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喜庆
中国乡土小说中的初心回望
——以贾平凹、阎连科为中心
○苏喜庆
乡土,这是中国当代作家回头率极高的写作对象,或对视,或凝眸,或追溯,或诊治,乡土都是中国作家言之不尽的素材,也是寄慨遥深的归途。即使文人走出乡土走向大都市、大世界,却永远抹不掉乡土的记忆和雨露的滋润。作为已经渐行渐远的他者,乡土在革命和城市化的变革浪潮中,逐渐成为作家想象中的构镜,而面对乡土诉说古今的话语也成了一种传递良知与温情的寂寥甚或孤独的方式。
回望历史,叩问初心,作家都有自己独特的体验和感知,陈继会从民族文化和理性精神复萌中踏寻乡土小说作家的足迹,“他们的灵魂游离都市、漂泊于乡野大地。他们渴望返乡,却又事实上不曾返乡,于是他们只有在创作的‘白日梦’中精神还乡,去营造自己心理上的乡土,去参与民族文化的现代重建的可能”①。而面对乡土,这个带有母性的家园化存在,贾平凹和阎连科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舆志式呈现,不论是前者笔下的商州、土门、高老庄,还是后者笔下的丁庄、炸裂村、受活村。作为一个文人,尤其是由带着乡土风尘、沾着泥土根脉走向城市的作家,总会对乡愁投去异样的眼光。或为其鼓与呼,或为其慷慨悲歌,或为其怅惋异常。告别了上世纪中改革对农村冲击带来的新鲜和刺激,厌弃世纪初的喧嚣和浮华,进入知天命、尽人事之年的他们,有了对乡土新的感怀和期待。
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作家,都有一种浓稠的乡土情结。顾宪成曰:“五十知天命,是悟境;六十耳顺,至七十从心,是证境。”②已经进入“知天命,尽人事”的年龄,对于人世的感悟和对于现实的观照都带有了一种“静水深流”般的文学意味,超功利的人道关怀力量也更加凝聚,这也正是发自良知的一种文学初心。一个作家走上文学道路的本初一念之心在此时也进入了一种叩问后的文学创作迸发期。更多的人事心酸和生命的哲学都在世事陶冶中变得练达,对社会的责任变成了一种自然的流淌。贾平凹和阎连科可谓是在中国当代文坛上描写乡土的常青树,他们在进入新世纪十多年来的探索足迹伴随始终笔耕不辍,尝试对新的时代作出良心交代。近年来出版的《老生》和《炸裂志》正是他们对过去一个世纪中国乡土变革做出的良心交代。
文学关注乡土常常以“回望”的形式钩沉起历史的风尘。以文学作乡土历史的补正抑或拾遗,贾平凹在《老生》后记里做了如是解释:“记忆我所知道的百多十年,时代风云激荡,社会几经转型,战争,动乱,灾荒,革命,运动,改革,在为了活得温饱,活得安生,活出人样,我的爷爷做了什么,我的父亲做了什么,故乡人都做了什么,我和我的儿孙又做了什么,哪些是荣光体面,哪些是龌龊罪过?太多的变数呵,沧海桑田,沉浮无定,有许许多多的事一闭眼就想起,有许许多多的事总不愿去想,有许许多多的事常在讲,有许许多多的事总不愿去讲。能想的能讲的已差不多都写在了我以往的书里,而不愿想不愿讲的,到我年龄花甲了,却怎能不想不讲啊?!——这也就是我写《老生》的初衷。”在知天命的年龄,贾平凹想把自己潜藏的东西在有生之年和盘托出,与其说与读者分享倒不如说是写给世人的隐喻,借以激活不该忘却的记忆。回望历史不是厌弃当下,而是在乡土的历史中挖掘文化根性基因,观古辨善恶,读文知荣辱,品人事查世故。
贾平凹是从秦岭深处走出的农民大学生,在人生之初文学给了他精神慰藉,遂与文学结缘。他的作品就仿佛用良知勾兑出的一瓶瓶新酒,不论是采撷来的乡土的老生常谈,抑或是民间逸闻,或者文艺界的雅趣、政界的轶事,都像是随意勾兑,信手拈来,虽然各部作品各有侧重,亦雅亦俗,亦正亦邪,亦癫亦痴,完全是在游戏舞动的笔端,探寻着世俗之中生腾出的文化意蕴,并在不经意间触动读者味蕾,搅动醇香,唤醒记忆,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掀起对于一段历史、一个时代、一个地域、一个群体的社会反观。他不像陕西的陈忠实,一下子就沉浸到一部压轴扛鼎之作中。贾平凹是在“游戏”中演绎着文学对现实的生命观照,并从渔樵耕读的视角传递出一种人文关怀,进而推演出人世的人道、明道、衍道。比贾平凹年小六岁的阎连科,从军营踏上了文学征程,抱着对中原耙耧山脉的赤诚和独特观照视野走进了文学领地,“离开乡土我是无法写小说的,我对土地的认识和关注,是永远不会改变的”③。沉潜在乡土中带有坚守初心的悲壮感,“没有愤怒就没有文学。大家都在写作,但不管怎么样写,都不能失去文学的风骨,尤其是长篇小说,必须充满了疼痛的感觉,否则,文学就会失去其全部意义”。两位作家正是带着这种走上文学之路的赤子之心,痴心不改,分别创作了《老生》和《炸裂志》。
贾平凹的《老生》是一部回望乡土百年,执着颙望的书,乡土的人事和山川舆志交响呼应而又并行不悖;由匡生、马生、墓生和戏生组成的四段故事里,他们像戏楼上的生角,有机遇降临的幸运,有霸权独揽的纵欲,有责任守成的过客,还有起落伏沉的小丑,你方唱罢我登场,上演着百十年来的乡土风云。《老生》以《山海经》来起笔,并且穿插于各章节的开篇,不仅具有传统说唱艺术中插科打诨的艺术效果,而且在经文与故事的貌合神离之间,产生了山水气韵支撑小说意境的作用,并且带来了向天追问的神秘韵味。作品沿袭了《古炉》中的神秘主义特色,将个“说病”为生的善人摇身一变,化作了《老生》故事中叙述者和线索人物——唱师。唱师的介入不仅带来了实证性的历史脉络,也暗含着一种表达爱憎褒贬的艺术传达策略。对待历史、民间、乡土、人情世态,脱离了惯性写作模式,由《古炉》《带灯》的时间节点往前推演,由单个人物为中心转为众声喧哗般的多人物多视角散点透视。这不仅是叙述技巧上的有意为之,更是将民间场域进行真实地立体观照的态度使然。他在《后记》中说:“《老生》就得老老实实地去呈现过去的国情、世情、民情。我不看重那些戏说,虽然戏说都以戏说者对现实的理解去借尸还魂。”摒弃伪饰,复归真诚,将乡土生活细节交还给历史真实,贾平凹已经将乡土人情世态的关注视角伸向了诱发社会场域变革的逻辑根性上来了。
阎连科的《炸裂志》则是一部回望乡土变革的书,地方舆情与沿革在改革开放的旗帜挥舞下轰然前行,而又阵痛万分。孔明亮信守着立镇立县立市的宏愿,但随着地位的升迁,性情也在改变,期待也在改变。他与妻子朱颖貌合神离,各自谋划着自己的生活道路,“算计”在炸裂获得了合法地位,色情服务和偷盗行为堂而皇之地成为发家致富、实现跨越发展的盖世秘笈。在这种极端的发展模式中,现代寓言演化成为一种后现代预言。在畸形跨越的发展中,熟悉的炸裂村变得物是人非;人人在金钱和权力面前变得贪婪无度、是非不明,这一点从朱庆芳的被痰液淹死的事件即可以见出端倪。土地的强行剥离,人性的轰然溃散,出卖色相和权钱交易形成了规模经济,这些都构成了炸裂村走向异化的独特发展逻辑。起于私心、放纵于私欲的炸裂村掌门人在世俗礼仪——“哭坟”面前的嚎哭长叹,正是面对发展初心时的一种愧疚,也是积重难返时的一种无奈和怅惋。
年过半百的两位作家,深情回望乡土,斩不断的乡愁记忆铭刻下了时代留下的印记,挥之不去的地气氤氲谱写着荡气回肠的乡土凡人之歌。
上个世纪中国乡土经历了沧桑巨变和人事代谢,然而,变革不仅在于外在场域的重组,还在于由风云激变诱发而出的个体精神震荡。
回顾当代文学发展历程,出现过三次乡土发展路线的写作潮流:一次是顺应主流意识形态式的、积极稳健的农村改良路线,如柳青的《创业史》,梁三老汉与养子梁生宝依托互助组争取脱贫和温饱,最终在精神上挺直腰杆做人的故事当属此类;第二次是描绘从乡土中走出来的新式农民积极迎接城市化、投身工业化浪潮的作品,如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孙少平不安于风土仁厚的乡土而勇敢进城寻找农民新型定位和城市化分工的故事当作如是观。如果上述两次都是以正面角色与主流文化交互合拍的创作旨归的话,那么进入新世纪后,文坛兴起了第三次的回望乡土的书写,则具有了某种对前期乡土书写的补正和拾遗的味道。这次书写的作家早已经脱离了真正的农村艰辛劳作,对乡土的记忆和想象多了几分离愁,近期贾平凹和阎连科的回望乡土小说《老生》和《炸裂志》当属此类。
权力和资本构成了上个世纪以来对传统乡土社会变革的主要力量。秦岭深处游击队中走出了李得胜、匡三、老黑这样的草根革命者,他们对于乡土空间的改造,带来了土生土长的乡土民众的阶层瓦解,宗族观念的淡化,传统价值的失范,也诱发了权力秩序在乡土的重新洗牌。百十多年的乡土历史变革都在唱师的阴歌声中完成人事代谢。资本的介入是商业入侵农村的主要样态。在炸裂村,攫取资本的方式表现得更为赤裸,变革效果也异常显著。当炸裂由村到镇、县、市再到超级大都市,一切都“轰”的一下突飞猛进了。用“性交易”和“权力运作”构筑起来的乡土原始资本积累,利欲熏心带来了心灵的迷失,变革使纯净的乡土失去了本色。即便孔家的私宅挂起来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也产生了乡土解构的意味。从乡土空间到城市空间的异变(《炸裂志》),抑或乡土伦理空间到乡土政治空间的转换(《老生》),两位作家从不同的视角、不同的历史阶段回望了乡土的舆地沿革、变迁与兴衰。当归村经过瘟疫后成了空村、烂村,为整个村子唱阴歌成了唱师一生中最为悲壮的使命——“唱师唱师,我为亡人唱歌,可唱妖怪可唱神,可唱盘古和混沌,可唱生时和死地,可唱穷贫和富贵,可唱革命和改革,可唱人心和天意”。
《老生》回望了改革开放之前二百多年中乡土人物的真实生存状态,其中不乏对乡村干部、艺人和革命投机者的揶揄,也有对人性中劣根文化的呈露和剥离。而《炸裂志》似褒实贬,欲抑先扬,把以孔明亮、朱颖为代表的新式农民,以畸形发展思路和投机钻营获得乡土巨变的荒诞方式,进行了戏谑和嘲讽。作家以极端的炸裂式笔法书写引人深思和警醒。纵观中国建国以来的历史,突飞猛进的发展确实迎来了经济、文化的空前繁荣,也赢得了国际地位和声誉,但是在喧嚣和浮华中掩映的精神迷惘和乡土记忆,始终缺乏一种客观的观照。作家的责任恰恰是要做社会良知的引路人,手捧显微镜去探视浮光掩映中的真菌和病毒,甚至要以放大数倍的极端描述揭开社会转型期乡土中遗存的积弊,在聚光圈中呈示社会发展和变革中的病态,借以引起疗救的可能。在鲁迅过后,作家还能够持存着这份作家的良知和责任担当,而不是破帽遮掩过闹市,这是一分清醒,也是乡土良知浸润下的一种自觉。
《老生》的第二个故事描述了唱师所经历的土改运动。与十七年时期的革命现实主义创作风格不同,这次贾平凹是站在新世纪对历史洪流的一次回望,从一个唱师的口中追述的故事透射出漫画式的人物风俗事象,也带来了窥视历史沧桑变革的独特视角。例如在书写农村土地改革一节时,他就向陕西作家柳青和他的《创业史》做了一次文学巡礼,并且与之形成了有意思的对话空间。在那场轰轰烈烈的斗争中,唱师亲眼目睹了因土改而丧命的人们。“这一个乡二十三个村寨里不停地死人,除了正常的死亡,更多的是一些想不通事理一口气上不来死掉的地主,还有在分地过程中因分配不公斗殴打架死去的贫农。”地主、贫农在这场阶级斗争中成为对立的两极,唱师就游走在死生的分界线上为这些死去的亡灵唱歌。与《创业史》中的阶级斗争正义主题不同,贾平凹从唱师的角度作了一种中立立场的民间分析,触及到了阶级斗争持续蔓延的终极原因。马生由一个街头混混出身的贫农一下转变为掌权者——农会副主任,掌握着定成分、分田地的村内绝对权力,私心、贪念甚或色欲借着政令之名获得了投机的机会,为所欲为毫无顾忌。在这场土地变革中,资本的权力干预和强行调换,带来了农村社会各层势力的再度分化。马生作为独揽权力的既得利益者,在乡土上上演了一幕幕荒诞剧。他对邢轱辘家的房事想入非非,对有几分姿色的村妇白菜觊觎良久,对于王财东家的媳妇玉镯淫威尽施,对于地主家的财产肆意攫取,这些都展示出了权力欲望膨胀的一种极端状态。乡土民间场域就在部分异端分子的参与下完成了革新和重组,也为改革永远在路上的未完成性情状作出了形象化的揭示。“场是力量关系的场所(不仅仅是那些决定意义的力量),而且也是针对改变这些力量而展开斗争的场所,因而也是无止境的变化的场所。”④《老生》中抛出的是一个世俗化的民间立场,基本的道德良知和善恶标准主宰着民间场域的社群规范,当马生以偷鸡摸狗、与他人通奸等方式堂而皇之地凌驾于良知之上,紊乱了乡土生态时,就昭示了基层力量再度变革与整合的可能。
阎连科的《炸裂志》,以“时空压缩”的方式,把改革开放中的乡村崛起浓缩在炸裂这个村庄上,并且以地方志的写作方式来布局谋篇,凝练地展示出一部似志非志的史化小说。他把膨胀的私欲和整个炸裂村的超常规崛起之路巧妙地揉和在一块,表达出改革给农民带来的精神震荡——面对权、钱、色的心态失衡和变态式追逐,并且集中在了孔氏兄弟身上。社会变革中遭遇的人性裂变与地理行政的沿革勾勒出了一个被异化的乡村城市化路径。他善用“轰”字来表现乡土的沧桑巨变。朱颖轰一下从城里出卖皮肉后回到了乡村,孔明亮轰然将一个村子变成了偷盗铁路物资致富的跨越村。阎连科以现代寓言的方式写就一种极端社会存在模式的理性本真,并且以戏谑的口吻描绘出荒诞背后潜藏的怪异逻辑。炸裂从一个自然村一跃成为超级大都市,在跨越发展中伴随着阵痛,在经历了“万元事件记、变革之碑记、轰烈悲怆记和新貌参观记”后,乡村的自然生态骤然恶化,最后壮烈的“哭坟”一幕不啻为一曲乡土挽歌,也是挥泪斩别的浓重乡愁。
炸裂,不仅是一个地名,也是一个带有爆发力和危险度的词汇,其中不仅暗喻着经济飞速发展的乡土在地域、人情和基层生态的急剧变化,而且也预示着一种长期积蓄的可能一触即发而归零的危险力量、一种苦心经营的乡村变超级城市的梦想的破碎、一种畸形发展之路的迅速崩盘、一种乡土根脉无从依托的撕裂之痛。建国以来,很多作家畅想过农民创家立业的梦想。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在炸裂村我们似乎再度看到了“马生”的影子。在炸裂村有一个发家致富、建功立业从而让乡土跨越式地走向城市化的明规则,那就是用钱砸、用权压、用性换。赤裸的利益攫取和欲望张扬形成了孔家兄弟以及朱颖呼风唤雨的发家秘诀。在迅猛发展的炸裂村中,这些明规则屡试不爽,在一种带有荒诞意味的后现代氛围中,作为炸裂村开拓者兼掌门人的孔明亮以他投身变革的亢奋和胆识完成着一个农民身份和心智的蜕变。孔明亮为了吸引外资,在炸裂导演了一场美军入侵越南的场境,并且教唆当地农民打扮成越南村民,在财大气粗的美国投资商面前尊严尽失集体下跪,不约而同地大声唤着:“你们欠我们的是一份血债啊,为还这血债,你们到我们这儿投资吧!到我们这儿投资吧!”“四十年前的恩怨过去了,你们把汽车城、电子城的基地落户到我们这儿吧。只有投资到这儿,我们才不会记恨你们的烧杀和侵略。”民族尊严俨然成了兑换外商同情、怜悯的筹码,乡土在改革开放的宏图大计掩盖下,屈膝求荣也变得堂而皇之的高大上了。在炸裂,还展示出了权力的一种极端膨胀的状态——权力炸裂。孔明亮市长不仅在炸裂市呼风唤雨为所欲为,而且甚至可以对市府园里的鸟兽虫鱼发号施令。他要在一周之内建起机场和地铁,命令一出果不其然就能如期完工。市长的命令具有了绝对的效力,超级大都市的梦想似乎指日可待。阎连科将一个由乡到城的发展轨迹浓缩成为一个“飞速跨越”的过程。然而,发展的图景只不过是外在的赝象,一种莫名的脱离土地根脉的悲凉还是时不时地袭上孔明亮的心头,掀起一阵悲凉。
社会转型,乡土激荡,心灵震颤,成为两位作家描绘的重点,而批判的风骨也在故事的风云变幻中呈现了出来。
问及初心,乡土作家总有一种文以载道的文人情怀,这也是他们走上文坛的动力源。赵园更愿意将这批中国乡土作家以古代的“士大夫”作比,“士在其自身漫长的历史上,一直在寻求补赎:由发愿解民倒悬、救民水火,到诉诸文学的悯农、伤农”⑤。乡土也就成了乡土作家叩问良知的神圣精神领地。
为了接近良知的神圣构镜,贾平凹和阎连科都采取了赋魅的艺术呈现。唱师超度灵魂和孔家兄弟的梦后奇遇,都带有鲜明的神秘色彩,人物虽站在不同的历史起点上,但是作为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作家却站在同一个逻辑起点上,激荡的现实永远是他们回望乡土、哲思时代的起点。在乡土改革对规律、规则、规矩失去敬畏带来的急躁冒进,面对革命因失去操守而导致的权力滥用,成为世纪瘔疾。当没有宗教的引路后,神秘成为唤醒敬畏的最后一剂心灵救赎良方。神秘感引渡有限空间到无限宇宙,并且以他在的方式传递着对世俗的评判,将基本的道德规范和社会伦理做一种神圣关照,成为一种表达社会良知的艺术策略。神秘感很容易唤起人们将诗性语言与理性语言的融合,而又将人性的立场置于美学呈现之中。
乡土时常照彻着作家的初心。在《后记》中贾平凹感慨着自己的觉悟:“常言生有时死有地,其实生死是一个地方。人应该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股气,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活人,死后再从什么地方遁去而成坟。”《老生》可以说是他多年痴恋乡土的一次深情回望,父辈祖辈坟头的灯光照耀着他们的身世,也使一个漂泊进城的作家有了一方乡土依归。他极为推崇一位身在秦岭峪德高望重的执事:“我见到了老人问他怎么就如此的德高望重呢?他说:我只是说些公道话么。再问他怎样才能把话说公道,他说:没有私心偏见,你即便错了也错不到哪儿去。我认了这位老人是我的老师,写小说何尝不也就在说公道话吗?于是,第四遍写《老生》,竟再没有中断,三个月后顺利地完成了草稿。”借助于文学文字的力量倾诉一个作家的公道之心,这何尝不是作家明心鉴志的一种自况。在乡土中饱经世事的老者给了贾平凹直面真实的勇气,也激发了他面对生活的一种责任,他坚信“能真正地面对真实,我们就会真诚,我们真诚了,我们就在真实之中。”
阎连科采用了超现实主义的方法,表达着在良知面前对乡土发展旨归的拷问,他坚信:“我的小说是我个人的良知。”⑥当美国轰炸我南联盟大使馆,尔后又冲撞我南海执勤飞机后,刚刚退役的孔明耀带领着炸裂的军团,怒闯美国投资者的下榻别墅,狂焚美国总统的赝尸。孔明亮得知三弟闹事破坏招商大计后,决计惩处闹事的刁民,还要所有炸裂市民负荆请罪,“孔明亮每说一句话,就有一种正开的花草枯萎蔫下来。路边的竹子在他向美国人道歉声中干叶了。会馆门口的两盆迎客松,在他的咒骂声中花盆破裂了,盆里的土和树,落在地上迅速的土干根枯了”⑦。作家的个人意志与传统的家国情怀纽结在一块,形成了一番象征化的象喻图景。
阎连科用“神实主义”的方式,⑧勾画出了一个可以解构的文本世界,在故事中很难找到光明的影子,不是没有,而是他将批判的视野推向了前台,而将隐含的“他者”置于了流亡的边际。在偌大的炸裂村不是缺乏明白人,而是明白人在利益收买中变成了沉默的大多数。当村民因无地耕种而集体抗议时,我们看到了弱者的无奈。孔明亮不无动情地叫着叔伯大爷,让他们回头看看已经富足的表征——大瓦房、豪车、柏油路等等,只要他们沉默下去,土地还将接纳他们入土为安,在触及底线的时候,每个人退缩了下来。乡土的畸形变革在急功近利的地方权威面前变得合情合理合法了。
阎连科是以一种超现实的极端方式同时描绘着一次心灵蜕变史、舆地沿革史和个人发迹史。乡村民选、旧城改造、招商引资、军队演习在炸裂的乡土上一一上演,让人目不暇接,在喟叹一个村庄的轰然崛起的同时,也在思索一个超级大都市建设的真正意义。托多洛夫曾经这样诠释过作家的创作动机:“通过调动词汇的使用,求助于故事、例证和具体景况,作品产生意义的震颤,开动了我们象征阐发机制,唤醒我们的联想能力,在初始触发之后,引起长久的冲击波运动。”⑨《炸裂志》便是使用一种先锋式的词汇和后现代话语结构方式,在反观城乡发展沧桑巨变中的得与失。孔朱二人所代表的乡土开拓者在社会赝象——权、钱、色面前的迷失,注定了苦心经营起来的庞大都市在与现实价值抵牾中的轰然崩塌。幻象的乌托邦、荒诞的乡村大跃进再加上归于寂灭的孔氏家族,都营造出了一种“百年孤独”式的虚无感。当阎作家把写就的书稿交付给孔市长时受到的猛烈奚落,正是一个作家良知与责任担当的呈现。孔市长怒烧文稿,阎作家狂笑离去,留下一句话:“谢谢你,孔市长,你是本书的第一个读者,你的话让我知道我写了一本还不错的书。”这种不合作的作家态度无疑是对炸裂村畸形发展的否定和嘲讽。随后,京城里迎来了六百年来最大的一场雨,淹死了37人,塌陷了不计其数的房屋和人心,“一个都城繁华的尖锐也就从此变得迟钝萎靡了”。曲终人散,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直指乡土改革建设发展的初心。《老生》的结尾也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依靠破坏生态发展副业富裕起来的当归村,迎来了灭顶之灾,当归村成了瘟疫的重灾区,死伤无数,生者被隔离,唱师在一片哀婉中唱起了哀歌:“‘眼看着起高楼,眼看着楼坍了’,唱师原来唱的是阴歌,歌声也把他带了归阴。”阎作家也罢,唱师也罢,都在故事的结尾转化为一个燕处超然的他者,深深寄托着作家的一种勘破乡土情怀的惋伤。
良知对应初心,问心无愧成为了两位作家在后记中的真情告白。当我们问及初心,至善意图也在细节中凸显出来,诸如对于奴仆关系变异(老黑之于地主王世贞)、伦理关系(孔明辉之于哥嫂关系的变异、马生之于有妇之夫的白菜)、人道主义(孔庆德的纵欲致死、朱庆芳的唾弃而亡),这些都潜藏着一种变革中乡土人伦道德价值失范的考量,在触及生命和身体乃至灵魂的底线时,唱师的开路之歌、市府园的虫鱼鸟兽都会化作一种能动的参与模式,挥洒着正义与良知的评判。
贾平凹和阎连科两位作家,在近两年出版的作品中不约而同地将触角再次伸向乡土,从中国乡土的历时语境与共时语境中找寻着话语的交叉点,用独特的话语构境描绘出了中国传统乡土百多年来的成长史、发展史,又不约而同地将作家从历史进程中肩负的使命和责任,交付给了文学话语自身的逻辑。
社会存在离不开道德力量的建构,而其中致良知正是作家从文学构境中召唤的价值之一。我们正是在阅读文本中探寻着故事生成的文化意义。狄尔泰说:“任何一种行动都是由各种条件决定的,它们与正在进行活动的人所具有的活生生的总体性的关系,产生了他那些目标,产生了他的精力和手段,而且,如果行动不断地进行下去,这种关系还会产生他针对各种境况进行的调整。”⑩体验和理解丰富着认知,也在与现实语境的互文中得到了新的体认。社会的进步和新世纪的精神文化震荡对作家都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建构作用,重新审视和体验乡土历史境况,就产生了新的价值求索。贾平凹和阎连科一次次沉潜在乡土的变革与改革的历史记忆中,搜寻着摆渡底层人物灵魂的方式,也许作家本身的责任不是给予社会治理的一种方剂,而是以一种作家的独特感知和体验的真实向现实的赝象发出叩问,即便唤回的历史是回音或者前行中的短暂伫立,也是一种保持清醒涤除玄览的宝贵人文情怀。
(作者单位:河南科技学院文法学院)
①陈继会《中国乡土小说史》[M],合肥:安徽出版社,1999年版,第6页。
②程树德《论语集释》[M],引明儒顾宪成《讲义》之说。
③王峰《阎连科:文学让我在痛苦中受活》[N],《华商报》,2006年4月27日。
④[法]布迪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M],包亚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49页。
⑤赵园《地之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页。
⑥阎连科、石龙《我的小说是我个人的良知——阎连科访淡》[N],《人物周报》,2001年11月26日。
⑦阎连科《炸裂志》[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59页。
⑧董子琪《出版新作〈炸裂志〉,阎连科诚恳自嘲:“写得那么长,可能也不好看”》[N],《时代周报》,2013年10月17日。在单行本《炸裂志》腰封上,称“这是一部神实主义力作”。
⑨[法]茨维坦·托多洛夫《濒危的文学》[M],栾栋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12页。
⑩[德]威廉·狄尔泰《历史中的意义》[M],上海: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7页。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乡土中国文化重建与农民形象审美嬗变研究”(项目编号:12BZW114);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项目“新乡变迁与转型中的空间场域文化形态研究”(项目编号:2015ZD028);河南科技学院博士科研创新培育项目“新时期文学场域建构与文艺科层制度镜像互动关系研究”;教育教学改革重点项目“‘互联网+教学’视域下的汉语言文学课程建设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