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开振
在《一个传奇的本事》中,沈从文曾经深情地说道:
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倾向不可分。这不仅是二十岁以前的事情。即使厌倦了水边城市跌宕生活,改变计划,来到北平阅读那本抽象“大书”第二卷,告了个小小段落转入几个学校教书时,我的人格的发展,和工作的动力,依然还是和水不可分。从《楚辞》发生地,一条沅水上下游各个大小码头,转到海潮来去的吴凇口,黄浪浊流急奔而下直泻千里的武汉长江边,天云变幻碧波无际的青岛大海边,以及景物明朗民俗淳厚沙滩上布满小小螺蚌残骸的昆明滇池边。三十年来水永远是我的良师,是我的诤友。这份离奇教育并无什么神秘性,然而不免富于传奇性。
而在给张兆和的《湘行书简》中,他则向妻子喟叹:
我总那么想,一条河对于人太有用处了。人笨,在创作上是毫无希望可言的。海虽俨然很大,给人的幻想也宽,但那种无变化的庞大,对于一个作家灵魂的陶冶无多益处可言。黄河则沿河都市人口不相称,地宽人少,也不能教训我们什么。长江还好,但到了下游,对于人的兴感也仿佛无什么特殊处。我赞美我这故乡的河,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对于一个作者的教训太好了。我倘若还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沈从文《湘行书简·滩上挣扎》)
由此不难看出,沈从文一生与水结缘,他不但爱水、喜欢水,而且还更加偏爱遍流其家乡的那条名为“沅水”或者“辰河”的河流。也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汪曾祺才说,“沈从文在一條长达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辈子。”(金介甫《沈从文传·汪序》)“湘西的一条辰河,流过沈从文的全部作品。”(汪曾祺《与友人谈沈从文》)。
“沈从文在一条长达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辈子”
说“沈从文在一条长达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辈子”, 汪曾祺先生是有特指的。他以20岁作为界限,认为沈从文“20岁以前生活在沅水边的土地上;20岁以后生活在对这片土地的印象里”(金介甫《沈从文传·汪序》)。应该说,这种说法大致不差,基本符合沈从文的人生与创作实际。1902年,沈从文出生在湘西的一个名为“镇筸”的小城,这是在当时从沅水溯江而上、安顿行李的“最可靠也最舒服的地方”。也就在这里,沈从文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他逃学经常逃到水上,不是泅水、捉鱼,就是看水边磨盘、碾坊。14岁那年,尚未小学毕业的沈从文当兵入伍,至此开始了长达6年的行伍生活。他随部队辗转于沅水流域,从凤凰、辰州、清乡到怀化、桃源、常德、保靖等地,看尽了行船、河街、妓女、吊脚楼等水上风物。这样,一直到1923年8月离开湘西到北京,沈从文在沅水、辰河上扎扎实实地生活了20个年头。在这20年里,沈从文没有好好上学,可他却离开书本阅读了一本生活的“大书”,奠定了他“一生性格与感情的基础”(沈从文《从文自传》)。而自此以后开始的文学创作,其中特别是以《从文自传》为代表的传记和以《船上》《槐化镇》《柏子》《边城》等为代表的前期湘西题材的小说,都可说是凭借着那二十年留下的深刻“印象”。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20岁以后的沈从文也并非没有再在沅水边上生活,而是还有四次短暂的回乡经历:1934年1—2月,沈从文因母病还乡,来回历时一个多月,仅在沅水的船上就待了20多天。在这20多天里,沈从文心潮澎湃,兴奋异常,他重温过去、临水沉思,以30多封《湘行书简》向妻子张兆和“直播”了自己在沅水上来回的所见、所闻与所思。之后,他又以这些书信为基础,修改出版了著名的散文集《湘行散记》。1938年年初,长沙临时大学准备向昆明转移,随行的沈从文带着几个朋友先到沅陵,在他大哥的新家“芸庐”里居住了将近三个月。也就在这三个月里,沈从文开始了别名为《沅水流域识小录》的散文《湘西》的写作,而《长河》《芸庐记事》《动静》等小说也都与此次经历有关。1956年11月下旬至年底,沈从文参加全国政协视察活动去长沙和湘西,他了解家乡湘西和凤凰的巨大变化,创作发表了散文《新湘行记——张寨二十分钟》。1982年5月8日,沈从文在张兆和的陪伴下重回湘西,他在凤凰与吉首待了20多天,他给吉首大学的师生们谈论最多的还是家乡的山水、历史、文物与风俗。由此可见,沈从文的四次回乡虽然相对于20年来说有些短暂,可也都是沅水边上扎扎实实地生活。所以,如果再加上这四次回乡,那可成了实实在在的“一辈子”。
当然,正如沈从文认为三四十年代的湘西有“常”也有“变”一样,沈从文的这四次回乡也存在着同样的“常”与“变”。在这里,沈从文的“变”主要表现为他回到湘西沅水的不同感受。如他在1934年回乡时所说的“这河水过去给我的是‘知识,如今给我的是‘智慧”,他为此而“思索”自我与历史,“担心”我“ 变得太快了”“我的观念或与往日完全不同了”,而“真的历史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沙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可以“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若干人类的哀乐”(沈从文《湘行书简》)。又如1938年的那次回乡,他“一入辰河流域”就看出湘西变化中的“那点堕落趋势”与“唯利是图庸俗人生观”,他因此要写湘西的“常”与“变”,替地方和民族唱一“庄严与认真”的“颂歌”(沈从文《长河·题记》)。这就可以看出,对于沅水边上的“人事”,沈从文的感受是“变”的。然而,对于沅水这一自然来说,沈从文的感情却始终如一。如在《从文自传》中,沈从文曾经对于辰州河滩直接表达了“欢喜”:
我欢喜辰州那个河滩,不管水落水涨,每天总有个时节在那河滩上散步。那地方上水船下水船虽那么多,由一个内行人眼中看来,就不会有相同的船……那船在暗褐色的尾梢上,常常晾得有朱红裤褂,背景是黄色或浅碧色一派清波,一切皆那么和谐,那么愁人。
到了《湘西散记》,他的喜爱之情依然溢于言表:
一条长长的河街,在那里可以看见到无数水手柏子与无数柏子的情妇。……沿河吊脚楼下泊定了大而明黄的船只,船尾高涨,皆到两丈左右,小船从下面过身时,仰头看去恰如一间大屋。这个地方就是我一提及它时充满了感情的辰州地方。endprint
第三次回乡,沈从文不仅在给张兆和的信中表达“廊前远望长河”、看木筏乘流而下的“感动”与“喜悦”,而且还在《湘西》中列专节介绍“常德的船”“沅陵的人”“辰溪的煤”与“白河领域的几个码头”。再到解放后的第四次回乡,虽然此时的社会与政治环境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但让沈从文感到“最好”的还是沅水上的“河面种种”:
最好还是河面种种,真动人。回来路到过泸溪渡时,正值十多个大木筏浮江而下,十多只大船也摇橹下驶,江山如画,好美丽!
(沈从文《新湘行记——张寨二十分钟》)
如此美好的河面,如此美好的感情,这不禁让人联想到1992年的5月10日。那天,正是沈从文逝世后的三周年祭日,他的骨灰由家人伴送回到故乡,并将一半撒入了绕城而过的沱江清流。自此,沈从文将伴随着汤汤流水,再次融入辰河,与沅水共生共存。
“沈先生的最好的小说……是写家乡的水的”
当汪曾祺说“湘西的一条辰河,流过沈从文的全部作品”的时候,他谈论的题目是《水边的抒情诗人》,谈论的主要问题则是沈从文的小说。汪曾祺说:“沈先生的最好的小说是写他的家乡的。更具体地说,是写家乡的水的……他的小说的背景多在水边,随时出现的是广舶子、渡船、木筏、荤烟划子,磨坊、码头、吊脚楼……小说的人物是水边生活,靠水吃水的人,三三、夭夭、翠翠、天保、傩送、老七、水保……关于这条河有说不尽的故事。” 汪先生此话不虚,且让我们慢慢走进沈先生的两部小说——《长河》与《边城》。
《长河》作为沈从文后期创作的小说代表作,它虽然是一部未完成的长篇,但由于其特殊的内容与风俗画结构,仍然不失为一部小说杰作。而从写沅水的角度来讲,它也是表现最为充分的一部。其一,其题目名为《长河》,既直接又形象,同时还具有丰富而深远的象征意义。其二,从创作的动因来看,它是沈从文解放前两次回乡的直接结果。据《长河·题记》交代,1934年的回乡,沈从文深深感到湘西“正直素朴人性美”的沉痛“消失”;1938年的借住“水陆要冲”的“芸庐”,他又看到了“湘西在战争发展中的种种变迁”与地方问题,所以,两次回乡,两种感触,直接促成了沈从文的小说创作。其三,从创作的目的来看,沈从文既想就沅水流域的烦琐人事来作证明,“希望它能给外来者一种比较近实的印象”,并因此“燃起行将下乡的学生一点克服困难的勇气和信心”,又想“用辰河流域一个小小码头做背景”,就他“所熟悉的人事作题材,来写写这个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与‘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有的哀乐”。(沈从文《长河·题记》)。其四,从表现的内容来看,小说以辰河中部口岸的吕家坪为视点,以老水手和夭夭的行踪为线索,详细叙写了沅水边上的诸多物产、人物和故事。其中,特别是对于吕家坪码头以及辰河河街的介绍与描写,不仅翔实而细致,而且还明丽与动人。
《边城》是公认的沈从文的代表作,它的创作过程与表现内容也都与沅水密不可分。在《边城·新题记》中,沈从文曾经简约地叙述了《边城》的题材来源与写作过程:
民十随部队入川,由茶峒过路,住宿二日,曾从有马粪城门口至城中二次驻防一小庙中,至河街小船上玩数次。开拔日微雨,约四公里过渡,闻杜鹃极悲哀……九月至平结婚,即在达子营住处小院中,用小方桌在树荫下写第一章。在《国闻周报》发表。入冬返湘看望母亲,来回四十天,在家鄉三天,回到北平续写。二十三年母亲死去,书出版时心中充满悲伤。
这里沈从文所叙述的他在北平写作《边城》的情况,显然是在他1934年回乡探母前后,而前面的“河街小船”与“闻杜鹃极悲哀”则是他二十岁以前当兵时的真实见闻与情感经历。据《从文自传》叙述,他这次“过四川去”,还增加了一些“渡筏的印象”,也为《边城》的写作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又据《湘西散记》描述,沈从文在泸溪县当兵时曾与朋友看见过一个绒线铺的女孩子,他说“那女孩子名叫‘翠翠,我写《边城》故事时,弄渡船的外孙女,明慧温柔的品性,就从那绒线铺小女孩脱胎而来”。由此来看,《边城》的创作从素材积累到情感酝酿再到写出的过程,都与沈从文在沅水边上的生活有关。而具体到小说的表现内容,《边城》中自然有汪曾祺所说的诸多水边人物、渡船、磨坊与码头,这里仅选两处有关白河与河街的描写作为例证。
白河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白河到沅陵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
贯穿各个码头有一条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因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设吊脚楼。河中涨了春水,到水进街后,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长长的梯子,一端搭在房檐口,一端搭在城墙上,人人皆骂着嚷着,带了包袱、铺盖、米缸,从梯子上爬进城里去,水退时方又从城门口出城。
从以上两部小说可以看出,沈从文的湘西小说大都是围绕着沅水、辰河而展开的,基本上可以称之为“沅水小说”“辰河小说”。而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这类小说也无疑具有巨大的价值,即沈从文不仅“以江河小说的形式提供一部短短的历史”(金介甫语),而且还是中国此类小说创作的“第一位”,五四以来“唯一的一人”(沈从文《湘行书简》)。
(作者系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