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能红是《拂云楼》中最为关键的人物,她的出现、她的计谋,一步步推进故事的发展。能红依持自身的巧言善辩、无双智计拨弄着他人的命运,也为自己挣得一个于婢女之身而言相对较好的前程。能红聪敏狡黠却不乖滑奸诈,能言善辩却也句句深入人心,虽以计谋得偿心愿,却也能持身以正,识人断物之智更是叫人拍手称绝。她行事果敢坚毅,敢作敢为。在这个出身卑微却少有奴隶气息的女子身上,既可看到人性之复杂,看到她为求取人的相对平等而做的诸多努力,又可窥见封建奴仆制的罪恶。能红的出现,实为古代小说的丫鬟群像增添了极为独特的一卷。
关键词:李渔 《十二楼》 《拂云楼》 能红 人物形象
李渔《十二楼》讲了十二个故事,其中《拂云楼》主要讲闺阁中婢女行月老媒人之职的故事。作者于故事开端引用一首诗开宗明义,指出了婢女暗中传信的重要作用,莺莺、张生得成眷属也正是功归于斯。“梅香”二字作为丫鬟的通号,“梅者,媒也;香者,向也”,取其外牵内合之意。然而作者在这里却是要人顾名思义,“刻刻防闲”。作者讲的第一个小故事,写明朝有个嫠妇,从二八年华开始守寡,守到四十余岁,最后却因房中婢女与人私通,引奸夫入室,致使嫠妇失节。这则故事讲的是梅香之恶,训诫之味颇深。而《拂云楼》第二则故事中,梅香是善是恶,却不能一言蔽之。故事讲的是宋朝元年间,一个名为裴远的秀士,排行第七,人都唤他七郎,因家中嫌贫爱富,舍原定的韦家之亲,而令七郎娶富室之女。然富家之女奁丰貌啬,行卑性高,裴七郎深以为耻。一日端阳佳节,阖郡男女都结伴出游。不虞飓风大作,七郎之妻大出洋相,众游玩少年却因风浪之故得以窥见两个绝色佳人(韦家小姐与能红)。事后裴妻外感疾风暴雨之激,内谙自身容貌之陋,郁闷而终。妻子身亡对七郎而言却如鲠之去喉,畅快十分。几经波折,裴得韦家小姐之婢能红相助,娶了小姐和能红二人,享齐人之福。故事中婢女能红的性格最为鲜明、突出,能红凭借自己的智谋不仅使七郎原本渺茫的心愿得偿,也使自己成为七郎的二夫人。个中曲折,能红的巧言善辩、城府计谋,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能红秉稀世美貌,持无双智计,却与以往之梅香颇为不同。本文重点结合原文,分析能红的多元形象。
一
韦家本与裴家有婚约在先,后来七郎父母贪图富家之女封氏嫁妆丰厚,爽约于韦家。七郎深恨发妻封氏容貌丑陋,妻逝后其心大快,意欲与韦家重续佳缘。韦家双亲严词拒绝,其实这也是听了能红的先入之言。裴家退亲之后韦家绝不屈就,多为能红之力,能红虽为婢女,却少有奴隶气,这是她身上极为可贵之处。婢女形象在很多小说中都有描述,或美或魅,或柔善或刁滑,然而大部分都有着浓厚的奴隶气,比如袭人,不可谓不美,但太过唯唯诺诺,给人的印象也终是低眉颔首的奴仆形象。能红人微却言重,四两可拨千斤,巧用智谋,造就两段美满姻缘,足见李渔匠心。
在拂云楼上能红窥见七郎往俞阿妈家,猜到其所求之事,但得知七郎跪拜是为自己时,又不禁“改酸为甜,酿醋成蜜”。这里插入的一段心理活动描写十分传神,能红虽喜,却依旧能反复思量七郎屈膝之真正意图。读至此处,此女心机城府之深,令人惊叹。然而对七郎,能红却也有识人不明之嫌,七郎仪表不凡,但品格气度,却并非良配。在得知七郎之意后,能紅的一系列举动,将故事发展引向高潮,也让读者见识到一位裙钗脂粉中的女诸葛。能红深知韦氏一家极信命理,与七郎里应外合,贿赂一位江右先生,不仅将年庚能与小姐匹配者引到七郎身上,更让韦家以为小姐“八字只带得半点夫星,不该做人家长妇”,必须让其夫君再寻一房姬妾,二女同侍,方保无虞。江右先生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能红在暗箱操纵,层层铺垫,韦氏一家,渐入其彀中。在韦家得知与小姐庚合的只有七郎,欲与裴家联姻时,能红却故作不悦,又生一计,说必须要让小姐端相一二。待字闺中的小姐自然不便出门,能红顺理成章代而行之。看到这里笔者心生疑窦,七郎之貌,能红早已细看过,何故如此?殊不知原来是另有所谋。在与七郎见面时,俞阿妈夫妇担心七郎与能红会做出有悖礼法之事,着意提防。然而能红的一番作为,却着实让人对这位女子肃然起敬。她不仅正色以对七郎,甚至与其约法三章,所约之事虽存私心,但其实对裴七郎也是大有裨益。七郎虽不免胆寒,忖思一番后却也是满口招承。在以正名会面、约法,令七郎立下字据等事一一完付的过程中,能红的算谋、言辞、识见,都远在七郎之上,以七郎之格调,实在不足为配。这却也正是能红的独特之处,虽悦七郎之貌,但也能从七郎举止推测分析其之前定不少做偷香窃玉之事,责令改之。最后七郎得以功成名就,能红相夫之功甚伟。在与七郎会面之后,于韦家三口面前,能红对七郎才貌赞誉不已,又三言两语,引逗小姐以“半点夫星”之说为虑。在顺遂能红之意,极为体面地伴同小姐入裴门之后,能红与七郎之事也因小姐执定成亲之礼的古板而成就。本来事情至此,能红也能以侍妾身份立足,然而她再生计谋。新婚翌日,七郎噩梦惊醒,丫鬟恰到好处的回话,引小姐听见祥梦先生一席分说,小姐难免日夜疑惧。在小姐哭求能红嫁与七郎为妾时,能红却以退为进,成算在心,一一得偿心愿。故事最后圆满结局,能红并未恃才胡作非为,于小姐欺诳在先,与七郎婚配后对小姐却也是敬之爱之。以小姐之才,于夫妻之道上必定以遵从为先,难行箴规之事。裴生举京兆之职,也不敢取小纳妾,想来偎翠依红之事也不敢再为。这是能红之智也是能红之力,不然七郎身居高位,德行有亏,裴氏一族也难有作为。
二
《拂云楼》开端,作者本是借古今闺闱之中,丫鬟行密期暗约之事,为垂戒而作。可能红所为,并非简单地为他人作嫁衣。与能红相比,小姐的形象就失色很多,怯懦古板,是封建礼教所养成的标准的闺中女子。能红婢女微贱之躯,所作所为却令人既赞且叹,舌灿莲花、智计无俦,与众多小说戏曲中的女子相较,都能熠熠生光。王熙凤城府极深,但其心歹毒,算计太过,“反算了卿卿性命”,能红之计谋手段虽然不是行善积德,却也并未在欺瞒中陷害谁。引小姐嫁与七郎,虽然是棋行险着——因为七郎才貌有余,品行实在不足:慕富贵悔亲在先,后又怀恨丑妻,甚至暗咒妻子早生早化,其心歹毒。虽然人皆有爱美之心,但前后相对媸妍差距过大,其人品之低劣得见一斑。能红以自身美貌智计,对七郎多加拘囿,七郎前后态度迥异,却也是小姐和能红之幸。如果说能红致使小姐所托非人,但能红也凭一己之力,让七郎一改前非,“夫妻三口,恩爱异常”,也算功过相抵了。与《拂云楼》中其他人物相比,封氏之丑,已是倾城笑柄,小姐之弱,处处落在能红算计之中,裴门市侩,韦家昏懦,七郎娶亲之事,尽在能红运筹帷幄之中。不过能红之性格,却也是复杂多重,无法一眼望穿。韦家本深恶七郎悔亲之事,能红感七郎屈膝求亲之诚,事态才得以回旋。因七郎之才貌,俞阿妈之言,能红态度即刻有了回转,又略见其短视。作者于此宕开一笔,写能红能中之欠,想闺中女子,所见男子有限,如今有一位才貌上乘的男子对自己屈身相求,难免会动心,事是意料之外,动容却是情理之中。尤其是在听闻裴七郎所跪是为自己时,能红的一段心理刻画,既怕七郎是明修栈道,真意还在小姐身上,又怕招致过去,七郎之恩爱,于己无份,这一番较量打算,可叹却亦可悲。身为婢女,地位可谓微乎其微,这番心思,虽有些私心,却也无可厚非。韦氏双亲因女儿之亲未定,根本无暇顾及能红的终身大事,小姐虽与她亲善,但一朝出嫁,又能顾念能红多少?若深究罪责,原罪也是封建社会的奴仆制度。能红所为,是借自己的智慧美貌,求取在一般人看来,丫鬟随从万不敢求取之事。她之所以能一步步算计,其他人物也一一落入套中,与能红所谋之事,都恰如其分地中他人下怀有莫大关系。七郎之贪慕美色,小姐之怯懦无主,众人的利益相牵连,能红才能享渔人之利。
故事一开始都是在说梅香之恶,《拂云楼》故事开端,作者也开门见山指出垂戒之意。初读之,觉得故事发展与作者引婢女暗中传信为戒的初衷有些相左,反复揣摩之后,才渐知作者深意。能红之计谋,从一开始的计赚高堂,到与七郎约法三章,再到最后的“移奸作荩”,其心智才识,令人佩服,但细细思量,却也不禁陡生寒意。能红所为多为一己私利,而如果这智计所求之事,如王熙凤“弄权铁槛寺”一般,是为己之欲视他人性命为刍狗之事,又怎能不叫人胆寒?能红使计让小姐与七郎结为连理,可她深知七郎并非善与之辈,七郎为图双美之才色,不惜跪拜叩求,可一旦得手,之前的约法三章会否朝令夕改?男权社会里女子地位本就低下,出嫁后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的伦理教化更是重重枷锁,能红之巧谋,又能否保证七郎不会二三其德?小说最后有交代,七郎受了能红约束,终身不敢再纳妾。这是小说艺术所需,还是作者一心所愿?《陌上桑》中,罗敷拒绝使君的邀约,只手遮天的君吏真的会被罗敷一番言辞就轻易打发吗?小说有其艺术所需,只是掩卷之余不禁会在作者留下的悬念之下,骋思再三。作者说世上的月老,独有丫鬟做不得,指斥丫鬟做媒,有如奸臣卖国。这依旧是站在统治者角度,维护上层者之利益。所以能红是作者批驳的对象,是讽之戒之。但不管作者是有意为之,还是意外之得,能红的人物形象却是极为深刻的,古今小说中的众丫鬟群像里,这个美丽聪颖、足智多谋的女子,翻转自己的立锥之地,求取得更广阔的空间。千百年来,众多被压迫女性形象中,能红却成功地由匍匐状渐渐转向独立,并且是自觉地为自己求取人格上的相对平等。她少有卑微的奴隶气息,这一点和晴雯可谓相得益彰,然而晴雯输在太过锐利,少谋算,才会死于奴悍妇之谗言妒语。能红不仅有着自身独立的人格,同时有着事事周全的智慧与谋略,既免了为人妾室(嫁与七郎为二夫人,别于一般侍妾)或嫁与寒素之家,又嫁给了自己属意之人,在男人三妻四妾的旧社会里,能红算得上是极为幸运的女子了。然而这一切都是凭她自己的谋算得来的,赚计谋算之风虽然不可长,但其心其情可囿可怜。
综上所述,能红是古代小说丫鬟群像中非常突出的一位,她美丽灵动、机敏过人、巧言善辩,心思极为缜密;并且能准确地揣摩到他人心中所想所图,巧用他山之石,借力打力。故事中能红的一系列谋算,虽有欺瞒之过,但她凭借自身的聪颖决断,机心用尽,终于为自己谋得一个相对安稳的归宿。最重要的还是能红与七郎成亲之后,对小姐“输心服意,畏若严君,爱同慈母”,若说这是能红的尊卑观念,毋宁说是能红与小姐自小的情谊使然。作者申斥丫鬟婢女为小姐与外人牵丝搭线,是不想让闺中小姐被蒙蔽而失节,但能红又绝非一般婢女所能比,“未嫁夫先施号令”,令七郎一改往昔不是,成为小姐与自己的佳婿。私塾先生将能红的名字由原来的“桃花”改为“能红”,能红也确实凭自身才力,使闺阁增色不少。能红容貌动人,七郎对其俯首帖耳,也始于她的美貌,能红依恃自身美貌,却并非以色事人,而是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七郎恋其美,惧其才,才会渐入正道。所以能红之才计,不仅在谋求私利,更有拨乱反正之功。在众多小说戏曲所刻画的女性形象中,我們始终都无法忽视这样一位奇女子,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妙语连珠,她不肯长跪侍人的决心和勇气,都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同情赞叹之余,也对笠翁刻画人物之力深服不已,文学艺林中从来不乏美丽聪慧的女子,可如能红这般狡黠果敢,却又能持身以正,有着人性光辉的女子并不多,能红这一笔,不论是否浓墨重彩,至少佼然独立,令人难以忘怀。
参考文献:
[1] 李渔著.杜评.十二楼[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2] 曹雪芹著.脂砚斋评.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M].长沙:岳麓书社,2015.
作 者:舒沂,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古代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编 辑:赵斌 E-mail:948746558@qq.com
名作欣赏·中旬刊2017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