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文佛经通假字对佛经词语研究的价值

2017-09-26 08:46真大成
关键词:通假音义汉文

真大成

(浙江大学 汉语史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0028)

主题栏目:汉语史与汉字文化圈语言文字研究

论汉文佛经通假字对佛经词语研究的价值

真大成

(浙江大学 汉语史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0028)

汉文佛经通假字数量众多,特色鲜明,与佛经词语研究有着密切的关系。在佛经词语研究中,掌握、辨识通假字具有多重价值和意义,具体表现为:一是有助于考释词义,正确解读经文;二是为已有研究成果提供新的思路和证据,做出新的解释;三是有助于辨明佛经文本中因不明通假而产生的臆改,使佛经词语研究建立在可靠文本的基础上;四是有助于破除词语用字的迷障,准确判断词语的产生时代;五是有助于辨明词语书写形式,进而在讨论词典编纂问题时避免误谈词目失收。

汉文佛经; 通假字; 佛经词语研究; 价值

汉文佛经是汉语史研究的重要语料,学界据以从事词汇史、语法史、语音史研究,各擅胜场,成果丰硕。近年来,汉文佛经疑难字引起了一些学者的关注,这方面的研究同样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从语言到文字,汉文佛经的研究价值得以进一步阐扬,研究领域得以进一步拓辟,研究范式得以进一步树立,凡此均为学术研究发展深入的表现。

就汉文佛经文字(用字)研究而言,目前主要集中于考释难字、俗字,过于单一狭窄。其实,汉文佛经文字(用字)研究旨趣丰富,命题多元,亟待展开多层面、多维度的整理和考辨,通假字便是其中应重点关注的对象之一。

汉文佛经通假字数量众多,特色鲜明,既有同见于传世文献的通假例,也有传世文献仅见或少见而佛经屡见的通假例,更具独有的通假例①笔者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中古文献异文的语言学考察”设专章讨论中古汉文佛经通假字,其中“中古汉文佛经通假例辨考”一节对中古汉文佛经通假字的情况和特点(尤其是后两种情况)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辨考。为避免篇幅过长及行文枝蔓,本文对此问题暂不详述。。传世典籍、出土文献与汉文佛经可谓研究通假字的三大渊薮②古今学者均重视传世典籍中的通假字,出土文献通假字也有大量研究成果问世,唯独汉文佛典通假字研究至今仍是空白,亟待展开。笔者近年来一直从事这方面的收集、整理工作,唯兹事体大,非短期内所能蒇功。。

汉文佛经通假字具有多重研究价值,既能丰富和扩展通假字本体研究,也能促进汉字史、词汇史、语音史研究。为讨论集中,本文立足于汉文佛经通假字,结合目前佛经词语研究的成果,尝试从五个方面探讨掌握、辨识佛经通假字对佛经词语研究的作用和价值;对于通假字本体及汉字史、语音史等方面的研究,将另文探讨。

一、 释读词语,发明词义

清代学者解读古籍、考释词义的成就之所以远轶古人,原因之一便是他们能够突破通假的迷障,找到本字,避免“以文害辞”的弊病。如果能够比较全面地掌握佛经的通假情况,辨明通假关系,对释读佛经词语同样大有帮助。

例一,姚秦竺佛念译《出曜经》卷二○《如来品》:“前后使人各共相将诣如来所,复有无数众生云隤竞至,到如来所。”*文中所引佛经用例若无特别注明,均据《大正新修大藏经》本,所举异文则综合《大正新修大藏经》《中华大藏经》之校勘记。在调查、检索佛经用例时使用了CBETA电子佛典。[1]第4册,716

如果明了佛经中“隤”可读作“队”,则有助于破解“云隤”之义。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译《长阿含经》卷七《弊宿经》:“尔时,弊宿在高楼上,见其村人队队相随,不知所趣,即问左右持盖者言:‘彼人何故群队相随?’”[1]第1册,42“队队”,圣语藏本作“隤隤”。又卷一五《种德经》:“作此言已,即共相率,出瞻婆城,队队相随,欲往诣佛。”[1]第1册,94“队队”,圣语藏本作“隤隤”。“隤”、“队”均为蟹摄定母灰韵,唯声调稍异,二字音近,例得通假。圣语藏本之“隤”正是其异文“队”的通假字。

既辨“隤”可通“队”,据以读上引《出曜经》“云隤”则含义可明,“云隤”即“云队”。隋达摩笈多译《起世因本经》卷八《三十三天品下》:“或复有时,若彼东方无厚闪电,共于西方堕光明电,相触相著,相揩相打,以如是故,从于虚空云队之中,出生光明。”[1]第1册,404隋阇那崛多译《佛本行集经》卷一七《舍宫出家品下》:“大圣太子亦至门边,譬如猛风吹彼云队开散两边。”[1]第3册,731又卷一九《车匿等还品中》:“此诸宫殿,高峻庄严,犹如云队。”[1]第3册,740“云队”指成行之云团,状如队列。《出曜经》“云隤竞至”谓众生如成列之云团竞相至于佛处。

晋唐之际习以“队”状云团之貌,如东晋佛陀跋陀罗译《观佛三昧海经》卷五《观佛心品》:“狱卒罗剎擎大铁床,张大铁伞,如大队云乘空而至。”[1]第15册,670《敦煌变文校注·妙法莲花经讲经文》:“仙人欲拟入皇京,一队祥云捧足行。”[5]706“大队云”、“一队祥云”含义与“云队”相同*“队”在当时还可形容除“云”以外的其他自然景物,如《敦煌变文校注·李陵变文》:“白雪芬芬平紫塞,黑烟队队入愁冥。”参见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29页。又如敦煌文献P.3155v:“一队风来一队陈[尘],万里条条[迢迢]不见人。”P.3211:“来如尘暂起,去如一坠[队]风。”参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等编《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西域文献》第2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53、161页。以上均以“队”状烟、尘、风。。这种用法的“队”应是当时俗语。

例二,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等译《四分律》卷四三《拘睒弥揵度》:“时王梵施集诸大臣告如是言:‘若见长生王子长摩纳者,当取云何?’或有言治令如贝,或有言以刀杀之,或有言车掉之,或有言高悬其头,或有言然令如炬,或有言热油煎之,或有言刬其身,或有言利钩钩肉。”[1]第22册,881

《广雅·释诂三》:“刬,削也。”王念孙疏证:“刬与铲声义并同。”[3]84则“刬”、“铲”同字。上引《四分律》“刬”以“削”义理解,虽亦能通,但未尽密合。

汉文佛经习见“刬(铲)”字,除表“削”义外,还是“丳”的通假字(丳、刬均为山摄初母山韵上声,音同)*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七九《经律异相》音义“铁铲”条:“《博雅》:‘炙肉铁铲也。’经中有作‘丳’,俗字也。”《广雅·释器》:“签谓之铲。”王念孙疏证:“铲,字或作丳。”参见王念孙《广雅疏证》,(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以下不再标注版本),第254页。这是将“铲”、“丳”看作正俗/异体关系。按:“铲”之穿肉铁签义与其本义“鏶也;一曰平铁”(《说文·金部》)相距较远,恐非引申关系;而“丳”为“毌”之变体(参看《说文》“毌”字段玉裁注及朱骏声通训定声),得义于“贯串”,当是本字。“丳”字后起(较早见于葛洪《字苑》,见玄应《一切经音义》引),流俗尚未习用,因音与“铲”同,故假“铲”而行之。据上引《广雅》“签谓之铲”,此词至晚三国即产生,而当时已假作“铲”。流俗行用通假字“铲”,慧琳将本字“丳”当作“俗字”,王念孙以为“或作”,实未察二字通假关系,均不可据(玄应、慧琳两部《音义》所谓“俗字”很多情况下并不是严格意义的正俗关系,应做辨析)。。“丳”是烤肉用的铁签;用作动词,则指(用铁签)贯串。隋阇那崛多译《佛本行集经》卷一八《剃发染衣品下》:“诸五欲之事……犹如刬贯人。”[1]第3册,736“刬”,普宁藏、径山藏本俱作“丳”。“刬”读作“丳”。“刬贯人”谓用铁签贯串人的身体。玄应《一切经音义》(下简称玄应《音义》)卷一九《佛本行集经》音义“如丳”条:“经文作刬削之刬。”[6]第57册,44则玄应所见本作“刬”,在词目中改作本字“丳”。

西晋竺法护译《修行地道经》卷三《地狱品》:“于是有二狱名烧炙、烳煮,彼时守鬼取诸罪人段段解之,持著鏊上以火熬之,反复铁铲以火炙之。”[1]第15册,204后秦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一六:“活大地狱中诸受罪人,各各共斗,恶心瞋诤,手捉利刀,互相割剥,以槊相刺,铁叉相叉,铁棒相棒,铁杖相捶,铁铲相贯。”[1]第25册,175“铲”均当读作“丳”。资福藏、普宁藏、径山藏及宫内省图书寮本正作“丳”。“铁铲”犹言铁签。东晋僧伽提婆译《三法度论》卷下《依品》:“炙地狱者,大铁山火焰相搏,以铁铲铲之。”[1]第25册,28“铲”亦读作“丳”。前“铲”,名词;后“铲”,用作动词,犹言贯串。

据此,上引《四分律》例之“刬”若读作“丳”,则甚合经意:“刬其身”谓(以铁签)贯串其身体,与上下文“热油煎”、“利钩钩肉”文意相应。

例三,东晋僧伽提婆译《中阿含经》卷五○《大品》:“犹如良地有娑罗树林……若边生恶草,薅除弃之;若并生曲戾恶不直者,拔根著外;若枝生横曲,则落治之。”[1]第1册,744

“落治”之“落”,以其常义释之,均不妥帖。“落”当读作“”。碛砂藏、普宁藏、永乐南藏、径山藏本均作“”,是其本字。同经卷三五《梵志品》有类似的叙述:“若有横曲不调直者,尽治之。”[1]第1册,653“”,资福藏、圣语藏本作“落”。“落”通“”。玄应《音义》卷一一《中阿含经》卷三五音义“治”条:“经文……或作‘落’,非体也。”[6]第56册,981玄应说或本作“落”是“非体”,实际指“落”非本字而是通假字。《吴子·治兵》:“夫马……刻剔毛鬣,谨落四下。”王念孙《广雅疏证》谓“落”通“”*详见王念孙《广雅疏证》,第34页。。

二、 纠违发正,提出新解

掌握佛经通假字,辨明通假关系,除了有助于释读词语、发明词义,还能对已有佛经词语研究成果提出新的思路和证据,或能纠违发正。

例四,西晋竺法护译《正法华经》卷二《应时品》:“于今现在贪求汲汲,后离救护,便堕地狱,饿鬼、畜生,烧炙脯煮,饥渴负重,痛不可言。”[1]第9册,75

“脯煮”,辛嶋静志释作“is dried and boiled”[8]155。辛嶋先生应据“脯”之干肉义将“脯”释为“干燥(dried)”。揆经文例,“烧”、“炙”平举,所指相类,但“脯”、“煮”却非一事,难以并列。将“脯”理解为“干燥”,恐有违经意。

排检佛经,又可见“缹煮”一词。西晋竺法护译《阿惟越致遮经》卷下《讥谤品》:“其舌广长各四万里,驾犁耕舌五百亿载,各五百亿岁当吞销铜,其火焰赫,及雨身上,烧炙缹煮。”[1]第9册,225姚秦竺佛念译《出曜经》卷二四《观品》:“是时,世尊即接难陀将至地狱,示彼苦痛考掠搒笞酸毒难计,八大地狱汤煮罪人,一大地狱十六隔子围绕其狱,刀山剑树火车炉炭,烧炙缹煮苦痛难陈。”[1]第4册,739

比照上引三例,可知“脯煮”即“缹煮”,“脯”是“缹”的通假字*“缹”是流摄唇音(帮母尤韵)字,中古时期多与遇摄混同,故“缹”、“脯”(帮母虞韵)音近。。西晋竺法护译《佛五百弟子自说本起经·难陀品》:“我身寿终已,堕地狱甚久,合会及叫唤,世世见脯煮。”[1]第4册,190“脯”,资福藏、普宁藏、径山藏本作“缹”。“脯”读作“缹”。西晋竺法护译《方等般泥洹经》卷下《度地狱品》:“于是佛复至烧炙缹煮、叫唤、雨黑沙、烧人四大地狱中,施金色光明,遍于一切光明。”[1]第12册,923可洪《新集臧经音义随函录》(下简称《随函录》)卷四《方等般泥洹经》音义“脯著”条:“上音府,正作缹煮也。”[6]第59册,691可洪所见本作“脯”,为“缹”之通假字。

佛经中“缹”还可通作“烳”。上引西晋竺法护译《修行地道经》卷三《地狱品》“于是有二狱名烧炙、烳煮”[1]第15册,204,可洪《随函录》卷二一《修行地道经》音义“烳煮”条:“上音府,诸经作脯煮也,字体正作缹。”[6]第60册,214姚秦竺佛念译《出曜经》卷二四《观品》“烧炙缹煮”[1]第4册,739,可洪《随函录》卷二一《出曜经》音义“烳煮”条:“上音府,亦作脯,正作缹煮。”[6]第60册,199此二经可洪所见本或作“烳”,或作“脯”,均是“缹”之借。

放少量汁水煮谓“缹”。《诗·大雅·韩奕》“炰鳖鲜鱼”孔颖达疏引服虔《通俗文》:“燥煮曰缹。”[9]571玄应《音义》卷一七《出曜论》音义“缹煮”条引《字书》:“少汁煮曰缹。”[6]第57册,25佛经中“缹”也是此义,上引《修行地道经》举“烧炙”地狱和“烳煮”地狱,“以火炙之”与“烧炙”相应,而“以火熬之”正谓“烳煮”。

“烧炙缹(脯/烳)煮”是佛经习语。析言之,“缹”、“煮”有别;浑言之,“缹”、“煮”相同。佛经中“缹煮”连文,当就浑言而言。据此,《正法华经》“脯煮”一词当释作“is boiled”。

例五,于淑健引P.2042V《罪业报应教化地狱经》:“以前世时为人疽尅,行道安锵,或施射戈,陷堕众生,前后非一,故获斯罪。”*此卷首题“大佛名忏悔”,尾题“大佛名经内略出忏悔及经”。[10]202-203旧题安世高译《罪业报应教化地狱经》:“以前世时坐为人憯剋,行道安枪,或安射窠,施张弶穽,陷坠众生,头破脚折,伤损非一,故获斯罪。”[1]第17册,451《慈悲道场忏法》卷三:“以前世时为人憯剋,行道安枪,或施射戈,陷坠众生,以是恶业,故获斯罪。”[1]第45册,935

通过比照,于著认为“‘疽尅’义同‘憯剋’”,指“(为人)歹毒刻薄”[10]202-203。于著没有直接解释“疽”的含义,但这种比类的释义方法似乎说明著者认为“疽”义同“憯”,指“歹毒”。

“疽”在汉文佛经中除了表示本义“恶疮”和用同“蛆”外,还有以下几例值得注意:《大宝积经》卷一二西晋竺法护译《密迹金刚力士会之五》:“其佛国土无有恶姓疽嫉之行,无有毁戒堕邪见者。”[1]第11册,68《续高僧传》卷二一“释慧光”:“此心将我上至非想,还下地狱,常诱诳我,如怨家,如爱奴,岂可学问长养贼心?巧作细作,使觅名利,造疽妬也。”[1]第50册,607S.2169《佛性海藏智慧解脱破心相经》:“尔时除疑大士复白佛言:‘世尊,云何众生在于世间四毒蛇所啮?……’佛言:‘善男子,疽、恚、嫉、妬是也。’‘世尊,疽、恚、嫉、妬,何心是也,而名之为蛇?’佛言:‘不用他好,名之为疽;瞋不出口,名之为恚;恐人胜己,名之为嫉。见他善不用障其美,名之为妬。’”*北敦15369号《佛为心王菩萨说头陀经》“或犯四重、五无间罪”惠辩注:“痴恚嫉妒,名为四重罪。不用他好,名为疽;瞋不出口,名为恚;恐人胜己,名为嫉;见他好彰其美,名为妒。亦名四蛇。”“疽”,方广锠整理本改作“痴”。参见方广锠编《藏外佛教文献》(第一辑),(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第295页。按,“疽”字不误,“痴恚嫉妒”之“痴”反而可能是“疽”的误字。[11]第17册,1

以上三例“疽”与“嫉”、“妬”或连文,或并举,均应读作“怚”*“疽”、“怚”从“且”得声,均有遇摄清母鱼韵平声一读,音同例得通假。参看郭在贻《唐代白话诗释词》“蛆姡”条,见《郭在贻文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96-98页。。《集韵·鱼韵》:“怚,妬也。”[12]19“疽”读作“怚”,中土文献也有用例,如《初学记》卷一一引王隐《晋书》:“自(王)戎居选,未尝进一寒素,退一虚名,理一冤枉,杀一疽嫉。”[13]266

佛经中“疽”可用同“蛆”,与“疽”读作“怚”相应的是,不少例中的“蛆”也应读作“怚”,如南朝宋佛陀什共竺道生等译《五分律》卷八《初分堕法》:“此乌成就弊恶比丘十法:一者悭惜,二者贪余,三者强颜,四者耐辱,五者蛆弊,六者无慈悲,七者悕望,八者无厌,九者藏积,十者憙忘。”[1]第22册,58唐清素、澄净《瑜伽师地论义演》卷一七:“次辩喜心,于有乐者,不生蛆嫉,发生喜意,名喜无量。”[6]第101册,334唐神清《北山录》卷一○《外信》“而实肠结于内”宋慧宝注:“儒道之士,外虽恭顺,内结蛆嫉也。”[1]第52册,630

据上所述,P.2042V《罪业报应教化地域经》“疽尅”之“疽”也应读作“怚”,指嫉妒,“疽尅”谓(为人)嫉妒刻薄。

例六,史光辉考释佛经中“诱恤”一词有“开导、诱导”义,引申又有“引诱”义[14],甚是。史文引希麟《续一切经音义》卷九《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破僧事》音义:“诱,引也。《玉篇》云:相劝动也,又教也。”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四六《大智度论》音义:“恤,振恤也,谓以财与人也。孙炎曰:恤,救之忧也。”史文既引希麟、慧琳《音义》,当以此作为“诱恤”有“开导、诱导;引诱”义的故训依据。

据史文所引慧琳《音义》,“恤”指救济、赈济,与整个词的含义毫无关联,何以与“诱”连文表诱导、引诱义呢?对于这个问题,史文没有进一步说明,因而读者对“诱恤”的词义构成仍不能有透彻的认识。

比照文意,可知“诱訹”即“诱恤”。《说文·言部》:“訹,诱也。”[2]54“诱訹”同义连文。“恤”是“訹”的通假字(“恤”、“訹”音同)。

汉文佛经中的“訹—恤”异文也恰好体现了通假关系。东晋竺昙无兰译《国王不梨先泥十梦经》:“王梦见大牛还从犊子乳者,后世人无有礼义,母反为女作媒,诱恤他家男子与女交通。”[1]第2册,873“恤”,普宁藏、径山藏本作“訹”。上引《生经》“诱訹”,资福藏本作“诱恤”。“訹”是本字,“恤”是通假字。

汉文佛经中“恤”作为“訹”的通假字,还见于“劝恤”一词。西晋无罗叉译《放光般若经》卷一九《摩诃般若波罗蜜无形品》:“菩萨劝恤众生言:‘诸贤者!我长夜布施,今受其福。’”[1]第8册,135姚秦竺佛念译《菩萨处胎经》卷四《随喜品》:“劝恤后来者,将导入闲静。”[1]第12册,1032以上“劝恤”即“劝訹”。

西晋竺法护译《海龙王经》卷四《空净品》:“劝訹众生,知一切心群萌诸根,而转无上大法轮也。”[1]第15册,155“訹”,资福藏、普宁藏、径山藏、宫内省图书寮、知恩院本并作“卹”,“卹”同“恤”*玄应《音义》卷五《海龙王经》音义“劝訹”条谓“经文作恤”,参见中华大藏经编辑局编《中华大藏经》第56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1997年版,第888页,则玄应所见本作“劝恤”。。

在考释“诱恤”含义时,若能体察、指明“恤”、“訹”通假关系,则能有力地辨明它的词义构成,自然也就不会引举慧琳《音义》这样的无效论据。

例七,曾良考释汉文佛经中“牒”有承接、连接义[15]311-312,甚是;但“牒”为何有此义,曾文未及。

如果抓住通假这一线索,对考索此义由来,或有启发作用。我们认为,表承接、连接义的“牒”实乃“帖”的通假字。

“帖”本指书签,引申有粘连、连缀之义。后秦弗若多罗译《十诵律》卷二七《七法中衣法上》:“有一比丘有粪扫衣……我有粪扫衣破裂,我当补帖作钩[叶?]栏施缘,即持针缕近祇林门间补帖粪扫衣。”[1]第23册,195因破裂而作“补帖”,“帖”显然指缀合、缀连。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等译《四分律》卷八《三十舍堕法之三》:“我今听诸比丘作新坐具,当取故者纵广一搩手,帖著新者上。”[1]第22册,616此“帖”犹言“覆”,所指仍是缀连。东晋佛陀跋陀罗共法显译《摩诃僧祇律》卷三一《明杂跋渠法之九》:“尔时有乞食比丘一手捉钵一手捉俱钵,有旋风来吹衣去,著内衣入祇洹,佛知而故问:‘比丘,衣在何处?’答言:‘世尊,旋风吹去。’佛言:‘从今日后,应安纽帖。’”[1]第22册,484“纽帖”类似于纽扣,“帖”仍取缀连之义。

“帖”的缀连义进一步抽象化,产生了一种新用法,即承接、连属前文言及的情况、事物等,在特定语境中犹言“承”或“合”。

S.524《胜鬘经疏》:“胜鬘摄受正法,如是大利者,怗前力士喻;前明出过魔境,众魔能为人功德捐人善法,今对彼衰捐,故言如是大利也。如是大福者,怗前牛王喻;胜于二乘故言大福也。如是大果者,怗前山王喻;前言胜于性地,今住前为因,初住为叹故,言如是大果也。”[11]第4册,271*此卷题记:“一校竟。□有。照法师疏。延昌四年(515)五月廿三日于京承明寺写胜鬘经疏一部。高昌客道人得受所供养许。”“怗”即“帖”字(俗书忄、巾旁混用不别)。《胜鬘经》用了三个比喻(“如大力士”、“又如牛王”、“又如须弥山王”),后文有“如是大利”、“如是大福”、“如是大果”云云;《疏》认为这三个“如是”分别“怗(帖)”上文的力士喻、牛王喻、须弥山王喻而言,“怗(帖)”犹言“承”。

唐道世《法苑珠林》卷五《会名部》:“问曰:‘云何名六趣?’依《毘昙论》云:‘趣者名到,亦名为道。’……问曰:‘唯有此六趣,定更有余道耶?’答曰:‘……若依《楼炭经》中亦说九道众生共居,一菩萨道,二缘觉道,三声闻道,帖前六道。’”[1]第55册,301菩萨道、缘觉道、声闻道合前文提到的六道(六趣)即《楼炭经》所谓的“九道”。“帖”可理解为“合”,实质上仍是承接、连属义。

S.2662《法华问答》:“三心有其三品,谓上中下。以经力故,上品心中得四百,中品心中得四百,下品心中并得四百,合三令成一千二百功德。眼、鼻、身三根,以持经功用劣故,唯得中下品,各得八百功德,三八二十四,即二千四百。耳、舌、意三根,以持经功德能胜故,得具三品心,别各四百,一根一千二百,三根三千六百,帖前二千四百,合成六千功德。”[11]第22册,94

唐法藏《花严经文义纲目》:“始从普贤至摩醯众为三十四众;复从善海还至普贤为十八众,帖前总为五十二众。”[1]第35册,497

“帖”、“牒”二字音近*在《广韵》系统中,“帖”、“牒”二字仅声母有清浊之别。,例得通假*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等译《四分律》卷七《三十舍堕法之二》:“若衣细若薄若不牢,应取作若二重三重四重,当安缘当肩上,应帖障垢腻处。”参见《大正新修大藏经》(以下简称《大正藏》,不再标注版本)第22册,(台北)佛陀教育基金会出版部1990年版,第610页。“帖”,圣语藏本作“牒”;“牒”是“帖”的通假字。,因此这种用法的“帖”也往往写作“牒”,如《花严经文义纲目》“帖前”,唐法藏《华严经探玄记》卷二即作“牒前”(“牒前”用例具见曾文);而“牒”指承接、连接,实际上是一种假借义。

这一点还可从下面一些例子得到印证。如隋智者大师说、灌顶记《仁王护国般若经疏》卷三《教化品》:“品文二:一发问,二佛答。今初也。文有二意:一揲前品中护十地行菩萨,即能护人也;次云何行可行等者。”[1]第33册,269按,这是智者大师为鸠摩罗什译《仁王般若波罗蜜经·教化品》所作的疏解。在《教化品》之前的《观空品》中,佛祖解释了“护十地行因缘”;而在《教化品》开头大王就向佛祖提出“护十地行菩萨云何行可行”等问题,前后品文意相承,故《疏》谓“揲前品中护十地行菩萨”,“揲”犹言“承”,也应读作“帖”。

唐法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略疏》:“言‘故知’者,牃前起后也。”[1]第33册,554按,“牃前起后”即“牒前起后”*“牒前起后”屡见于隋唐佛经注疏,类似的表述还有“乘前起后”、“结前起后”等。,“牃(牒)前”犹言“承前”。“牃”也是“帖”的通假字。

表承接义的“揲”、“牃”均为“帖”之借,这提示我们:同样从“枼”得声、表承接义的“牒”显然也是“帖”的通假字。

三、 辨明误改,去伪存真

后人校刊佛经往往由于不明通假而臆改,导致经文失真,给佛经语言研究增添了障碍;了解佛经中的通假情况,有助于辨明此类误改,从而去伪存真,在真实文本的基础上研究佛经词语。

例八,永乐北藏本北凉昙无谶译《优婆塞戒经》卷五《净三归品》:“尔时如来未入涅槃,犹故在世,亦受未来世供养事。”[16]第76册,760

“亦”,永乐南藏、径山藏本同,金藏、资福藏、碛砂藏、普宁藏、宫内省图书寮本作“玄”。“玄”是“悬”的通假字*丽藏本正作“悬”。。“悬”有预先、事先义*当由其悬远义引申而来。,中土文献和汉文佛经均有用例,如《北齐书·恩幸传·高阿那肱》:“(阿秃师)呼显祖姓名云:‘阿那瓌终破你国。’……后亡齐者遂属阿那肱云。虽作‘肱’字,世人皆称为‘瓌’音,斯固‘亡秦者胡’,盖悬定于窈冥也。”[17]692“悬定”犹言预定。

南朝梁法云《法华义记》卷一:“如来既悬见末代有必然之事,是故诫勅阿难出经之时先白四众言如是:一部经我从佛边闻,非自造。”[1]第33册,576“悬见”,即预见。

南朝齐僧伽跋陀罗译《善见律毘婆沙》卷二:“彼国土者沙门众多,袈裟之服晃曜国内,皆三达智神通无碍,悬知人心。”[1]第24册,688唐道宣《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卷中:“如来悬知未来有此,故先说示,以定邪正,不令有滥。”[1]40册,46“悬知”,即预知。

《优婆塞戒经》“玄(悬)受未来世供养事”之“悬”也是事先、预先之义,谓如来在现世时即已预先受到来世的供养。

汉文佛经的不少“玄—悬”异文例也正好体现了二字相通的情况: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卷二五《光明遍照高贵德王菩萨品之五》:“善男子,如来玄见迦叶菩萨却后三月善根当熟。”[1]第12册,514“玄”,普宁藏、径山藏、宫内省图书寮本作“悬”。南朝宋慧严等改治《大般涅槃经》卷二七《师子吼菩萨品之三》:“我时玄知是长者心,即与大众发王舍城,譬如壮士屈伸臂顷,至舍卫城祇陀园林须达精舍。”[1]第12册,786“玄”,资福藏、普宁藏、径山藏本作“悬”。

“玄见”、“玄知”之“玄”当读作异文之“悬”,“玄见”、“玄知”即悬见(预见)、悬知(预知)。

《优婆塞戒经》明代诸本的校刊者见前代版本作“玄”,不知是“悬”的通假字,反以为是“亦”的形近误字,遂肆意改作“亦”,以近“玄”字字形,殊不知去经文原意愈远。

例九,碛砂藏本西晋竺法护译《贤劫经》卷七《八等品》:“俱得解脱,周旋生死,永尽无余,是曰智慧。”[18]第37册,161

“脱”,普宁藏、永乐南藏、永乐北藏、径山藏本同,资福藏、圣语藏、宫内省图书寮本作“勉”。时代较早的资福藏等作“解勉”应是原文。“勉”是“免”的通假字*丽藏本正作“免”。,汉文佛经中“勉”、“免”二字习相通假,例不胜举。

“解勉”即“解免”。《续高僧传》卷二七“释普安”:“又周臣柳白泽者,奉勅傍山搜括逃僧。有党告云:‘此楩梓谷内有普安道人。’因遣追取,即与俱至。泽语党曰:我不得见,宜即放还。于是释然,复归所止。前后遭难,曾无私隐,皆见解勉。”[1]第50册,681“勉”,资福藏、普宁藏、宫内省图书寮本作“免”。三国吴支谦译《孛经抄》:“能以智慧方便之道,顺化天下,使行十善……见忧厄者为解免之。”[1]第17册,729“解勉(免)”谓解脱、解除。

碛砂藏本校刊者见“勉”而不知当读作“免”,以为讹误,遂改作“脱”以合文意。

四、 汉文佛经通假字与词语产生时代的判定

确定词的产生时代是汉语词汇史研究的重要内容和任务。由于汉语与汉字关系密切,词语的用字情况向来比较复杂,也就是说,一个词语可能有多个书写形式,而通假就是造成“一词多形”的原因之一。辨明通假有助于比较全面地掌握词的书写形式,有助于分辨“字”、“词”关系,进而准确判断词的产生时代,否则就可能误判。这对研究佛经词语具有同样的意义。

目前佛经词语研究比较关注经中出现的新词。当研究对象是词库中的新成员,那么它确实是新词;当研究对象只是已有的旧词因文字通假而产生的新书写形式,那么就不能将它看作新词。但实际研究中往往将后者看作新词,究其原因,仍在于未能洞察通假。

谭代龙考察了唐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中土词汇里始见于隋唐时期的词语,并认为这些词语“在《破僧事》词汇系统中,属于新词范畴”[19]209。如果破除通假的迷障,即可发现谭著中的有些例子只是旧词变换书写形式所产生的“新貌”,实质上不能算作隋唐时期的新词。这里以“襞揲”、“奖导”、“苦刻”、“霖漏”、“抛车/抛石”为例。

例十,《破僧事》卷八:“摄衣钵所有卧具,襞揲一处付余苾刍。”[1]第24册,139

例十一,《破僧事》卷七:“真实益世牟尼教,奖导无倦乔答摩。”[1]第24册,135

“奖导”谓引领、导引,又作“将导”、“奖道”。“奖”为“将”之借,“道”为“导”之借。后汉竺大力共康孟详译《修行本起经》卷下《出家品》:“今觉佛极贵,弃淫净无漏;一切能将导,从者必欢豫。”[1]第3册,472东晋法显译《大般涅槃经》卷上:“世尊若定般涅槃者,一切众生,无复奖道。”[1]第1册,194“道”,资福藏、普宁藏、径山藏本作“导”。

例十二,《破僧事》卷一○:“彼行非法,苦刻人庶,众皆负怨,无赖求生。”[1]第24册,152

“苦刻”又作“苦剋”。“剋”通“刻”。《弘明集》卷八刘勰《灭惑论》:“苦剋百姓,使国空民穷。”[1]第52册,50亦其例。

例十三,《破僧事》卷一一:“于其夏初时经苦雨,我所住处屋宇霖漏。”[1]第24册,158

“霖漏”又作“淋漏”,“霖”通“淋”*南朝齐求那毘地译《百喻经》卷四《为二妇故丧其两目喻》:“值天大雨,屋舍霖漏。”(《大正藏》第4册,第554页),“霖”,资福藏、普宁藏、径山藏本作“淋”,异文而通。。旧题西晋安法钦译《阿育王传》卷六:“毘舍阇者,不能使人留住生死睡眠之患,淋漏于人,流转生死。”[1]第50册,123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卷六《如来性品之三》:“如故堤塘穿穴有孔,水则淋漏。”[1]第12册,400

例十四,《破僧事》卷一八:“时有工巧,能造抛车,从南天竺国来至城中。提婆达多闻已,即命巧工告曰:‘汝能造五百人所牵抛车不?’答言:‘我今善解造此抛车。’时提婆达多即持咽珠价直千金而与巧工,令造此车;复与一千人以为驱使。报巧工曰:‘佛在鹫峯山,汝今应可于其山上近佛坐处安五百人抛车,复于余处安二百五十人抛车,又复余处令更安二百五十人抛车。’告诸人曰:‘汝等应知,沙门乔答摩游行来去,即以抛车打令断命。’”[1]第24册,192

《破僧事》卷一○:“时提婆达多复生是念:我于世尊屡为尤害,三无间业具已造之,以大抛石遥打世尊。”[1]第24册,148

“抛车”、“拋石”之“抛”,又可通作“雹”、“碻[砲]”、“拍”、“礮”。

《晋书·张轨传附张重华》:“围堑数重,云梯雹车,地突百道,皆通于内。”[20]2242*李慈铭《越缦堂读史札记·晋书札记》:“雹车者,炮车也。”参见李慈铭《越缦堂读史札记全编》,(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258页。《张重华传》的史源是崔鸿《十六国春秋》,“雹车”应是崔书之旧。《太平御览》卷三三六引崔鸿《前凉录》作“抛车”[21]1543,改作本字。

《宋书·殷琰传》:“琰户曹参军虞挹之造碻车,击之以石,车悉破坏。”[22]2209《太平御览》卷三三六引作“抛车”,《册府元龟》卷三六八作“礟车”。中华书局点校本《宋书》校勘记:“按古无礟字,故借碻字为之。碻车即礟车。”[22]2214按,“碻”疑为“砲”之讹字。“砲”同“礟(礮)”。

《陈书·黄法氍传》:“于是乃为拍车及步舰,竖拍以逼历阳……氍怒,亲率士卒攻城,施拍加其楼堞。”[23]178-179前“拍”,《南史》作“抛”;后“拍”,《南史》作“炮”。洪颐煊《诸史考异》卷八“拍即礮字”条:“抛车即拍车,皆声之转。”[24]第106册,21卷一六“抛车”条:“三字(引按指‘抛’、‘拍’、‘炮’)皆通用。”[24]第106册,42顾野王、陆琼均撰陈朝史书,姚氏作《陈书》应有所本。“拍车”或为旧史之文。

从词的角度来看,谭著所举“襞揲”、“奖导”、“苦刻”、“霖漏”、“抛车/抛石”都是汉魏六朝既有之旧词,只不过在《破僧事》中“穿上了新衣”而已,不能看作隋唐词汇。

确定词语的产生时代是考辨该词所在佛经的译出时代的重要依据。在考辨佛经翻译年代时,若忽视因通假而形成的词的不同书写形式,就可能误判词的产生时代;这样作为考辨依据的说服力就会减弱,甚至不能成为论据。这里以“骖驾”、“谐偶”为例。

例十五,旧题安世高译《太子慕魄经》:“王与夫人,便共骖驾,往迎太子;国民大小,莫不驰动,观瞻满道。”[1]第3册,409

方一新等考辨此经时代和译者时说:“动词义的‘骖驾’,翻译佛经未见他例。”[26]151又云:“除‘诳诈’、‘两目并青’外,其余都见于西晋和西晋以后。”[26]165。

“骖驾”又作“参驾”。“参”通“骖”。后汉昙果共康孟详译《中本起经》卷上《还至父国品》:“王问忧陀:‘悉达在家,若其出游,车有四品——牛、羊、象、马——以充骑乘;于今出处,何所驾乘?’忧陀答王:‘四谛神足,参驾飞行。’”[1]第4册,154西晋竺法护译《度世品经》卷四:“菩萨大士与大群从眷属围绕,诸天人民清净端政,鼓百千乐,诸玉女琴瑟亦不可计,其音清和,参驾大车。”[1]第10册,641“参”,资福藏、普宁藏、径山藏本作“骖”。“参驾”均为动词,表示驾乘、驾驶。

据此,动词义的“骖(参)驾”在佛经中不仅有他例,而且早在西晋之前即已出现。

例十六,旧题安世高译《阿难问事佛吉凶经》:“阿难白佛言:‘有人事佛得富贵谐偶者,有衰耗不得谐偶者,云何不等耶?’”[1]第14册,753又:“佛告阿难:‘有人奉佛,从明师受戒,不失精进奉行所受,朝暮礼拜,恭敬燃灯,斋戒不厌,心常欢欣,善神拥护,所向谐偶,百事增倍。’”[1]第14册,753

方一新等谓“谐偶”一词“东汉佛经未见用例,三国以后译经始见”[26]115,又谓“中土文献中较早见于东汉”[26]115,举《论衡》例。

“谐偶”又作“谐耦”、“偕偶”。“耦”通“偶”,“偕”通“谐”。《易林·既济之涣》:“马服长股,宜行善市,蒙祐谐耦,获金五倍。”[27]第705册,299又《剥之丰》:“三圣相辅,鸟兽喜舞,安乐富有,三人偕偶。”[27]第704册,108《易林》作者或以为焦延寿,或以为崔篆,均早于王充。

五、 汉文佛经通假字与词典编纂

词典编纂是词汇研究的一种形式。词典以词为收录对象,而一个词的各个书写形式并不一定要全部反映在词典中(除非是专门收录“异形”的工具书),因此讨论词典失收词条这一问题时,对研究对象要从词和词的书写形式两个层面区别其性质。上文已经论及通假会导致一个词出现多个书写形式,因而遇到研究对象未为词典所收时要判明它到底是一个“词”还是一个由文字通假形成的不同的“书写形式”。若是前者,则可言失收;若是后者,则不可轻言失收。

例十七,储小旵等谈到佛经词语能够“补充大型辞书之不足”,其中一个方面是“补充漏收词语”,所举例中有“漏克”[28]。

南朝宋佛陀什共竺道生等译《五分律》卷一《第一分初波罗夷法》:“又诸时友亦来谏之苦言如上,亦复如是,各舍之去。至父母所,咸作是言:‘如我所见不可复转,若听出家犹可时见。不乐道者归来有期,绝飡六日余命漏剋*原文实作“剋”,储文作“克”,兹从原文。,数日之间当弃中野,鵄乌吞啄,虎狼竞食。人父人母胡宁忍此?’父母闻已,衔泪答言:‘听子出家修于梵行。’”[1]第22册,2储文谓“《汉语大词典》失收此词,当补”[28]。

“剋”通“刻”,“漏剋”即“漏刻”*三国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八《遮罗国王经》:“愿假吾命漏刻之期,募求智士,必有能却七国之患者也。”(《大正藏》第3册,第46页)“刻”,资福藏本作“剋”。南朝宋佛陀什共竺道生等译《五分律》卷一五:“气息羸微,命在漏刻。”(《大正藏》第22册,第101页)“刻”,资福藏、普宁藏、径山藏及宫内省图书寮本并作“剋”。西晋竺法护译《四自侵经》:“不在时节漏剋之念,不在行步吉祥之间。”(《大正藏》第17册,第538页)“剋”,资福藏、普宁藏、径山藏及宫内省图书寮本并作“刻”。按,“剋”、“刻”异文而通。。《大词典》已收“漏刻”一词。就“词”这个层面而言,《大词典》已经收录了,它所未收的只是“漏刻”的另一种书写形式——“漏剋”,因此从这个角度看,储文“《汉语大词典》失收此词”的表述值得商榷。

例十八,史光辉认为佛经中“‘诱恤’一词,《汉语大词典》失收”[14]。

从“词”的角度而言,《大词典》已经收录了“诱怵”,所未收的只是“诱恤”这个书面形式而已,谈不上失收词条。

类似问题,在当下相关研究中比比皆是。之所以认为“漏剋”、“诱恤”作为“词”为词典所失收,原因可能有二:一是没有认识到“漏剋”、“诱恤”只是“漏刻”、“诱怵”的不同书写形式,而把它们当作别的“词”;二是虽然意识到这一点,但在“异形词”这个术语的影响下,仍把它们看作“词”。裘锡圭不赞成使用“异形词”这个术语,认为它将文字层面和语言层面混淆在一起*参看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273-275页;《谈谈“异形词”这个术语》,见《汉字规范百家谈》,(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10-118页。。笔者同意裘先生的看法。词典收录的对象是语言层面的“词”,不应该是用字层面的“书写形式”(目前词典也收录一个词的不同形式,自然有其需要,但从根本原则来说,词典对应的是语言中的词)。

若能辨明通假,有助于判别研究对象到底是一个新词,还是已为词典所收之词的另一个书写形式,在讨论词典收词问题时可以避免轻言“失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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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theValueofTongjiaziintheChineseTranslationofBuddhistScripturesfortheResearchonWordsofBuddhistSutras

Zhen Dacheng

(CenterforStudiesofHistoryofChineseLanguage,ZhejiangUniversity,Hangzhou310028,China)

There are many tongjiazi in the Chinese versions of Buddhist Scriptures. They have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s, and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study of the words in translated Buddhist scriptures. Studying tongjiazi is valuable and meaningful for the study of the words in the translated Buddhist scriptures, which will be discussed in the following five aspects:

First, it examines the meanings of the words and helps interpret the sutras correctly. For many difficult words in Chinese Buddhist translations, it is difficult to find an explanation if only its literal meaning is examined, but it is possible to analyze tongjiazi and find the original word and then interpret the meaning of sutras correctly. For example, the “隤” in “云隤” is the interchangeable word of “队”, “刬” in the “刬其身” is the interchangeable word of “丳”, and “落” in the “落治” should be read as “”. So the meanings of 隤,刬,落can be explained correctly with a background knowledge of their respective interchangeable word.

Second, it provides new ideas and evidence for the existing research and offers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the Buddhist scriptures. Some researches on the words of Buddhist translations are inadequate literal interpretations without truly understanding the meanings, or fail to expla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meanings. Analyzing interchangeable words can be a way to clarify the misinterpretation and to elucidate the reasons for the correct meanings. For example, “脯” in “脯煮” should be read as“缹”; “脯煮” is equivalent to boiled, and doesn’t mean be dried and boiled as was explained by Prof. KARASHIMA Seishi. Furthermore, words such as “疽尅”,“诱訹” and “牒” get new interpretations from the interchangeable words in the text.

Third, it helps identify the arbitrary changes to the texts of Buddhist scriptures caused by the ignorance of the interchangeable word, and base the research of the words of Buddhist Sutras on the actual texts. Interchangeable words often change with the times. A good knowledge of the interchangeable words in the Chinese Buddhist translations helps discern and correct the mistakes in the arbitrary changes so that the research of the words of Buddhist translations can be based on the original texts.

Fourth, it helps us to get out of the dilemma of the usage of words and date the words accurately. The form of Chinese vocabulary is complicated and the words in Buddhist translations are no exception. This impedes the dating work. Analyzing interchangeable words gives us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the diversity of the forms of the words in Buddhist translations, and distinguishes character and word so that the words are dated accurately. At the same time, the dating of the words also benefits the dating of a certain translated version of Buddhist Sutra.

Fifth, it helps identify the written form of the words and thus avoid mistakes when incorporating certain lost lexical items into dictionaries. Currently, using Buddhist texts to supplement the lost items intoChineseDictionaryis a focus in the study of words and expressions used in the Buddhist Scriptures. However, some words which were not included in the dictionaries have been mistaken as lost or error words. Studying the interchangeable words in Chinese Buddhist translations is helpful in distinguishing such words and their written forms.

Chinese translations of Buddhist Scriptures; tongjiazi; the research of the words of Buddhist Sutras; value and meaning

10.3785/j.issn.1008-942X.CN33-6000/C.2014.10.193

2014-10-19

[本刊网址·在线杂志] http://www.zjujournals.com/soc

[在线优先出版日期] 2017-08-21 [网络连续型出版物号] CN33-6000/C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1CYY052)

真大成(http://orcid.org/0000-0001-7061-3820),男,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汉语词汇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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