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锡强
说起全国性的节日,通常都是由纪念历史上真实的事情或人物而来的。但爱尔兰人把每年的6月16日定为“布鲁姆日”(Bloomsday),却是以一位虚构的文学人物的名字来命名的,并且它竟已成为“小国庆日”,也就是成了仅次于国庆日(3月17日圣巴特里克节)的大节日;耐人寻味的是,迄今为止,更是有六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每年都要庆祝它,“布卢姆日”竟然成了世界性的节日。
这位虚构人物就是爱尔兰文豪詹姆斯·乔伊斯意识流巨著《尤利西斯》的主人公利奥波德·布卢姆。小说的题目来源于古希腊荷马史诗《奥德赛》,其章节和内容也经常表现出和荷马史诗《奥德赛》内容的平行对应关系:利奥波德·布卢姆是奥德修斯现代的反英雄的翻版,他的妻子摩莉·布卢姆则对应了奥德修斯的妻子帕涅罗佩,青年学生斯蒂芬·迪达勒斯对应奥德修斯的儿子忒勒玛科斯。乔伊斯详细描写了布卢姆1904年6月16日这一天从早上八时到凌晨二时共十八个小时在都柏林的活动和心理,将其比作奥德赛的海外十年漂泊,使《尤利西斯》具有了现代史诗的概括性。《尤利西斯》1922年在法国出版后不久,美国批评家艾德门·威尔逊就在《新共和》杂志上评论说:“《尤利西斯》把小说提高到同诗歌与戏剧平起平坐了。”“它创造了当代生活的形象,每一章都显示出文字的力量和光荣,是文学在描绘现代生活上的一重大胜利。”英国著名诗人及批评家、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曾在我国任教的威廉·燕卜荪则称誉《尤利西斯》是一部“登峰造极的小说”。1998年,世界著名的出版社“蓝登书屋”举办二十世纪百部最佳英文小说评选,结果《尤利西斯》荣登榜首。2003年,导演Sean Walsh又将这部有着“天书”之称的小说搬上了银幕。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戴从容以研究英国、爱尔兰文学及西方当代文化文学理论著称。她2016年6月接受澎湃新闻记者采访时这样谈及《尤利西斯》的阅读印象:“我自己是中文系出身,本身就需要阅读大量的著作,但这本书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真实,一个清晰的世界好像在我面前打开,充满着细节、充满了爱恨的世界。”至于由一个虚构的人物演变成一个国家的节日,再推广到全世界,爱尔兰人为什么如此钟爱布鲁姆?她给出的答案是:“布鲁姆是一个非常真实的人,可以让爱尔兰人感受到那就是自己。举个不是很贴切的例子,就像中国人看阿Q一样,可以从阿Q身上看到中国人的影子,当然阿Q是带有一些负面色彩的。但布鲁姆的遭遇、所思所想、情绪变化都非常真切,那是每个普通人都会经历的,乔伊斯以普通人能理解的方式去塑造了布鲁姆,这是个非常丰富的角色。”“塑造一个英雄、传奇人物是相对容易的,但是要塑造一个生动的普通人则很难,这需要大智慧和大悲悯。”
乔伊斯在写小说时把布卢姆日定在1904年6月16日,是因为这正好是乔伊斯与诺拉·巴纳克尔首次约会的日子。正如理查德·艾尔曼《乔伊斯传》所说:“乔伊斯让《尤利西斯》的故事发生在那一天,是他对诺拉的虽然间接的,然而却是意味深长的赞颂。正是从那一天起,他开始与他周围的世界发生了关系,从而摆脱了丧母以来的孤独感。”1904年6月10日,在都柏林的纳索大街上,二十二岁的乔伊斯邂逅年方二十岁的诺拉,并对她一见倾心。6月16日,诺拉和乔伊斯首次约会。对这次约会,乔伊斯曾在一封信中说:诺拉漫步过来,随手把我拉进她的怀中,将我变成一个男人。四个月后,两个人又私奔离开了爱尔兰,辗转于的里雅斯特、罗马、巴黎等地。流亡国外的生活充满着苦涩与困顿,诺拉是乔伊斯的精神支柱,乔伊斯曾经这样坦承他对诺拉的依赖:“你是我唯一的爱人,你完全控制了我,我知道并感受到,如果我想在将来创作出优秀的作品来,唯一应该做的,就是倾听你的心声。”诺拉的早熟与大胆既深深吸引着乔伊斯,又总是引起他种种的猜忌,尤其是在创作《尤利西斯》期间,乔伊斯完全沉溺于令人毛骨悚然的想象之中,他甚至去怂恿诺拉去吸引别的男子,以便自己去体验嫉妒和猜忌的滋味……正如英国女作家布伦南·马多克斯在《乔伊斯与诺拉》这本传记中所说,诺拉是乔伊斯所有作品女主人公的原型。她的感觉力就像她松散的句子排列、句子结构一样,对乔伊斯的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她属于乔伊斯,但她不附属于他,她是他俩中的强者,具有独立精神。她对他的影响大于他对她的影响。2000年,这本传记更由女导演Pat·Murphy执导,被爱尔兰、英国、意大利及德国多国合拍成电影《诺拉恋情》,成为2002年柏林电影节开幕电影,扮演诺拉的女演员Susan Lynch获得了最佳女演员称号。
关于和諾拉的首次约会,乔伊斯曾在日记中兴奋地写道:“今天,6月16日……每个人都会记住这个日子。”通过将《尤利西斯》的故事背景设定在1904年6月16日,他这个愿望最终实现了。1954年6月16日,爱尔兰举行了“布卢姆日”五十周年纪念活动,于是一个虚构的日子和那些真实的纪念日一起定为国家节日,都柏林每年举行吃布卢姆餐、走布卢姆路线、念《尤利西斯》等纪念活动。2004年恰逢“布卢姆日”一百周年,爱尔兰更是举行了为期五个月的纪念活动,从4月1日一直持续到8月31日。纪念活动总称“重现乔伊斯·都柏林·2004”,包括灯火表演、音乐会、街头戏剧表演、电影展映等八十多项纪念活动,其中包括一次在奥康纳大街上的万人“布卢姆早餐”。
1994年,译林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先后推出了萧乾、文洁若夫妻合译的《尤利西斯》译本和金隄教授翻译的《尤利西斯》译本;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八卷本的《乔伊斯全集》,其中《尤利西斯》由北京师范大学刘象愚教授翻译,这是我国第三种《尤利西斯》译本。自2001年6月15日我国第一次举办“布卢姆日”庆祝活动之后,“布卢姆日”也渐在我国流行,在上海等地还颇更为隆重。2014年06月27日《光明日报》第十四版上发表的《亲历上海“布鲁姆日”》,是目前对上海“布卢姆日”情况所作最权威最翔实的报道,作者是《译林》杂志创办人、译林出版社首任社长兼总编辑李景端先生,萧乾、文洁若夫妻当年合译《尤利西斯》就是出于他的热情邀请。
从2005年到2013年长达八年的时间里,上海著名作家陈丹燕数次前往爱尔兰,一路走,一路阅读《尤利西斯》,回国后再写读书笔记。以文学解读文学,以地理解读文学,发现一个词语背后的现实世界,探寻文学身后更深层的地理和历史源头——踏着主人公布卢姆在1904年6月16日的漫游足迹,陈丹燕在爱尔兰完成了一场文化与历史、文学与地理的深度阅读。一次次前往,一次次阅读,一次次写作,八年的行走与思考,陈丹燕最终凝结成《驰想日——〈尤利西斯〉地理阅读》一书(为同时出版的《捕梦之乡—〈哈扎尔辞典〉地理阅读》姊妹篇),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8月出版,而这也让她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地理阅读方式:“如果没有那年布鲁姆日的漫游,我将一直没有做地理阅读的能力和激情。布鲁姆日是我的阅读老师;那些在都柏林大街小巷里彩色的铜牌和街道上被磨得金光闪闪的地面《尤利西斯》标志,就是我的地图,我的指南,我的导师。”
以往因为乔伊斯作品还在受版权保护期内,“布鲁姆日”的活动难免受到限制,如2004年乔伊斯的孙子就因《尤利西斯》被公开朗诵而起诉爱尔兰政府。乔伊斯卒于1941年,所以其所有作品于2011年年底过了七十年版权保护期,进入公版领域。对于全世界的乔伊斯爱好者来说,这意味着他们从此可以在公共场所朗读、表演乔伊斯作品及改编著作,而不用担心来自乔伊斯基金会的压力。因此,2012年的庆祝活动尤其丰富,包括《为芬妮根守灵》的音乐剧版本发布,以及爱尔兰图书馆发布的部分乔伊斯手稿等。“乔伊斯作品版权到期是相当具有解放感的,对我们来说可算是一个解脱”,位于都柏林的詹姆斯·乔伊斯中心经理马克·特雷纳说。乔伊斯中心致力于推广乔伊斯作品阅读及相广艺术活动,2012年还专门请来一位作曲人创作《为芬妮根守灵》的音乐剧。特雷纳说:“人们现在可以回去自己赞颂乔伊斯的世界,而不用担心受到律师的打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