评论。小说的叙述时间被压缩得很短,但小说在叙述中通过倒叙的方式回顾了高羊、高马和方四婶等众多人物的过往及人际纠葛,展现了底层农民的生存状态与命运挫折,小说的故事时间被拉长。在《四十一炮》中,小说的叙述时间是炮孩子与大和尚的叙述对话时间。但炮孩子的叙述却展开了中国农村社会近半个世纪的风云起伏。小说在集中的叙述时间里,回顾和展现了一个很长的历史片段。
在叙事中利用倒叙与插叙的叙述方法组织叙事本身是一种传统的叙事方法,但是在福克纳和莫言的创作中,集中的叙事时间使小说具有了戏剧艺术表现的浓缩和汇聚感,历史事件和特定的人物关系与情感集中表现在特定的时间范畴中。布斯曾指出,“时间必须被压缩以获得强烈感”⑥。小说的叙事时间在压缩中具有了聚象的作用,它使特定环境中特定的人物命运与冲突显得更为突出,从而表现了更具现场化和冲突化的小说内容。这种表现方式使他们的创作有别于传统小说的创作,小说在呈现过程中具有了空间和戏剧化的表达特色。
相比莫言的创作,福克纳在压缩的叙事时间中还有一个显著的表现特点。这个特点就是福克纳在压缩的叙述时间里大量地展开了人物叙述的心理时间。“心理时间的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能够在很短的物理时间内展开大量的心理内容,而在这些心理内容中又可能涉及到大跨度的物理时间。”⑦福克纳通过人物心理时间的表现来丰富小说中的故事时间。例如《喧哗与骚动》的叙事时间是4天,但是在这4天的叙述中,小说叙述了康普生一家在几十年里逐渐衰落的故事,美国学者俄康纳(William Van O’Connor)评论道,这部小说应该当成一个家族的家庭温暖消逝,尊严与体谅荡然无存的描绘来读。在人物的心理展现中,小说中的故事时间被放大拉长。《在我弥留之际》也是一部在压缩的叙事时间中展现丰富的心理和故事时间的小说。小说的叙事时间大概也是十天,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每个人物通过内心的叙事展开了小说中人物之间的历史关系与情感的纠葛。例如在小说一开始的叙事中,艾迪已处在弥留的状态,但是小说在人物丰富的心理时间展现中让人了解到她在青春期的烦闷,步入婚姻的绝望,以及婚后至死时一系列所谓的家庭报复。莫言的小说中虽然也有大量的心理时间叙述,但往往它表现得比较零散,没有在一段叙事时间中如此密集地整块出现。福克纳小说心理时间的展示相对比较集中,它的使用面比较大,而且他的小说中的心理时间包含着对过去和现在的看法与思索。造成这种不同表现的原因应该是和中西文化思维的差异有关。例如福克纳的作品体现了一种典型的时间型思索;莫言的作品体现的是一种空间上的思索。他的叙述更多的是通过一系列事件的累积来反映作品所要呈现的表述思想及意义。
福克纳与莫言时间叙事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小说在叙事中存在着叙述时间的“停顿”或“滞留”,也就是小说存在着“叙述的时间流的中止”。这种“叙述的时间流的中止”是指小说的时间“停顿”在哪里,或者进展得非常缓慢。在这种情况下,小说呈现的是大量的细节性描写。卢卡奇在《小说理论》中曾仔细地区分过“叙述”与“描写”的区别。他认为叙事把往事作为对象,它在一段时间距离中逐渐展现和表现叙事者的基本动机,而描写则是呈现眼前无差别的一切。描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小说修辞技巧,它是文学把握世界的一种独特方式。传统小说对“叙述”倾注了大量的关注,现代小说在叙事中强调了“描写”的价值与意义。福克纳和莫言的作品中都有大量的描写。在叙事时间“停顿”与“滞留”中的描写是他们小说艺术的一个重要特征,描写也是他们在叙述中把握和呈现世界的一种方式。以下就以他们的部分代表作品为例,分析在叙事时间“停顿”与“滞留”中描写在作品叙事中的价值与意义。
这时候,月亮升起了,人和狗的影子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地在树丛间略过,或是斜投在牧场的坡地或山丘上久已废弃的田垄上,显得又长又完整,这人走得真快,就算让一匹马在这样的地面上走,速度也不过如此,每逢他见到一扇亮着灯光的窗子,就调整一下前进的方向,那狗紧跟在他脚后小跑,他们的影子随着月亮的上升而变短,最后他们踩了自己的影子,那最后的一点遥远的灯火已消失,他们的影子开始朝另一个方向伸长……⑧
桑槐之林飞来了鸟,变得生动活泼,他感到饥饿,便寻了一颗一把粗细、两米多高、枝头繁花累累的小槐树,用力一跳,抓住了槐树的脖颈,全身的重量挂上去,全身的力量压下来,槐树弯着,曲着,嘎吱吱响着,断裂了,一条槐树皮一剥到地,树干上白灿灿一片,立刻渗出嫩黄的汁液。他撕扯着全开放的含苞待放的槐花,紧急地往嘴里塞着,头几把槐花几乎是打着滚进了胃袋,后来才慢慢咀嚼,品咂着滋味。槐花蜜腥甘甜,全开放的有些苦味,含苞待放的有些涩味,唯有半开放的鲜嫩有汁,不苦不涩,于是他就专拣半开放的槐花吃,一上午功夫,他吃了三颗树的槐花。⑨
前一段叙述是福克纳的《去吧,摩西》中的《大黑傻子》的一段,它叙述了大黑傻子失去妻子离开家后的一个片段;后一段是莫言《天堂蒜薹之歌》中高马越狱去见即将临产的金菊,在路上觅食的片段。小说的描写在细节化的呈现中把握和表现了一种现实。前一段通过人与狗的影子在坡地、山丘以及在行走之间的变化描写了大黑傻子在失去妻子后和狗形只影单地离开家向着旷野无限行进的具体画面,行走中方向的不确定性和人与影子虚实之间的交替性具体地勾勒了处于人与物之间的变化关系。在描写中,叙事时间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停顿”与“滞留”,在“停顿”与“滞留”中,光与影的描述使小说叙述表达具有一种悲戚和荒凉的艺术空间创作的表达美感。这种美感把握了大黑傻子离开家在山丘和坡地中行走的现实;也把握了大黑傻子在失去妻子之后,在行走中内心的凄然,以及想逃离现实生活又不得不陷入现实生活的生存处境。
莫言在《天堂蒜薹之歌》的这段叙述中,从声、色、味的角度还原了读者对小说场景的基于细节和感觉想象性的视觉化与情景化表现。小说首先从视觉入手叙述了高马看到飞鸟后感到饥饿,然后又用具体的动作描写了高马拽洋槐树的情景,小说后来用声音描写了槐树不堪重负的断裂,而后又用不同的味觉叙述和还原了高马挑选和食用槐花的情景。在叙述中,小说的叙述时间出现了“停顿”或“滞留”。在这种“停顿”和“滞留”中,小说的叙事进程都被不同程度地瓦解了,它使小说表达具有了“空间的现场性”。在这种“空间的现场性”中,小说的叙述内容折射了一种客观事实和人物情感的共存性。小说在“停顿”与“滞留”的描述中显现了一种把握世界的方式。
除此之外,福克纳和莫言在一些小说细节性的描写和叙述中体现了小说叙述的“纯粹时间”。“纯粹时间”能够容纳、浓缩现在和过去,把流逝的时间和过去的记忆一下子彻底照亮。它“根本就不是时间——它是瞬间的感觉,也就是说,它是空间”⑩。福克纳和莫言在小说中通过人物和意象等造成了一种空间性的并置,对时间流逝的感觉与人的感受完全凝固起来,时间的流动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降低。在《喧哗与骚动》昆丁的叙述中,窗户框的影子、钟表齿轮的滴答声、一只麻雀在窗口鸣叫,关于私奔的妹妹的记忆碎片都是一种共时性的呈现,它代表了昆丁在情感上的一种连贯性的失落,构成了小说艺术表达的“纯粹时间”。莫言在小说创作中也有对“纯粹时间”的表现。例如《生死疲劳》中西门闹转世成为各种动物的叙述中,作者以动物的视角描绘了抑郁压抑的西门闹的种种反抗,例如在第二部“牛犟劲”和第三部“猪撒欢”中有大量的动物之间争宠和打仗的场景描写。在小说叙述中,小说叙事里一个个画面与片段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没有实指意义,它们并列起来实际上表达的是在特定时期,西门闹的内心愤懑和憋屈压抑的心理情感体验。这种体现和小说中特定的历史环境是相互关联的。小说的这些具体描写服从小说的主题与情感的表达,从小说叙述的实质来看,它叙述的是小说人和物存在方式中的“纯粹时间”。小说叙事中一直充满着对时间叙事的应用和时间叙事的思考。
在现代小说艺术抽象化的发展中,时间作为小说中一个基本要素,在表现时间和文本叙述的主题中得到更加抽象的表达应用。它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传统时间的表达维度,成为了艺术表达的某种介质。相比传统小说创作,福克纳和莫言小说中的时间结构和具体时间表现特点都体现了一种创作和艺术表达的新特征。小说的时间结构特点和艺术表现特点在传统小说创作的基础上都发生了一些新的改变和艺术上和本质上的新突破,这些新的艺术特点是认识和理解两位作家艺术表达和文本内容表现的重要窗口。
(作者单位:长沙大学)
①陆志平《小说的时空》[J],《小说评论》,1991年第5期。
②刘晨锋《〈喧哗与骚动〉中变异时空的美学价值》[J],《外国文学评论》,1991年第1期。
③W.J.T米歇尔《图像学:形象,文本,意识形态》[M],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29-130页。
④张清华《时间的美学——论时间修辞与当代文学的美学演变》[J],《文艺研究》,2006年第7期。
⑤李汉之《蒙太奇手法与创造性阅读——浅析福克纳的小说〈圣殿〉》[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91年第3期。
⑥W.C布斯《小说修饰学》[M],华明、胡苏晓、周宪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8-49页。
⑦赵炎秋《再论叙事速度中的慢序——兼论热奈特的慢叙观》[J],《文艺理论研究》,2003年第4期。
⑧福克纳《去吧,摩西》[M],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22-123页。
⑨莫言《天堂蒜薹之歌》[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93-194页。
⑩约瑟夫·弗兰克等著《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M],秦林芳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5页。
2016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青年基金项目“福克纳与莫言小说的时空叙事比较研究”(项目编号:16YJC752024);2015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一般课题“福克纳与莫言空间叙事比较研究”(项目编号:15YBA022);2015湖南省教育厅一般课题“福克纳与莫言地志空间叙事比较研究”(项目编号:15C0129)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