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萧红女性意识的转变

2017-09-22 11:32钟茹霞
文艺生活·下旬刊 2017年8期
关键词:男权社会批评女性意识

钟茹霞

摘 要:上世纪八十年代后,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引进,人们重新阅读萧红,从她女性作家的身份出发,开辟出其作品中的“女性意识研究”一脉。本文以萧红前期的成名作《生死场》和后期绝笔之作《小城三月》为例,结合萧红的身世,情感经历,分析其前后期女性意识的转变,探讨作家对女性命运和女性生存困境的思考,总结了造成女性生存困境的两大原因,一是作为外部环境因素的男权社会,二是女性自身性格悲剧的内部原因。通过这两部作品的对比,得出结论:萧红后期女性意识的侧重点已从对男权社会的审视到女性的“自省式”批评。

关键词:萧红;女性意识;男权社会;“自省式”批评;性格悲剧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7)24-0003-02

萧红,中国现代女作家,“民国四大才女”之一,被誉为“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洛神”。鲁迅先生称之为“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曾经发掘了钱钟书,张爱玲的夏志清,他后来也为自己未能发现萧红小说的艺术价值懊悔:“四五年前,我生平第一次系统地读了萧红作品,真认为我书里未把《生死场》《呼兰河传》加以评论,实在是罪不可恕的疏忽。”①民族战争虽然解放了中华民族,解放了阶级压迫,解放了男性,但是却忽略了女人。女人們仍难以找到自己的出路和位置。

一、“我最大的悲哀和痛苦便是我做了女人”

1942年1月22日,一位年仅31岁的女作家带着她的满腹才华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令她既爱又恨的人世间。萧红去世前不久曾感慨:“我最大的悲哀和痛苦便是我做了女人。”②一生颠沛流离的作家,把她的痛苦和不幸归因于女人身份。

“一九九一年,在一个小县城里边,我生在一个小地主的家里”。③萧红出生在呼兰县城的一个封建地主家庭。父亲张廷举是祖父张维祯的继子,他希望生个儿子继承祖业,但是萧红的降生无疑使得夫妇二人的期望落空。萧红带着性别原罪,从小受到父亲的暴戾、无情和母亲的冷淡。萧红在她的散文《永久的憧憬和追求》中谈到她与父亲的关系:“九岁时,母亲死去。父亲也就变了样,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令人发抖的程度。后来就连父亲的眼睛也转了弯,每从他身边经过,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刺一样:他斜视着你,他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嘴角而往下流着。”④父亲在萧红心里投下了巨大的阴影,父亲的形象是一个封建专制,无情的暴君。他的一个眼神都会令年幼的萧红全身生起寒意,让作为读者的我们也不禁地打个寒噤。幸运的是,祖父是萧红在寒冷夜里的一支火柴,带来了短暂的爱与温暖。祖父的去世,把人间所有的爱与温暖都带进了坟墓。萧红在读女子中学期间,父亲为着自己的仕途前程,计划把她许配给同为封建地主的儿子,目的在于结成亲家,方便官场上相互照应。萧红此时已经接受五四新思想启蒙和感召,对父亲唯利是图的包办婚姻感到不满,并作出反抗。从此,萧红走上了反抗夫父权专制的道路,至死也没有回去过父亲的家。父亲也作出强烈的回应,在萧红抗婚出走之后,宣布断绝与其父女关系,并开除她的族籍。

萧红离家出走后,带着身上仅有的一点钱继续留在哈尔滨读书。他的未婚夫汪恩甲找到她,欺骗性地承诺萧红,愿意供她读书。萧红与汪恩甲同居在东兴顺旅馆,汪恩甲以事为由抛弃已怀胎数月的萧红,并留下巨额债款。在此千均一发之时,萧军拯救萧红于洪水和危急之中,并成为她的第一个伯乐,发现了她的才华,鼓励她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此时的萧红没有想过,正是当年这股拯救她的力量,在多年后的时间里却又成为了摧毁她的力量。“我一定要用那只曾经把我建设起来的手把自己来打碎吗?”⑤萧红与萧军的恋爱,让她饱受精神上的折磨。他们之间一开始就存在不稳定因素,即萧军是个泛情主义者,一直抱着“爱便爱,不爱便丢开”的非理性爱情观,他的滥情和不忠,让萧红的心“像浸在毒汁里一样黑暗”⑥。从《春曲》的热恋,到《苦杯》的失落,再到《沙粒》的哭诉,精神上遭受到爱情的惨痛折磨。1936年7月,萧红决定东渡日本,与萧军暂时分离,期待打破对萧军的依赖,也是萧红自我的心理平复。面对不忠的丈夫,萧红把自己放置得过于卑微,情感上还逃脱不了对萧军依赖,把他当做自己的精神支柱。萧红自己其实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在给萧军的信上说:“灵魂太细微的人同时也一定渺小,所以我并不崇敬自己。我崇敬粗大的,宽宏的!”⑦

萧红在去日本的轮船上完成了她旅日期间给萧军的第一封信《一个人怎敢渡过这样的大海》,到回国前的最后一封信《没有什么乐事可告》。将近半年的时间,萧红给萧军寄出的信件有四十余封,计算下来,几乎是每四天一封。“不多写了,我给你写的信也太多。”⑧萧红忘了东渡的初衷,女人身上的依附心理摧毁着她,她处于奋力挣脱依赖心理,又陷入依附的矛盾状态。萧红一再地催促着萧军的复信:“你怎么总不给我写信呢?我写五次你才写一次。”⑨

二、外部环境的审视:男权社会下女性的生存困境

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认为:“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没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经济上的命定,能决断女人在社会上的地位是人类文化整体,产生出这居于男性和无性间所谓女性——第二性。”⑩男权社会下女性话语权的丧失,女性是被定义的,女性的形象任由他人塑造和规范,而生活在此环境下的女人们不堪重负,面临诸多生存困境。

《生死场》中,女人不仅长年累月包揽家里的家务活,地里的农活,遇着丈夫的不顺心的时候还要受到责骂,成为出气筒。鲁迅先生曾说,在中国做女人大晦气,这个也骂,那个也骂。在《生死场》中第一个出场的女性麻面婆,就是一个做着家务的女性形象。麻面婆一边做着家务,一边承受丈夫二里半的责骂。二里半在外丢了羊,把怒火撒向他那的老婆,“二里半骂着妻子:‘混蛋,谁吃你的焦饭!”11 当成业告诉叔叔福发要娶金枝为妻时,福发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小姑娘到咱家会做什么活计?”12 当有人发现金枝与成业的约会后,对于金枝的流言也疯传开来。这样的流言给女人带来了身心的双重伤害,当金枝确信肚子里有了孩子的时候,她的心“立刻发呕一般颤栗起来”,“她被恐怖把握着了”。舆论的恐怖和威胁不仅来自别的人,还来自于家人。金枝的母亲听到金枝未婚先孕的消息后,“母亲好像本身有了罪恶,听了这话,立刻麻木着了,很长时间她像不存在一样。”13endprint

《生死场》中通过成业婶,金枝,月英等女性的婚姻,描写了男人结婚前后的变化。金枝在出嫁不到四个月,就发出“男人是炎凉的人类”的感叹。她在怀孕期间,仍然被丈夫提出无理的性要求,导致了孩子的早产,危急金枝的生命。日寇扫荡村子,再加上丈夫的去世,金枝逃到城里谋生,但是仍旧无法逃出男权社会的大环境。金枝在一个单身汉的家里做缝补衣服的活计,遭遇到单身男人的强暴。她回到乡下母亲家里,母亲却被眼前的一元钱票子朦胧双眼,劝金枝重新回到城里做活。金枝无路可走,无奈之下,她想到了出家,可是连尼姑庵也不接纳她。月英是打渔村最美丽的女人。可是当她患上瘫病之后,她的丈夫放弃了她,骂她,认为娶了她这样的老婆是不幸的。月英丈夫自顾自生活,把月英当做“死人和一个鬼”,全然不闻不问。

女人繁衍了人类,延续了人类历史,但历史却通过女人繁衍的男人来惩罚女人,通过女人的繁衍行为来使女人受到刑罚。《生死场》中五姑姑的姐姐,麻面婆和金枝,受到了生育的刑罚,男人的刑罚,封建文化的刑罚。五姑姑的婆婆为着不要“压财”的封建迷信思想,抽取了五姑姑躺着的柴草,“光着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她趴在那里”。14 五姑姑的男人,“一看见妻子生产他便反对”,五姑姑在生产之时,还冲着他的女人吼“快给我靴子”。萧红把女人的生育和动物的生育放在一起,女人还不如动物,至少动物没有思想,不用畏惧自己的丈夫,不用牵制于封建迷信。

三、“自省式”批评:女人性格悲剧的反思

萧红的早期作品《生死场》所体现的多是男权社会下女性的生存困境,晚期作品《小城三月》则更多表达了作家对女性自身弱点和局限的思考。她在去世前不久曾对友人聂绀弩感慨:“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人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懦弱,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我牺牲的惰性。”15

《小城三月》讲述一位美丽年轻的女子爱而不得终了自己生命的故事。小说中以“我”的限制视角,见证女主人公翠姨生命凋谢的全过程。翠姨是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姨,与“我”年龄相仿,所以“我”和翠姨又是好朋友。翠姨生的不十分漂亮,但是“长得窈窕”,走起路来“沉静而且漂亮”,讲起话来带着一种“平静的感情”。翠姨虽没有上过洋式学堂,但是面对妹妹的包办婚姻和富有,她没有表示羡慕。翠姨心中有自己对爱情的朦胧憧憬和追求。翠姨是开放的,又不十分开放。翠姨愿意参加男女混合的家庭演奏会,但是当她自己单独接触男性时候,却又退缩了,回到房间里面不出来。翠姨会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是不是一个人结婚太早不好,或许是女子结婚太早是不好的!”16 高跟鞋那时候是新鲜事物,街上不大有人穿,可是翠姨就有一双。翠姨认为洋学生们个个好看,打心底里认同他们。从以上的例子看来,翠姨的确是愿意接受新事物,新思想的女子,但她也确是行动上的软弱者,甚至是毫无反抗。她的不反抗性格造成了她的恋爱悲剧和生命悲剧。

“我有一个姨,和我的堂哥大概是恋爱了。”17“大概”二字的由来,是因翠姨去世后,我们仍不知道她与“我”的堂哥是否相爱,连当事人“我的堂哥”也不知。翠姨虽然在物质上接受新鲜事物,思想上认同现代精神文明但是在行动上却似穿了裹脚布的小脚女人,没有行动力。在翠姨与“我的堂哥”恋爱之前,有一段买绒绳鞋的故事,翠姨老早就喜欢上了这种鞋子,可是却迟疑许久都没有去买。直到这种鞋子在市面上已经下架,翠姨才拉着“我”满大街地寻找。正如她与我堂哥的恋爱,她心底早就喜欢“我的堂哥”,但是“她的恋爱秘密就是这样子的,她似乎要把她带到坟墓去,一直不要说出口……”。18 翠姨犹疑,深沉内敛的性格成为了摧毁她生命的力量之一。

翠姨对封建思想的无所作为和不反抗,是葬送她年轻生命的根本原因。买不到绒绳鞋的翠姨,把原有归结为自己的命不好,“我的命,是不会好的”。19 翠姨是寡妇的女儿,她的母亲也改嫁。面对各方面条件优秀的“我的堂哥”,翠姨退缩了,她选择默默爱着,痛苦的隐瞒所有人。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做出过任何的反抗。若有反抗,那么翠姨的反抗就是自戕。她跟自己怄气,把身体气出毛病。当她听说与她有婚约的婆家要来娶亲,她就“只盼望赶快死”,她拼命糟蹋自己的身体,“想死得越快一点越好”。对于这桩婚事,翠姨心里虽不愿意,但从未明说,更未做任何的反抗。翠姨去世后,“我”的母亲说:“要是翠姨一定不愿意出嫁,那也是可以的,假如他们当我说。”20

四、结语

“小巷思维,是说一个人在一个窄巷行走,要么进,要么退,没有回旋的余地,甚至无法转身。”21 翠姨小巷思维的两个极端就是要么好,要么不好。她选择了无所作为的退步,义无反顾地结束自己的生命,走向了生命尽头!

经过萧红前后期作品《生死场》和《小城三月》的比较,我们可以的得知,萧红后期对于造成女性生存困境的原因有了深层次的思考,开始由外部环境的审视转换到女性自身性格悲剧的反省!这个转变,标志着萧红的女性意识有了更加全面、深沉的价值意义!

注释:

①夏志清.中国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287.

②季红真.呼兰河的女儿:萧红全传[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1:121.

③萧红.萧红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331.

④萧红.萧红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331.

⑤⑥⑦⑧⑨萧红.黄金时代——梦中的爱人爱不得[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5:212,211,167,168,168.

⑩(法)西蒙娜.德.波伏娃,陶铁柱(译).第二性[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3:43.

11 12 13 14 16 17 18 19 20 蕭红.萧红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06,30,26,47,314,306,336,311,327.

15聂绀弩.聂绀弩自叙[M].北京:团结出版社,1998:138.

21 李惠娴.《小城三月》中翠姨悲剧意味的解读[J].文化研究,2008(02).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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