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顺
“喀斯特地貌的深山里/僰人透过飘摇的蛛丝/凝望着杈杈房外/朦胧清冷的月光/母亲干扁的乳房/哄睡了黑暗中泣哭的孩子/父亲用强健的臂膀/在石牙林立的土壤里/苦苦搜寻梦幻中的粮仓/去远山的沟壑/担回金贵的浊水/夕阳下当酒畅饮”。
这是我第一次到丘北僰人聚居村——双龙营镇六湾坡采访后创作的一首诗的上半部分,诗的内容是僰人生活举步维艰的真实写照。六湾坡偏远、宁静,犹如一个封闭的原始部落,六湾坡既没有想像中的六道弯,也没有弯曲的水流,更多的是石漠化地区特有的,密集于山野坡地的块块秃石,还有一间间四面吹风人畜同住的茅草屋、杈杈房。当时在我看来,六湾坡这一地名所包含或显示的就是当地僰人崎岖坎坷的人生轨迹。
时年55岁的孟泽宽是六湾坡的村支书,一名老实憨厚不擅言谈的僰人汉子。一开始采访时老孟只管闷头抽着水烟筒不发一言,在我和一同前往的县文化馆馆长李绍云的笑谈缓和气氛后,老孟终于开了口。关于他的祖先,老孟心里装着一本家谱:僰人的称谓最早见于《吕氏春秋》,属百越族群,春秋战国时期散居在长江流域的湖北、四川一代,后逐步迁移至四川宜宾(僰侯国)境内。清朝雍正年间,僰人先民为躲避战乱,一部分又迁徙到丘北。1956年划分民族时,僰人划归彝族白彝支系。据老孟说,丘北的僰人寨子有44个,6000多僰人,因为躲避战乱,所以大家居住的都是地处偏远的高寒山区和石漠化地区。
谷雨时节的六湾坡,视野里村里村外嶙峋的石头数量多过了栽种的马铃薯和玉米。一座座用土坯堆砌,头盖茅草的矮屋参差分布于半山腰上,眼帘外灰黄黯淡的颜色盖过了春天盎然跳动的色调。
“大姐,你准备种些什么作物?”
“这些石头缝里面可以种点辣椒,自家吃。”
“喔!”
我踩在村外山地里一块凸出的大石头上,看着这位背着女娃,冒着烈日弓腰劳作的妇女,一下不知问什么好。在她的四周,林立的石头如迷宫一般,她卖力地挥锄却表情安详,与其说这位僰人妇女是在耕作,不如说是在努力开挖寻觅一条走出“迷宫”的道路。
接着,在简短的对话中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金树梅,岁数竟然比我小许多,但看着她粗糙黝黑的容颜,我想不到她年仅29岁。爽直的金妹子说,她也读过书,上过两年的小学就辍学了,现在有一男一女俩孩子,僰人与外族相互不通婚,嫁的是本村人,她的大哥现在40岁了还没找到媳妇,和老人住在一起。
在农村,一般读过书的都不怯生人。“大哥,难得来一回,走,去我家坐坐,顺便吃晚饭。”不一会,金妹子收工了,盛情邀请我去她家做客。饭我是绝对不能吃的,免得给人家添麻烦和负担,但是可以去她家了解一下当前僰人的生活状况。于是,我跟随着她沿着一条狭窄的山路走进六湾坡村。途中,我仔细观察了这位僰人妇女的服饰,她戴的针织帽子形似鸡冠,帽子周围钩挂着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彩珠和海贝,衣服宽腰大袖,前襟过腰,胸襟上绣有美丽的花纹图案。“大哥,这个是我结婚的时候为自己缝的嫁妆,平时最爱穿了。”金妹子说。我接话道:“我家也有一些贝壳,你喜欢的话,下次来我带给你。”“好了嘛,说话算数喔,呵呵!”金妹子听后高兴极了。
金树梅家和其他的僰人家庭没有两样,房屋是半墙体结构。第一层由土坯垒砌而成,第二层墙体用木棍和包谷秆拼凑,屋顶盖着谷草,楼下养牲畜,楼上住人,屋外摆放着一口平时存积雨水用大石凿成的简易水缸……我将这一切用摄像机记录下来时,眼眶不觉中已经湿润了。
“我们村里的人平时吃的是包谷、洋芋、荞饭,一年有半年缺粮,遇到干旱大家经常要去两公里外的山里面挑水来喝,电也没有,走路去镇上赶集来回是两头黑,大哥你好好向上面反映一下我们的这些困难。”金树梅在我临走时急切地说。“妹子,这次我来就是政府派来的,政府准备向上面反映你们的困难,争取钱来帮你们修路、盖新房子,以后你们的日子会好过起来的。”我语气坚定地对金树梅讲。
那次僰人影像资料的采访拍摄,我先后走访了六湾坡、下羊洞等10多个僰人村寨,用去了大半月的时间。采访结束后,我心怀一种责任和使命,心情沉重地撰写完成了电视专题片《生活在石旮旯里的民族》的文稿。那段日子,我常在想,人生如一次旅行,我们难以预测自己人生的道路会是怎么样的,但是我坚信,丘北僰人在恶劣生存环境中会在外力的援助下勇敢地去面对和征服,最终改变自己的命运。
之后,在县委、县政府的积极努力下,在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视,以及省民委及省扶贫办的关注和项目支持下,丘北县启动实施了僰人发展扶持工作。期间,该项目的实施也得到了国务院扶贫办的关注和上海市的大力帮扶。
之后的数年间,我因工作关系多次往返于六湾坡、野猪塘等部分僰人村寨采访,亲历见证了丘北僰人地区群众在外力的帮助下实现梦想,由“原始部落”向“美丽乡村”的蝶变过程。
最近一次去六湾坡是春节前夕。我们一行来到六湾坡村口时惊喜地看到,印象中的僰人“原始部落”已不复存在。村口耸立着一道具有民族风格的寨门,正上方悬挂着一块刻“六湾坡”字样的木匾。徒步走在村里,所看到的是一条条宽敞整洁的水泥路铺到了农户的家门口,昔日的茅草房摇身变为了砖瓦房,村中建有科技活动室、公厕和文化广场……这次接待我们的还是孟泽宽,这位六湾坡的当家人比第一次相见时说话底气足了,显得格外的精明强干。
“我们村现在除了种传统的包谷、洋芋,家家都栽烤烟、辣椒、核桃、花生,养猪养羊,日子比你第一次来的时候不知好多少倍!”中午时分,老孟一见面就滔滔不绝地拉开了话匣子。“走,去金树梅家看看。”我对老孟说。“小金今早参加卫生值日,打扫村子里面道路上的垃圾,现在应该是在屋里整饭吃,去瞧瞧嘛。”老孟说话间径直领着我们来到金树梅家的院心里。这时恰巧金树梅提着一桶猪食跨出厨房,院子左侧的猪圈里一群猪仔好像闻到了气味在“嗷嗷”乱叫。金树梅第一眼就认出了我。“大哥,你来了,快点进屋坐,喝口水。”金树梅高兴地放下猪食桶对我们说。走进她家的客厅,一张茶几上摆放着彩电和DVD播放机,墙上悬挂着一张装框的彩照,照片上金树梅和一群僰人青年身着漂亮的民族服饰,列队跳着弦子舞。“大哥,这个是去年国庆节的时候,我们去丘北县城参加农民文艺汇演拍的。” 金树梅见我注意到这张照片便解释说。在金树梅家坐了一会,我兑现了当年的承诺,拿了一包自己去海南旅游带回的小贝壳送给她。之后,老孟说领我们去他们的金银花种植基地看看。在老孟的引领下,我们来到了距村庄约二公里远的一处山坡上,那里依旧乱石遍地,但是一根根金银花的绿色藤蔓已爬满了一块块石头。“这个种植基地共有200多亩,我们去外地考察以后上的一个项目,厂家负责收购鲜花,是一个增收和改善生态双赢的项目。如果效果好,我们还要扩大到1000畝、2000亩,让外面的人来到这里都看不到一块石头,嘿嘿嘿。”老孟眼望前方抬起右手有力地划了一个半圆,兴奋地说道。面对侃侃而谈的老孟,我们微笑着、记录着、拍摄着。
到了傍晚,我们被挽留在老孟家吃晚饭,煮鸡、荷包蛋、炒豌豆、三线肉、青菜汤,菜肴丰盛可口。席间,老孟一面喝着自家酿制的包谷酒一面说:“我家去年光栽种烤烟和辣椒就卖了5万多元钱,其他村民栽得少的一家收入也有2万多元,以前不要说花钱了,吃饭都成问题!”我发现,老孟讲话时嘴唇抖动,眼眶里泪花闪动。“要过年了,我昨天才宰了一头300多斤的大肥猪,腌了几块腊肉,明天我领老婆和娃娃去镇上买些过年衣服和糖果,现在公交车直接开到寨子门口,十分的方便。”老孟接着说。听了老孟的一番感慨后,县民族宗教局的杨永文局长笑着说:“老孟,这几年你们所有僰人寨子都是重新规划建设,通电、通车,用水家家都有小水窖,种养殖后续产业的发展也跟得上,你们现在的生活跟其他民族差不多,好过得多喽!”这顿晚饭,大家吃得香,聊得欢,酒也喝得醉到了心里。饭后,我听到了阵阵清脆悦耳的弦音,循声来到村子中央的文化活动广场上,在朦胧的月光和明亮的灯光映照下,我们看到包括金树梅在内的一队僰人青年男女正手弹弦子,在铮铮作响的弦音中摆动腰身跳着欢快的三步弦,幸福的喜悦荡漾在每个人的眼底眉梢。目睹此情此景,我想到了曾经创作的那首诗的下半首:
“一觉苏醒/六湾坡的春天来了/核桃、洋瓜、土豆/抽枝拔节/声音脆响/永远的马帮/饮一口小水窖内/蜜一样甘甜的清泉/伫立于宽敞的进村道路/与茶马古道挥手作别/落日余晖下/跳乐的僰人/收起酣畅的舞步/奔走进新居/瞪大昔日迷茫的双眼/猎奇荧屏内的大千世界/六湾坡的春天/暖阳沐浴着/僰人久渴的心田/各种希冀的种子/倾泻一地/生根发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