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愉
摘 要:黔阳潘氏,自潘润民起,八代皆以诗世其家。潘润民的《味淡轩集》,是黔阳潘氏诗歌创作之滥觞。其诗作思想内容丰富,或饱含心忧天下的家国情怀;或感物抒怀间饱含真情;或言其于闲适乡里,砥砺自适间又不忘为国为民。在诗歌艺术上,具有深厚的儒学特色,一方面,不事浮华,独根至性;另一方面,又温柔敦厚、风雅不坠。其诗歌气势雄浑,不仅有唐诗风神,且意境清幽。
关键词:潘润民 味淡轩集 思想内容 艺术特色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7)03-105-112
黔之潘氏,自潘润民始,七传至潘云表,皆以诗世其家,八世有诗人,二百余年风雅不坠。潘润民先生的《味淡轩集》,是谓黔阳潘氏诗歌创作之滥觞。先生身负凌云浩气,而又孝亲睦友,为官勤政爱民,屡仕于粤、豫、川、滇。先生之诗集不啻为其人格魅力之载体,其诗多悲壮激烈的慷慨之音,读其诗而为其忠肝义胆之人格、温柔敦厚之诗旨、独根至性之诗风所感染,使人忠义奋发,非等闲者可与颉颃。黔之得此家族,文学亦为之一变。遗憾的是,如此之家族诗人却少人问津。故研究其诗歌的思想内容、艺术特色,对黔之文学大有裨益。
一、潘润民生平与创作
黔之潘氏家族,源出江苏,分朗陵和平山两支,两支并于明洪武年间迁入贵州1。潘润民即属朗陵一支。潘润民,字用霖,别号朗陵,明末贵州卫(今贵阳市)人,居贵阳,生于明穆宗隆庆六年(1572),卒于崇祯十四年(1641)。
潘润民一生著述颇丰,王奕仁《味淡轩诗叙》、何世璂《潘朗陵先生传》均谓其“著作盈箧”2。按:潘朗陵今传《味淡轩集》一卷,何氏所云存诗仅九十四首者,《黔诗纪略》录七十首3。宋子宽谓:“《潘氏八世诗集》则只录得六十六首”,又谓其“整理《潘氏八世诗集》时,从《黔诗纪略》中补得九首,共七十五首。”4今存手抄本《潘氏八世诗集》中的《味淡轩集》实则仅录其诗六十五首,加之宋氏所补九首,共七十四首。其在广东督粮道时,还著成《赋役全书》 。1
二、潘润民诗歌的思想内容
潘润民生逢乱世,早岁丧母,中年遇安氏兵乱,晚年积劳成疾,一生坎坷。即便如此,他依然是一位铿锵卫士。其为官几任,又辗转不定,在大起大落间,养就了一身浩然正气。在其复杂的人生经历中,著成的诗章亦自然有丰富的思想内容。诗人向来都有以诗言志的情怀,而潘氏的诗自不能不为其志、其情、其思之载体。我们将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分析《味淡轩集》的思想内容:
(一)心忧天下的家国情怀
1.忠肝义胆,捐躯赴国难
明熹宗天启壬戌年(1622),潘润民告官居家,适逢安邦彦叛围贵阳。潘氏本无守城之责,却以“父母之邦不忍遇难而去”,而与当局共患难,并倾囊饷士卒。围城十余月后,城中粮缺兵乏将困,甚至“相率食人”,其女亦在此间被人抢食。当时孤城贵阳危在旦夕,横眉冷对此情此景,先生毅然曰:“吾虽非守土,世受国恩,城存存,城亡亡,城破有死而已。”乃作《围中自誓》曰:
婴城苦守岁云徂,望断援师泪眼枯。烽火连天云黯惨,僵尸满地血模糊。
为怜豢养垂三世,遑恤伶仃有二孤。力尽自甘抛一死,昂藏宁肯负吾躯!
其庶母程氏,见形势危急,又睹其子誓身殉城,乃对左右说:“彼死国,吾死家,其义一也。”2遂仰药而死。面对家破子丧母亡的凄惨境地,面对“雉堞荒凉形影孤,凄风冷露剥征襦”“千家已尽烟逾惨,万骨成陵涕欲流”的悲凉局面,为了保住这摇摇欲坠的孤城,义愤填膺的他“愿为厉鬼殄逋酋”,发出了一位斗士的号角,丹心誓死守城。
2.关心民瘼,润民不润己
明中后期,政局动荡不安,各种苛捐杂税使得民不聊生。潘润民作为一位亲民爱民的官员,长期为官边陲,更是亲眼目睹种种民生疾苦,故常“忧悯形于词色,甚于身之负疴”3。为了改善这种艰难的局面,改善民生,其为官恪尽职守。万历四十三年,潘润民为广东按察司副使,督粮道。时广东为财赋之枢,然而经济制度混乱,猾胥豪右得因以为奸,细民病之。潘润民至,“下车首严贪污之禁,墨吏多望风解绶去。若民有疾苦,皆得进于廷。”4如此朝夕稽求,广东之政务始有条理。其间,他摄事布政使职,还根据日常见闻和政务所得,著成《赋役全书》,“垂为永制,广东之民咸赖焉”5。万历四十四年,潘润民调任四川,其《别东粤父老》云:
一枝栖未稳,万里觐神京。彩鹢乘风驶,朱旙映日明。
疮痍方起色,调剂最关情。回首珠崖远,骊歌百感生。
诗中作者对刚有起色的民生政策极度关切。故潘元亮评是诗曰:“爱民之心溢于笔墨!”当地人誉之曰,潘公“润民不润己”。又如其诗《新添喜雨》抒发其对贵州贵定久旱逢甘霖的喜悦之情,就诗中所提及的久旱后的“枯苗”、“黍谷”、“农甿”等意象,无不表现出作者对家乡农民、农事的关心,以至于作者触此“甘霖沛大荒”之景,而心生狂喜。
3.怨刺当局,居安思危
封建统治者的一言一行直与国家命运攸关,故自《诗经》开始就有了“下以诗讽上”的怨刺传统。潘润民作为乱世良臣,对当时统治者的弊政又怎能不心生怨愤?其《解围后移家沅芷仍次前韵·其三》云:
插羽征兵遍越瓯,王师何事久淹留。也知井邑频涂炭,谁念封疆急置邮?
败壁阴磷愁落日,荒原野哭咽寒流。残黔那复堪戎马,欲请长缨系逆酋。
此詩系贵阳解围后,作者回忆被围时的凄惨局面而作。首联感叹被围十月,而朝廷的援师迟迟不至;颔联作者“深愧迂儒误续貂”,将话锋直指朝廷统治者,鞭策他们只知道争权夺势,不顾边疆战事和民生疾苦的龌龊行径;颈联写围中粮绝后,总兵张彦芳、都司黄运清屠戮人民,销售人肉为食的苟且行径,在作者看来“去食图存唯有信,多兵无补反添愁。堪怜屠割童儿戏,叟苦征输作虏囚。”因此,最后作者要自作貔貅破豕狐。
解围后,潘润民移家安居沅芷,其恋恋不忘的依然是“狡酋仍虎视,逋寇更鸱张。未集泽中雁,谁驱当道狼?杞天非过计,桑土岂迂防。独使忧君父,无臣良可伤。”(《有感》)眼前的安定,并不能消除其心中的忧虑,而希望国家能变得更强大,“修尔车马,弓矢戎兵,用戒戎作,用逷蛮方”1。endprint
(二)感物抒情,情真意挚
1.忆旧悼亡,眷恋故知
贵阳一战,无数生灵变涂炭,作者的亲朋好友、同僚故交都于此中而逝,留待作者茕茕一人风烛残年,何其悲哉!这怎能不叫泪泣枯杨的作者感慨“回望长安泪落襟,几番无梦听更深”;怎能不叫“垂老苍苍鬓”的作者在其余生的创作中忆旧悼亡、眷恋故交!如其《悼王彭伯大中丞之死内庄》:
虎穴惊深入,龙韬竟不回。巢空逋贼狡,星殒重臣摧。
碧血埋荒徼,丹心耿夜台。悬知英爽在,叱咤馘渠魁。
此诗所悼念的同僚大中丞王彭伯,指王三善,字彭伯,明永城人,万历进士。其人倜傥负气,多权谋。天启元年十月擢右佥都御史,代李枟巡抚贵州,适值安邦彦兵围贵阳,危急之下,驰援贵阳。以二万兵破敌十万,后进剿安氏老巢大方等地,有轻敌心,因轻信诈降的陈其愚,而被敌围困、伏击,其部全军覆没。翁同书曾撰楹联挽之曰:“死绥不复一军憯,鬼国虫沙,当日有人坚议抚;战骨犹香千古恨,漆山麾盖,荒原立石与招魂。”2而潘氏作此诗,虽言悼王彭伯,其果悼一人乎?讵不是悼亡当日战死之千军万马?
又如其诗《舟中遇雨》:
移家又上木兰舟,行李萧萧一敝裘。雾暗白鸥迷远渚,风回青雀乱斜流。
孤怀寂历偏逢雨,瘦骨凄其不耐秋。鸿雁分飞劳梦寐,云山怅望幾回头。
在那场九死一生的战乱后,诗人友丧亲亡,此刻举家搬迁,不想在舟车劳顿中又赶上江面风雨交加,作者心中那种思亲眷故之情所带来的孤独感油然而生。此情此境,在这如画般的风景中,雾、风、云、白鸥、青雀、鸿雁、远渚、斜流等意象也不尽变得迷惘惨淡、寂寥可悯3。尾联的“鸿雁分飞”、“云山怅望”,对满地难民流离失所、亲朋好友阴阳两隔的无限痛心和惋惜更是力透诗心。
2.赠别亲友,乡关别绪
在《味淡轩集》中,亲友间相互赠答的就有近二十首,几占全集的三分之一,可见其唱和之多。如《赠别友人》:
素交零落尽,独尔结心知。真契芬兰茝,清言重鼎彝。
十年肝胆共,千里梦魂随。不忍临岐路,悠悠云树思。
人生一世,知音难觅,“知己相逢握手欢”,而知音一旦分别,又是前路茫然,怎让诗人不魂牵梦萦之!而诗人最后一句“不忍临岐路,悠悠云树思”,又若有东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之妙,故潘元亮谓此诗“古道可风。”又如七律《送谢鹤岑1铨部入都兼答诸相知》,一方面表达对友人仕途通达的祝贺,一方面又传达了归隐之意,同时兼怀京中故友。
亲人间经历诸多波折、阅尽沧桑、遭遇无数不幸后,片刻的团聚都是难得的美好,事实却总是欢娱易散。对于异乡游子潘润民而言,这种至亲分别所牵动的乡关愁绪自然是诗人笔下重要一笔。且看其《送驯骧两儿还黔应试》:
送尔南归意惘然,索居形影倍堪怜。三秋羽翰飞腾远,千里关河梦寐悬。
愁见孤鸿依塞外,好将双鲤寄江边。勉旃皇路联翩上,屈指看花尽少年。
按诗中言“送尔南归”,则是诗约作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至天启元年(1621)年间,作者正值知天命之年,任四川左布政使;或作于天启四年(1624)至天启五年间,复任河南参政。这个年龄,送别双儿还乡应试,而作者则茕茕孑立、形单影只地“独在异乡为异客”,不无凄凉之感。此时,作者“刀环空有约,未敢卜归期”,除了祈愿双儿金榜题名外,剩下的恐怕就只是那渴望“雁鸿还向旧巢飞”的无限乡愁了。
3.写景咏物,逸兴壮怀
古来诗人皆以诗言志,而李太白、苏东坡、辛稼轩等豪放者犹然,在潘朗陵的诗作中,也不乏这样的写景咏物,壮志抒怀之作。如《登七星岩》:
鬼斧何年劈,崭岩北斗齐。攀萝穿曲磴,倚仗蹑危梯。
天半疏钟度,云中好鸟啼。振衣千仞上,四望众山低。
昔日杜工部登东岳泰山,而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胸襟气概,而此言“振衣千仞上,四望众山低”实直步其余韵,非胸中之有丘壑者焉能为此荡然心胸之语!是则,潘元亮评曰:“只从‘登字落墨,而岩之高自见一结,有登东小鲁气概。”故待其登岳阳楼,复又有:“地擅东南胜,楼凭霄汉间。杯倦七泽水,襟带九疑山。灏气开人眼,清光助客颜。喜悲随所寄,阴霁有何关!”观此,愈见其心胸之开阔、豁达。
(三)闲适乡里,砥砺自适
1.自疏浊淖,恭谨自砺
明末,官场中党派林立,互相倾轧,门户之见日盛一日。在这样浑浊的时代为官,试问有几人能自疏浊淖、恭谨自砺,世守清白家风?且看其《捧檄入洛》云:
帝念中原望作霖,谫材偏得辱华簪。天开嵩岳黄河注,地控函关紫气深。
孤剑犹存堪报主,素丝不染独盟心。惟怜微尚耽泉石,清梦悠悠绕故林。
李云庵评此诗云:“想见清白胸襟。”其言甚是。姑以两事证之。朗陵先生在世时,与明末东林党人杨涟、左光斗、赵南星等为友,以气节文章相砥砺,而闻名于有明之世。凡此几人率皆当时清廉之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年七十,欲核实云南“饷不时给,兵亦虚冒”而不能,忧劳而卒,则潘氏之清廉胸襟,不待言而自显也!
而其恭谨自砺,则可由其诗《青惠烈祠次韵》1窥之。诗云:
龙阳尉血溅天阍,三万停租荷主恩。蕞尔江乡蒙利泽,巍然庙貌表忠魂。
有司奉诏严时享,野老追思尚泪痕。我欲荐君渐不腆,大招歌就代羔豚。
青文胜,字质夫,夔州人。明洪武时为龙阳典史。因水患为民请命,不报,更具疏击鼓登堂进言,遂于鼓下自刎。帝惊悼,诏宽龙阳租并定为额,县人立祠祀之。并诏有司春秋致祭,谥号“惠烈”。先生于此凭吊,又岂不是欲以前辈自我砥砺!何世璂《潘朗陵先生传》说,潘润民“立心制行,必求无愧古圣贤”,为官则“简而不扰、廉而不刿。食不重味,衣不御帛,不规膏腴,不营台榭,以赡族活贫为务。”2其告诫世人为官,说:“世人行己,须于服官之始脚跟立定,一或失足,即后来建树,终难补。”3凡此,其恭谨自砺可见矣。endprint
2.厌仕赋闲,复思君国
潘润民的为官生涯,曾有数次隐退的经历,实皆因不得志。其子潘驯在《朗陵行状》中曾说,潘润民性格“清刚,为忌者所轧。”4而明末的官场又十分黑暗,自然其为官在仕亦疲于奔命,不能不对官场心生厌倦,而向往隐逸生活。所以,当街头巷尾的人疯传其被复用时,乃作《里人喧传起用解嘲》以解嘲:
畏路君休问,闲居我自甘。但知三可罢,未许七能堪。
梦入冲烟鹤,纶垂映月潭。误传登启事,翻引北山惭。
一句“闲居我自甘”,让其隐逸之心全然揭晓,故潘元亮评此诗曰:“恬退之怀如见。”而在其诗中,这样的字眼可是屡见不鲜,如“君从阙下瞻龙衮,我自山中卧薜萝”、“烽燧渐消耕钓稳,不归端负此林丘”、“自分闲身安陇亩,更无旧梦到云霄”等。故其面对白岩李隐居先生,则欣然而歌:“风尘能摆脱,畎亩独逍遥。爱客频投辖,逃名懒折腰。清芬流涧谷,高谊薄云霄。余亦倦游者,逢君慰寂寥。”
“向后闲身堪自适,期从野老采山薇。”对作者来说,疲惫于仕途劳累后的隐逸闲居生活,是其乐所在。如“烽燧渐消耕钓稳,不归端负此林丘”、“自分闲身安陇亩,更无旧梦到云霄”、“向后闲身堪自适,期从野老采山薇”等,凡此种种,若曾晳之“风乎舞雩”者,这才是诗人最恬淡自足、了然无心的时候。
在闲居山野与入仕报国之间,潘润民心中是充滿矛盾的。一方面,他陶醉于赋闲乡里的恬然自适的隐逸生活;另一方面,在闲居的同时,他又心心恋恋于报国安民。如其诗《再起滇藩志感》云:
赋遂初衣已十秋,忽传征召到林丘。应知守拙何堪用,自审时艰岂易酬!
金马旧游藩翰重,紫微新宠简书优。为怜垂老蒙恩渥,感激翻令涕泗流。
这首诗写于作者赋闲乡野而再受朝廷起用之时。潘润民和范仲淹等人一样,都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之人,在闲居中得到片刻的安适似乎就已经知足了,继而马上又希望受诏卫国。这就是他们的伟大之处,时时不忘自己的使命和责任,不甘于自家之颐养天年,而渴望的是普天之下的人民皆能安享太平年岁。故而,当潘润民以年迈之身再受征召时,依然激动得涕泗横流,而写下此诗表达其感念皇恩的赤子之心。
据学者考证,潘润民毕生吟诗千余首1,今存者寥寥可数,固难通过此数十首诗作窥见其诗的思想内容之全貌,不过亦可略见一斑了。当然,除了以上所言之思想内容,自还有其他未及言者,如其颂圣之作《元日》等等,未必有多少思想性,故不必赘述,读者自可自其诗集观之。
三、潘润民诗歌的艺术特色
“文学是一门艺术,而艺术的生命在于其独特的个性。”2相对于郑珍以经学为其文学之底蕴和源泉而言,潘润民的文学创作,除了从经学中获取文学创作所必需的道德修养外,更多的则是从自己切身的家庭、仕途生活获取文学创作所必需的创作灵感、诗歌题材及诗学话语等。潘润民现存不多的诗歌,多发自其肺腑,抒发其真真切切的家国情怀,是其独根至性之作,而具有潘氏独到的艺术特色。
(一)不事浮华,独根至性
汉儒倡导“《诗》原情性”,实质就是以性情的抒发为诗歌之原旨。潘淳《味淡轩诗跋》曰:“今读《味淡轩诗》,不事浮华,独根至性。”李为读潘氏《诗集》亦谓:“窃叹其诗皆从性情流出而又家学渊源,可称黔省文献。”潘润民曾受明末公安派“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诗学观念的影响,在其诗歌中,以诗歌为其性情的自然泻导方式3,以抒发其内心或高亢、或婉约、或悲愤、或欢畅之情,深得诗歌之原旨。如其《诀命》诸作,写贵阳被围,援师迟迟不至,城中军民孤军奋战,誓与方城共存亡,意境苍凉,风格高亢悲壮,“雎阳节烈男儿事,留取丹心报帝都”,抒发“欲请长缨系逆酋”之志,其孤忠浩气饱满,直薄日月而挟风霆,慷慨悲凉之气,直追魏晋诗风。
又如其《乡愁》,则极尽“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沉郁、孤寂,意境凄迷。“痛定还思痛,惊魂忆昔时。亲朋半宿草,弟妹尚分歧。狐兔凭三径,鹪鹩借一枝。刀环空有约,未敢卜归期。”李云庵评曰:“心烦意乱触绪即来,想见此公所遇之境与少陵无异。故诗亦摩浣花之类。”而如“痛定还思痛”这样的语言,本就是我们日常信手拈来的大白话,却被作者随手放进诗中,丝毫不让人感到拗口、别扭,毫无浮夸之气,故傅竹庄谓此诗“真朴”。像这样的语言,在作者的诗中可谓甚多,如“余亦倦游客,逢君慰寂寥”、“吟罢倚修竹,醉余盘古藤”等不胜枚举。
“诗歌乃抒写性情,但抒写性情者未必皆为真正的诗歌。因为有许多无病呻吟,矫揉造作之作,不可谓其无性情,但其中的性情不足发自诗人内心深处,这是一种伪性情。只有抒发真性情者方才称得上真诗。”4潘氏之诗,于朴实淡雅、清新俊逸之间抒写性灵,岂不正是这样的陶淑性情、抒发实感的真诗乎!
(二)温柔敦厚、风雅不坠
《礼记·经解篇》曰:“温柔敦厚,《诗》教也。”自汉唐以降,“温柔敦厚”的诗风,就成为中国诗文创作的基本艺术风格之一,至近代依然。傅玉书《潘氏八世诗集序》说,潘氏诗歌“皆有温柔敦厚之旨”5,又说:“其诗言怀述事无一同者,而要同归于温柔敦厚之旨也。”6潘氏以诗世其家,而源出潘朗陵先生,其家“温柔敦厚”的诗风亦自其传出。
诗之“温柔敦厚”者,要在存诗之志以规范人们的道德性情。如潘氏《别东粤父老》中的颈联和尾联,“疮痍方起色,调剂最关情。回首珠崖远,骊歌百感生。”潘氏为官,以天下民生为重,关心民瘼。故潘元亮评是诗曰:“爱民之心溢于笔墨!”傅竹庄亦称此诗“深得敦厚之旨”。“循省旧游成底事,多惭父老远相迎”,因为其爱民如子,“润民不润己”,所以当潘润民又一次拜官广东时,才会有百姓夹道欢迎之盛况。
《诗序》说:“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1而一位诗人能不能创作出风雅之作,“一看诗人是否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忧患意识,二看作品是否有兴寄。”2如前所分析,潘润民自然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忧患意识。再看其风雅兴寄之精神,《赠诸将·其一》:endprint
东方千骑尽豪英,勇气凌空拂旆旌。猿臂弓弯霜月冷,龙津剑击斗星横。
丈夫应有封狼志,圣主何须叹狗烹!努力西征收大捷,无将鹊印让班生。
诗人赠别即将出征的将士,看着将士们英武的身姿,个个浩气横空,剑影刀光掠眼而过,心中自然澎湃万千。想当日黔阳鏖战,“烽火连天云黯惨,僵尸满地血模糊”“雉堞荒凉形影孤,凄风冷露剥征襦”,诗人毫無退缩,而是铿锵有力地吼出“丈夫应有封狼志”。这既是在激励全军将士,也是在寄托自己“雎阳节烈男儿事,留取丹心报帝都”的壮志。而在围城诸作中,作者则实现了所兴之“怀”与“志”的有机统一,实现了其守土卫民的人生价值,无愧为风雅之作。
(三)气势雄浑,有唐诗风神
潘润民一生经历过不少非凡之事,胆略过人。如安氏之乱后,其任云南左布政使,管曲靖兵备副使。时值云、贵、川兵分三路进兵剿贼,“云南兵由乌撒趋瓦甸、黑章,会于毕节,以润民监军”,“润民单骑先至乌撒以待师”3。这种惊人的胆略,大有当年关公千里走单骑之势。诗是个人人格魅力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在潘朗陵的诗中,他的个人胆略又以一种雄浑的诗歌气象表现出来,有唐诗风神。如前引《赠诸将·其一》,风格豪放,封狼之志,浩气横空。再看《赠诸将·其二》:
旌旗猎猎影飞翻,十乘元戎出蓟门。幕府貔貅千队肃,岩关储糗万家屯。
森严刁斗声先震,叱咤风云气欲吞。此去西氛须早靖,南中犹有未招魂。
前两联写军队整装待发的肃穆气象,军旗飘飞,英勇的将士们威仪肃肃。颈联出征时,全军将士齐声呐喊,声震环宇,大有气吞山河之势。到尾联则笔锋突转,一句“南中犹有未招魂”把前面威武雄壮之气肃杀殆尽,使全诗转向一种苍凉悲壮的气氛,沉雄老练,有老杜气象。而其组诗《围中次史盘石侍御韵》,则气势慷慨悲凉,格调雄浑旷放,蕴涵一种苍凉悲壮的情怀,正如李云庵所云:“非血性人那能吐此等语句!”又如《黔事有感次蒋象岩韵》中的“烟迷故里家何在?月冷荒原骨未收”,则“言生者流亡,死者涂炭,功无可论也。写有感,字雅有杜气。”
其诗不仅气势雄浑,有唐诗风神,而且在内容题材上也逼近唐诗。其围中所作诸诗以诗纪实,控诉叛乱的罪恶,鞭策屠戮人民的刽子手的十恶不赦,表达对国破家亡、生民涂炭的哀挽与痛心疾首,使其诗更具有了“史诗“的价值。因此,王奕仁在《序》中谓其诗曰:“此数十篇者,直可作数百篇读也,又奚以多为 ”潘润民对祖国命运和人民疾苦的高度关怀,充分反映社会现实和时代精神,其爱国精神直追杜甫、陆游、辛弃疾、文天祥等。
(四)炼字炼意、意境幽远
古人作诗讲究炼字、炼句、炼意,即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之效。“所谓炼意就是意境的深化与开拓。而炼字、炼句又何尝不是在炼意?1”在潘润民的创作中,通过锤炼字句融入其独特的情趣与性格,使其诗歌的意境独具个性,而创造了其诗歌的生命力。
一方面是炼句造意。作者从历代经典中汲取涵养,化用经典,而别出新意。如:“振衣千仞上,四望众山低”,化用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使诗歌因而具有了登东小鲁之气概;“狐兔凭三径,鹪鹩借一枝”,借用《战国策》中冯谖“狡兔三窟”之典,把作者在异乡的不适与对家乡的思恋表现得更透彻;“雎阳节烈男儿事,留取丹心报帝都”,转用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语,虽未能更出高格,但其悲壮之气概未弱,非血性人不能吐此等语。
另一方面则是练字造境。作者通过对诗句中关键词眼的锤炼,使之在全诗发挥出画龙点睛的效果,以创造出别样的清幽意境。如《吊王清川大参知》:
不谓余来日,君先与化齐。云荒裁菊圃,月冷钓鱼溪。
事业千秋在,图书几卷遗。巫阳不可问,挂剑意凄迷。
全诗通过“月冷”、“凄迷”两词,把作者登临凭吊时,那种逝者已矣,生者痛心的凄凉、苦楚表现的淋漓尽致,而又毫无锻造的痕迹。再看《还乡和刘文成韵二首·其一》中的颔联和尾联,颔联“乍见令威城郭是,深渐元亮菊松非”中的“乍见”二字,把故乡那种萧条景象,和盘托出,把作者在恍惚间对故乡之变化愕然失色的情态表露无遗;而尾联“向后闲身堪自适,期从野老采山薇”,则如李云庵所云:“寓有深意,当语言外求之。”
古人讲“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潘润民于立德、立功、立言三者,可以说是皆而得之。其立德,则为官清廉,正直敢言,品行高洁;其立功,则输资助饷,誓死守城;其立言,则文学成就不凡。虽然其诗歌意境较为狭窄、浅露,情致和形象较为缺乏,但终瑕不掩瑜,开黔中以诗传家,而经久不衰之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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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 Jiayu
Abstract: The poet Pan of Guiyang, from the beginning of Pan Run-min to the eighth generation, Every generation have poets. The Poems of Wei Dan-xuan, author Pan Run-min, which is the origin of the poetic creation of Pan. There are many wealthy of thoughts——his mind is full of worried about the home state of the world; Or lyrical about affection; Or talking about his laid-back country life, meanwhile, who still remembered the country and the people . In the art of poetry, there is a profound Confucian characteristic, for one thing, it is not only unflashy but pursuit of nature; for another, it both moderate and elegant. In addition, Its has forceful poem style, not only is the airs of tang poetry, but also the artistic conception is quiet.endprint
Key words: Pan Runmin;The Poems of Wei Dan-xuan;Thought content;Art
1 参见母进炎主编;王明贵本卷主编:《黔西北文学史·上·古代文学卷》,贵阳:贵州大学出版社,2011年10月,第300页;宋子宽:《<潘氏八世诗集>简介》,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贵州省金沙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金沙文史资料选,第3辑,1987年12月,第9页。
2 潘元炜校录:《潘氏八世诗集》,手抄本,第56页。
3 (清)唐树义等编;关贤柱点校:《黔诗纪略》,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 1993年9月,第469—501页。
4 宋子宽:《<潘氏八世诗集>简介》,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贵州省金沙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金沙文史资料选,第3辑,1987年12月,第2页。
1 潘元炜校录:《潘氏八世诗集》,手抄本,第37页。
2 同上书,第53页。
3 【清】唐树义等编;关贤柱点校:《黔诗纪略》,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9月,第476页。
4 同上书,第475页。
5 贵阳市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校注:《道光贵阳府志校注》,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5年7月,第1299页。
1 《诗经·大雅·抑》。
2 【清】唐树义等编;关贤柱点校:《黔詩纪略》,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9月,第482页。
3 参看张亚新:《潘润民诗歌浅析》,[J],贵州文史丛刊,1982年,(第1期),第137页。
1 谢上选,字文若,号鹤岑,新贵(今贵阳)人。万历三十七年(1609)中举,四十七年(1619)中进士。担任过吏部郎中、广东参议等职。书画兼擅,其画至今未见,《黔诗纪略》载其诗《杨龙友<山水移集>题辞》一首。
1 按:此诗省图手抄本《潘氏八世诗集》不载。此见【清】唐树义等编;关贤柱点校:《黔诗纪略》,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9月,第491页。
2 潘元炜校录:《潘氏八世诗集》,手抄本,第38-39页。
3 【清】唐树义等编;关贤柱点校:《黔诗纪略》,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9月,第474页。
4 【清】唐树义等编;关贤柱点校:《黔诗纪略》,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9月,第474页。
1 高民,试论潘德征的《玉树亭集》.[J].贵州文史丛刊,1987,(第4期),第63页。
2 谭德兴:《近代贵州的儒学与文化》,贵阳:贵州大学出版社,2009年9月,第53页。
3 同上书,第69页。
4 同上书。
5 潘元炜校录:《潘氏八世诗集》,手抄本,第10页。
6 潘元炜校录:《潘氏八世诗集》,手抄本,第13页。
1《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毛诗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12月,第16—18页。
2 谭德兴:《近代贵州的儒学与文化》,贵阳:贵州大学出版社,2009年9月,第57页。
3 贵阳市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校注:《道光贵阳府志校注》,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5年7月,第1299页。
1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第33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