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爽
1
我已经很老了,后背弯得像只煮熟的虾。每天走路要靠一根拐棍子,迈门槛时光有拐棍子不行,还要一只手扶门框,出了里屋门,还有外屋门。外面阳光好时,那些阳光的刺好扎眼,那时候我除了身子像个虾子,整个人还成了个瞎子,总有那么一刻,世界似死亡来临般的暗黑。
最发愁的是晾台下的那个水泥坡,那里本来是个三层的石头台阶,不知道我儿怎么就把它用水泥打成了坡,大概是为着车子推上推下方便吧。车子上来下去倒是方便了,却苦了我,下坡时拄棍子还凑合,回来就麻烦了,就那么一段,大人走两步,孙子淘气时一蹦,就上来了,我得四肢着地爬上来。
开始时,儿子媳妇或孙子孙女还过来扶一把,我不让,用拐棍子把他们挡开,后来他们也就习惯了,看着我一点点地爬,孙子孙女照旧是蹦跳欢呼,儿子媳妇也可视若无物地在我眼前走来走去。唉,没办法,人老了,最后就老成了这样个废物,老成了个多余人。有什么办法呢?
人一老,日子就变得寡淡、漫长,行走不便,愈发地不喜欢出去,虽然还不用扶着抬着进来进去,可出门的样子,上水泥坡的样子,还不都是现在他们的眼下?他们虽然什么也不说,儿子和媳妇眼睛自有他们忙的地方,可孙儿孙女的眼里的怜悯却让我受不了。
有一次,去西边院墙旁的厕所解手回来,我想试着用拐棍子支撑着走上那道坡,我是个罗锅子,又是个上坡,那么小的一个坡对我来说也算得上步步惊心,平时用惯了的拐棍子,上坡时成了累赘,拐棍子刚一拄上坡,手一抖,地一滑,拐棍子叮叮当当摔出去了。
人老了,拐棍子就像老伴儿,拐棍子一摔,那人还不摔等什么?我也就摔倒了。恰好儿媳妇海云端着一瓢玉米去喂鸡,她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可样子有些不耐烦。海云没放下端玉米的瓢,只喊孙子过来,她不是个泼辣的女人,可喊起孙子的声气却十分刁蛮:“一天到晚除了吃就知道玩,还不如我喂的鸡,见天还知道下个蛋给我,你呢上学不好好上,就知道傻淘气,看着你我就心烦。”说完这些,又喝了一声:“还不过去把她扶起来!”
我除了身子不利索,眼睛越来越不好,耳朵还算听话。媳妇的话我一丝不落地听清楚了。那些话,虽然是喊给孙子,可在我听来,句句都像说我!没错,媳妇说的是“她”!过去也有过类似的情况,过去,媳妇对孫子说话还知道说一句“你奶奶”,这次,却只说了个“她”。孙子无故地遭了她的抢白,过来扶我时,手上的劲就大了些。孙子也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怎么说,里面既有怜悯又有埋怨。我无法拒绝,我的拐棍子都摔在一边,我怎么拒绝?何况扶我的是我眼看着长大的天天“奶奶奶奶”叫我的孙子!
被扶上晾台,还没站稳,孙子已经把拐棍子搡到了我手里,我一句话没说,拐棍子在晾台上笃笃笃地敲过,进门犹如逃难,比平时快了很多,也顾不得会不会跌倒,心想倒就倒吧,最好跌倒了就起不来了,眼一闭就找老伴儿去了,省心!
两道门过去,没扶门框,人居然没倒,在靠板柜的那把坐了快五十年的椅子上坐下后,我才喘匀了一口气,眼泪却不听使唤地下来了,把掖在袖口处的手绢拿出来一把一把地擦,怎么也擦不净。人老了,人身上有用的东西越来越少,没用的东西却越来越多了,没出息的眼泪说流就流,每次流完眼泪,我的两个眼睛都是又红又肿,像烂掉的桃子一样别提多恶心。
那天中午,我是等他们吃完了饭才过去吃的。吃完,没回东屋,直接出了灶屋的门,迈过两道门槛,来到晾台,看着那道水泥坡,我的眼泪又下来了。我在心里骂了句早就死了的老伴儿,说老东西,你怎么就不把我带走!我争气要强一辈子,老了老了,却让我残废一样地现在这些晚辈人的眼里!我不甘啊!那一刻,我想扔掉拐棍子直接从那道坡上摔下去,可那道坡那么小,万一摔不死,万一又残了一条腿或废了一只胳膊,不更麻烦了?这时候,前院的后房门响了一下,是傻子小叔出来了,他出来后,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愣愣地脱下裤子,蹲在院里的菜地旁去拉屎,看着这个傻子,好像过去几十年的悲惨时光一下倒流回来,不禁悲从中来,也恨从中来,觉得院子里的空气此刻污浊肮脏得不堪,冰冷沟的整个狭窄天空都一齐向我挤压过来,憋闷得要疯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冲出院子的,“冲”这个字用在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身上,像自己在扇自己的耳光,劈啪作响。可在我,那样的情境下,这样说,又是真切的。我老了,身子的各个零件都生了锈,心却一天天娇嫩敏感起来,像个小孩子,像冰冷沟春天的花和草。
摇摇晃晃出了院子,看到外面自留地玉米苗齐刷刷长出来,把那个黄泥墙青瓦顶的圆圆的仓子围在了延伸出来的东院墙的一角,那些玉米苗虽还绿得清浅,绿中透着些娇嫩的鹅黄,可春天还是气势汹汹地来了。我揉揉眼睛,眼睛里的水就又流出来了。本来眼睛就不好,又流水,又揉,再看出去就是一片模糊,院子外的世界变得朦胧起来。
本来,院外也没什么的,一条刚打好没两年的水泥路,细窄得像一条发灰的布带,然后就是河了,那条河年轻时也是气势汹汹的,河床很宽,夏天时,水大得甚至会漫上路基。现在的水是越来越少,少成寡瘦的一条,宽阔的河滩只剩下荒草和大小不等的石头挤挤挨挨的,过了河滩就是山,没有一点商量余地地拔地而起,然后没边没沿绵延开去。
这些都是看熟了的风景,不用眼看,就是闭眼也能想见。眼前的那条路上,近日看不到—辆小汽车过,经过的都是些屁股后面冒着黑烟的摩托,都是早晚镇上或区上上班下班的人,他们出来进去,早去晚归,摩托车嗖嗖嗖,一辆接着一辆,根本看不清上面的人是谁,除了这些一脚踹的摩托,这条路近日竟荒废着一样,人、鸡鸭和猪狗,偶或看到,也是闭着眼都能想到的面貌,数得清它们的数目,看多了,没有任何悬念和想象空间,便透着些乏味。
尽管如此,还是走到马路边了,那里左手有一根晾干的杨树的枝干,搭在两块山石上面,是供夏日里一家人出来纳凉用,右手有一块簸箕样的山石,已经被无数个屁股磨得发光发亮,也是供人歇息用的。我的记忆里,那块簸箕样的石头,最少有六十年了,还是我婚后没多久老伴儿用背夹从沟里背回来放到这里的。endprint
看到那块石头,又想到老伴儿,老家伙走了快二十年,过去不怎么想,连梦都很少梦到,最近却常见他。昨天晚上,我刚要关灯睡觉,一转眼却看他站在屋地里,灯下,他头发胡子都白了,头发参差不齐,胡子拉碴,满脸的皱纹,满脸不高兴。我也不高兴,说你咋又来了,咋越来越不像样了,越来越邋遢了?老伴儿不说话。我说,要不我给你理理?老伴儿就高兴地点点头。我就转身下炕,不知怎么,一点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就像老伴儿活着时一样,开抽屉找剪子就想过去给他剪剪,剪刀拿到手,再回头,老家伙却一下不见了,灯下还是我一个,孤孤单单的一截影子。西屋里传来电视放着的声音,还有儿子媳妇的笑。
我关掉灯,骂老伴儿,你这是想拉我走啊,我偏不走,刚过上几天好日月,你没福享受走了,我还想多看看呢,就是什么也干不了,就是多看看,就是为了多看看,活着也值!
石头太凉,我坐到了那截杨木上,杨木上裂了很大的口子,有很大的结儿,那些结儿看上去尖锐突兀,摸上去却是光滑的。木头经春阳照了一个上午,坐下后,会感到暖气随着木头的纹理一层层挤出来,就像从树的年轮发射出来的一样,好舒服。就把拐棍子放在一边,闭了眼。闭上眼,时光就慢了。我想到死,想死也不过如此吧,眼睛一闭,时光静止了,我的世界也就停步不前了。
我老了,眼睛不行,耳朵还凑合,先是听到了风走动的声音,水叮咚着下去的声响,还有什么碾压着路面静静驶过,那一定是外面来的车了,冰冷沟的车不这样,“冰冷”沟的车都开得急吼吼的,像些饥饿的野兽,嗖的一下,“哐啷”一声就没影儿了。一定是辆外面来的车。春天到了,冰冷沟的春天偶尔会有小车开进来,那些车大都走走停停,慢慢悠悠,样子漫不经心,有点像我们这些老朽的人。他们都是开着车看山景的。
仍然眯着眼,却听到那车在我亲家的羊圈前停住了,亲家的羊圈那里有一块空地,水泥路太窄,车只有在那里停,或在那里倒车往回开。睁开眼,看向那里,什么也看不到,因为羊圈在拐弯处,亲家的前面还有张家的院子隔着。就又闭上眼,等了会儿,没等到车回来,知道车是停那里了。我碰到过一些城里来的男女,他们把车停在那儿,为的是到河边去看水。现在,山里的水也变得稀罕起来了,他们在那条已经没有多少水的河边,又笑又闹,有的甚至把手中矿泉水瓶子里的水倒掉去接河里的水喝,还直嚷着甜。我就听过一个脖子上系着条金链子的胖子像说相声一样对我感叹,大娘,你说说,你们冰冷沟的水咋就这么甜,它怎么就这么甜,怪不得冰冷沟出来的姑娘都水灵灵的,怪不得冰冷沟做出的豆腐一家比一家好吃。冰冷沟的姑娘长得确实好,不过她们差不多都嫁到外面去了,冰冷沟的豆腐也确实好吃,这些豆腐也都是做给镇上或区上人家吃的。我觉得这没什么好骄傲的。金链子说时,我就笑笑。金链子说大娘你这样淡定,你是这沟里人吗?我怎么不是这沟里人,我从两岁起被讨债的父母抱到冰冷沟,十六岁又嫁在冰冷沟,你说我是不是冰冷沟的人呢?不过,我没对他说。我不想说。我不喜欢脖子上系拇指粗金链子的胖子。他脖子上一圈圈的赘肉会让我想到家里养过的猪。
有人向着我这里走过来了,听声音是一男一女。他们说话的声音不高,说的是什么我也听不清,睁开眼时,那两个人就到跟前了。有^对我说话,是个好听的女声。她说大妈,您还认识我吗?这句话我听清楚了,我抖抖索索拿拐棍子,拐棍子拿到手,我就站起来了,可站起来的身子还是个虾子,我得仰起头来看说话的女人。女人正微笑着看我。大妈,是我!您不记得了?说话间,伸过一双手,把我那只空着的手握了,她的手热乎乎的,好暖。我说,你是?我老了,记性差。不敢认了。女人就低下身子,把脸凑近我,样子孩子般调皮,说,大妈,真不记得了?去年,冬天,我们来……
我“哦”了声,还在想,去年冬天,这个女人来过吗?
去年也是我们。她冲我眨眨眼,又回头叫那个男的,说光洋你过来,让大妈看看。那个男人过来,也叫了声大妈。男人呢,中等个子,斯斯文文的,戴着黑边的眼镜,头发好长的,快要盖住肩膀了。他不胖,脖子上也没系金链子。
就一下想起了,是他们。
2
我不认识他们,男的不认识,女的也不认识。那天,我和九十三岁的亲家爹坐屋里聊天。听到院子里的那条狗一阵乱叫,这是条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小串子狗,别看个头小,叫起来可是特别嚣张。有点风吹草动,它就要吼几声。亲家爹站起来向外看,别看他九十多了,可身板比我要硬朗得多,承包的玉米地,家里的菜园子,都是他种他收。他说,谁呀?我说,没谁,没准看到耗子了。亲家爹就坐下继续和我说。他说的是少帅张学良和他那个土匪爹的事儿,说的是小日本在皇姑屯把张学良的爹炸死了。他一来就和我说这些事。我听过没有一千遍也有几百遍了。他说他的,我听我的。
平时那狗叫了一阵子就不叫了,即使不是耗子,是来了人,只要是熟人,他得意忘形地叫一阵子也就歇下来了,那天,它却叫个没完没了。亲家爹又站起来,到窗口那里望,说怕是有人。我知道是有情况了,说不定是生人要来。就拿过拐棍子,扶着门框出了门,把身子挪到晾台上,喝住狗,就听到院内小铁门响了几下,那响声带着些试探,哐啷啷,哐啷啷,极有耐心和节奏。站在门那里的是个戴眼镜的男人。狗又叫起来了。我从水泥坡的臺阶下来。用拐棍子吓退狗。那铁门就开了,男人先进了院子。随后,一张女^睑也从男人身后闪出来。肯定是这狗叫吓住了他们。
大妈您好。男人说。
大妈您好。女人也说。
我不认识他们。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他们是谁,肯定就不认识了。
你们是?
大妈,您不认识我们。我们没事,进山看看,先看到了您家的仓子,又看到您家的门开着,想进来看看。
看吧,看吧。进屋说,外面冷。那天是真冷,我穿了件别人穿剩下的缎子面的对襟棉袄,那棉袄小,我又是个罗锅子,从脖领子到胳肢窝,好几个褡襻扣不上,缎子棉袄的里子向外翻,露出了已经很旧的秋衣来,外面的风从棉袄的袖口和对襟处翻开的空隙吹进来,像一把把小刀子往肉上割。endprint
长头发男人进到院子里东看西看,像看稀罕。可这破落院又有啥稀奇?
进屋吧,女人对男人说,大妈穿的少。上坡时,女人又过来扶了我,没让我在一对生客面前四肢着地去爬那个小坡。
亲家爹迎出来,又跟着我们进来,还坐在他原来坐的椅子上。屋地上有个小圆桌,圆桌旁本有几个小圆凳子,为着是串門的人进来好围着桌子坐下抽个烟喝个茶。
我这破屋子是南北朝向,北面靠山根的地方,是我住屋,有一铺土炕。土炕前,靠近屋子中央的地方打了个隔断,外面就是我和亲家爹坐着聊天的地方。东墙上有张大幅的毛主席像,还是三年前,我让二林从集上给我买的。二林也喜欢,说现在有车的人也兴在车上挂个毛主席的像,说是主席像主大富大贵,能避难呈祥。我挂它,是喜欢看着他老人家慈祥。除了这张画是新的,其他都是旧物,那口板柜是我结婚后有大儿子大林时打的,少说有六十年了,还有一面镜子,是生小儿子那年的。屋子里除了主席像,都是老东西,老物件,还有我和亲家爹这两个老朽。
现在的城里人都对老物件感兴趣。男的站着,看了个周遭,又看了个周遭。女的却率先拉着我坐下了。她说,大妈,您坐下,天冷,冷。这女人真是个知冷知热的人。拉我坐下后,先把我翻过来的对襟棉袄翻了正,说大妈,您这袄不错,是缎子面的,又想替我把扣子系上。系了几次,不成功。女人说,怎么系不上啊,这冬天敞怀多冷啊。我说别系了,不冷。这袄小,是人家穿剩下的。看女人不解,我又说,我老了,多好的东西到我身上也穿不出个好来,不讲究了,人老了就成了废物,自己做不动,能有件衣服穿就好。女人的眼里满是怜悯,忙抓了我的手在她的手里,用一双手,焐了这只焐那只,最后又把靠近她的那只牢牢抓了,握在她手里。握得我暖暖的,直想流泪。
女人问我年龄。我就让她猜。她就故意往小了说,先说了六十几,又说了七十几。我说都没了,我八十多了,过年就八十三了。女人惊讶地说,真的啊!我有些得意,让他们猜亲家爹。他们又猜了个来回,说七十五六顶到天了。我笑了起来,说他九十三了,要不是冬闲,还见天下地呢。
我问他们从哪里来的,女人说是北京。我说北京好啊,是毛主席待过的地方,是首都呢。女人就笑,说,北京也没啥好的,是大,可还乱呢,哪有您这里这么清净。我说,嗯,清净倒是清净,^越来越少了,年轻的都跑城里去了,就剩下我们这几个老丝瓜。说得男人女人都笑了。我又问他们在北京干啥工作,女人抢着说,我是报社编辑,他是个作家,在作协工作。我说,城里还做鞋啊?女人又笑起来,说光洋看你们那破单位。回头又和我比划,说,他是作家,就是写东西的,编故事……故事你知道吧?说得我也笑起来,我看了眼一直愣愣地看着我们说话的亲家爹,说,要是讲故事,谁也没他能讲。他当过八路军,打过鬼子,一肚子的故事。
这里客人的目光刚过去,亲家爹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大帅在皇姑屯咣啷一声被日本鬼子炸了,13天后张少帅哭着跑回大帅府,骂了句,小日本鬼子,我日你先人,我不抗日我就不是张作霖的儿……
说的还是那些车轱辘话。男人听得津津有味,女人就拉着我的手和我扯起了闲篇。
我老家是王庄人,因为父亲赌博欠下一屁股饥荒,被人追债,2岁多时随两个姐姐被母亲用笆篓背到了这人迹罕至的冰冷沟,在沟里开荒种地。5岁时母亲病死了,两个姐姐被父亲早早嫁给了冰冷沟南沟的两户人家,说是嫁,其实家里养不起,送给人家去做童养媳。嫁走两个大的,父亲又背着我回了王庄,他本想躲了几年回去该没事了,没成想,那些追债的还是找来了,把他堵在屋里,打得他满地打滚,哭爹喊娘,讨债的打过父亲,看了看炕上吓得哇哇大哭的我,对父亲说,限你三天,要是再还不上钱,就插根草标到营子集市把我给卖了。吓得父亲连夜又把我背回了冰冷沟。把我放在家境稍好的二姐家。自己趁天还没亮就跑了。父亲再没回来过。后来听人说,父亲是跑到了口外,想在口外躲几年再回来,谁想,经过这么一场连打带吓,他刚到口外未等立足,就一病不起,很快死去了。我在二姐家长到十五岁,后来就到了这张家来了。那时他们张家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小的小,精的精傻的傻,孩子他老叔是个傻子二杆子,我来时他还不到6岁,我对他就像对我的亲儿子,他也不是傻掉底的那种傻,也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赖,一家里,他就和我亲,因为就我对他和气。我刚来时,他拉了屎都不知道自己擦,就把个屁股对了我,冲我喊:嫂,擦,嫂,给我擦……我公公和婆婆都是精明得过分的人,我来了就把家里所有的家务都交给我做,烧火做饭,喂猪撵鸡,做衣服纳鞋底,每天干不完的家务,忙得直不起身子,连到茅房解手的工夫都没有,出去一趟像打仗一样,好不容易熬到半夜,别人都睡了,我还要点煤油灯学纺线,我这个驼背就是当年累出来的……
说着说着,我的眼泪水就滚了出来,一串一串的,女^就把自己的纸巾拿出来,给我擦,擦着擦着,她的眼睛也红了。
那天傍晚,他们走后,那纸巾我没舍得扔,留了好几天,没人时就拿出纸巾放在鼻子下闻,纸巾浸过泪,可还是那么香。
3
亲家爹的故事刚讲了个开头,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就走。半个小时后,他领着自己的女儿秋嫂过来了,这秋嫂不是亲家爹的亲女儿,他结婚晚,婚后,女人没生育,就在外面抱了个女儿。这个抱养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好吃懒做,家里的活计都是亲家爹一个人干。因为只有秋嫂这一个闺女,秋嫂长大后,亲家爹就为自己招了养老女婿,这女婿是个八脚踹不出个屁的死性人,除了干活什么也不会,越发地把秋嫂惯得横草不拿,竖草不捏。生下三个女子后,丈夫一病死了,三个女儿陆续出嫁,她的三女儿就嫁给我儿子二林,二林大她闺女十一岁。我大秋嫂二十四,因为做了儿女亲家,倒好像是我家占了她家多大便宜。为这,她在我面前说话真真假假,越发轻狂放纵,时间长了,我们打架斗嘴,倒成了一件乐事。如今,这秋嫂,也快六十的人了,还文得两条青虫子一样的眉,每天把张多皱的老脸涂得像冬瓜上的霜,没事儿就爱往男人堆里扎。冰冷沟小,时常有关于她的闲言碎语传出来,不过,秋嫂不在乎。秋嫂和我说,她们爱嚼啥嚼啥,老娘我是根女光棍,又没男人管束着,我想怎样就怎样,有本事管住自家男人再说。这秋嫂是个混不吝的角,谁也拿她没办法。endprint
亲家爹那天去找闺女,是怕我家里来的这两个生客有问题,所以才去找了秋嫂来“看看”;亲家爹的做法按说也没错,那天晚上二林回来也数落我,不该把不认识的人让屋里来,万一来的是歹人,是上门的骗子,我们这两个七老八十的老朽还不干等着上当受骗!
秋嫂不是一般人物,刚进屋,两只眼睛就上下左右盯了那对男女看,又问他们大冬天进冰冷沟干什么。我刚想说,他们是来搜集故事编故事做鞋用,女人却又说他们本来是来寻亲的,说男人的老家在山那边的四顷地,说冰冷沟也有他们一门亲。
原来是寻亲的,女人这样一说,秋嫂立亥放下端着的胳膊,主动张罗着问他们寻的亲戚姓什么叫什么。男人反说他现在连亲戚姓甚名谁都记不得了,而且听人说,他家亲戚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没了人,他们不过是进来看看。他们还是第一次来冰冷沟。
秋嫂说,我们冰冷沟要在阳春四月来才好,那时节蓝金子花正开,满山遍野都是。
女人说蓝金子就是野杜鹃吧。一开一大片.我知道,那四月我们还过来。
说话间,媳妇海云也进了屋,后来才听说,是秋嫂给她女儿打了电话。海云当时正在村小组选小组长会上,小组会每家要求去一个人,亲家爹家是秋嫂去,我家是海云去,娘儿两个分别代表两家。秋嫂到会场上,看乱哄哄嘈嚷嚷的都是女人,就提前溜回来,正好碰上他爹。秋嫂进门前,顺便给闺女打电话,说选什么选,反正就那几个浪娘们,你回来吧,你家来了生客了。
海云毕竟年轻,进得屋来打声招呼,一脸笑。转身出去,再回来,还是一脸笑,一壶茶就沏好了。我中午还在和她赌气,现在看到她这样利落,又高兴起来。
有了热汤的茶水,又多了人,屋里立刻热闹起来。我也从刚才的回忆中清醒过来,想自己真是又老又傻又没用,虽然来的是生客,可既然是客,又让到屋里,就该自己张罗去给他们烧壶茶水喝。现在,看着女人用双手握着热茶取暖,更后悔,她刚才替我焐了半天手,我的手现在热了,她的手却凉了。
秋嫂是个人来疯,又议论起即将当上我们小组组长的两个人,说我还以为候选人是谁,原来是这两个娘们,我进去一圈就出来了。我说,娘们怎么了,娘们就不兴当候选人当组长!秋嫂说,要是个男人,我没准投一票,女人我直接弃权。我就用拐棍子捣了下她的腿,说当你闺女面,还真好意思说,老不正经。秋嫂说,你别说这,又不是孩子,你年轻时不想男人?不防被她一句话说得脸红。那海云正好给叫光洋的男人添水,听到这话,也是个红脸。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儿二林在北京的一个工地干活,一去就是一年。海云本来也想出去打工,可家里有我,还有前院的傻子,她出不去。我儿二林刚走的那段时间,她脸都不爱洗,屋里院里也懒得收拾,整天没精打采的,我就直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她。夏天的时候,村里学跳广场舞,我就鼓勵她去。她开始不愿意去,后来偷偷看过几次之后,就去了。一学广场舞,海云的精神气就回来了,每天也学着她妈的样子描眉施粉,一出去就是半天,一出去就是半天。回来时,满睑喜气,哼着歌,有时还在那屋的地上自己放了音乐跳。我就又担心了,怕儿子不在,这年轻的儿媳守不住,闹出什么不好的事。
有一天傍晚,我拄了拐棍子,去村里那个新建的广场去看。二里地不到,我挪挪蹭蹭地走了一个多小时,广场上点了又大又亮的灯泡,那个热闹。跳舞的都是留守在村里的年轻妇女,岁数最大的就算秋嫂了,她也伙在她们中间,外围一层看的老妇女和到处乱蹿的孩子。后来,我才发现,教她们跳舞的居然是个留着寸头的小伙子,他扭着细瘦如蛇的腰肢,用女嗓轻声喊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真是丑到家了。广场舞,怎么能让这样个男人教?我用拐棍子捣了几下水泥地,气呼呼地往回走,回来后好几天不理秋嫂和海云。第二年,我就死活不让二林去远地方打工。打工就在镇上打,挣的少点,可毕竟每天能回来!谁知我儿不出去了,海云的广场舞还是照跳。
我问秋嫂现在谁教广场舞,不会是去年那个二蚁子(阴阳人)吧?秋嫂就故意大声说,不是不是,换了。这回还是个男人,说是从承德派来的,那人长得又漂亮又端正,广场舞跳得像一阵风,姿势迷倒整个营子街的女人。秋嫂真是越老越不正经了。我就用拐棍子捣她,她躲开,说我,都快入土了,还这么老封建。我说,你不老封建,你是老不正经!看她出了门,我又小声嘟囔:你不正经可以,不能把我儿媳拐带着和你一样就行,那是我儿媳不假,那还是你亲闺女呢!谁知这秋嫂居然转身回来了,说,亲家母,罗圈沟的那个放羊的哑巴老头你知道吧,他比你年轻,今年不到八十,除了哑,没有别的毛病,前几天见人就比划着让人给他说个老伴儿。哑巴这几年放羊卖羊可是攒下了一笔好钱,听说很抢手,很多老太太奋不顾身想嫁过去,我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把你介绍给他怎样?恨得我拿起拐棍子想狠狠敲她的腿,她却一个鬼脸,身子一转,人早到屋外晾台了,那姿势,那身手,还有说出的那些话,哪像一个快六十的人?世道真是变了。
冬天的冰冷沟天黑得早,四点钟刚过,太阳就落了西面的笔架山。海云听说生客是北京来的,就张罗着做饭,说晚上吃饺子。饺子的肉馅是中午就剁好的,面也是中午就揉好了,放在锅台上就着那点热火气醒着。只差出去揉面,揪剂儿,擀皮,再把剁好的肉馅放上葱末姜末豆豉末拌上香油。香油一拌,饺子馅的香味就飘过来了。
一听说做饭,起身张罗着要走的那对男女,这时停下步。女人问厨房里的海云,好香,什么馅的饺子?海云歪头说,就是家里的浆水汲的酸白菜。男人一听,已经迈出门槛的脚又收回来,说,我就爱吃酸菜馅的饺子。我一听,忙一手拉了女人的手,嘴里张罗着,那就这里吃,吃完再走。女人要走,我还有些舍不得。女人说,那怎么行,已经叨扰您半天了,半天没休息着。海云一听男人的话,也从厨房里出来,把扑满面粉的手在围裙上揩揩,说,就这里吃吧,家里就不缺酸菜。男人一听,果然进厨房走一圈,掀开酸菜缸吸一口气,又在和馅儿的小铝盆那儿低头闻闻,说真香啊,闻到这个味儿就不想走了。
他们还是走了。
晚上,刚要关灯睡觉,老伴儿又来了,在灯下站着,垂头丧气的样子,眼神忧郁,胡子拉碴。我说,老东西,你怎么又来了?他说,这是我的家,我怎么就来不得!我说,老东西,你今儿吃了枪药了?他说,今天家里是不是来客了?我说是。他说是不是北京来的?我说是,我说你都死了消息也这么灵通。他说,既然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也不让我见见。我呲牙笑了,说你个死鬼出来见客还不把人吓死。他说吓什么,人最后还不都得死。我说老东西你别成天没事来找我的别扭,我知道下面没人伺候你,你孤单,你就天天来吓我,想带我走。我告诉你老东西,没门。我一辈子给你们老张家当牛做马,老了老了,刚享一点福,我还不想死呢,我还没活够呢。快走吧,你!endprint
说完,我使劲把灯绳一拉。屋子一下黑了。老东西也不见了。
躺在炕上的时候,我觉得对老伴儿的声气有些不耐烦,就想自己不该撵他走,或许老伴儿在下面真是孤单怕了吧,所以才天天要来见我,我怎么能撵他走呢?想完死鬼,想活着的人,想起白天来的北京那对客,想长头发的男人眼睛上那副黑框眼镜,想女人那双热乎乎的手。我的两只手也暖暖的,像还在女人的手里焐着。再闭上眼,迷迷糊糊的,好像听到他们在说悄悄话:
男人说,真想吃顿酸菜馅的饺子。
女人说,要是萝卜馅饺子更好了,我爱吃萝卜馅的,酸菜馅的不好消化。
男人说,咱们不应该走,应该留下来,在他们家吃饺子。
女人说,也不认识,在人家呆半天,没被人轰出来就不错了。
男人说,知道山里人好了吧。
女人说,要不我怎么会嫁给你。
男人说,山里人九这样,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现在你还上哪儿找这样的淳朴的地方,淳朴的人!
女人说,就是。真后悔没留下来在大妈家吃顿饭。咱到时吃也不白吃,吃完给人留点钱,大妈多不容易啊,八十多岁的人了……
男人说,嗯。那下次过来,就在她家吃。
4
我认出了他们,他们更高兴。
女人说,大妈,您真棒,还记得我们,您还好吧?我们这次是专程看您来了。
这时候,我才看到男人的两只手里都提了东西,看上去怪沉的。
我說,你们这是?
女人说,上次冒昧,打扰您老半天,也没给您带什么东西,这点东西是给您的,您别嫌少。
我不安,说,来就来吧,还带东西干啥?
女人说,也没什么,就是随便带了点,不值钱的,您别客气。大妈,春天的风冷,咱进屋说话。
进屋……进屋。我说。想起上次二林说我的话,二林说,娘,以后您一个人在家时,别让生人进咱屋,万一他们是坏人怎么办。我说,他们不像坏人。儿子说,坏人哪有像不像的,哪个坏人会把“坏人”两个字写在脸上的。我不爱听,就说,他们是北京人,来寻亲的。北京就没有坏人?越是大地方,坏人就越多。还寻亲,咱冰冷沟数得过来的百十户人家,要是寻亲,他咋还不说出个名和姓?我当时一想,也是啊,寻亲,怎还不知道亲戚姓啥叫啥?
我说,不过,他们实在不像坏人。我今年八十三岁了,吃过的油盐数不清,见过的人也数不清,好人坏人总能分得出来吧?女的见人不说话先笑,上来就拉我的手,进门都是她扶着,男的虽然是一头长发,可长头发里也夹杂着一些白发,岁数和你差不多,人看上去既老实又斯文,何况还是个编故事的。
二林说,娘啊,你懂什么,骗子见人都是笑的,长头发编故事更有问题,骗子都是用编故事来骗人,专门骗你们这些老年人上当受骗。
我又不爱听,用拐棍子“笃笃笃”敲地:我不懂,你懂,行了吧?我这么大岁数,都快人土的人了,他们骗我干什么?人家是开着小轿车来的,听你丈母娘秋嫂说,人家是开着四个圈来的,说是什么奥什么迪,光那车就好几十万,咱这穷家舍业的,有什么值得人家来骗?
二林被我说得愣怔了一下,过了好久,才说:还不是为您担心嘛。
我儿二林是个老实孩子。我就说,放心吧,下次,他们再来我不让他们进屋不就行了!
可看到他们,我还是忍不住把他们让到屋里来了。
孙子在西屋看电视,海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她出去我怎么一点没感觉到?莫非是从后门出去的,没走前院?
孙子看到一男一女提着东西进了东屋,也过来看。我没理他,还在为上午上台阶的事儿生气。
男人女人进屋,还是看什么都新鲜,女人拉着男人说,光洋,你快看。
女人手指的地方是我里屋后窗那里,后窗紧挨着山砬子根,在那里,一树山桃花正开出红艳的小花来。
我说,冰冷沟冷。外面的梨花都开了,这里山桃花刚开。
女人说,大妈,这里怎叫冰冷沟呢?听着都是冷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爸用背篓背我来时,这就叫冰冷沟。
女人说,这里的地名就是奇怪,光洋的老家叫四顷地,这里却叫冰冷沟。
那个叫光洋的长头发说,有什么奇隆,所有的名字都应该是有出处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女人说,大妈,您去过四顷地吧,那里春天好美的。
我摇摇头。
女人说,您没去过四顷地啊?真遗憾。
我在冰冷沟生活八十年了,还真没去过隔着一座山的四顷地。不过,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四顷地我没去过,可想一想也知道。有什么好美的呢,还不是和我们冰冷沟一样的山沟?他们那里有山,我们这里也有山,他们山前有条河,我们这里也有条河,他们那里有个修到半截的小水库,我们这里的水库却是完整的。他们那里到春天开蓝金子花儿,我们冰冷沟的蓝金子花比他们还要多。
不过,这些都是我心里想的。我心里想的,是不会和他们说的。
女人又上前拉了我的手,她手上的温度很快传到我手上。后来,那颗有些灰冷的心也就渐渐暖了。
你们寻到亲了?
没……没……女人看了眼男人,话有些吞吐。
男人用手掠了下垂到眼前的长发,说,怕是寻不到了。
怎么寻不到了?
男人女人却都不说话了。
这时,儿媳海云进屋了。肯定是孙子看到家里来人,出去找了她妈来。海云进屋看了我一眼,样子有些尴尬,又看了眼地下客人提来的东西,说真是的,还带东西来。
女人说,我们来看看大妈。
海云看了我一眼。我在椅子上坐稳,用拐棍子敲下地。海云脸红了下,转身出去烧水。茶沏好,香味出来了。茶是姚大林从学校拿回的,说是学生家长给送的礼,沏出的茶水味道很好闻。海云又把盘子里的杯子拿出去洗,洗完又用开水烫。把客人的每个杯子都倒满,海云才悄悄回了西屋。endprint
海云和孙子那屋说话。女人也张了耳朵听,问孙子多大。我说十七。又问怎么没上学。我叹了口气,心里对海云的怨气就消了一半下去。
海云也不容易。既要照顾我们这一老一傻两个废物,还要为儿子操心。儿子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在县城上了个职业学校,学的是汽车修理。职业学校上了半年,今年开春刚到学校,就为洗发水和同学打了一架。打架的两个孩子都受了伤,学校通知了双方的家长。海云去了,挨了老师的—顿批,问在家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又让出钱给别人家的孩子看病。挨了批,又花了钱,还不行,老师非得逼着让孩子退学,说职业学校不是给活土匪办的。海云这才着了急,死说活说,又买了烟酒送老师,老师这才网开一面,说让孩子回家反省一个月,等反省好了,写的检查学校通过了,再回来。和孙子打架的同学家长,既没挨批,又没花钱给孙子看病,孩子也没被勒令退学,倒是过来数落了一顿海云,说到底是山沟里出来的,一家子都没素质。海云笨嘴拙舌,不会打架,又要替儿子以后着想,就生了一肚子闷气回来。
这里和女人说着,却看秋嫂过来了。秋嫂进来和客人打招呼,满屋都是她脸上的香粉味儿。
刚从地里回来。秋嫂对我说。
下个地也擦脂抹粉,难道地里有男人?我逗她。
有啊。老家伙在啊。他不是个男人?秋嫂哈哈大笑。她口上无德,把亲家爹叫老家伙。
秋嫂坐下,学说高铁要从冰冷沟的北山南山打洞洞,怕村民闹事,就每人每户送钱安抚。老人按年龄额外多给一份,得了八百块钱。给老人时,老人却不要,说无功不受禄,他不要这笔钱。秋嫂一把抢过来装自己口袋,等人走了,对老人说,看傻得你,白送你的钱不要,你不要我要。老人就生气了。前天早晨,老人起来朝秋嫂要钱,说要去赶集。他手上没钱,钱都秋嫂给拿着。秋嫂问买啥,老人就赌气说买衣服。秋嫂说,你都多少年不买衣服了,那么多人家送的救济衣服都穿不完。老人说,我要穿新的。秋嫂说,新的穿在身上最后还不是会变旧,凑合穿吧。结果老人生了气,把挂在屋里的锄头和镐把扔了一院子。秋嫂还从没见过老人生这么大气,就从口袋里拿出五十给了老人,结果老人真到集市上给自己买了件四个兜的新褂子穿上了。
秋嫂说,老家伙穿上褂子,可美了。他说他想找回当年当八路的感觉。可我怎么看老家伙都不像八路出身,倒像个匪兵。
我说,他不是你爹?你这么说他。
秋嫂说,又不是我亲爹,我是他抱养来的。
我说,那把你从小养到大,也是你爹。
秋嫂说,谁让他抱的,谁让他养的?我到现在找不到自己的亲爹亲娘。
我说,是你亲爹亲娘嫌你是个丫头片子,不要你了,人家给你抱来养你还养出错了。
秋嫂说,就是养出错了。老家伙都说该把我扔河里冲走,说我没人性,是石头子里蹦出来的。
我用拐棍子敲下她,说你还真是石头子里蹦出来的!说这话,你也不怕北京人笑话,把你编进故事去。
秋嫂说,笑话也先笑话你这个老罗锅子。又老又丑的。
秋嫂常叫我老罗锅子,我也不恼。她这一来一说一笑,倒把我半日的阴霾掃去了。
秋嫂转过头问客人,对男人说,听说你是个编故事的?我这故事你可别给我编进去。
男人就笑了,黑镜框里的一双大眼忽闪忽闪的。
秋嫂又问女人是干啥工作的。我接过话,说你管呢。
秋嫂说,老罗锅子,又没问你!
女人说,我是编辑。
秋嫂说,什么……鸡?
我又用拐棍子敲了下她,傻帽!人家是报社的,编稿子的编辑。
秋嫂倒有些讪讪的了,出去问海云,晚上做啥饭。海云说,饺子,萝卜肉馅。我和面,妈你帮我把酸菜捞出来,剁了,肉是现成的。
男人和女人都听到了。女人说,又是饺子啊。
男人说,还是萝卜肉馅儿。
两个人交换了下眼神,好像饺子已经摆在他们面前了一样。
我说,是萝卜馅饺子,这回晚上你们吃完了走。
女人说,好,我最喜欢吃萝卜馅饺子了。
男人说,今晚不行。
女人不满地说,上次不说好了,要在大妈家吃顿饺子吗?咱出饭费,不白吃。
我就想到上次他们走后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他们的对话,也不知是不是梦。我听村里原来的老人说,人一老,就打通了阴阳的界限,也没有了梦和现实的距离。难道他们上次真有过那么一番对话?要是真的,说明我是真的快到和老伴儿聚齐的日子了。怪不得老东西每天睡前都来打个照面。
正说着,海云扎叉着一双沾了面的手进来说,你们别走了,今晚就在这儿吃吧,萝卜肉馅儿。爱吃酸菜再捞棵酸菜,肉是现成的,不费事。
海云又对我说,妈,我给二林打电话了,让他下工后就回来。
女人说,那多不好意思,多麻烦。
我说,麻烦什么!多添两双筷子两个碗的事。
女人就又看男人,说光洋,你说呢?要不咱就不去那个饭局了?
光洋皱了一下眉头,说再说,看情况。
女人回过头和我拉家常,问我家里的肉是买的还是自家宰杀的。我说,是自家宰杀的,冰冷沟人家家都自己喂猪杀猪,家境一般的人家,一年喂一头,春天抓来猪仔,冬月或腊月杀,好一点的人家,一年喂个两三头,也是春天抓来,冬月或腊月杀一头,卖一头。过去,杀了猪,还要请全村的人过来吃血肠,炖血脖。现在这规矩改了,请的都是左邻四舍,或相好的人家。去年二林不用去北京打工,我家喂的两头猪,杀了两头,去年冬月杀了一头,今年开春又杀了一头,肉一点没卖,都留给家里人吃。二林孝顺,知道我嘴馋,爱吃肉。
女人说,两头猪都肥吧?
我说,肥。一头二百六十斤,一头三百二十斤。
女人说,那么重!那肉还吃得完?还不天天像过年一样!
我就笑了。endprint
可别盼着天天过年。秋嫂出其不意杀到屋里来,手里攥着的酸菜还嘀嗒着浆水,要不这老罗锅子还不活成妖精?
我说,你别说嘴,我活不成妖精,你倒先活成妖精了。
秋嫂叹口气,说我家不行,没有你们张家旺。去年我家里就养了两头人,没养猪。今年也不准备养了,没那个心劲!死去的那个阳气不足,种子有问题,所以我才养三个丫头,三个丫头都嫁了人。家里就剩下老家伙和我。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两个光棍。
我说,别念秧儿,回头把你爹叫来,晚上都这里吃。
秋嫂说,还叫老家伙过来吃?让他在家吃剩饭。
我说,你敢!你这还是当闺女的话吗?要敢叫你爹吃剩饭,我就用拐棍子打你回家吃剩饭去。
秋嫂说,嘿,这老罗锅子,学厉害了哈,你也敢?我这是在我闺女家吃饭呢。
我说,你闺女家就是我家,你若不叫你爹过来,看我敢不敢!
秋嫂说,老罗锅子!你厉害你厉害行了吧,老家伙在山里耪地,回来还早着呢。他一辈子就知道耪地种地,要是当年肯找他战友帮忙,让我招个工出去,也不至于一辈子待在这鸟过都不拉屎的冰冷沟受罪。老了老了,还成了个女光棍,无依无靠的。
秋嫂嘟嘟囔囔出去了。女人冲我吐了下舌头,说好厉害。
我说,她呀,就是嘴不饶人。
我知道,秋嫂除了嘴厉害,加上点好吃懒做,心倒不坏。不为了照顾亲家爹,也早嫁出冰冷沟好几回了。
不过,这都是我的心里话,没和女人说。这个女人虽好,毕竟只见过两面,秋嫂却是我看着长大的。
5
秋嫂和海云娘儿两个包了三盖帘饺子,刚要下锅,那个叫光洋的男人手机却响了,他走到屋外去接,回来对女人说,晚上不能在大妈家吃饺子了。高铁的小沈来电话,说晚上定好了,这就得动身走。
秋嫂和海云一听说,忙进来说,饺子都包好了,就等着二林回来下锅了。
光洋说,要是光吃饭肯定这里吃了,小沈那里还有几个别的朋友,饭前还要做个采访。
女人赌气说,光洋,要不你走,我在大妈这里吃,吃完你再來接我。
光洋说,那怎么行,小沈还点你的名,采也有你的任务。这样吧,不行过几天再来,到时候好好在大妈家吃—顿。
女人说,大妈家的饺子都包好了,包着咱的份儿呢。
光洋说,我知道,我也想吃大妈家的饺子,可谁让有事呢。
女人不情愿,可还是跟着光洋走了。走前,她拉着我的手不放,对我说,大妈,过几天我们再来您家里吃饺子啊。
我“哎哎”答应着。我、秋嫂、海云和孙子都出来送他们。光洋去开车的空,女人又拉起我的手,说大妈,我怎有点舍不得您呢!我说,我也舍不得你。话一出口,没出息的眼泪水就又出来了。
女人用另一只手帮我整理我的缎子面的棉袄。女人说,您这里还有个小口袋啊。
冰冷沟的春天还是冷的,我还穿着去年冬天那件别人穿剩下的缎子面的棉袄,那件棉袄上,我缝了两个小口袋,是装个手绢、手纸、钥匙等零碎用的。
女人的一只手握了我的手,另一只手就伸进口袋里,又缩回来,说这沟里天冷,这棉袄您得多穿几天。
这时候光洋的车过来了,是黑色的。车的前脸上,果然像秋嫂说的,有四个光亮亮的圈。女人上车,和我们摇手告别。那车开动起来几乎没有声音,很快就在前面的山弯处不见了。我的手还保持着被女人拉着的姿势,只是那暖乎乎的手却不见了,现在从手里经过的是向晚的风。冰冷沟的春天,晚风还是那么凉得扎人。
回到屋,从小口袋掏手绢擦泪,却掏出一把硬硬的钞票来。
晚上吃饭时,我把口袋里发现钱的事和一家子人说了。他们就跟自己捡到钱一样兴奋。秋嫂的嘴啧啧着,说一看那两口子就是有钱的人,开着四个圈的人能没钱吗?老罗锅子算是遇到贵人了。海云也因为我手里突然多出了一千块钱,脸激动得通红通红的。我知道海云为啥高兴,家里实在太缺钱了。孙女在镇里初中寄宿,孙子写过检查又要上职校,再加上一家子的吃喝拉撒,哪里不需要钱?二林在镇上打短工,工钱照去年在北京打工少了一半还多,一天累死累活,也就六七十块钱。出了正月,海云一直和二林商量,她也要出去打工,二林说,你打工能干个啥?海云说,冰冷沟有媳妇去营子街饭店刷碗,每天也挣个三四十块。二林不同意。二林说,你去刷碗,家里怎么办?妈腿脚不好,还有前院的傻子叔。你走了,谁照顾他们?后来,一出孙子打架的事,二林就更不同意了。海云就和我商量,说妈,等您孙子检查写好了,能上学了,我去刷碗行不行?多少也挣点补贴家用是不是?我能说什么?我能不让她去么?到时候,就是我挪着蹭着做一家人的饭,也得让她去。我知道自己越老越成了废物,不能老是拖累他们,不想成为他们的累赘。
可没想到,偏偏我这个家里人不待见的老累赘,就还有人想着,还是北京的陌生人,他们提着东西来看我,走时还放钱在我的口袋里。
一家人高兴、兴奋过后,又开始议论了。首先是二林。二林说,我总觉得这件事奇隆,咱家和他们非亲非故,他们干吗提了东西来,走时还偷着装钱给咱?
秋嫂也一惊一乍地说,二林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问题,别是他们别有用心吧,看上你们家什么了吧?现在城里人喜欢到乡下搜集古物旧物。
我不爱听,说我们张家趁什么,除了这个破院落,要说古物就是我这个罗锅子和前院他傻子叔。
海云说,我倒看他们不像个坏人。他们想在咱家吃饭是真的,上次我就看出来了。那女的一听说咱家吃饺子都不想走,那男的还跑到厨房里掀开酸菜缸来闻浆水味,又闻拌馅儿味。我都听到那男人咽的口水声了,没想北京人也那么馋。
二林说,越是北京人越馋,我在北京待过一年,他们一到节假日就往乡下跑,找新鲜东西吃。
秋嫂说,这不年不节,他们下来能吃什么?蓝金子花还没开呢,野菜也就刚冒个芽儿。endprint
我说,你们别混说,人家是来寻亲的。
二林说,寻亲,上咱家来干啥?他和咱们非亲非故,咱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咱。
秋嫂一拍大腿,说不是听说你们家有个远房亲戚在北京吗?
二林说,那亲戚早断了。过去他家没去北京,还有个音讯,去了北京,反而连个音讯都没了。那亲戚咱高攀不起,人家也不会跑回了寻。咱家祖祖辈辈在这冰冷沟,从我太爷那辈起就没变过。
又说起来的这对男女姓啥叫啥。我说,听那女人说,男人叫什么光洋。
女人呢?
没问。
哪儿有姓光的?二林说,我长这么大,也没听说有姓这姓的。
人家是编故事的作家,用的没准是艺名吧?秋嫂说。
妈你真逗,海云说,人家是写作的作家,作家起名字那叫笔名。
反正不是真名。二林说,我说这事怪呢,名字都不敢用真名。
我不想反驳我儿。不知道她名字,是因为我没问。忘了问。没名字就不是好人了?提了东西来看我就不是好人了?把一千块钱揣在我兜里就不是好人了?儿子的逻辑让我搞不明白。
亲家爹却啥话也没有,他抽着烟袋,吧嗒吧嗒的,好久,才说:不说他认识高铁的人吗?高铁那个小沈就是拿着整捆的钱跟着村长发钱的那个,村长叫他沈老板。我记得。他还上过电视呢,说是给敬老院老人买猪肉买小米。
对,孙子也插言,去年还到我们学校赞助过体育项目,我跑步得了个前三名,还额外得到过一百块钱。发我们钱的那个人就姓沈,校长也叫他沈老板。
我说,二林,明天你去高铁问问沈老板,他们是个啥来历?要不,给咱钱的人姓啥叫啥都不知道。
二林说,我怎么问?人家是个老板,我是个臭小工。听说高铁用的都是外地人,本地的人做小工人家都不用。
我就生了气,用拐棍子捣了下地,说没出息,你不敢去问,不会让你大哥去问问?
6
二林还真找了他哥大林,大林在镇中学教书,并不认识高铁的人,是托镇里一个负责宣传的同学,去高铁问了沈老板。谁知沈老板也所知有限,只知道那男人是京城来这里采访写作的作家,他也是通过营子区一个领导介绍认识的,就知道男人老家是四顷地,名字叫个光洋,其他一无所知。
后来,大林又和同学两个人跑到四顷地去问一趟,结果更遗憾,因为,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们这里说的是谁,谁叫光洋,谁又是个作家。说女吟四顷地在北京混得有模样的人也有七八个,那些人不是开建材商店,就是开蛋糕房和开饭店的老板,没听说过谁会写作,也没有姓光叫光洋的。
没打听到就没打听到吧,反正他们说过几天还来的,到时来了,我再详详细细问问。
谁知过了几天,两个人却并没有来。山上的蓝金子花开的时候,倒是见过几个开车进来的男女,也有开着四个圈儿的黑色小汽车的,却再没有人进到院子里来。我有时候到外面的杨树干上一坐就是多半天,却没有一个人上来和我说句话。
有一天,秋嫂过来对我说,今天那对男女是不是来过我家?因为上午时,她在村大院那里看到一下来了两辆四个圈的黑车,进沟来了。两个车都是京字牌照。我摇摇头。秋嫂说,当时不如把车号记下了。二林也说,记下车号,说不定也就找到他们的人是谁了。
孙子说,听你们的话好像是人家在咱家做了什么坏事,像警察破案。说不定人家就是看我奶奶人好,和我奶奶有缘,你们却怀疑那怀疑这的。
孙子的话却一下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蓝金子花开了,蓝金子花又谢了,春天都快过去了,还是没见到他们来。
孙子也去上学了。孙子上学后,海云也在营子街找到一家饭店,去做了洗碗工。
家里就剩下我,还有前院的傻子。
还有那条狗。那条狗已经很久没像第一次见到生客那样激动地叫过了。
俗话说,狗仗人势。人强的时候,狗也是强,人要是弱了,就连狗也会怂起来。那天,我正在茅房小解,就听到看家的狗发出阵阵哀嚎。这声音古怪、脆弱、哀哀的,好像大难来临一般,我急忙系上裤带绳,抓过拐棍子出来。就见那狗,不知为什么,哀叫着,一阵阵向后退,却又退不出去多远,因为有狗链子牵着。我眼神不好,走近了才看到是条小蛇,那小蛇正摇着半个身子,吐着鲜红的芯子,向狗示威。可怜的狗吓得退没地方退,四条腿抖索着,两条后腿之间已经哩哩啦啦洒下尿水,一点没有了那天迎接客人的虎虎生气。本来我也是怕蛇的,不光是蛇,只要看到了那种类似蛇的软软的爬行动物,我的身子也跟着发软,汗毛立起。可今天看到狗被Ⅱ下到那個样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挥起拐棍子照着蛇探起的头就是一下,那蛇正对了狗,不防我这一棍,蛇头没打到,身子确凿地挨了一击。本来以为蛇会转身跑掉,谁知那蛇只是扭了一下身子,转身竟向我扑来。那蛇就像一条利箭,嗖的一下到了我的脚下,又摇起半个身子,向我吐出了分叉的蛇芯子。那一刻,我已经来不及抽回拐棍子,只有面对蛇的挑战。这阴鸷的蛇来势汹汹,我差一点就要瘫倒了。不要怕,不要怕,它不过是条蛇。我听到身体内有个声音告诉我。勉强打起精神,一动不动,也看着那蛇。心想不过就是被它咬一口。咬就咬吧,既然它来了,怕也没用。
那天,那蛇和我对峙了很久。我不动,蛇也不动。后来还是蛇先退缩了。它收回了身子,放下了脑袋,扭身从大门的缝隙溜了出去,像一道光,转瞬即逝。
蛇一出大门,我再也坚持不住了,整个身子矮下去,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现在,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每天要喂鸡,喂猪,喂狗,还要给全家人做两顿饭。这些活,过去是常干的,并不手生,可现在不行了,过去干惯了的每一件事现在干起来都一件比一件艰难。猪圈在西房山,过去喂猪,每次拎一大桶猪食过去一瓢瓢喂就行,现在,猪食桶已经拎不动了,只有一瓢一瓢端着猪食去猪圈那里。猪们都是饿死鬼托生的,该喂它们的时候,只要晚一会儿就会等不及吱哇乱叫,猪的叫声比狼的叫声还让人讨厌、恐怖。喂它们的时候,也不能让猪食槽空着,只要空了,它们就迎着一张嘴叫你,恐怕你给它们忘了。今年春上,杀了那头猪,儿媳妇海云又抓了两头。两头猪正是青春期,活泼好动,吃的时候还玩,还打架,一会这个顶那个一嘴,一会那个又撞这个一身,叽叽歪歪的比演戏还热闹。我端了一瓢又一瓢,有时候,它们嫌我慢了,就被宰杀一样嚎叫不止。endprint
我能不慢吗?我这个样子,端着猪食,别说一步一步挪,就是跑,也要个几分钟。我一手拄着拐棍子,一手端着猪食瓢,走路的样子,真是步步惊心。平时,到那个坡处,我都是坐下来,用屁股往下蹭。那次听猪叫得烦心,索性拄了拐棍子往下颤巍巍直走。结果那根六道木的拐棍子一打滑,我又摔了出去,身子摔到菜地边,那瓢猪食一点没浪费,洒了我全身。从菜地那里好一阵子才抬头,又看到傻子拉在菜地边的那泡屎,恶心得差点就吐了。傻子每次拉屎都不去茅房,每一次都要把屎拉在菜地的一角,那一角菜地正对着正门。为这事,我没少说他。儿子儿媳妇也没少说。可怎么说,他还是照拉不误,好像那一角菜地就是他固定的茅房。好不容易爬起来,顾不得打扫身上的猪食,首先是看腿脚是不是还能动弹,人老了,身子骨就成了玻璃,不经磕碰,这一摔,恐怕又把胳膊腿弄折了,那样我还真成了连傻子都不如的废物。那样儿女岂不更嫌自己无用?岂不是更成了他们的累赘?再次端了猪食小心翼翼挪到猪圈那里,看到两头小猪吃得欢快欢乐,响声雷动,我却禁不住一阵阵悲从中来,眼泪像门前的那条细瘦的河流淌个没完。
好在就是些家里的活路,地里的活都是傻子干。傻子不是傻到底的那种傻,按我们山里人的说法,就是不照普通人那么透亮,脑袋里总是乌云笼罩。他除了把屎当众拉到菜地让人恶心外,其他的时候,还算省心。白天的时候除了在地里做就是在地里做,中午歇晌的时候,他总是先回到前院的老房里去,老房子前院不开,锁死了,只开了后门,后门除了睡觉,也都一直敞开的。他每天回来,除了睡觉,也不进屋,就着外面的天光,看书。那天,北京那两个生客来的时候,他就在门口那里翻一本书,惹得城里男女十分好奇,女的小声问光洋,那人在干吗,光洋透过玻璃看了又看,说不知道。女的说,他怎么老一个姿势啊,咱进来时我就发现了。我说,他看书呢。你说他不认识个字,看得懂啥?看也是瞎看,看着玩。女人口又息般地“哦”了声,没好意思问下去。
傻子和猪比,还算是省心的。前不久却出了事,人差点丢了。是北京那两个生客第二次来后不久,我正发动家里人到处打听他们的消息。有一天,傻子也失踪了。失踪后的傻子是三天后回来的。回来的傻子,鼻青脸肿,跑进院子就冲我呜哇大叫,又是流眼泪,又是比划,嘴里还不停向外蹦个单字。傻子平时和外人不说话,和家里人也说不全话,他干活回来就在前院的外屋地翻书。吃饭了,要等家里人过去叫,吃完饭,嘴一抹,还是一句话没有,又回到他屋地里继续翻书。翻累了,门也不关,就进里屋睡觉。傻子小的时候还能简单说几句话,比如他知道我脾气好,喜欢黏着我,拉屎了,会把屁股端给我看,对我说,嫂,擦。嫂,擦。傻子也有自尊心。那时候婆婆常看着傻子发愁,愁狠了,就说些狠话。说,我前世也不知造了什么孽,生下这么个傻东西;说野狼也不开眼,怎不把傻东西叼走;说我死了以后傻子怎么办啊?傻子居然听出母亲的意思来,冰冷沟修水库时,他就哭着喊着要去。别人干活,他也学着干,而且不惜力,肯下死力气。大伙都瞅他乐,逗他,傻子,也不给你公分,也不给你补助,你干个啥?干能干来媳妇?他们就是这样傻子傻子叫他,他也不恼。有一次,一伙人想脱傻子裤子,说看看傻子脑袋傻,裤裆里的家伙到底傻不傻。傻子满大坝跑,他们就满大坝追,后来傻子被追上了,倒在大坝上,倒下了,手还死死拽着裤子。他们上来要扒时,傻子突然就凶狠起来,手脚乱打,蛮力惊人,那几个人被吓住了,说,傻子还没傻到底,还知道羞,不知道以后知道不知道干女人。傻子就骂,干,干你妹,干,干你女人!傻子后来还挣了工分,虽然挣的是比女人还低的五分,傻子还是很高兴。每天下工,就冲婆婆挥舞着锄头,哇哇叫,宣誓一样。婆婆临死的时候,单独把我和傻子叫进屋,在她的床边,婆婆对我说,我要死了,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这傻子。傻子比你小、,我不在了,你就把他当自个的儿养吧,他不听话,你该打打,该骂骂。傻子听了,还知道呜呜哭。我也跟着抹眼泪。
和傻子时间久了,只有我能听瞳傻子简单的话。那天,他摔得鼻青脸肿回来,衣服被砬子和柴草撕得一条一条,像个要饭花子,胳膊上到处是血印子,腿也一瘸一瘸的,他呜哇乱叫,紧凑的脸上表情丰富、痛苦,比划着冲我重复喊那几个字:“车”“营……子”“南……山”“四……顷……地”“北……京”。我就明白了。
原来,那天傻子一大早搭村里的车去营子街赶集,他赶集不买衣服不买吃食,就是买旧书,都是一些过时的小人书、连环画、画报什么的。偶尔也见他买回那种大厚本里面密密麻麻文字的書,真不知道他买那些书干什么。傻子和我一样,没念过书,半天的书都没念过。但傻子就是喜欢那些东西,从小就喜欢。
赶了半天集,快中午时,有人招呼傻子赶紧上车回家。被傻子拒绝了,他不愿意坐车回来,早晨来时,同车的人有人嫌傻子穿得破,身上脏,有味儿。那些人一看傻子上了车,躲他远远的,对他嗤之以鼻,好像傻子是颗定时炸弹。傻子虽傻,也有自尊心,好心人招呼他时,他就比划着说不坐车了,要自己穿山抄近路走回去(后来司机向我们证实了这点)。
出了营子街往西走。傻子年轻时和人赶集,都走着去,也没少穿山抄近路回冰冷沟。但傻子不知道,现在的山上早没了人走的路了,他刚上山就迷了路。傻子又是一根筋,不知道往回走,就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结果越走越远,越走越不知道往哪儿去了。好在现在的山上除了树木,荆棘柴草,已经没有了过去经常出没的豹子、野狼和野猪这样的凶猛的山牲口,所以算是白捡了一条命。
傻子不歇气地走啊走,走了一天一夜,终于看到有人家时,他都不知道已经走到四顷地的最沟里了,那是雾灵山东山最山根的地方,老名叫个上官道。他从山上连滚带爬下了山,就近来到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姓周,傻子到了周家嘴里呜噜哇啦地要水喝要饭吃。四顷地民风淳朴,对人热情,户主老周正好在家,就把他让到屋里给他吃给他喝,他吃饱喝足,身子一歪就躺在地上睡着了。老周把他椆到炕上,给盖了被子。傻子一睡就是好几个小时,等醒来时,老周才详细探问傻子。傻子哇啦半天,老周总算明白了,傻子说是冰冷沟的人。老周就拉了傻子往回走,到了四顷地二小队,姓周的男人给他领上了一条小道,那条小道直通冰冷沟南山。傻子这样算找回了家。endprint
傻子冲我哇哇大叫,是想告诉我他发现的一个秘密。因为傻子和老周出来时,发现老周邻居家院里停了—辆车,车上刚好下来两个人。傻子见过那两个到过我家的北京客,又听到那家院里有人出来说话叫“光洋”。傻子激动了,也跟着人哇啦哇啦喊,“光……光……”,洋字还没喊出来,被老周一把拉了回去。老周说你叫喊个什么,你这么一喊一叫,别把人家的客人吓跑了。
傻子自己找回家来,一家人都纳罕。亲家爹、秋嫂也过来看,亲家爹看到傻子的样子也笑了,说傻子像“跑反”。亲家爹说,想当年,日本鬼子进冰冷沟,家家的人都像傻子一样往深山老林里钻。等日本人走了,再灰头土脸地回来。家里人一多,傻子立刻变得安静了,安静地低头吃饭,安静地看着哪里都笑,什么话也不说。饭吃完,又到他的灶屋蹲下来,就着光亮翻书了。他看得津津有味,一动不动,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
我和他们说傻子去了四顷地,到了上官道,还见到了光洋和那个女人,他们都不信,说一个傻子的胡言乱语你也信。我让二林抽空去四顷地上官道打探打探,二林不愿意,说一天累个贼死,哪有那个时间?要打听你让我傻子二叔去,谁让你信他的。他最近和我说话总是硬硬的。我又让海云在饭店注意给看着点,如果看到四顷地上官道的人来吃饭,就多留个心,多句嘴给问问。海云说她一到饭店就有洗不完的盘子和碗,哪有时间到前面去?就连吃饭也是客人走了,他们和后厨的几个人就在后面的一间小屋子吃了,老板不让后厨的人进前厅。即使去了前厅,她也不知道谁是四顷地,哪个又是上官道的人。秋嫂也替她闺女说话,说就是,你个老罗锅子,他们脸上又没写着什么四顷地什么上官道,海云她能知道?
我就觉得他们还不如个傻子,傻子还知道替我找个人。
二林说,您就别想他们了,不就提了点东西,塞你一千块钱吗?
我说,那是钱和东西的事吗?那是一份心!
秋嫂说,老罗锅子,那也不至于那么找啊,他们当初不是说过几天还来吗,结果还不是没来?城里人的话不可信,哪儿有一句话是真的?
我说,正因为他们没来,我才不放心,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二林说,妈哎,你真实心眼,你和他们非亲非故,操那份心干什么!
我懒得理他们。晚上睡觉前,又看到了老东西。他在灯下,胡子越来越长,我就把傻子经过的事儿和他说了,我还说,我想那个女人,那个叫光洋的人,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怎么样了。老东西皱着个眉,什么话也没说。这一次,还没等我过去拉灯,他就不见了。老东西也嫌我烦了?
那天,儿子大林提了东西来看我,我又把事情学说了遍。大林说,您忘了,我和同学为这事专门跑了趟四顷地,问遍了人,都说是没影儿的事,我叔是个傻子,他糊里糊涂的话你也信?他怕是钻山沟惊吓到了,才编出来那些话,是怕你说他呢!
我说,大林,别说这话了,不行你辛苦一趟,跑趟北京吧。要不就托你北京的同学朋友啥的,给我打听打听,他们说,他们是北京人,男的叫光洋,是个长头发,女的不知叫啥,是个报社的编辑。
大林就笑出了声,说妈哎,北京那么大,人那么多,多得跟大海里的虾米小鱼似的,我上哪里给你问去?你就死了这个心吧,再说,你打听到了又怎么样?
我犯了倔,我不怎么样,就是想找到他们,我想他们了。
大林说,你想他们,他们也会想你?
我想了想,說,想。
大林说,你看看我,看看二林,我们才是你的亲人,亲生的儿女,我们给你买的东西多,还是他们给你买的东西多?是我们给你的钱多,还是他们给你的钱多?还想他们?你有那工夫,帮着二林海云把家看好了,做得动就给他们做口热乎饭,没事想那不相干的外人,您有毛病吧?
我说,我就是有毛病了,你们提东西拿钱和他们提东西拿钱不一样。
大林说,怎么不一样。
我说,你们提东西拿钱不用心,他们用心。
大林就说,心是啥东西,您拿出来看看?您真是老糊涂了。
大林不高兴,头也不回地走了。
爱高兴不高兴,我说出那句话,终于知道自己为啥想找他们了。
可他们不帮我,我上哪里去找?世界那么大,可我却老了,每挪动一步都像历尽千辛万险。
7
夏天来了,冰冷沟的夏天好,满山的苍翠,村前的那条河也涨了,晚上睡觉,都能听到河水哗啦啦的欢歌。
万物疯长。人有时候就像树像草,雨水充沛,它们就长得肆意,绿得浓稠。人有时还像庄稼,今天看是一个样,明天看,又是一个样。庄稼长势让人欣喜,人要是变了,就徒增烦恼。我想着那个女人的手,就感到自己的手的余温还在,还在女人的手心里温存着。多好的人!怎说不见就不见了?
儿子还是那样,就是又黑瘦了些,脾气也不大好,过去每天回来喝二两,现在却要半斤。我让他少喝,他说别管。
海云已经在饭店洗了两个半月的碗了,在饭店洗碗,一个月一千多块钱,钱不多,却是管吃喝。海云很知足,她虽然年轻,在家时,穿衣上也不讲究,去了营子街洗碗,开始讲究了,也学着她母亲秋嫂样,文眉画眼,涂脂抹粉。二林看不惯,说一个洗碗的,未必要把自己收拾得那么光亮,抹那么厚的粉,掉人家洗净的碗里老板难道不生气?海云说,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一年到头,可曾穿过几件新衣,你又给我买过几样化妆品?穿得光亮点出去,有什么不好,说起来还不是给你争脸?在家时,海云没什么话。这一出去,嘴也学着不让人了,说说的就免不了一场嘴仗。我有时也劝,但越劝两个人吵得越凶。一个说,没您的事,回您屋去。一个说,要不是为您,我早出去了。好像我不但多余,还会给他们小夫妻增加吵架的筹码。我就“笃笃笃”用拐棍子敲着地回了屋,难免也生一场闷气。
之前,海云洗碗,不管多晚,也要回来。开始时,是二林骑了摩托去接。后来海云不让接,说太晚,她有伴儿一块回。再后来,海云还住饭店了,说是饭店值班。二林很不高兴,和我嘟囔,说一个破洗碗工,值什么班?我就劝他,说给人打工,就得听人的,人家让值班,她不值班能行?endprint
海云在饭店值班的日子越来越多,回家的日子就越来越少。儿子每天累得孙子一样,回到家一看海云不在,就生闷气,就喝酒,喝着喝着就醉着睡去了。海云不在家,儿子穿的衣服就换得少,身上越来越脏,斑斑点点,汤汤水水,涂涂抹抹,那衣服就越发脏得像块破抹布。虽说二林是个泥瓦工,可穿成这个样子,我看了仍不免难受和心疼。
有时海云回来,我就对她说,海云,你给二林的衣服洗出两套备用着吧。海云就说,他在工地给人锄泥搬砖穿那么干净衣服干啥?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走,也不问问,我的衣服是不是该洗了。晚上吃完饭,连碗都留给我一人洗,自己跑到西屋的床上玩手机。
有一次,海云出去解手,正好我去西屋,海云的手机“嘟嘟嘟嘟”响起来。我喊了海云两声没动静,就过去拿了手机想送出去让海云接,却不是人打来的电话,是有人给她发消息,不知道写了什么,但发过来的表情我看明白了,是一个小人张开胳膊在抱,一个小人嘟着嘴在亲。我赶紧把手机扣过来,像做贼一样,心惊肉跳。后来海云进来了,我把手机递给海云,海云对我拉下脸,说谁让您拿我手机了,以后我的手机您不许动,听到没?
海云嫁过来这么多年,还从没这样给我说过话。她这样一说,我的脸也红了,好像在她面前做了一次不光彩的贼。
我身子老了,可心却越来越敏感吧。总觉得海云出去洗碗后,人变得有些认不出了。她这次的变化比学跳舞更让人担心。有一天下午,我在院里站着听院外有人议论.就拄了拐棍子走出来,出来一看却是秋嫂和几个女人在马路边坐着聊天,说的好像是海云的事。我平时走路就轻,这次想听她们在说什么,怕拐棍子敲路面敲出声响,就把拐棍子抬起来。
一个叫唤嫂的说:秋嫂啊,不是我说你,二林除了比海云大个十来岁,其他的也没挑,诚实,本分,肯下力气……海云嫌他没本事,还不是老听你背后鼓捣……现在好了,海云在外面洗碗洗野了,不着家了……上次我听你唤哥说,他在街上吃饭,碰到海云和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一起有说有笑……
秋嫂说,你别胡沁,那胖子我知道,是他们饭店的一个厨师。
唤嫂说,你还好意思说知道,人家就是传你们家海云和饭店的厨师好上了,好的连家都不爱回了。
秋嫂说,那又怎么样?那说明我们海云有魅力,有男人喜欢,总比整天窝在家里给他们家当老妈子强。
唤嫂说,你那是当妈的该说的话吗?你不去劝说海云倒罢了,怎能说出这么混账的话来,那可是你亲闺女,横不能你还盼着你闺女弄出点啥好说不好听的事来你才高兴?秋嫂,我可听说了,那个胖厨师可不是个什么好鸟,他不光是和你家海云,还和好几个女的不清不白……他那是看你家海云人年轻,心眼又实,耍她玩呢……
唤嫂的话没说完,我一个跟头摔倒在地上
秋嫂她们给我抬进屋,一阵子忙碌,又是摩挲前心,又是拍打后背。她们以为我完了,是在抢救我。其实,我还没死,我只是晕厥过去了一会儿,现在,我心里清醒得很。等到我睁开眼睛,我第一个就是瞪了秋嫂一眼,挥手让她赶紧走,有多远给我滚多远,我不想看见这个让我恶心的女人。
急得万箭穿心,一肚子的话想说给我儿二林,可话到嘴边却全成了求。我求他没事就去海云洗碗的饭店看看,咱不挣那份工钱行不?不行,就和你大哥说说,让他每月多给我点钱,他毕竟在外面,有现成的工资,那钱我要来就给你们,只要咱海云不在那干了,我怎样低三下四都行。我还说,还是让海云回来吧,你看看你妈我现在这个样子,又老又病,端瓢泔水都要摔跤的人,实在没有能力替你照顾家了,你要是心疼我,就让海云回来吧。二林闷头抽烟,不说话。我就继续求他,说海云要是实在舍不得那份工作,你就去求求她老板,别让她一个女人家在外面值夜班,就说家里有老的和傻的需要她照顾呢。二林挠挠头皮说,我又不认识她饭店的老板,怎么去求?我就点他,说海云一个女人家,值班在外毕竟不方便,时间长了别出什么事。
二林就说,她能出什么事,敢出什么事,横不能她不要两个孩子不要这个家?她要是有这个本事就让她去值,她不回家还清静,要不回来和我也是个吵。
我知道二林是说气话。真想自己去趟营子街,去找海云说说。海云虽然也气我,可她实在算个好儿媳,本分、老实、听话,虽然人倔点,心地却善良,我不能失去这个儿媳妇!可我一个老废物又能怎样呢?我已经有二十年没去过营子街了。
海云经常值班不回家,二林有时不高兴,就把脾气撒到我身上,嫌我做的饭菜没滋味,嘟嘟囔囔,摔摔打打。
傻子也嫌我,有一次,吃饭前,我让他把马路下坎河边的那块地的草锄锄,他就冲我吱哇乱叫,我让他锄的地他不锄,却故意扛着锄头去了最远的地,直到下午两三点才回来,回来就把锄头往晾台上一摔,理都不理我,就跑回前屋蹲下身子去翻书。他看着那书,却半天不翻一页,眼睛像定格在那上面一样,狠呆呆、凶巴巴的,好像冲着那书在使劲、运气。吃饭还得我叫他,叫他一遍不来,还得叫第二次。
儿子嫌我倒罢了,连个傻子也嫌我。
我当时气得流了泪。心想,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两腿一蹬死了。我今年八十三,也死得过了。
可我也就是这样一想,想得狠了,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执拗,执拗得想让我去做一件事了。
我要去营子街,去找海云谈谈。
我想傻子都做过的事情,我怎么就不能做?我除了老了,腿腳不利落,哪一点不如傻子?
可我怎么去呢?从冰冷沟到营子街20里,我又不会骑车,会骑车也骑不动了。走着去?年轻时候赶集都是走,可现在不要说20里,就是个20米走起来也要歇上几歇。就只能坐车去了,可冰冷沟的公交车只通到村政府大院,还离二里地呢!只有像傻子一样搭车去。
沟里有一户人家,买了辆昌河小面包,做的是“招手停”载客生意。每天上来下去,车上都坐满了人,那些人都是出沟的,有到镇上的,也有去营子街的,当然,也有去更远的地方,比如承德或兴隆。
我起个大早,把昨晚的剩饭给傻子热在锅里,过去告诉了傻子。傻子到点了,饿了,自然会过去找吃的。又换了件好几年没穿的新夏衣,把差不多全白了的头发用手指蘸了清水抿了抿,就到路口马路对面等那辆“招手停”。endprint
八点多钟的时候,“招手停”才过来,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把脖子从这边的窗口伸出来问我:您这是干吗?
出沟。我说,去营子街。
买东西?买啥我给您捎回来。
不买,想去看看。我三十年没去过了。
您……行吗?司机狐疑地看着我,我想他是嫌我年岁大了,怕在他车上出个好歹。他是不想搭我去呢。
我就用拐棍子敲着他的门,说放心吧,放心吧,我人老了,身子骨不比你们年轻人差。
车门犹犹豫豫地给拉开了,车上的人也睁大了眼睛看我,好像我是个老怪物。
让个座儿。我故意大声说。腿做出要往车上迈的架势。其实,我知道,要我迈上车,那简直比登天还难。我迈了两次,迈不上去,身子一扭,差点跌倒,多亏了拐棍子扶了我一把。这时,坐在门跟前的一个年轻人下了车,说大妈,您站好了,我扶您上去。那哪里是扶啊,简直是抱,他双手叉在我腰间,只稍一用力,我双腿就自动脱离了地面。脚一蹬上车,我就牢牢地站住了,把眼睛看向司机,想告诉他,别想把我轰下去。这时,车里面坐着一个年轻女孩也上来扶我,并很快让出了个座位。司机无可奈何地看我一眼,等那个年轻人上来,重新发动了车。
营子街已经变得让我认不出了。三十年前的营子街,只有两条街道,叫头道街,二道街。现在的营子街,环着那条宽阔的柳河建了数不清的高楼,过去到营子街,过河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行人走的铁索桥,一个是街子紧东头的水泥桥。现在听司机说,光水泥桥就有了四座,铁索桥已经不见了,但司机又说,现在有人倡议重建铁索桥,说是旅游观光用。司机问我去哪里。我说去饭店,我家儿媳海云在饭店刷盘子。司机说,营子街上的饭店多了,没有一百家,也有八十家,你儿媳她在哪家?司机一说,我脑袋立刻大了,我只知道海云在饭店刷盘子,却不晓得她在哪家刷。在我的印象里,过去营子街的像样的饭店,只有两家,一家是在头道街,叫国营饭店,一家是在二道街,叫回民饭店。我就和司机说了这两家饭店的名字,司机说,您说的那是哪辈子的黄历了?您说的饭店早就不见了。国营饭店?现在哪里还有国营?都是私人的了。你说的老国营,那里现在是前营商厦,二道街的回民饭店早拆得连影儿都不见了。
司机把我拉到一家饭店门口,說,这里叫李家私房菜,他们这里吃饭的人多,雇的刷碗工也多,您就在这里问问吧,要是没有,就出来问问别家,这条街上都是饭店,您就在这里问吧,十二点前,您在这里等着,我来接您。又嘱咐,一定要在这里等啊,超过十二点见不到您,我就走,您只能自己想办法回去了。
我下了车,拄着拐棍,茫然四顾。这是一条从头道街插到二道街的斜街,斜街的两边果然都是饭店的招牌。我却一个字都不认识。
时间尚早,有些饭店还没开门,我就捡那些已经开门的饭店问。我想,既然海云在值班,说不定那饭店就是开门的。我就一家家饭店去敲门,那些饭店大都把我当成了个要饭的。有的还怕我赖在里面不走,就赶紧拿出个五块十块的钱给我,意思是让我快走。我就说,别嫌我年龄大,我不要饭,我是找人的。这样一说,人家才客气一点。但—说海云,都摇头,说没见过,说不认识,说不知道,说不清楚,说不是我们家。说完脸上就冷下来。我就只好从一家又一家饭店出来,这样转了一个圈,转到十点钟的时候,那些没开门的饭店也开了门,我就又去问。得到的答复如出一辙。有的干脆说,他们根本不雇洗碗工,洗碗工都是后厨的人干。
有一家的女老板心眼好,挺爱说,她把我让到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我转了少说有五六家饭店了,她还是第一个让我坐下的人),让服务员给我泡了一壶茶,然后坐下和我聊天,她是北营房镇上人,听说我是冰冷沟的,就说她姥姥家原来也是冰冷沟人,还说她姥姥要是活着今年也是八十三岁,还说大热的天,怎么一个人出来,家里人呢?我就和她说瞎话,说是搭车来赶集,想过来和儿媳妇说几句话。出来时也忘了问儿子,媳妇在哪家饭店干。女老板就叹口气,说,我婆婆要是能和您一样就好了。然后,她又说起她姥姥,说她姥姥和我一样,也是这样个罗锅子。她说这都是过去那种苦日子累的吧?她说她小时候就摸着姥姥的罗锅子,问她,您身子怎么弯成这样啊,怎么不直起腰来走路,老弯着腰走路多累啊。她说她那时候根本不知道累还能累成罗锅子。女老板有些絮叨,但絮叨得挺温暖,听她聊着天,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个北京女人。
从女老板那里出来,她告诉我最好先去李家私房菜那里问问,还有坛焖牛肉二米饭,说这两家饭店在斜街里是最大的了,每家都雇着几个洗碗工。女老板知道我不识字,就出来告诉我,您看,那边挨着歌厅的,就是李家私房菜,还有,就是最北头,那个和工商局对门的就是坛焖牛肉二米饭,您去看看吧,要不他们一会上了人,就没空好好答复您了。
先去的是李家私房菜。我现在学聪明了,进得饭店,不等他们来问,就问他们老板在不在。私房菜的老板是个脖子上挂着金链子的肥白大胖子,样子有点像那年去冰冷沟和我说话的中年男人,脖子那里堆着一层一层很厚的肉,像养肥了的猪。老板在那里喝着茶水,眼皮都不挑我一下,他不问我,也不和我说话。我就说了,我说我是冰冷沟的,是来找我儿媳妇海云的。老板还是不看我,不说话,只是点着下巴叫来了个服务员。我又把刚才的话,说给了那个服务员。服务员说,我们这里没有叫海云的,您走吧。我不死心,就说海云不是外人,是我儿媳妇,是冰冷沟的人,两个半月前来街上饭店洗碗的。服务员又说,我们这里真没有叫海云的洗碗工,也没有从冰冷沟来的洗碗工。我不信服务员的话,又看老板。老板还是不看我,耷拉着眼只顾低头喝茶。这时候服务员就烦了,说您快走吧,我这里就快上客人了,您在这里影响我们的生意。我说,姑娘,那麻烦你,你知道别的饭店有叫海云的洗碗工吗?姑娘就更烦了,上前推我走,说您真烦,告诉您了没有没有还问个没完。我被服务员推出了大门。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李家私房菜的外面全是落地的玻璃窗,那个老板在玻璃窗内,眼皮都不抬一下,还在不紧不慢地喝着他的茶,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我这个人一样。endprint
从李家私房菜出来,我就往北走,走到北头,问个过路的男人,工商局在哪里。男人抬下头,说喏,这就是了。我到了工商局门口,看到马路对面,果然是家装潢考究的饭店。饭店门口张灯结彩,彩球飞舞。我想肯定是坛焖牛肉二米饭了,我就走了过去。那里的饭店门口站了西装革履的男人,也站了穿五颜六色裙子的女人。我刚到门口,就被人搀进了饭店,有个人引领着我来到一个桌子面前,那个桌子面前正围了几个人,等那几个人散去,就看到桌子前面坐着两个人,一个男人,正低着头在一个大红本子上写字;一个女人,正低着头在数着手头上的一把厚厚的钞票。扶我进来的西装男说,来了一个老太太。男^就抬起头。说您是?我说我是来找海云的。男人说,您姓名?我说,我儿媳妇叫海云。男人说,我没问您儿媳妇,是问您姓名,和这家是什么亲戚?我说我是海云的婆婆,我是从冰冷沟来的。男^就扭头看了女人一眼,女人说,算了,别问了。又抬头问我,大娘,您交多少礼金,把礼金交给我就好了。我说,啥礼金……我不交礼金,我找我儿媳妇海云,我找遍了这条街上的所有饭店,他们说,海云有可能就在这里洗碗。女人就明白了,抬手就招呼刚才搀我进来的西装男人,说服务生服务生。服务生就过来了,才明白我是个不速之客,说出去出去,人家这里办喜事呢,不喝喜酒捣什么乱?
我就这样被坛焖牛肉的人给“轰”了出來。服务生说,什么海云河云的,我们这里的洗碗工只招十八岁的小姑娘!
我满斜街的饭店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海云。我不知道哪里还有饭店,我不知道海云在哪里。这时候,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已经走到了正中间,我想司机早晨交待给我的,就急吼吼地往回走,我又渴又累又急。终于走到斜街的南口,老远地就看到了那辆灰头土脸的昌河小面包,司机正冲我不耐烦地喊着,您快点快点,我都等了您半个小时了,您再不来我就走了。
司机把我搀上车,不问我是否找到儿媳海云,一脚油门把车开得老远。
回去的时候,走的是另一条街道,司机说要去那儿的饭店接人。
我一听饭店就来了精神,说哪儿还有饭店?你说的那地方饭店多吗?
司机说,别想您老那事了,还是让您儿子来找她吧,自个媳妇不回家,却让个老妈给到处找。
听他那口气,就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似的。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海云的事就要传遍冰冷沟了。
要接的人就等在饭店的门口,车一来,还没停稳,那个人就一脚迈上了车。这个饭店过去了还有一家饭店。我趴在车窗口想记住这饭店的位置,却看到从饭店里走出了一男一女,男的一手夹着个烟,一手搂着女的腰,他们出了饭店就往北走,那个女人是我家的海云吗?我擦了一把眼,想看清楚。从背影看那女的,确实像海云,我就急了,喊:海云……海云……可车却轰隆轰隆开起来了,一股烟尘模糊了我的眼,也模糊了我喊出的声音。
回去的时候,车开得就像一头逃难的野兽。
8
进入八月,冰冷沟的雨水开始多起来,常常是,上午还响晴响晴的天,中午刚飘过几块棉絮样的云,那云相互寻找、融汇、碰撞、酝酿,一打盹儿的工夫,天上的云彩就浓得化不开了,然后,就有雷声由远而近,滚滚而来,就有闪电突地把铅灰色的天裂开一道闪亮的口子,闪电过后,风刮起来,雨点子噼里啪啦砸下来。
雨都是突然来的,令人猝不及防。霹雳雷和闪电眼都是孪生的,一个跟着一个,比赛似的。要是正赶上在院外,怕那些上午晾在大太阳下的衣服被褥被雨淋湿,我就跟头马趴地往院里跑,往屋里抢。短暂的一场雨,常常把自己弄得鼻青脸肿。
八月六号,我不记得是星期几了。早晨起来,好好的太阳,像很多个早晨一样,都是好好的太阳,天蓝得让人多看一眼就想流泪。那天,一早起来,我就听到一种声音,砰砰砰,像鼓槌敲击在鼓面,激越、强烈、有节奏,后来我才知道那声音来自我的胸腔,那种心跳的声音像小时候听过的战马列队走过。
昨晚,老东西又来了,他的胡子已经盖住了下巴,忧郁的眼神却一直没有改变。自从春天的那个晚上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他了。在我忙碌的两个多月里,在我摔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在我在那条斜街上的饭店寻找海云的时候,在我为家庭即将发生的突变不知所措一个人伤心落泪的时候,他就像一个真正的死鬼,从我的世界里永远消失了,让我甚至怀疑,之前那些个灯下肃立的人是不是他。他活着时,我们就很少说话,年轻时他打我,拿着镐把粗的棍子,追得我满冰冷沟跑,让我毫无尊严,想着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他了。甚至,在他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多少悲哀,怎么说,隐秘的内心深处还有了一种窃喜:暴躁的老东西终于走了!可现在,老东西走了二十多年了,我却时时想起他,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时,我会故意不去拉灯绳,就让那灯一直亮着,有好几次我的灯绳都是二林过来给我拉灭,他还以为我累得忘了拉掉灯绳,其实我是在等他爸爸——老东西和别家的死鬼不同,他是要在晚上,在那盏二十五瓦的昏黄的灯泡亮着的时候,才会重返老屋,走到我的眼前。
昨晚,他却来了。他刚在灯下站定,就瓮声瓮气地对我说:明天,客人要来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还特意看了下日历,没错,就是八月六号。八月六号这天,我什么都干不下去,干什么都没有心情。那天上午,太阳刚刚从冰冷沟的东山升起,我就拄着个拐棍子,出来了。整整半天,数不清自己出来进去多少次。平时不怎么好用的耳朵,也变得异常灵敏。听到一点动静,就坐不住了。汽车喇叭一响,就得拄上拐棍子向外面马路上望。站在晾台上,听着声响,就盼着那条小狗兴奋地叫。后来,就禁不住走出去,站在路口那里等来往的车。这条被夏日雨水冲刷得漆黑油亮的小路,是那么寂寞,从山弯那里转过来,到前面杨树林那里消失,上面除了太阳的光影,连个猫狗的影子都不见。可我还是怕错过哪怕一声汽车马达的轰鸣。我无心做饭,无心晾晒潮湿的衣服和被褥,无心去喂鸡狗,两头猪已经长成了两个小胖子,它们把猪栏拱得乱响,它们时时刻刻想吃、想喝,这无心的、贪得无厌的畜牲,它们哪里知道一个八十三岁老人的心事?endprint
半天的时光就在这种无所事事又心烦意乱中过去。中午的时候,天上的云朵多起来。我更加心焦,一趟趟往院外走。一次碰见了亲家爹,他正扛着把锄头往河边走;一次碰见秋嫂,秋嫂嘴里嗑着瓜子,把瓜子壳噗噗噗吐到路上,她一边嗑瓜子一边吐瓜子壳—边还不忘哼着歌。因为海云的事,我已经很久不想理她了,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闺女。
她看到了心神不定的我,歪我一眼,又歪我一眼。
老罗锅子,你大中午的不睡会儿觉,发什么呆?
我没理她。
没人来,不会有人来了。他们早把你忘了。
秋嫂阴阳怪气地说完,不屑地把带了吐沫的最后一堆瓜子壳吐到我前面路上,身子一摆一摆地走了。
我根本不相信秋嫂的话。我对了秋嫂的背影在心里说了句:
他们已经来了,他们就在路上。
每次他们来,都是这个时候,就是刚刚吃过午饭的时刻。说不定他们此刻正在来的路上了,说不定眨眼之间,他们的车就会出现在东面的山弯处。
我要等着他们,看着他们把车停好,人从车上下来,然后去拉女人的手。告诉她:我好想你们……
六号那天,没等到他们,却等来了又一场突然而至的雨。
我成了一个落汤鸡,成了一条落水狗,以至于走到院子時,那条狗都差点认不出我,向我扑咬过来。等它重新看清楚是我,才可怜地看我一眼,躲到我给它搭的狗窝里去了。
整个下午,我都在炕上瑟缩成一团,我好像病了,身子一个劲儿地抖,像是一场高烧,整个下午我都在谛听着窗外的雨声,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急的一场雨,雨点急如瀑布,一泻而下。我惴惴不安,感觉自己就要死了,感觉死神正向我招手。我是多么不甘啊,即使在雨中,我仍然感到他们在向我走来,汽车的轰鸣声混杂着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我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终于在昏睡过去之前,我看到了那个女人,她微笑着向我走来,拉住我的手,说大妈,我们来晚了。说大妈,你不能死,你还没看到我新染的头发、新买的衣服呢。
我不能死。整个下午的昏睡中,我一直提醒着自己。我还没看够这个世界呢,我想活着,想多看一眼,人们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想什么……
我不知道我最后是怎样失去意识的,只记得恍惚中,屋里一下涌进了好多人,二林、海云,秋嫂和亲家爹,唤哥和唤嫂……还有傻子,还有那些平日不怎么来往的邻居,都来了。
我听到有人在抽抽搭搭地哭,听到傻子的喉咙在向外蹦字:“嫂,嫂……”,听到秋嫂说,海云,你哭什么!老罗锅子命硬,她死不了。
我确实没死。我还活着。二林看到我醒过来后,说妈,你没事了?
我说,妈本来就没事儿。
二林说,你没事就好,没事我就去上班了,耽误了一天八十块钱呢。
我冲他挥挥手,说去吧,去吧。
二林就出去了,那些邻居也随着二林一起出去了。屋里就剩下我常见的几个。
我又冲海云挥挥手,说你也走吧。
海云说,妈!
我说你走吧,你不在饭店刷盘子吗?
海云就哭了,说妈,我不去了,啥也没您重要,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良心难安。
亲家爹顿了下脚,说,闺女,这就对了。
秋嫂说,老家伙,那是我闺女,我才是你闺女呢,你捡来的闺女。
我也跟着笑了。
我就醒了,醒来的我,发现正躺在炕上,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怎么回事?明明刚刚他们还在,怎么突然间就不见了,难道是我做的一个梦?
外面阳光灿烂。我更是恍惚起来。记得睡去的时候,还是暴雨如注的下午,怎么一下就成了艳阳高照的上午了?我认识那些阳光的轨迹,那确实是上午的阳光,确切地说,是上午十点钟的阳光,难道我睡了这么久吗?
从炕上爬起来,那根拐棍子就在炕沿边放着。我感到头痛欲裂。身子一滚下炕,才发现,不光是头疼,全身的骨头都是疼的。身子也抖得如同一张风中的纸片子。我坚持着出了小屋,来到外面的墙柜那里,杯子里的水还是昨天的,我顾不得,找出两粒去痛片吃了,然后坐在那把椅子上,长舒了口气。从椅子上,我能看到灶屋的走廊,通过走廊我看到西屋,西屋还是空空荡荡的,说不定海云在床上躺着吧,这样一想,我又站起来,拄着拐棍子,扶着门框一步步走过去,走到西屋。西屋还是空空荡荡的,床上的被子没叠,凌乱地堆着,我闻到一股子酒精和臭鞋子混杂的味道,不用说,昨晚还是二林一个人,海云在家,每天都会逼着他洗脚……
从西屋出来,我又进了灶屋,灶膛里还是昨天的灰烬,摸一摸锅,锅也是冷的,灶屋的饭桌上凌乱地堆着些买来的熟食,空了的酒瓶子,还有已经硬成干的馒头……
我两顿没吃饭了,二林居然没喊醒我?或许是喊了,而我没醒过来?
看来刚才的一切真的是梦了。
外面阳光强烈,屋里却阴冷得让人齿寒。
走!出去吧!走出去!我听到有人在向我喊。
我就挣扎着向外走。走到晾台,又走到院子中间来了。傻子却一下从他的前院的屋里窜出来,手里拎着把锄头,锄头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晃得我整个世界都是晕的。
我说,你拿着个锄头干什么?
他就冲我凶恶地喊了声:饿!
我说,我出去一会儿,回来给你做饭。
他还是冲我喊:饿!
我不理他,继续向外走,外面好像有条绳子牵着我。
饿!我听到傻子把锄头扔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咣的一声巨响,然后就是他口齿不清地哇哇怪叫。
我愣了下,没回头,抖抖索索推开了院门。推开院门,没往前走几步,就看到一辆车无声地开过来,停在我家路口那里。我揉揉眼睛,没错,确实是一辆车,黑色的,发出油一样的亮光,影影绰绰,我看到一个人从车上下来,向着我走过来,直走到我跟前,停下,说大妈,您这是要出门吗?endprint
我说,是。你是唤嫂家的大闺女?
她说,大妈,不是,你仔细看看。
我又看了看,还是不认得。
她就一把拉住我的手,说,是我啊,想在您家吃饺子那个。
啊?我不相信,就又揉揉眼睛,我记得原来那个女人是个长头发,头发是黑的直的,现在的女的却是卷的短发,颜色也不一样,在阳光下發出栗色的光芒。
她笑了,说大妈,是我,我染头发了。
真的是她啊!是她,虽然头发变了,可那笑笑的眉眼没变,那拉着我的手的手没变。
我的眼泪突然下来了:是你,真是你……你可想死我了。
他们进到院子里,那狗也认得他们,摇着尾巴过来晃。刚才还凶神恶煞艘的傻子,锄头不知什么时候又拿在手上了,看到他们立刻把锄头放到墙边,几乎是—路小跑进了他的屋。女人冲我眨眨眼,说都在啊?都在家?
我说,就傻子。
进了屋,又坐到原来的位子上,这回是,我拉着她的手,紧紧的,不想松开,好像是一松开,她就飞了一样。
真想你啊。
我也想您。她说,要不昨天就来了,车都开到镇上了,结果下了大雨。
我就想起昨天的事。和她说起昨天挨雨淋,病倒,昏迷,做梦……我说好险啊,差点就见不到你们。她就说,大妈您没事。这不就没事了吗?
我又絮絮叨叨说春天的事,说家里人到处打听他们的事。不知怎么,见到女人就像见到亲闺女,有说不完的话。可惜我没有闺女。过去有过三个,可惜都命不强,不足年就死了。我真是把她当成自己的闺女了,抓住她的手,就絮叨个没完。我说到傻子那次迷路去了四顷地,在上官道碰见的,也不知是不是他们。女人就惊讶地看那个叫光洋的男人一眼。我说傻子那次命大,他在山上跑了两天居然活着回来了,回来时衣服都撕成了条条,胳膊腿到处都是血印子。
女入就说,大妈您不用惦记我们,我们会抽时间来看您。
不寻亲了?
不寻了,寻到了,您就是我们亲戚。
女人的话让我感动。一时竞没话可说了,只是把她的手越拉越紧。
聊起来就忘了时间,又是中午了,我留他们吃饭,我想亲手给他们包饺子吃。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吃到一顿饺子了,自从海云出去当了洗碗工,就再没吃过饺子。吃饺子做什么馅儿的?家里已经很多天没有肉了,没人往回买,酸菜已经没有了,酸菜缸已经空了,白菜也没有了,韭菜只有春天吃着才嫩。那吃什么馅的呢?
我正发愁,女人却站起来,说大妈不麻烦了,下次来再吃。
就在这吃,大妈给你们做。你们想吃什么馅儿的?
我想好了,我要舍下脸皮去西院喊秋嫂,让她骑电动车去帮我买肉和菜。市场什么菜没有呢!酸菜、白菜、萝卜、韭菜……他们想吃什么馅儿就买什么馅儿。
真不在这儿吃,我们回去还有事。女人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她对男人说,光洋,咱给大妈拿的东西呢?
光洋就把手中的一个袋子递给女人。女人说,我这次来,也没给您买啥东西,就买了些桃子。她指着地上的一个箱子说。我竟光顾着拉着女人的手和她说话,他们带来了东西,我跟本没注意到。
还有这个,女人把手中的袋子递给我,这是我回老家苏州带回来的一块布料,是一块丝绸,您看着想做什么衣服就给自己做—件。
我把袋子放到柜子上,又重新拉紧女人的手,你们别走,要是不嫌大妈脏,大妈给你们做饺子吃……
说着,我的眼泪就出来了。
大妈,看您说的,我们是真有事。今天就是想来看看您,等过几天,我们专门过来吃您包的饺子。
过几天?上次就说过几天,结果等了好几个月……
这回是真的,大妈,过不了三五天,我们还来,好吧?
我最终还是没能够留住女人。
送走女人,我感觉心一下就空旷了,荒凉了。我站在路口,一直看到那车不见了踪影,耳朵里听不到那车碾过马路的沙沙声响,才怅然若失转回头。
回到屋,却看到傻子在,正对着那个装桃的纸箱子运气,使劲,他想用手撕开那个包装胶带,可胶带又宽又长,他呲牙咧嘴弄了半天,还是没能把纸箱子打开。箱子被他撕扯蹂躏得不像样子。
你干什么?我生气了,上前去拉傻子,傻子嗷地叫了一声,躲开我,冲我喊了一个字:
饿!
我去找剪子,把桃箱的包装胶带剪开,把桃子拿出来,刚要给傻子,却发现傻子又打开了女人送我的那个袋子。
袋子已经被傻子打开了,他把那块闪着光的布料拿出来抖搂着,不想就抖出一叠钱来,那钱像是叶片一样飞下来。傻子傻了眼,一双本来又大又瓷的眼睛,好像要凸出眼眶来了。傻子不傻,他认得那些是钱。那些钱,好像是从天外飞出来的,难道又是女人悄悄塞给我的布料里的?
不要说傻子吃惊,我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傻子没接我的桃子,把女人给我的布料随手扔在地上,他蹲下身子去捡钱。我的怒火就是在他把布料随手扔在地上那一刻突然被点起来的,我扔下剪子,拿起拐棍子,打了傻子,我听到拐棍子在傻子头上砰地响了一下。拐棍子是我儿二林专门给我上山找的六道木做的,那棍子不沉,却硬,傻子被我打了一拐棍,突然吃惊地回头看着我。然后,他不捡钱了,他拿起了剪子,剪起那块布。我感觉自己的心一下被傻子剪出了个大口子,我就傻了,疯了,拿起拐棍子就往傻子的头上敲,傻子被打得哇哇大叫,我不记得他怎样蹿起来的,就像突然蹿起的一个愤怒的猩猩,然后他把手中的剪子就冲我的前胸扎了一下子。
傻子看到了血,从我身上出来的血,还有从他头上流下来的血。他扔下剪子捂住脸,呜呜哭起来。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流到他的眼睛里,他的嘴巴里,流了他一脸。傻子的眼就红通通一片了。傻子从小就怕血。他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那么多的血,我的,他的,然后,他又嗷地叫了声,他蹿了起来,然后这个血葫芦一样的人就一蹦一跳地“嗷嗷嗷”地叫着蹿出了门蹿出了院子,蹿到外面的世界去了。
傻子疯了。
我捂着流血的伤口,一点点矮下来,就像一粒尘土最终要回到尘土里去一样,我倒下了,倒在地上,脸就贴着女人送我的那块布料,那布料柔软光滑,就像我十六岁时的肌肤。
我又看到老东西了。三十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在大白天看到他。他刮了胡子,头发也剪了,他看着我的眼神,兴奋、慌乱、紧张,就像我十六岁时第一次看到他时一样。
他看着我,说老伴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声音却是苍老的。
我无力地粲然一笑,说,这回你来得可真是时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