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仁歌
由“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说开去
○孙仁歌
一
文学理论与文学创作实践长期脱节的现象,早已是不争的事实。无论是已故学者童庆炳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和《文学理论新编》、还是陶东风主编《文学理论基本问题》、董学文、张永刚合著的《文学理论》、杜书瀛独著的《文学理论——创作论》以及赵炎秋、毛宣国主编《文学概论》等等,都是一种理论的演绎与存在,而与当下网络内外的文学创作实践抑或种种现象,并不挂钩,甚至可以说是天各一方,彼此谁都不认识谁,即文学理论脱离文学创作实践,文学创作实践早已找不到文学理论的“北”,俨然驴头不对马嘴,风马牛不相及。
有人撰文《“‘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也是文学理论”?》(参阅《文艺报》2016年7月15日第2版“理论与争鸣”)为“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辩护,笔者认为如果这种学术空谈现象也能成为学界的一道风景,那么广大作家不禁要问:文学理论到底是用来干吗的?文学理论研究抑或生产者不作为,让“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成为一种合法的无关文学痛痒的存在,文学还要与理论链接作甚?如此,就应该在“文学理论”前面冠以“空谈”二字,即“空谈的文学理论”。
言及于此,笔者很想追问的是: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如今的文学理论自相矛盾?即文学不文学,理论不理论,本来应该相辅相成的彼此,却像是天上的牛郎遇到了外星上的织女,彼此的世界,相互陌生,任何一方说出的话都让对方感到如同“天语”,既不能心领,也不能神会,于是才有“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之说法。至于“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还是不是文学理论?就另当别论了。不过“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即使存在也如同一具僵尸的存在,对于文学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效益。可为“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辩护者不以为然,似乎这种“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只要存在,它就仍然是一种有价值的理论存在。这种语霸式的强词辩护,却掩盖着一个巨大的学术弄假问题,关于文学的理论无疑就是学术,学术崇尚的是事实求是的原则,而“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其实就是一种“灰色”的理论,死的理论,让它背离文学而存在并还赋予一定的价值意义,岂有此理?原本已经名存实亡,还要保护其蹈空袭虚的假象,此乃何家学术之道?
二
毋庸讳言。导致文学理论自相矛盾、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的原因,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深层次蜕变密切相关。市场经济社会化、文化市场全俗化,就日积月累地滋生着一种社会浮躁心理,普世性的急功近利现象渗透而来,注入了社会人的每一根血管。文学的千军万马又卷土重来,并一律绕开文学理论的创作规范与审美规范,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诸多一反常态的文学现象:文学直面市场了,紧盯着市场的晴雨表驱动文学跑马。如此,文学纯不了,也正不了,说白了,侍弄出来的文学作品有人读能赚钱才是硬道理,否则,一味跟着高大上的文学理论追随着不着边际的文学史昂首挺胸正步走,那是找死。
可见,是因为拜金逼宫、导致文学首先不讲理了故而抛弃了自己的“糟糠之妻”——理论,从而让孤芳自赏、充满自恋情结的文学理论仍然自以为是,自高自大,绝不屈服,只能望文学而兴叹并迎合了“‘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也是文学理论”的陈词滥调,实际上成为一种空头的理论而存在。
也就是说,当下无论是作为教材还是作为学术著述而流于市场的各种“文学理论”,对于当下的文学创作实践及种种“离经判道”的现象,貌似强势的文学理论却真的“失语”了。现行的各种文学理论研究成果,无论冠以多么自足的创新美名、也无论群策群力加以翻新修订再版了一编又一编,但只要直面文学创作的现实,这些理论就都变成了“灰色”的理论,既无力指导作家创作实践,也无助于读者在理论上能对号入座地理解抑或释读作家作品的诸多要义。的确,用“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去释读文学作品本身及其某些规则与概念,就如同“痴人说梦”遭遇“痴人说梦”,无论拥有多少喧哗与骚动,却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当下的文学创作完全市场化、功利化、边缘化了,我们的文学理论却独立成篇,另立门户,与文学鸡犬之声相闻,各自不相往来,原本最亲的姊妹篇却分道扬镳了。真乃文学向左异化了,理论向右异化了,这一现象正好印证了卡夫卡笔下的“变形记”——具有穿越时空的普世意义。
说来说去还是要回头问:文学理论到底是用来干吗的?答案显然不外乎老生常谈,所谓文学理论当然就是用来研究并指导文学创作实践的理论。然而当下的文学也正在成为没有理论的文学,无论是网络创作还是传统创作,都和那些神圣而高深的文学理论若即若离,文学理论的价值只存在于高校文科教学的课堂上及人文社科研究领域的学术表演,酷似一对相依为命的夫妻一朝离婚便各奔东西,从此纵使相逢却不识,你左我右何以堪?
三
真正珠联璧合的文学与理论,就如同生活中一边学车拿驾照与一边通识交通规则,一旦拿到驾照要上路,就要对照交通规则一一执行方能一路平安。试想,当下有哪一种文论成果能发挥鲜活的驾车行驶与交通规则一般和谐匹配的效果去指导文学创作?此问或许让每一位文学理论研究者为之无语,因为“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便不成为文学理论,不容置疑。
童庆炳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一至五编),就学术成果而言,在学界乃至高校师生中享有较好的口碑。此教材的集体创新智慧与彰显学理性的系统命题及其术语阐释,既有学术自足化的专业情愫,也不乏开放性及其学术创新意味,专业性极强,理论体系很厚重,也颇见研究之功力,对于某些命题及其术语的阐释充分细密,古今与中外理论相互贯通,通透而圆润,学深而语接,在各种教材的比较中拥有更为广泛的共识基础。但以当下文学创作实际加以考量,此教材也不可避免地被打入“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之列,因为它没有构成交通规则与驾车行驶一般合拍的鲜活话语去指导文学创作,它只是一种学术的存在、理论的存在,并非文学创作所需要的能对号入座、丝丝入扣的应用理论,而是一群学者在脱离文学现实的学术世界里经营一种“麦田地里的理论”,并自我守望着它,并为它辩护:“‘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也是文学理论。”这种尖叫显然苍白无力。
童庆炳主编的另一本教材《文学理论新编》,显然对观念先行以及文学的三个维度即语言的维度、审美的维度、文化的维度都有所超越与突破,但它对文学是什么、文学写什么、文学怎么写、文学什么样、文学有什么用等等核心命题的回答同样不免有理论自足化倾向,如实比照当下文学创作的种种真现象,似乎南辕北辙,跑马不懂鸟语。此外,在学界同样享有口碑的董学文、张永刚合著的《文学理论》、杜书瀛独著的《文学原理——创作论》以及陶东风主编的《文学基本问题》等等,都对当下文学创作的市场化、功利化、网络化、游兵散勇化、价值失范以及审美异化等等现象形同陌路,敬而远之,差不多都是绕开文学讲文学,这种“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又怎么能让当下形形色色的作家走近理论而恭维?纵然为这种理论辩护也言词凿凿,却全然一派纸上谈兵,缺少文学自身支持的文学理论还算是哪家理论?
四
肖明华在《“‘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也是文学理论”?》一文中认为“‘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并不必然陷入合法化性危机,相反它有其自身存在的相当合法性”①。同时,他还引出金惠敏之见:“文学理论在走向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它冲出文学的限制,越来越作为一个独立的、有组织的和有生命的知识系统,直接向社会发言,承担一定的文化功能,并迂回地作用于文学。”②这种文之将死、其鸣也哀的辩护,不难看出某些学者对于学术理论的一种自恋情结,任凭文学理论脱离文学而存在,也要赋予它极高的合法性及其价值认定,那么以学术研究最本质的实事求是之原则,这种缺少文学事实支撑的文学理论还算不算是学术呢?
以当年鲁迅之见,呼吁不要做空头的文学家,换言之,鲁迅更不会赞成做空头的理论家,让空穴来风的文学理论成为一种合法存在的理论。肖明华在辩护一文里所陈述的理由有三:“其一,认为文学理论乃文学作品的解读学,这狭隘化了文学理论的研究对象;其二,因为文学理论不能有效地服务于文学文本的解读就否定其存在的价值乃至合法性,是对文论功能的狭隘理解;其三,解读文学文本固然重要,但改变文学世界恐怕更重要,对文论性质的理解不可狭隘化。”③此外,他还把文学研究的理论、文化研究的理论,以理论研究为对象的文学理论搬来为“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涂光抹彩。但无论把独立存在的“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阐释得多么合法,其实质上并不合法,假如书法理论背离书法而存在、国画理论背离国画而存在、影视理论背离影视而存在等等,都成为了一种合法的存在,那么这种去艺术实践支撑的理论何合法存在之有?为“无法”而存在的理论强词夺理,有意思吗?
不过,这里要说明的一点是,西方的文学理论之于西方的文学,并非是一种孤立的存在。西方文学与理论的关系结构基本上都具有一种相互依赖性,或文学先于理论,或理论先于文学,或因文学而生发出理论,或因理论而生发出文学,文学与理论完整脱节的现象只属于个案。当然,如果把西方的文学理论拿来生搬硬套,西方文论在中国也同样会沦为“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限于篇幅,此观点这里不便展开加以论证。
可以承认当下“‘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也是文学理论”,但也不可妄自菲薄。中国的古典文学理论诸如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严羽的《沦浪诗话》、皎然的《诗式》等等,都无可争议地拥有文学支撑的理论总结。只是时过境迁,文学理论进入新时期历经三十六年改革开放、经济大潮的冲击以及在众声喧哗、话语狂欢的多元文化语境洗淘下发生裂变与颠覆,以致传统的文论体系沦为“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并孤芳自赏地存在于学术一隅,无疑是社会浮躁心理的另一种折射。
五
在真正学者的眼里,文学永远都是理论的血脉,文学理论一旦没有了鲜活的文学作为活命之源,无异于躺在文学躯体上的一具僵尸,西方学者就不可能承认“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还是理论,美国学者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就十分推崇理查德·麦基翁的一段话:“贺拉斯批评的主要用意是教诗人如何使他的听众端坐到底,如何博得喝彩和掌声,如何使罗马听众高兴,又如何使得所有听众高兴,并使自己流芳百世。”④以西方模仿文学观,这段话的深义就在于强调理论家与诗人之间鲜活的互动效果,倘若批评家置诗人诗作于不顾,再权威的理论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也许文学理论研究者会把“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的污水抛洒给文学创作本身,认为现在的文学市场糟糕透顶,许多专横而丧失规范的叙事乱象,也让文学理论研究者找不到文学的“北”,所以生成不了新的文学命题、术语以及新的概念与阐释等等,纵然古代文论转换问题众声喧哗了近二十年,可似乎与当下文学市场化现象水火不容。近些年,有关文论重建的话题也喧哗了一年又一年,却迟迟不见能直面文学现实的新的文论文本的问世。尽管时下涌现的各种文学理论教材及学术专著汗牛充栋,可几乎都对当下文学的市场化、网络化、功利化及其乱象横生的文学现实集体“失语”。如此说,当下文学创作的“皮影”是因为经不起背后金钱的操纵才抛弃理论而去?一切都是金钱惹的祸?并非文学理论研究者们江郎才尽、无所作为、才导致“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净身出家的尴尬局面?市场化、网络化、功利化、盈利化渗透文学并颠覆了传统理论战车的一切规矩,的确是事实,但文学理论跟不上文学的“突变”、“多变”及种种乱象也是事实,与其说是金钱拜物教毁了文学的贞洁,倒不如说是文学理论的不作为才导致文学不知路在何方,就干脆跑出轨道“各显神通”去了。
诚然,当下的文学找不到理论,当下的理论也找不到文学,作家与理论家的桥梁像都变成了象皮筋,都收缩到了各自的囊中,成了各自“起舞弄青影”的工具。文学向理论说不,理论也向文学说不,那么,谁才能让当下的文学与理论重归于好、和谐相处呢?
六
不客气地说,当下层出不穷的文论教材、学术专著等等成果,恐怕都难以发挥“救火”的作用。倒是文论重建说、古代文论观现代转换说尚存一线生机,用一个术语来概括就是“以中释中”。所谓“以中释中”就是应用中国自身的话语去释读中国的文学创作及其作品。其核心观念就是强调文论话语回归本土、转换古代文论中某些仍然富有生命力的经典、结合中国当下文学实际(市场化、网络化以及丧失理论规范的创作乱象)打造出一种鲜活生动、适用可行且经得起文学市场检验的全知全能抑或互知互能型的文论文本。是的,文学理论首先既要全知文学之变,又能解决文学之变,文学也能知理以待,这种互知互能型的文学理论或许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文学理论的理想形态。
或许有人会提出质疑,再好的文学理论且被付诸文字转换成教材或专著,就变成了一种静态的理论,而文学是动态的、流变的、是“朝秦暮楚”的,由此可见,全知全能抑或互知互能型的文论文本很难构成。然而,一切事物都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以相对的全知全能尤其互知互能型的文论文本而言,台湾学者黄维粱在《以〈文心雕龙〉为基础建构中国的文学理论体系》(原载《文艺研究》2009年第1期)就是一种有所作为的求知求能的学术尝试,也是典型的“以中释中”、回归本土文论研究的范例,充满浓浓的汉语情怀,可圈可点。黄先生认为:“《文心雕龙》体大虑周,高明而中庸,我们大可在斟酌、比照西方文论之际,以它为基础,建构一个中国的文学理论体系。”⑤或许限于学术与实际的差距,与之相应的文论文本却迟迟不见踪影。不过,这种饱含归宿感、坚持“以中释中”的求知求能的学术之作为,是我们为“有文学的文学理论”鼓与掌的一份可参照资源!
说来说去,一切还是等于空谈。文学的“北”在哪里?文学理论的“北”又在哪里?文论重建说得好听,各种研讨会都打出了许多响亮的口号,可重建适用的文论文本又在哪里?古代文论现代转换说的确很接地气,也紧扣“以中释中”之汉语情怀,同时也更切近全知全能型的文论文本之要义,如此,能真正投入文学市场并让人耳目一新的转换型文本哪年哪月才能横空出世?
以文学理论而言,我们的确太需要“以中释中”且又互知互能型的文学理论的诞生:这就是要求文学理论研究领域的各路人马,无论是学霸,还是名不见经传的普通研究者,都应当形成这样一种共识:文学理论的学术使命就应该全知文学创作实践中的痛痒及万般气象,全知文学实践的理论才能成为文学理论,当然,文学创作也不能连“妈”也不要了,无知成文。文学毕竟是文学,理当知理而文,做到知己知彼,互通有无方能获得“芝麻开门”。如此,才能把文学引向属于文学的“麦田地”,并能全能或互能地应答文学是什么、文学写什么、文学怎么写、文学什么样、文学有什么用等等属于文学概念范畴的核心问题,从而让作家能找到理论的“北”,并能帮助读者恰到好处地找到文学作品的要义,真正让文学理论成为文学创作的“好妈妈”,让文学创作成为文学理论的“好孩子”,“好妈妈”带着“好孩子”借助互知互能型的桥梁,一起回到了文学的“乌托邦”。
这个说法看似戏言,其实是出自文学与理论都找不到“北”之窘境下的一种饱含心理期待色彩的学术构想。
(作者单位:淮南师范学院教育学院汉语言文学系)
①②③肖明华《“‘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也是文学理论”?》[N],《文艺报》,2017年7月15日,第2版。
④M·H·艾布拉姆斯《镜与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1月版,第17页。
⑤黄维梁《以〈文心雕龙〉为基础建构中国的文学理论体系》[J],北京:《文艺研究》,2009年第1期,第57页。
安徽省2017年度高校人文社科重点项目(编号:sk2017AD497)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