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国祥
1
小男孩一手举着油灯,一手握成弧状,护卫着一星如豆的灯火,亦步亦趋,小心翼翼,低头行走在夜色里……
“你的文字没问题。”编辑字斟句酌,像是看透了我内心的脆弱,怕伤着我似的。我心跳如鼓,等待着他的下文。前面的,都是铺垫,都是出场的锣鼓。“我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写小说,你还缺乏基本的内功……”终于,刺刀见红了。
他还在说,我听得恍惚。面纱既然撕下,不再闪烁其词。我扭头看窗外,正值四月,窗外春光明媚,满天飞絮,纷纷扬扬,一如雪花弥漫。我眼前却莫名出现这个画面,这是我小时的画面。内心燃起的火苗,像小男孩小心护卫的灯火,“噗”地一下被吹灭了,满天满地的黑暗。
他是国家级一大型文学期刊的资深编辑,如果不是全军组稿会,也许穷其一生我也走不到他面前,倾听他的真知灼见。能有机会听他指点迷津,于我来说千载难逢。他大半生时间浸淫在文字中,我相信,只要看一眼作品,他就可以判定你在这条路上能走多远。
看似在这条路上走了有段时日,但只有我自己知道,三瓜两枣陆续发表的那些作品,没一篇是自己内心真正想要表达的。年过不惑,依然坚持着,只是想发出自己的声音,真正的声音,哪怕微弱。它是我内心燃烧着的不肯熄灭的火苗。
一直以来,文字和梦想,始终隔河相望。我盼望着她们相融。既然机会这样难得,更待何时?我真真诚诚,写出我心灵深处的彷徨和呐喊。这是我啼音初试,我满怀期待,不料却折戟沉沙。种种可能性我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我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还不上道,连修改的必要都没有。于我来说,这不仅仅是一篇作品,更是我的一生。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房间的,心灰暗到了极点,有种天塌地陷的绝望。
回想起来,真是难以置信,小时候家里怎么那么赤贫,那么节俭,连根火柴也舍不得?那时火柴多少钱一盒,不会超过一毛吧?
我不知道还有谁有著和我同样的记忆,做晚饭,只要有一丝微光,母亲是不会轻易点亮油灯,而是直接点燃麦草生火做饭。生怕多浪费一根,划火柴时,她总是将火柴在盒子侧面的磷纸上反复轻轻摩擦,然后才稍用力“哧”地一声划着。时常火柴还剩不少,但涂磷的侧面被磨得光滑,想划着越发困难。每晚实在看不见了,她才把灯盏凑近灶火口,用灶膛的火点着。吃过晚饭,洗完锅,喂完猪,母亲就去烧炕。她也是拿一把麦草,在灶火或油灯上点着,举着走到屋外,塞进炕洞。要睡觉了,我便去和父亲睡觉的屋子,摸黑拿来煤油灯,也是在厨房的灯盏上点着后,又举到我们屋。每次小心翼翼,可那火苗太微弱了,稍微有风,不小就会被吹灭,一股刺鼻的煤油味便冲进鼻孔。
从编辑屋内出来,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小时候护卫灯火的画面再次出现在面前。编辑没有明说,他还是尽力维护着我的尊严,但话里话外,无疑给我的梦想宣判了死刑。我突然觉得人生是如此的漆黑,没有梦想的灯笼,我不知道该把脚步伸向何方。
突然觉得,自己的梦想,就像小时候举在手里的那一星如豆的灯火,小心翼翼,谨慎护卫,走到今天,甚至盼望有一天能靠它驱走阴暗,温暖心灵,却依然未能逃脱熄灭的命运。还要点燃吗?年过不惑,灯油不多了,还有必要吗?
我不知道。漫天的杨花,像一场刺骨的飞雪,铺天盖地落进我的心里,让我在阳光温煦的春日,禁不住浑身发抖。
2
从编辑那里,我顺手牵羊把交给他的作品要了回来,像家长领回毫不争气丢人现眼的孩子。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挫败感和无力感交织在一起,我真想把它撕得纷碎,抛向窗外,看它像扬花一样漫天飞舞,然后归于尘土,一了百了,像气急败坏的父母想狠狠地暴揍一顿孩子,然后把他赶出家门,任其自生自灭,眼不见为净。
然而,不论多么生气多么失望,有几个父母能真正把孩子赶出家门?我同样狠不下心。把稿件抓在手里要撕的那一刹那,停住了,只是狠狠地将其摔在床上。能撕碎稿件,能撕碎心中纠缠了大半生的梦想吗?
泰戈尔说:“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然而,曾经的我,不懂得用歌声回报疼痛,而是用咒骂,甚至想用石头瓦块回击。
梦想的火苗,是在什么时候点燃的?“一朵纸折的灯笼,里面燃起了小小的风暴……”是的,那不是火苗,是一个小小的风暴,带着强烈的复仇意味。
我家祖上,算得上是大户人家,因太爷染上鸦片,家道中落,最后遭人陷害。为筹烟资,太爷参与赌博,输掉房产,全家老小被人赶出,无处落脚。太奶奶气不过,于当夜吊死在对方院门上,惊动当地政府,判回房产,并赠予她“贞节烈女”名号。房产虽然要回来了,好面子的爷爷不好意思再在庄上住下去,一气之下带着自己的妻儿,离开故土,搬到一个叫阴山的小村庄,二三十户人家,羊拉粪蛋似的,稀稀拉拉散落在黄土高坡的皱褶里。
初来乍到,爷爷奶奶生活虽然困苦,但日子并不艰难。他们是弱者,同情弱者是人的天性,他们没少接受村里人的周济。父亲当家理财后,这个家进入鼎盛时期。经过他和母亲的辛勤打拼,建起了全村最漂亮的房舍。父亲这个外姓人,还当了好多年的队长。除了大姐,他们把其余四个子女全部送进了学校。村里人不重视子女教育,把男孩子送进学校的微乎其微,更别说女娃子。哥哥后来还当了兵,转了干,成了一名军官,这也是村里破天荒的事。由于家里干净整洁,来村里的公社领导、驻队干部甚至放影员,都喜欢在我家食宿。所有这一切,都是很有面子很让人眼红的事。然而,从我记事起,父母盛年已过,家境已开始日薄西山。我是父母的晚子。为了再生一个儿子。比父亲小七岁的母亲,生我时已年近四十。
让一个外姓人当队长,不论如何尽心竭力,时间一长,他们便不平衡,心里憋了一口气。好面子的父母,不论内里多么一贫如洗、千疮百孔,表面却始终光鲜。父亲不再担任队长了,公社来了人,却依然喜欢在我们家食宿,这让对我们家原本嫉恨的村干部更是变本加厉。终于有机会了,他们竭尽所能,开始利用手中的权力,发泄多年的积怨,对我家变着法子欺压。endprint
当过队长的父亲,一个军官的父亲,好面子的父亲,不想跟他人一般见识,咬碎牙一忍再忍,让他们越发肆无忌惮。分配劳作任务,数我家的重,但每年的救济,却与我家绝缘。每次分粮,往往从村东头分,轮到我家了,又开始从村西头分,最后给我家的,往往缺斤短两是别人挑剩的。年迈老实的父母,在外忍气吞声,却把风雨带进了家里,常年争吵不停。年幼的我,无力改变什么,只能一次次采用阿Q的精神胜利法,在幻想中惩罚欺软怕硬的村干部。
然后,那个下午来了。那个我一辈子记忆犹新的下午。
那是个深秋的午后,阳光已没了锐气,淡淡地照着起起伏伏的山峦。山顶成片的树林,被开荒种田的村民砍了个精光。一到深秋,枯山瘦水,整个视野里光秃秃的,只有零星的荞麦像一块块血红色的伤疤,散落在黄土高坡上,远远望去像癞子的头……
每次回望,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父母去割荞麦,我蹦蹦跳跳地跟了去,期待着能捉住一只蚂蚱。所谓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可谓手到擒来。然而,这个小小的愿望,刚到地里便破灭了。时值包产到户前夕,开始分户包干,比如这次害蟒麦,先划分给各户,收割完再统一上交生产队。一到地里,父亲发觉划分给我家的远远超出劳力范围,用脚步一丈量,果然如此。他当即暴跳如雷,嚷着要去找队干部讲理,被母亲劝住了。其实,我知道,父亲不过是发发牢骚而已。
嚷了几句后,父亲便蹲在田埂抽闷烟,地里只传来母亲割荞麦的声音,“嚓——嚓——”单调而凄凉。时隔多年,那声音时常会清晰地回荡在我的耳畔。见此情景,我像泄了气的皮球,再没了捉蚂蚱的兴致,也闷声不响地坐在田埂上,望着光秃秃的远山发呆。一老一少,像两块沉默的石头。
我一边望着苍茫的远山,一边在心里想着如何报仇雪恨。我想,上边一定不知道这些人在村里任意妄为横行霸道。想到这儿,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不把他们的所作所为写出来向上反映呢?想到这儿,我以为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激动得浑身战栗,坐都坐不稳,只好趴在地上,死死地抓住野草,把小小的身軀紧紧地贴在田埂上。那一刻,我眼前电光石火,一刹那把一生要走的路照得清晰无比。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田埂上,连越来越重的寒气都未察觉到,一直陶醉在前程远大的梦想中。我想,我们村的问题反映了,解决了,我就去别的村,别的乡,别的县。我越想越激动,生怕别^抢去似的,恨不能立即上路。
梦想的火苗,就这样不期然被点燃了。那个下午,不谙世事的乡村少年,就这样对自己的人生、对这个世界许下承诺。也许,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侠客梦。别人是一箫一剑走江湖,而我是用笔。我幻想着从我们那个小山村出发,走州过县,用一支笔写尽人间疾苦,铲除世间不平。
太阳落山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可父母依然不停地挥着镰刀,一点看不出要收工的意思。我实在等不及了,就对父母说了一声,自己先跑回了家。一到家里,就点亮油灯,迫不及待地拿出纸和笔,在桌前正襟危坐,希望把自己想了一下午的东西写出来。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落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整个下午在我脑海中奔腾不息的东西,一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怎么会这样?我急得站起来,不停地在地上转圈,转着转着,似乎又记起了些什么,冲到桌前,提起笔依旧写不出一个字。几次三番,终于气馁了。父母回到家吃晚饭时,夜已经深了。我一点食欲也没有,吃两口就不想吃了。吃这么少,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问:“怎么不吃了,是不是下午受凉了?”发觉我的额头不烫,母亲便没再说什么。
平时一躺在床上就酣然入睡的我,那晚破天荒失眠了,无可避免地再一次走进了自己的白日梦中。这时,下午所想的一切,又历历在目。
在别的孩子为一粒糖果哭闹的年岁,我的心里却落满了尘世间的忧伤。见过我的人,都说我长相偏老,其实,就在那一年,我已经老了。老的不仅是容颜,还有心灵。从那个下午,我的童年似乎戛然而止,我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不谙世事的少年,开始变得少年老成心忧天下。从这以后,我的眼睛就变得特别亮,哪怕有蛛丝马迹的不平,总能够一目了然。这对一个孩子来说,不是一件能让人开怀的事。
从此以后,这一梦想如同浓浓的大雾,无时无刻不把我裹挟其中。它是那么清晰那么伸手可及,可真正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抓不到。它就像夸父前面那轮硕大的红日,让我无法真正抵近,也无法真正远离,受它的吸引也受它的折磨。我急不可耐,一直试图用最怏的速度最短的路径去抵达、去靠近,可又不知如何去靠近。
一个自不量力的梦想,有时同一个卑劣的念头一样令人难以启齿。平庸如我,却怀揣着这样一个远大的梦想,让我像做了贼似的心里发虚。虽然有人说,梦想终归是梦想,无所谓自不量力无所谓卑劣,可我依然不敢轻易靠近轻易言说。我一个人苦恼着,不敢声张,偶尔泄露一半句,会立即招来父母的斥责:“好好读你的书,这是你一个小孩子家该操心的吗?”姐姐们忍俊不禁的嘲笑声也会随即而来,“哧哧哧”,一个个笑得花枝乱颤叫爹喊娘,笑得我冲上去跟她们拼命,笑得父母出面制止方才罢休。
责骂和嘲笑,并没有让梦想的火苗熄灭,它依然在内心燃烧着,我只是紧紧地护卫着,像黑夜里小心翼翼护卫手中的油灯,提防着突然的风。
3
“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表达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么一句?这句话像唐僧的紧箍咒,让我头疼不已。真的不知所云还是另有指向?看似明明白白却又云里雾里。为什么自己清楚的东西别人不明就里?“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表达什么。”他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只是我格外在乎。
我又从床上拿起稿件,上面有他的修改。我一页一页往下翻,他修改到第三页便止住了,后面一片簇新。三十多页的作品,看三页就能知道要表达什么?这样的否决,是否过于草率?
没有一定的写作能力,想得再怎么天花乱坠也无济于事,意识到这一点,是上了初中之后。
从小,在写作上我就没什么天赋。第一次学写作文,是小学三年级。之前,连篇日记都不曾写过。老师布置的作文是《秋天》。为让我们能写出真正的秋天,老师还把我们带到田野,让我们专门领略了秋天的景致。回校后,班里学习最好的同学在题目下写:“啊,秋天!”我们全都跟着写“啊,秋天!”然后再不知如何下笔。endprint
家徒四壁,父母目不识丁,根本没什么藏书。不要说家里,整个村庄,除了双儿爷爷有本打卦书,也很难找到第二本图书。没有一个会讲故事的外婆,除了自己和姐姐的语文课本,也没有一本可供阅读的书籍,难免面黄肌瘦营养不良。
大概是初二,偶尔看了一本小说,随着主人公跌宕起伏的命运时哭时笑,如痴如醉,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文学巨大的力量。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在日记本这样写道:“文学是人类精神家园的毛毛雨,对人类的灵魂最具渗透力。”从此,我决定为自己的梦想披上文学的外衣,开始有意识锻炼自己的写作能力。初三下学期,正当同学们为中考全力以赴的关键时期,我从同学订阅的一本作文期刊上看到一则广告,某文学讲习所招收函授学员,我如获至宝。然而,六十四元的学费,对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可为了梦想,我以购考试资料之名欺骗母亲。为了我的学习,母亲向来不打折扣,她东挪西借凑了三十四元,出嫁的二姐凑了三十元,然而,好不容易凑齐了这笔钱,却被我打了水漂。
我和同学趁午休跑到五里外的邮局寄钱,不料邮局未开门,正值中考的冲剌阶段,我们没时间再来回跑,同学建议,委托他们村的一个小伙子替我邮寄。这小伙子只比我们大一两岁,顶了父亲的班,在邮局旁的百货商店上班。把学费和汇款地址留给小伙子后,便返回了学校,我便满怀希望地等着。两周过去了,三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音信全无,我便有点担心,同学托人问那小伙,得到的回答是确实寄了,便接着再等,又等了两周,心急如焚,实在等不住了,我独自去找那个小伙子,希望他能在邮局帮我查一查。至此,我也丝毫未对其起疑心。然而,一见到我,他便藏了起来,再不肯出来,我这才恍然,他压根就没有寄。他不出来,我也没时间跟他耗,生性懦弱的我,只能自认倒霉。然而,轻信他人的毛病,至今未改。
就这样,第一次向梦想靠近,还未起步就折戟沉沙。这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一个多月的朝思暮想热血沸腾患得患失,最终化为泡影;还有那笔于我来说近乎巨款的心疼,以及对母亲和二姐深深的愧疚,让我久久无法释怀。好在她们相信我,自始至终没有追问这笔钱的下落。
中考紧跟着呼啸而至,因为这件事极大地影响了我的成绩,原本学习不错的我,未能如愿考取父亲所期盼的中专。
我以为这便是沉重的打击,没想到更沉重的打击紧跟着尾随而至。取经路上,总有九九八十一难等着你,即便坚持到最后,你以为你抵达了,你以为你取到了,可你真的抵达了吗?真的取到真经了吗?也许,梦想就是你无限靠近却永远也到达不了的远方,就像这一刹那间的灯灭。你以为自己近了,即将叩响梦想的大门,孰不知还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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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潦草的否决还是真诚的直言相告?从文章前面的修改看得出来,他是认真的,连每一个错别字都未放过。如果是好稿,没有一个编辑故意错过。当然,被一再错过后来成为经典的作品不计其数,但绝对是认知而绝非故意。
既然尝出是苦的,就没必要硬着头皮全部吃完。我知道,我不过是不甘心,千方百计给自己找借口,不肯承认事实真相罢了。
同样曾是编辑的周晓枫说过:“当机立断才最有效率,我妇人之仁的婉约只会使问题复杂化,没有方向的写作者还在延续错误……”劝诫写作者找到方向,是编辑的良知。由此可见,他是个好编辑,他也试图引导我去找那个方向,只是我再听不进半句。
方向?方向在哪里?
父亲一心想让我考中专。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在家门口当个小学老师,既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又不会离家太远,还可以在农忙时节帮他一把。三尺讲台,怎么能安放下自己那么远大的梦想?我虽考上了高中,父亲还是很遗憾,再三鼓动我去复读,争取考上中专。那年头,中专是农村孩子最热门的学校。没想到就在这年暑假,他走了。
父亲走了,不要说复读,连能否走进校园都成了问题。疼了我一辈子的父亲,临去世前那两年变得非常爱骂我,张口闭口“我死了有你的好果子吃”。在家人的溺爱下,我好吃懒做的习气已初见端倪。包产到户后,粮食连年高产。从饥饿年代走过来的父亲对粮食之贪婪如葛朗台之于金钱,年复一年的陈粮堆积到家里散发着霉味,可他一粒也舍不得卖掉。也许,那时父亲已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他努力为自己的妻儿囤积粮食,希望他不在的日子我们依然能够衣食无忧。为再建一座儲存粮食的屋子,父亲忍痛割爱,砍掉了院内那株在全村独一无二的大杏树,砍掉了我有别于村里其他孩子的幸福与富有——再也吃不到那鸡蛋般大小、色泽金黄、香甜可口、汁液饱满的杏子了,从此,便在心里与他置着气,一听到他挂在嘴边的这句“我死了有你的好果子吃”就来气,“那么好的杏树被你砍了,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那段日子,我们父子就这么剑拔弩张,甚至有点水火不容。许多年后我才明白,是父亲对年幼的我好吃懒做的我充满担忧,放心不下,恨铁不成钢。
父亲的担心是对的,失去他羽翼的庇护,我立马尝到了苦果。父亲还未入土,我何去何从,便成了全家讨论的焦点,亲戚朋友七嘴八舌争论不休。大哥最初的意见是想让我学门技术,最好是学开车,早一点自食其力。可这一计划很快就破产了,母亲说什么也不愿离开父亲经营了一生的家,也不愿让我就此中断学业。她说即便吃糠咽菜也要供我读完高中,就这样半途而废,她死后没脸去见父亲。一想到离开校园,我更是心如刀割。我在日记中写道:“亲戚朋友看似都在关心着我的未来,却没有一个人问过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如今,我成了一块众人眼中的绊脚石,他们关心的,不过是如何将我挪开,然后好各奔自己的前程。离开校园,就等于和梦想作别。没有了梦想,今生还有什么意义?!”
这篇日记被大哥看到了,倒不如说是我故意的。母亲的决绝和我的日记,让他最终决定牺牲自己的事业,调回老家。大裁军中,大哥所在的部队整建制军转民,他也转业安置到驻地一中原一个大都市。这无疑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他走过了怎样痛彻心扉的心路历程,别人无从得知。为了老母亲的意愿和一个前途未卜的弟弟,放弃苦心经营多年且如日中天的事业,离开优越的工作生活环境,从大都市调回偏远落后的西北小县城,内心的落差可想而知。调回老家,事业并未像他所盼望的那样东山再起,而是一路江河日下。对一个男人来说,放弃钟爱的事业,相当于放弃了大好的人生。许多年后才明白,大哥为了我和母亲,舍弃了什么,经历了什么。endprint
安葬完父亲,大哥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家,开始为调动的事情奔波。恰逢一个县办企业濒临倒闭,为让这个企业起死回生,县领导决定大范围竞选厂长。为调回来,大哥急不择路,参加竞选,从近百人中脱颖而出,一举夺魁。竞选成功,调动的事,自然一路綠灯。那边调动手续还未办理,这边已经走马上任。所有这一切,全家都蒙在鼓里。
开学两周后,我正在田里劳作,大哥突然回来,要我马上收拾东西跟他去上学,而且吃住问题都已安排妥当。大哥尽可能地为我创造最好的条件,希望我能学有所成。如果真是这样,他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也算值了。
这个从天而降的消息把我弄蒙了。我原以为今生再也回不去了。我已说服自己接受现实,走向田地,卷起裤腿步父亲的后尘,准备安心做一个终老土地的农民,不料峰回路转,又能回到校园。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沉重。一种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然而,大哥不由我说个“不”字,我的喉头也像塞了棉花,说不出个“不”字。就这样,我跟在他的身后,走出土地,重回了校园。
梦想的灯火,再一次被点燃了,它的蛊惑此生我无力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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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稿会还没有结束,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想见人。我知道,在这条路上,我走得太远了,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我回头。在这条路上,我还不曾真正出发,只是试着刚刚迈出第一步,却遭到当头棒喝:“错了!”多么矛盾呀,回不了头,又不知该走向何方。我该怎么办呀?谁能告诉我?窗外飞絮依然漫天飞舞,宛若我纷乱的思绪。
我突然想见老师,非常非常想。也许他能够告诉我该何去伺从。
老师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他一路从编辑到主编到副社长头衔不断变换,但我们自始至终都习惯称他“老师”。他是个很真的人,有人曾这样说他:到歌厅别人给你找个小姐,你却和她谈起了恋爱。虽是戏谑之词,却一针见血人木三分点出了老师的处世为人。老师也幽默风趣,许多时候还是冷幽默,我们在一起玩笑开得无边无沿无尊无长,但这并不影响他对人对事的真,真得近乎纯粹近乎洁癖。他对虚情假意、投机钻营、两面三刀、沽名钓誉之流,甚至对文字不认真的人以及所谓的文学掮客,有着天然的深恶痛绝。可许多时候,你越是深恶痛绝的,恰恰是你不得不面对的。所以,真诚于他,犹如氧气之于窒息者。
这么多年,老师对我们的帮助提携,真可谓不遗余力。作品怎么样,他总是直言相告,不遮不掩。也不知为什么,作品即便被他批得一无是处,却不会让人心生绝望,反而会激起更大的斗志。他甚至会把修组稿寄给我们,让我们对照。偶尔写篇能看过眼的东西,他比我们还高兴,打来电话,连声说“有进步,有进步,再好好写篇给我看看。”如果还有进步,他就帮着推荐,不能采用,他就安慰你,别灰心,再好好写。像极了举着饭勺追着孩子嘴里说着“吃一口,再吃一口”的母亲,让人充满感动和温暖。这种感动,让你没法搁笔;这种感动,又让你极力想写得好一点。正是他的这种鼓励和督促,让我在工作之余,一年一年坚持下来,甚至有了信心朝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走去。
那天,大哥和司机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校门口,调转车头,绝尘而去。他们急着去五十公里外的火车站。大哥要返回原单位,正式办理调动手续。
天空很灰,间或飘着零星的雨点。我站在校门口,窥探着校园,心里阵阵发怯,不敢贸然闯入。恰逢周日,午后的校园里空荡荡的,偶尔有人走过,步履匆匆,显得十分冷清。
被大哥从田间唤回,跟着他一路走来,似乎连意识都被他支配着,整个人恍恍惚惚。在校门口踟蹰许久,才像突然睡醒似的,发觉除了抱在怀里的一床军用被和大哥临走前给的二十块钱,一无所有。
其实,起初他只给了我十块钱,司机说“现在十块钱能干什么!”听后他又给我十块。我刚张口说“不要”,被他一句命令式的“拿着”,便乖乖地接过攥在手里。巨大的愧疚,让我变得非常怕他,对他言听计从。说实话,我真不想再要他的钱,哪怕十块,因为我知道他的囊中是何等羞涩。真是祸不单行,接到父亲病危的电报,为挽救父亲,归来时他把多年的积蓄全部带在身上,不料途中被小偷袭了个精光,到家时已身无分文。父亲的住院费、安葬费,已让家里负债累累,他哪里还有余钱?哥哥走时反复说,他很快就会回来。我没问,我不知道他的很快有多快。
雨有点大了,不得已,我只有硬着头皮走进校园,走进这个让我梦寐以求失而复得的校园。大哥说食宿他都安排好了。进校后,按他的吩咐,我径直打问着去学校食堂,找一个大哥要我找的人——食堂负责人。我去的时候,他还没上班,我站在屋檐下等了一个多小时,他才来。他只字未提吃饭的事,我只好用十块钱买了半月的饭票,所需粮票说好下次补交,然后从他手中接过钥匙,按图索骥寻找住的地方。路过校门时,简单地买了几样必备的学习和生活用具后,兜里仅剩下两毛钱。
住的地方并不难找。出校门左拐,穿过一条小巷,来到大马路,沿马路一直向前走,经过党校便是郊外,田野里一座孤零零小屋便出现在眼前。我想大概就是它了,可又觉得不太可能,然而,偌大的一片田地,除了它别无二物。我一边一步步靠近一边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不是!但愿不是!”走近目睹后,失望感越发强烈——这是座水泵房,建在田埂的下面,唯一的窗户被人用砖头封死了。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屋旁还有一池绿汪汪的臭水。似乎好久不曾有人进去了,房锁锈迹斑斑。开锁时我还心存侥幸,可钥匙很容易就插进去了,鼓起勇气试着一扭,开了。一个耳光扇过来,将侥幸打得粉碎。
打开门,里面黑咕隆咚,看许久,眼睛才适应。迎门是个土炕,上面的席子破烂成片。裸露的墙面常年被烟熏火燎,一片乌黑。靠里有许多粗细不一的水管和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还未靠近,头皮就会不由自主地发麻。
心沉到了谷底,几乎崩溃。环顾四野,灰蒙蒙一片。无处可去,返身爬上田埂,一直坐到暮色四合,才拔了些蒿草,握到手里,进去简简单单地把炕上积了经年的尘土扫了扫,摸黑把被子铺到土炕上,关上门,和衣躺下去的那一刹那,眼泪跟着流了下来。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那个肯为我遮风挡雨的人真的走了,从此后,再大的风雨,也只能自己独自承受。想到这儿的时候,眼泪便自动地止住了。endprint
—床被子,铺一半盖一半。有点冷。屋内一团漆黑。我把头蒙进被子,蜷缩一团。人生际遇难料,从不曾想到,我梦寐以求的高中生涯就这样开始;从不曾想到,有一天,我会孤零零一个人睡在这样一间黑屋;從不曾想到,这仅仅只是开始……
用半个月饭票,我苦苦支撑了四十五个漫漫长日。开始,每日三餐,每餐一份,甚至偶尔还因饭菜难以下咽而倒掉过。一周后,哥哥的音信全无和手中日渐减少的饭票,让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开始每日两餐,后来菜量又由每餐一份减为每餐半份,再后来,每天只吃一餐,只打半份。
那时,每天似乎并不觉得怎么饿,只是犯困,走路发飘,像踩在棉花上,一点劲都没有,上楼梯都要抓着扶手,一到教室趴在课桌上就想睡觉。晚上净做噩梦,常常梦见偷吃东西被人发现,被人追赶,却怎么也跑不动。
从进校第二周,每到周日,我就去大哥要报到的单位找他,可每次都是无功而返。我们的学校在县城的东郊,而大哥的单位在县城西边的郊外,相距十多公里,还要经过一条宽阔的大河。有次,实在没有力气,为操近路,我打算趟河而过,既不会水又无力气,走到河中心差点晕倒被河水冲走;还有一次,昏昏沉沉,走在路上差点被车撞。最艰难的是第三次,那时浑身越发没力气了。去的时候抱着希望,还能支撑。寻而未见,希望落空,返回的时候,感觉往前迈一步都相当困难。走走歇歇,感觉自己随时会倒在路上,到后来几乎要绝望了。走了整整一下午,进城的时候,天完全黑了,站在进城的大桥上,望着满城灯火,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孤寂和凄凉。我问自己,心甘情愿做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又怎么了?像这么走下去,真能抵近梦想吗?我真的感觉撑不住了,举起双手,对着夜空默默呼喊:“拿去吧!拿—一”第二个拿字还未出口,已经泪如泉涌,像真有人要拿去似的,立即反悔,边摇头边流着泪一个劲儿地说:“不要!不要!”如果真放弃了,没有了支撑,我想自己真的会就地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没交出梦想,心情又转好了,又有了前行的力量。路过一条街道,炒栗子的香味一下子勾住了我的脚步,没能抵抗住诱惑,用兜里仅有的两毛钱买了四颗栗子。这两毛钱一直没花。有这两毛钱,我就不会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山穷水尽,当然,两毛钱也买不了什么。这个晚上,我毫无犹豫,倾己所有,慷慨地花光了装在兜里无数个日夜的两毛钱。我打心眼想犒劳自己,为自己没有轻易交出梦想。我没问炒栗子多少钱一斤,也不知道一斤到底有多少。卖栗子的只给了我四颗,我觉得太值了。那四颗栗子,是我今生吃过的最好的东西。未剥皮,拿一颗凑到鼻尖闻闻,扑鼻的香气就让口水汪了一嘴。小心翼翼地剥去皮,咬一半一嚼,无法言说的香甜,让眼泪再次毫无来由地喷涌而出。我含在嘴里一直嚼呀嚼,却久久舍不得下咽。我至今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好吃的东西。
因为依旧怀揣着梦想,因为四颗无比香甜的栗子,我走过满城的灯火,走过秋夜的寒冷,无所畏惧地走进旷野中那间漆黑一团的小屋,安然睡去。
6
组稿会终于结束了,要告别这个宁静世外桃源,走向市声喧嚣的都市,心里既有份深深的不舍,又有种终于解脱了的释然。
元决定采用《七日》,临告别,甜又特意向我约稿。甜和辉—样,是我军艺中青年作家研修班的同学,也是一家知名军事文学期刊的编辑。甜再三叮嘱,要我好好写,她要在“特别推荐”栏目重点推出。
我不知道,他俩这么做,是不是有意要安慰我。但无论怎么说,足以温暖和鼓励我,继续向前迈进。
重回土地,我决定和母亲相依为命,像父母一样,做一个终老黄土的农民,和他们一样把走出大山的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然而,不到半年,我再次从土地上逃离,入伍从军。
母亲最大的幸福,就是希望我能够成为公家人,不要像父亲一样,临了还扛着扁担,最终把自己累倒在土地上。我知道,不论自己如何勤劳,土地里长不出母亲想要的幸福。更重要的是,梦想不灭,她死缠着我,让我无法安心土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所以,十月份,闻知征兵的消息后,我毫不犹豫,通过这种方式,从土地上逃离,其实,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当初看似为了追逐梦想,其实南辕北辙。入伍后重拾写作,多年担任新闻干事,看似与梦想渐行渐近。其实,自己的写作和心中的梦想,始终在河流的两岸,不曾靠拢。
梦想,于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漫无天日的暗恋。
路过老师所在的首都,约了和他见面,当面讲述了事情的始末。他三言两语,就击碎了压在胸口多日的块垒。他说:“不要轻易迷信所谓的权威,也不要听有些人胡诌。如果你爱,你就坚持;如果不爱,转身离开。”
转身,何其潇洒,又何其艰难。
归途的火车上,插上耳机听歌,是女儿——一个刚上初中的小女生帮我下载的。随意点播,音乐过后,传来王菲颓废而空灵的声音:“谁说那盏微弱灯火是萤火虫在闪烁,谁约过谁去看这一场忽灭忽明的传说,剩下的梦想不断地做,上升的气球不断地破,别难过,别难过,没有原因有结果……”
我想,即便梦想微弱的灯火被大风一千次一万次地吹灭,我还是会一千零—次、一万零一次地点燃。我知道,我只能走在这条路上,即便毫无前途一事无成也别无选择,即便点亮不了前程也要烛照心灵。
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这盏灯火,这是我的宿命。
扭头看向窗外,满眼的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