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伟
已经开了春,刘爷爷穿着棉袄棉裤却越坐越冷。他颤巍巍挪到床上,费了老大工夫才把被子从脚头一直盖到下巴,累得闭眼喘了好一会儿。但总有股风朝脸上吹,他一睁眼吓一跳,一只蚊子就在他鼻尖上飞。刘爷爷叫起来:“妈妈!妈妈!”护工老吴半天才露面,等问明情况,哪还有蚊子的影子?事情本该就这样结束的,不料那只蚊子像是会记仇,从此专等刘爷爷叫“妈妈吃饭”或“妈妈睡觉”时出来叮他,非让他改口叫“妈妈蚊子”不可。
刘爷爷今年93岁,遇事喊妈已有十好几年了。他退休前是省委机关食堂大厨,一辈子颠锅抡勺练就了一副好身板,七十几岁时还帮人操办家宴。某次寿宴很成功,主人家轮番到厨房敬酒,散席后还送他回家。到了楼下刘爷爷非说自己能上楼,抢着跟人家握了手,谁知就在摸黑上楼时跌一跤,并没伤筋动骨,却从此喊妈。医生说是语言失控,没法治。那以后他在每个子女家都住了几年,把他们的孝心逐一耗尽,三年前被送来这儿。好在他退休工资高,住得起单间,再说整个养老院也没剩下多少听力,喊几声妈不成问题。
这突然冒出来的“妈妈蚊子”并没引起特别注意。高龄老人一天一个样,这里的人都习惯了。养老院就是个等死的场所,没人说但谁都明白。走路的步子越来越小,生命的步子却越来越大,到了最后那一截,不想走也停不下来。
年轻些人的感觉可能不太一样,拿院长贾慧来说——她才40多岁,第一次听到“妈妈蚊子”就扑哧笑了。她立刻掩了嘴,但那是由于身份的原因,而且她那会儿在考虑问题。一个单间和十多张床位空了一冬,看着都心疼。她想打广告,打了个咨询电话就被缠上了。广告公司说第二天报纸版面正好有空缺,能便宜两百块钱,机会难得。贾慧把空房间、空床位看了又看,还是有点犹豫。天这么冷,打广告能有用吗?广告公司电话打个不停,下午还来了个年轻的业务经理,口口声声叫阿姨,到底让她开了支票。
没想到广告效果还真不错,一连三天养老院人来人往,过年都没这么热闹。“社会的养老需求在增长”,贾慧一遍遍重复这句话,脸上的笑也越来越灿烂——全院只剩四张床位了!最让她开心的是那个订单间的黄奶奶,一下子付了三个月的钱,像是怕被人抢走似的。住单间的她不是头一个,这么急着付款的还真没见过。
黄奶奶的入住也与众不同。她儿子开车送她来,后面居然跟了辆搬家公司的车。天呐,她有那么多东西!她儿子指挥东西的摆放,但黄奶奶偏要有自己的主意,两人争来争去,把搬家工人折腾得够呛。贾慧去打圆场,也不敢提建议,只帮着收拾。临开饭时她关照黄奶奶好好休息,下午她再过来。老人们都傻了眼,院长怎么变了个人?
下午贾慧介绍几位“有档次”的老太给黄奶奶。听说都是住单间的,黄奶奶立刻数落起合住的不好来。原来她已住过三家养老院,都是与人合住的,而那些人居然没一个正常!其实就是睡觉打呼、吃飯吧唧嘴、反应迟钝、说话大声之类的小事,但她激动得脸都红了。贾慧起初还跟着笑,猛然意识到黄奶奶与刘爷爷只隔了一间!
她躲进办公室,那一下午再没出来过。她得准备好一些回答,等黄奶奶找上门来时应对,可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一句来,倒是被门外的脚步声吓了好几回。直到食堂开饭,什么事都没发生。回家后她整晚都在朝手机看,到了九点多忍不住打电话去问,还是没事,但她那一夜就是睡不踏实。黄奶奶住不长是肯定的,但她不会就那么一走了之,贾慧说不出理由但相信自己的直觉。养老院可经不住大吵大闹,尤其是院方和入住老人吵。没有哪个老人是自愿住进来的,他们大多有房,一不舒心就要走,大部分子女都会来接一大不了过些日子再送到另一家养老院去,而这家养老院的损失就很难挽回,这绝不是一个黄奶奶的问题!贾慧不敢贪睡,早早爬起来准备去那边守着,可一站起来头就晕得厉害,心脏也感觉很不对劲。她又打了个电话,确认没事后就上社区医院挂急诊去了。
说来也怪,刘爷爷这一天一夜硬是没叫,不过也可能他叫过,只因为房门关着而没人听到。反正黄奶奶睡了长久以来最踏实的一觉,走出房间时她神清气爽,比头天更显利索。有几位老太正遛弯,招呼她一起走。她说她得先做操,然后就站在廊下开始了甩手、抬腿、弯腰。阳光从墙头上倾泻下来,把她的一举一动照得光彩夺目。这里的人见惯了弯腰驼背、走路拖脚,冷不丁冒出这样的景象,连护工都勾着脖子看。就在一片寂静中刘爷爷那屋传出一声“妈妈吃饭”,黄奶奶先是一愣,随之而来的是“妈妈蚊子”,口齿清楚而响亮,大家都听到了。有人笑到一半赶紧打住,黄奶奶脸已铁青。
贾慧认识社区医院的陈医生。早几年她儿子生病,陈医生看了几次就好了,贾慧送了礼还送了锦旗。但这会儿陈医生没在急诊室,贾慧盯着问了几句,那个年轻医生就有点不耐烦了。量血压、抽血化验、做心电图,他让她进进出出好几趟,然后说—切正常。贾慧愣住了,因为他老是朝门外看,根本没有给她开药的意思。这太反常了!贾慧认为这是急于下班的缘故,但她牵挂着养老院,不能跟他理论。走出医院时,她感觉比来之前还糟。
更糟的是她还没进养老院大门就看到了黄奶奶——她就站在办公室门外,眼睛不依不饶地瞪着这边。贾慧只觉得心在嗓眼里跳,耳鸣盖过了一切声音。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黄奶奶你找我?来,屋里坐。”声音很远,像是别人在说话。
“坐什么坐?!”
那简直就是一声炸雷,贾慧还没站稳,黄奶奶连珠炮似的跟着就来了。“你笑里藏刀!存心让我上当!这么大的问题你也敢隐瞒?要出人命的啊你晓得?真是要钱不要命喽!我不进去!我跟你还没到有话要关起门来说的那一步!有什么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全院能走动的老人都围了过来,黄奶奶把看房、交钱的过程说给他们听,不时扭头问贾慧:“我说的是不是事实?我没说错吧?”贾慧头晕脑胀地想:这老太的记忆力比我的好多了。
黄奶奶跟大家说了半天,忽然转过来问贾慧:“问题都摆在这儿了,你说怎么解决?给我换哪间?”
贾慧一愣,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单间就这一间,现在连一间空房间也没有。”endprint
黄奶奶又叫起来:“你广告怎么打的,啊?‘单间、双人间任选,满足不同需求,统共只有一间,怎么任选?这不是骗人嘛?我看干脆把这儿改名叫骗老院算了!”
贾慧喘得厉害,但没吱声。她记得说过只剩一间单间的,而且就在黄奶奶的房间里,这个她绝不会记错。
“嗳,你说现在到底怎么办?”
贾慧憋了一会儿,又把前头说的话重复一遍。
“那我走!”黄奶奶大声宣布,“我就是死在马路边也不受这个罪!”
“那我马上让会计去取钱,”贾慧也提高了嗓门,“全退,从昨天到今天的吃住免费!”总算熬出头了,她深呼吸了好几口。
黄奶奶朝贾慧哼一声,掏出手机转身就走。那些老人见她如此来去自由,都眼巴巴跟在她后面,可黄奶奶没说几句又对电话吼起来,听上去她儿子并不赞同她的做法。她的電话一直打到房间里,那以后又说些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吵完架贾慧松了口气。想到昨晚的那些预感,她只能摇头。没想到这老太这么会闹,她是得走,她要是留下,整个养老院过不了多久就得散架!谢天谢地,是她主动提出的!开饭时贾慧专门派护工去请黄奶奶吃饭,捎去话说—顿饭不算什么,不用计较。黄奶奶早饭就没吃,到这会儿也不硬撑,回话说钱照算,她绝不占任何人的便宜。
但黄奶奶的儿子下午没来,第二天也没来,老人们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贾慧却傻眼了。架吵得惊天动地,她都忍着了,可那老太不能吵过了又不走呀!
院子里忽然变得静悄悄的,黄奶奶不但门窗紧闭,还拉上厚厚的窗帘。她只有开饭时才露面,而且不在食堂吃,拿自己的碗打了饭菜就走,谁都不理睬。刘爷爷也像是存心添乱,那两天憋足了劲叫,“妈妈吃饭、妈妈睡觉、妈妈喝水、妈妈蚊子!”这些对老人们的影响可想而知,两天下来养老院已是满目晚景凄凉。
贾慧真急了,黄奶奶走不走或什么时候走她都不能问,而刘爷爷的每一声喊叫都剌在她的太阳穴上。现在她唯一能做的是叫老吴去消灭那只蚊子,因为她觉得“妈妈吃饭、妈妈睡觉”还可以用老年痴呆来解释,而“妈妈蚊子”不管怎么解释都站不住脚。“蚊子打死没?”她见到老吴就问,每天不下四五遍。
老吴并不老,人高马大的,似乎不该干服侍老人的活。他进城原本是想干建筑的,他家乡这二三十年里只出两样东西——搞建筑的公司和搞建筑的人。人家国外工程都干过几个了,他却因父亲病卧在床没离开过家。父亲咽气后,他赶紧进城,有个工地上至领导下到厨师都跟他同村。哪晓得他有恐高症,上了脚手架不但自己站不直,还害得别人跟着一起抖。同乡们只好劝他先找个活干着,等以后建矮房子时再叫上他。当时那栋大楼已盖了大半,所以他找工作首先看是否包吃包住,工资待遇倒是其次。来这儿上班很简单,他跟贾慧互相摆了条件,15分钟后他就在老人屋里打扫卫生了。不几天他知道了自己比其他护工多服侍两个老人,也没认真计较,以为同乡随时会来叫他。眼下他的同乡已到了广东,这回是建48层的大楼,他仍然在这里,比别的护工多照料两个老人。
具体说老吴要照料九个老头,除刘爷爷与隔壁的两个外,其他房间都不挨着。打开水、拖地、擦房间、送饭、收碗筷、洗衣服、收衣服、用轮椅推老人在院子里转……这边干完那边又得开始。他从两年前开始抱怨:“一进城就到这儿上班,到现在我连市中心在哪都不晓得!”贾慧当然不客气:“嗳?是你自己找上门来要这份工作的,抱怨什么?”老吴一来舍不得自己花钱租房找工作,二来清楚回家种地的收入,所以一直不敢跟院长叫板。不过他也有自己的发泄途径:干完一圈就抽支烟,找个僻静的地方边抽边骂。他最恨烟没抽完就有人叫他,听到了也不应。可院子只有那么大,贾慧听不到他回应就扯开了嗓门:“老吴!老一吴!”老吴再嘬两口,不紧不慢出来,贾慧已火冒三丈,边骂边催。老吴干得最多,挨骂也最多,一路嘀咕着去了:“嫌我?炒了我呗!啰嗦什么?”
黄奶奶闹过之后,贾慧只知道催老吴打蚊子,那些事却一样没减。老吴也的确做了些配合,如在打扫刘爷爷房间刚顺带搜寻一番,从门口经过时留心一下刘爷爷叫没叫“妈妈蚊子”,但他的事实在太多,又改不掉抽烟的习惯,而抽烟必定挨骂,挨了骂又是一阵忙,打蚊子的事就这样一拖再拖。有两次他已烫脚了才想起蚊子还没消灭,犹豫半天,猛地蹬上鞋,抓张报纸出了屋。“妈的,老子非死在他前头不可!”刘爷爷每次都被他的架势吓得瞪大了眼。老吴就让房门敞着,举着卷起的报纸四下张望,随时要拍下去的样子。他相信只要被他看到一眼,蚊子必死无疑。偏偏那只蚊子从来不与他照面,最后他只好张开报纸四面八方乱扇一气。“你看清了,没蚊子吧?”只要刘爷爷“唔”一声,老吴抬腿就走。但洗脚水已凉透,而他只有一个暖瓶,剩下的那点水根本不够再烫一次的。他憋了两回,再听到刘爷爷叫“妈妈蚊子”就忍不住了,冲进屋对刘爷爷吼:“瞎叫什么你?蚊子在哪?你指给我看!”不巧贾慧正在附近,赶过来骂:“你自己没用!多少天了连个蚊子都对付不了,还对老人吼?”
老吴急得跺脚:“根本没蚊子!他就是瞎叫的!”
“没有蚊子他叫蚊子干吗?他怎么不叫苍蝇、蟑螂?”
老吴眼珠一转,“那他妈早没了,他还不是成天叫妈……”
“胡扯!”贾慧大喝一声,老吴才住了嘴。刘爷爷看出院长是向着他的,委屈地说:“妈妈蚊子。”贾慧正在气头上,粗粗找一遍的确没发现蚊子,但老吴脖子拧着的样子让她忍无可忍。办养老院她不但投入了所有积蓄.还欠下了一屁股债,几年心血投进去,现在刚看到点转机,老吴却在这节骨眼上添乱!当初自己怎么会录用这么一个下三滥?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她忽然想起有^对她说过的话一“你要是想炒哪个的鱿鱼,千万别事先让他知道。”
老吴觉出贾慧不一样的目光,盯着她的嘴等下文。
“到底有没有蚊子呀?”
谁都没料到黄奶奶会在这个时候冒出来,而且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院长愣得竟没接茬。
其实黄奶奶是早想出来了。吵架后的头几天,儿子推说忙不露面,她憋在房间里如坐针毡。那天儿子突然来了,说刚去看过一家养老院,还不如这儿好。她说好不好该由我去看了再决定,儿子就朝她吼起来。儿子嫌她烦了,就像两年前住他家时一样。到这会儿黄奶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那两天她甚至动过死的念头,可她一直关门闭户的,这么大的事竟没人觉察到。后来她是自己转过弯来的,走不了就不走吧,其实这家养老院除那老头喊妈之外,其余各方面都还说得过去。但她那天把话说得太狠,这几天她一直在找台阶下。endprint
“你天天喊‘蚊子、蚊子,到底有没有蚊子?”她直接问刘爷爷。
刘爷爷腼腆地叫声“妈妈”。
“我才不是你妈哩,你妈早死了!”
院长赶紧呵呵一笑。黄奶奶看到了转机,立刻来了劲:“这么大的人了,还成天喊妈,丢不丢人啊?我估计你妈早投胎了,又生了个儿子,现在正读大学!”
这会他们是真笑了,因为刘爷爷既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实在让人憋不住。院长多少怀了点歉疚,就此嘘寒问瑗,黄奶奶的回答带着股热乎劲,像是根本没有吵架那回事。院长直到离开时还在云里雾里,回家把自己疑惑说给丈夫听。丈夫说那一定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对她你得留个心。贾慧到晚还在想,一个住养老院的老太能见过多大的世面?
黄奶奶又开始做操了,这回比上次更轰动。最绝的是刘爷爷喊妈时,她动作不停却能接茬,“你妈不在这里,她投胎在北方农村了”或“你到底喊哪个?你妈是个蚊子呀?”老人们一个个笑豁了嘴。贾慧一来就觉出了养老院的变化,暗暗吃惊。气温一夜间升了十度,黄奶奶的复出正在节骨眼上!
黄奶奶真像块磁铁,只要她往院子里一坐,不一会就围上来一圈,谈天说地好不热闹。没几天就有三个老太合起来跟一个老头吵,说他企图靠近黄奶奶。那老头从此只好在远处不停地兜圈,很失落的样子。
原来黄奶奶家是公私合营前百货公司的股东!原来她从小就吹电风扇,美国产的,用110伏电!原来她上中学时曾经登台演唱《秋水伊人》,还获了奖!她说的那些事老人们要么没经历过要么早忘了,黄奶奶绘声绘色地把他们带回到过去,于是各种陈年旧事纷至沓来。说得热闹时,贾慧也加入进来,顺着话题扯开去,直到快开饭了才匆匆收拾了往家赶。
其实这些天贾慧的心一直悬着。局面似乎对管理有利,但那是黄奶奶的能耐。只要蚊子没消灭,那老太的凝聚力就是隐患。老吴这几天明显松了下来,老人们说话时他竟插嘴说自己小时侯的事,还歪着站,简直像是在度假!贾慧碍着老人们的面子不好骂,反正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但眼下招工旺季已过,中介公司的登记本都是空的,想赶他走也不那么容易。随着气温升高,刘爷爷的“妈妈蚊子”叫得更勤了,贾慧心里着急,她加入闲聊是为了转移老人们的注意力。她仍然每天催老吴去打蚊子,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也犯了嘀咕:“到底有没有蚊子呢?”
黄奶奶耳不聋眼不花,刘爷爷的叫喊、院长的小心、老吴的行动都在她的观察之中。表面上她谈笑风生,心里却有和贾慧一样的疑问。“如果没有蚊子,那老头为什么叫蚊子?要是有,老吴怎么一次都没见到过?”吸取上次的教训,她想把问题弄清楚再说。
黄奶奶与刘爷爷当中住着两个老头,一个聋子一个痴呆。那屋电视机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却没声,是全院最安静的房间。聋子的女儿经常来,带些吃的,跟父亲热烈地比划一阵,引得聋子“嗷嗷”地笑。聋子早先住女儿家,女儿把他伺候得不错,女婿却容不下他,夫妻俩为此差点离婚。聋子是个知道深浅的人,自己找来了这儿。女儿不过意,尽量多来陪他。她的孝顺有目共睹,老人们都叫她“乖乖女”。她有时也跟黄奶奶聊天,内容自然涉及刘爷爷。黄奶奶道出了自己的疑惑,不料聋子的女儿早把这个问题想透了。“蚊子肯定有!你注意到没?他在屋外光叫‘妈,在屋里才叫‘妈妈蚊子,这说明什么呢?说明真的有蚊子!哎哟你不能指望老吴!他哪是做事的人呀?我就不把我爸的衣服、被子给他洗,洗了比不洗还脏!我爸听不到,有些事我就不好说了,可眼看夜里就得开窗睡觉了,蚊子的问题再不解决,除了我爸跟这个痴呆老头,还有哪个能睡着?”
黄奶奶当夜就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又去办公室门口等着,把贾慧吓了一跳。不过这回黄奶奶没吵,而是把聋子女儿的分析复述了好几遍。贾慧尝到她的另一种厉害。
黄奶奶一走,贾慧就把老吴叫来:“一个蚊子快一个月了还没打死,你自己说你有没有责任心?”
“嗳,院长,你自己也查过,有没有蚊子你跟我一样清楚,我总不能从外头逮个蚊子放到他屋里再把它打死吧?”
“狡辩!我问你,刘爷爷在哪里叫‘妈妈蚊子?”
“屋里。”
“他在外面的时候叫过吗?”
老吴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他在外头基本不叫。我推他兜风、搬椅子让他晒太阳,他还有什么可叫的?我这辈子都享不到那样的福!”
“老吴你太能胡搅蛮缠了!他在外头喊妈我都听到过,可他在外头从来没喊过‘妈妈蚊子!事实摆在面前你还争?”
老吴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贾慧立刻也叹一声,比他叹得更响,然后一字一句道:“你必须在明天晚饭前把蚊子打死,而且要让他本人和其他老人都看到死蚊子。听到没?”
老吴嘴巴鼓几下,贾慧以为他还想强调客观,又抢在前头说:“这点事还谈不上工作能力,只是个责任心问题!你说除了我这里,还有什么地方能容忍你这种工作态度?”
“你从来看我不顺眼,”老吴终于开口,“那你把我開了算了,今天正好31号,也好算账。”
“什么?!”
“我想通了。”
“老吴,这话可是你说的!你从这个大门出去,还有哪个单位要你?回家种田,一年苦到头还不一定有在这里一个月挣的多!”
“可是不受气。”
“老吴,你考虑清楚再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开玩笑的!”
“我没开玩笑。我就是累死了也不落好,看透了。”
“好,你别变卦!”
“明早拿钱走人,我不变卦。”
贾慧真的傻眼了,半天才说:“那我把话说在前头,今天你该干的事一样都不能少!”
“我哪天少干过一样?”
贾慧瞪着他直到他离开,再没说一句话。早就该炒掉的人竟占了先,而且在这节骨眼上!
绝不能让他得逞!无非就是多花两个钱的事。她跨上电动自行车时说:“哼,你在我眼里还不如一只蚊子!”,像是老吴能听到一样。endprint
那天天气很好,老人们睡完午觉都到院子里晒太阳,黄奶奶身边照例聚了一群人。说到兴头上,有人去叫院长,这才从看门人老徐那里听说了老吴要走的事。院长骂老吴大家见多了,都以为是院长炒了老吴。尽管老人们平日里对老吴没好印象,但这会儿看他忙里忙外的,又生出些同情。
刘爷爷当时也在院子里。他习惯于在嘈杂声中打盹,忽然静下来他就醒了。“妈妈!”
“醒来就叫妈,”黄奶奶说,“你怎么不先叫蚊子?”
哄笑声中,刘爷爷瞪着浑浊的眼睛不知所措。黄奶奶又大声说:“你都叫出事来了,还叫!你说你房间里到底有没有蚊子呀?”
“黑蚊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刘爷爷在这住了几年,除了叫妈,大家都没听过他正常说话。但他这会儿看上去很清醒,黄奶奶回过神来,“黑蚊子?你见过?”
“黑蚊子,大。”
聋子女儿的分析一点没错!黄奶奶想把这一新发现向院长反映,但院长那天再没露面。
贾慧跑了大半天,附近几个区的劳动服务中心都去了,路边的中介公司也一家没落。愿意做家政服务的中年妇女倒是有,但贾慧要的是服侍九个老头的男人。她按比老吴的工资高两百报了价,竟没一家中介公司愿意给她登记。半道上电瓶车又没电了,她蹬得筋疲力尽,天黑透了才到家,既不吃也不洗就朝床上一倒。完了,要出大事了!
她真想不通,老吴、刘老头和黄老太怎么会在她这里碰头?少了其中任何一个事情都不至于到这地步!丈夫进来不关痛痒问几句,非但不给她支招,还说今后要对员工厚道些。她越琢磨越不是味,出来跟他理论:“我怎么不厚道了?那样的窝囊废我一直容忍到现在!”丈夫知道她开了头就没完,推说明天有事进屋睡了,睡到半夜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贾慧还在厅里坐着,桌上的饭菜一口没动,已被空调吹得半干。“哎呀至于这样吗?”丈夫说,“先把他留住不就得了?过几天自然能找到人!”
“你说得轻巧,我跟他把话都说死了!”
丈夫问几句就发现了问题,“上午提出辞职,马上就要走?哪有那样的事?起码得提前一个月打招呼吧?”
贾慧一愣。对呀,哪有说走就走的?
但她从来没跟护工签过合同——他们都想签的,老吴就找她说过几次。贾慧在半夜三更意识到养老院的管理其实一团糟。
丈夫催她休息。她说:“可我怎么跟他说呢?”
“说什么说?把他工钱扣住就行,我不信他没有一点把柄抓在你手里。”
“蚊子!”她脱口而出。
那一夜老吴也没睡好,几年来遭受的不公每一件都变成了奇耻大辱,在半夜时分令他咬牙切齿,他怎么都想不通自己为何忍到了今天。他只迷糊了一小会,天刚亮又赶紧爬起来收拾东西。那几乎没用时间,属于他的东西只有大半蛇皮袋。等他把蛇皮袋放到门口,其他护工才开始打扫。
“收拾好了?”有人问一声,不等回答匆匆而去。更多的则把头扭开,因为平时就跟他不大对付。老吴也不在乎,点上根烟,趁这工夫考虑一下今后的生计,但这烟不如平日躲起来抽得香,抽第二根时还有点恶心,更要命的是他想不出一个既适合自己又能大把挣钱的营生。护工们仍在门外往来,他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每次都觉得他们躲闪的目光中带着冷笑。“妈的,我起得太早了!”
打扫完,护工们都去吃饭了。他们肯定在议论他,他知道他们会怎么说,都是些溜须拍马的小人,可是一想到他们嚼大头菜的声音,他就感觉很饿。按理说从昨晚收工起他就跟养老院断了,再吃这儿的饭有点说不过去,可院长一般都要9点多才到,怎么办?是门口的蛇皮袋帮他下了决心,“老子干了三年就只有这点东西,多吃她一顿是应该的!”刚要起身就听见送饭小推车由远而近,他们已经吃完了!老吴赶紧掩上门,但空着肚子听打饭的声音简直不是人受的罪。这时他想到了那九个老头,“谁给他们端到面前?要是没人端,院长肯定朝我身上赖,钱还在她手里呢!”
他不能在他们面前露怯,只好趴在门缝上看,第一次发觉从送饭到收碗要那么长时间。终于院子里见不到护工了,他赶紧去查看。“你吃了没?你吃了没?”他们都瞪着他,也不回答,看样子是吃过了。刘爷爷正朝床上挪,老吴就没问。正要走开时,他浑身一颤:蚊子!
那的确是只大黑蚊子,但刘爷爷一屋都是深色的东西,它一晃就不见了。老吴冲进去四下寻找,后来才注意到张着嘴的刘爷爷。“这事不该我管了呀!”他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看了老头一眼,什么都没说。
痴呆老头还没吃完,聋子指着碗让他集中注意力。见到老吴,聋子连忙招手。老吴最看不惯他和他女儿,没好气道:“叫我干活你给钱?”聋子追到门口“啊啊”地叫,走廊上的几位老人一看是老吴,惊恐的神情简直吓人。老吴闪身进了自己的房间,过了好—会儿才点上根烟。“妈的,早饭吃不成了!”
十点来钟贾慧露面时,老吴肚子里已响成了片。“院长,我等你到现在,早饭也没吃!”他说,把蛇皮袋朝办公室当间一扔。
“怎么了?你連早饭都没吃?”
老吴一愣,贾慧的表情显然是装出来的。“我等你结账走人呀!”
“结什么账?”
“嗳,我上月的工资,昨天不是说好的吗?”
“你违反劳动纪律,交给你的任务不能完成,还说走就走,你说我能跟你结账吗?”
“啥?你想赖账?”老吴吼起来,“我一个月白干了?没门!我告你上法院!你现在跟我去,你敢不敢?”
贾慧却很冷静:“你这会儿去打官司也拿不到钱,法院会判我白付钱给一个工作没完成的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你的钱我会给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保证一分不少,但要到你干的活值那个钱的时候!”老吴哪听得进去?捶胸顿足地喊,不一会嗓子就哑了。后来他才注意到门外看热闹的都绷着笑,看来自己没占上风。这时几个护工上来拉他,老吴净扎几下,半推半就回到房间,老徐随即送来了蛇皮袋。老吴立刻铺床,打算像他老婆闹别扭时那样躺倒,但他们提醒他已经到开饭时间了。endprint
饭桌上,几个护工轮番开导老吴。他也不答话,一气吃了三大碗。放下碗时他已拿定主意:打死那只蚊子立刻找那个女人算账!
刚吵过架总是特别静,黄奶奶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还在琢磨吵架的事。她是这么认为的:老吴肯定有过失,但院长的做法也欠妥。人家是干了工作的,你扣个一两百,最多三百吧,也说得过去,用一个月的工钱抵一只蚊子就过分了。
正想着,就听到走廊上有窸窣声。黄奶奶的床就在窗下,她撩起窗帘一角,吓得差点没叫出来:老吴!他勾着头朝刘老头屋里看!上午吵得那么厉害就是因为刘老头,老吴现在要干吗?黄奶奶忽然捂住嘴,千万不能出声——养老院规定了睡觉不锁门,他要是听到……她想穿衣起来,手却抖得伸不进袖筒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喊老吴,黄奶奶立刻反锁了门,扶着床头喘了好—会儿。终于等到午休结束,她赶紧去老位子坐着,身边围了人的感觉踏实多了。她没心思跟他们评说吵架的事,只顾跟踪老吴的行动。老吴绷着脸干活,眼睛却总瞄着刘老头的房间,得空就去门口站着,还伸长脖子朝里打量。黄奶奶忽然转过弯来:他是在等蚊子!
就是说他明明知道那屋有蚊子还一直拖到现在,害得我提心吊胆了整个中午,太可气了。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该!黄奶奶也理解了院长:用工资逼老吴打死那只蚊子。关键时候还得认钱。
老吴走开时,黄奶奶要大家加强对老吴的监督,因为他现在急着要走,如果那只蚊子老不出现,他很可能会采取欺骗手段,结果是我们还在听那老头叫“妈妈蚊子”他却早没影了!
“对呀、对呀!就是、就是!”,他们全都压低了嗓门,并商定暗中监视,别让他察觉。
吵架之后贾慧一直果在办公室里。老徐有眼力见儿,不用吩咐就跑去打探,回来把老吴的一举一动向她报告。其实听说老吴吃了饭,贾慧就放了心,真在气头上的人怎么能吃下三大碗?他先前的暴跳如雷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至于老吴老在刘爷爷门口转,她也不觉得意外。明摆着他这会最想做的事就是打死那只蚊子,但打蚊子肯定影响正常工作,那又是把柄。再说那蚊子快一个月了都没照面,找到它肯定要费点工夫,而老吴会在这期间抽烟、偷懒、丢三落四……就是说吵一架把主动权完全吵回来了。想明白后,贾慧开始犯困,毕竟昨夜没休息好。老徐仍然一会儿来报告一趟,贾慧不好阻止他,硬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回家。推出电瓶车时她没说一个字,因为老徐的神情差点让她笑出来。
老吴不知道贾慧走了,还费尽心机让自己看上去很忙。他把聋子和痴呆老头弄去太阳地儿坐着,一切就绪,只等刘老头开叫。刘爷爷当然也想出去,眼巴巴等一会儿,终于叫开了:“妈妈,太阳!”老吴赶紧把房门掩上大半,就守在门外等他改口。刘爷爷不见老吴来,越叫越响,“妈妈太阳!妈妈太阳!妈妈太阳!”老吴在门外急出了汗,这到底是蚊子有了灵陛还是老头看穿了自己的把戏?
后来起了风,天一下子暗了。北方正闹沙尘暴,老人们纷纷起身回屋。老吴还守在刘爷爷门外,大概是太专注了,黄奶奶走到跟前他才发现,赶紧扭头看别处。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令黄奶奶很有成就感。
刘爷爷大概是被突然暗下来的天色弄糊涂了,好一阵没出声。这可苦了老吴,继续等吧,旁边的房门都开着,站在这儿自己都觉得碍眼;不等吧,半天工夫就白费了。这会儿他对蚊子的恨已超过了对院长的恨,它耍了他近一个月!
护工总是先吃饭,那会儿刚过四点半。老吴没一点胃口,端起碗却感到腿肚酸胀。看到蚊子、跟院长吵架似乎不是今天的事,而像是发生在很久以前,他从那时起忍受到现在。他把碗重重一搁,那些护工立刻埋头扒饭,没人看他一眼。这也令他气恼,这鬼地方真他妈不能呆了!
天又暗下去一截,有些房间已亮了灯。老吴停下,是刘老头在叫“妈妈吃饭”?没错,那声音在风中仍很清晰。他立刻加快了脚步—一刘老头总是在叫“妈妈吃饭”之后叫“妈妈蚊子”的!果然他还没到门口老头已经改口,老吴头皮都紧了,三步并两步冲进去,蚊子就在老头脸上!他觑准了一掌扇过去。“打死了!我打死了蚊子!”
他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是刘老头!他的嘴在哆嗦,“呜呜”声卡在喉咙里!
“刘爷爷、刘爷爷!”
“妈——!”刘爷爷终于叫出了声,老吴刚想松口气,他却接连不断地叫起来,“妈妈他打我!妈妈他打我!妈妈!妈妈!他打我!妈妈……”
“刘爷爷你看,是蚊子!我是打蚊子!蚊子打死了!”
但刘爷爷的眼睛在朝上翻,“妈妈、妈妈、妈妈……”
老吴觉得身后有人,原来是黄奶奶。他赶紧伸手给她看,“我是打蚊子的!”
黄奶奶却瞪着刘爷爷,忽然转身跑出去大叫:“不好啦!要出人命啦!”不一會儿正等着开饭的老人都躲进房间,关门落锁。
老吴僵在了那里。“妈妈、妈妈、妈妈……”刘爷爷停不下来,声音却渐渐轻下去。
那晚好几位老人没去食堂吃饭,护工来叫,他们就是不开门,其中包括黄奶奶。有人给院长打了电话,但贾慧等丈夫到家了才跟他一起来。他们赶到时,刘爷爷已经咽了气。他的脸在灯下十分刺眼——一个清晰的大蚊子,像画出来的一样,当中有一坨紫色的血。
老吴没露面,他那屋也没亮灯。贾慧要报案,被她丈夫拦住。他说该先通知家属,等家属来了让他们做决定,可以省去很多麻烦。贾慧就给刘爷爷的子女打电话,可他大儿子在外地带孙子,大女儿生病卧床,小女儿说她一人过来害怕,而这会儿也找不到人陪她—起来。她说反正过几天有告别仪式,今天就麻烦养老院叫殡仪馆把遗体拉走。贾慧很生气,她丈夫却说这是最有利于养老院的处理办法。殡仪馆的车子九点多钟才到。遗体拉走后,贾慧还想去跟老吴把话说清楚,被她丈夫拦住。“你想激怒他还是怎么着?别把问题扩大呀!”
第二天早上贾慧的丈夫又跟她一起来,老徐立刻报告说老吴失踪了,连蛇皮袋都没拿。贾慧的丈夫松了口气,说这样最好,他不找你你也不找他,用不了多久事情就过去了。他吩咐食堂每顿加个菜,连加三大。
三天后刘爷爷的两个女儿来结账,贾慧都认不出她们来了。刘爷爷的遗物她们一件不要,让养老院处理。
第四天黄奶奶的儿子带搬家公司来把他妈接走,去了他刚看过的一家养老院。黄奶奶在这里住了整整一个月,结账一点不麻烦。
蚊子事件造成的影响还是很明显的,10天之内走了十几位老人,弄得贾慧一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就心惊肉跳。又过了十多天,院子里才又有老人扎堆聊天。当然,他们都在念叨黄奶奶。后来有几个老太结伴去看她,回来却很失落。她们说黄奶奶现在住的地方条件很一般,而且她是跟人合住的。她们劝她回来,说这边可供挑选的房间多了。黄奶奶却不愿意,她说她一直能听到刘老头在叫“妈妈蚊子”。“黄奶奶老了很多,”她们逢人就说,“一点都看不出是大户人家出身了。”
不料院长一听这话就发作了:“什么大户人家出身?她退休前就是百货公司卖鞋的,一辈子连柜组长都没当过。我都打听清楚了!”
那几个老太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应对。贾慧却忽然想到该再打一次广告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