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抓阄
那一天,我听见飞机马达声,我正在屋顶架电线。一颗炸弹在屋子不远处爆炸,墙被震塌。我跟着墙落在地上。又听见几声爆炸声。我从瓦砾、断砖中爬出来,只见炸断的电线躺在废墟里冒着青烟。
我像是废墟里长出的一棵树。团部警卫排马排长赶来,他说:你受伤了?伤了哪里?
我一摸脸,一手血,鲜红的血。于是,我感到疼,浑身的疼像一下子爆发一样。接着,我失去了知觉。后来,马排长说:你当时像风中的树,颤抖、摇晃。
我苏醒过来,已在一间屋子里,我闻到熟悉的庄稼气息,我在一个村民的家里。马排长说,你睡了三天了。
那一颗炸弹把我体内潜伏着的伤寒给引爆了——我生了一场伤寒。当地的村民称为血汗病,不死也要脱层皮。我又黑又硬的头发也掉光了,甚至,脚底的老茧也脱掉了。
司令部派了卫生员护理我。部队打胜了一场伏击战,然后转移。房东大娘照料我,我的伤和病明显好转,已经可以自行下地,出去晒太阳。只是我额角的伤口还在化脓。
一个姑娘抱着一个小男孩,笑得像阳光下的花儿那么好看,她问:好了吗?
我第一次看见她,她怎么知道我病了呢?我察觉自己也会害羞,我说:好了,好了。
我甚至咬着牙,给她做一个正步走的样子。
姑娘笑了,笑出好听的声音。她说:我看你还没完全好。
房东大娘出来。我终于知道,姑娘是房东大娘的女儿,抱着的小男孩是她的弟弟。她弟弟也跟着她笑了。我昏迷时,她一定看着我。
后来,我归队了。想想房东大娘女儿的笑,好像没经受过战争的笑,我就给她写了一封信,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她回信写了十个“愿意”。她还提起,是八路军里一个戴眼睛的女兵教过她识字。我复信向她透露,戴眼镜的女兵是团长的老婆。
信中断了。据说,日本鬼子扫荡,血洗了房东那个村庄。日本兵是不是搜出了我写给她的信?
我高中只上一年,1940年參加了八路军,起先当了通信兵,南征北战,不知打了多少仗,跑了多少路。可是,我忘不了房东女儿的笑容。1949年,我随王震司令率领的大军进新疆。新疆和平解放了。我所在的部队来到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屯垦戍边。我在团政治部当宣传干事。
1952年的一天,团部像过节日一样,张灯结彩,欢迎师里分配来的山东女兵。各个连队排级以上的干部差不多都集中到了团部参加欢迎会。
老兵们都跃跃欲试,理了发,刮了胡子,焕然一新,想挑选中意的姑娘。
团长说:挑剩了,不是让姑娘为难吗?
女兵不过一个排,还没有领略过那么多男人如此盯视的目光。
团长提出了一个方案:抓阄。
我已看中了一个姑娘,我和她似曾相识,因为,她悄悄瞅过我,还笑了一个,那一笑,把我珍藏的记忆给笑活了。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
我写了一叠小纸条,一个名字一个纸条,当然,还有许多空白纸条。揉成一个一个小纸团,有一大捧,放进一个脸盆里。我期望我抓阄——名字和形象统一。
一桩婚姻竟维系在那个小小的纸团上,一个纸条一个新娘,更多的是没有——空白纸条。
我看着连队来的干部优先抓阄。我担忧起来,却又无可奈何。战争年代,他们毫不含糊——冲锋、刺刀。现在,手在一层纸团上犹豫,下不了手。有的预先还往手心上哈口气,双手相互搓,搓热,有的像鸟儿啄食一样,手在脸盆的上方盘旋。
三个阄抓走了。一个姑娘突然喊:我不愿意叫你们抓阄。
我循着声音望去,是那个朝我笑过的姑娘。
站在脸盆(摆在一张桌子)旁的团长一愣,又一笑,说:嗬!你不服从规定,为啥?
她说:首长,这样不公平。
团长说:你说说,咋叫公平?
她说:男的多,女的少,可也要男女平等,不能只叫男的抓,那是老观念,我要自己抓阄。
团长说:脸盆里都是女的,总不能自己抓自己的吧?咋抓?你给我抓一个看看。
她出了队列,径直走向我,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我像一棵树。无风。不动。脸热。心跳。
团长笑了,说:刘干事,人家多有眼力,你别害羞啦!你咋说?
我狠狠地点了个头,说:愿意,愿意被抓。
我听到一个人说:刘干事,怎么像个俘虏?
有几个连长、指导员,都是我的战友,他们显然对自己的长相相当抱有信心,提出要享受刘干事的待遇。
团长摆摆手说:你们瞎急什么?他转向问她:一见钟情?你怎么一家伙就看上了刘干事?
她说:说来话长,抗日战争的时候,他在我家养过伤,后来,还给我写信。
团长说:再后来呢?
她咬咬嘴唇,这一下,脸红了,说:我不告诉你们。
我那几个战友,又一次强烈呼吁,要求姑娘来抓阄——选活人,而不是抓纸团。
团长对此竖起大拇指,说:我喜欢这样的性格,凭你的勇气,我给你开个先例。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喜欢。我已看出她当年可爱的形象了。
然后,团长像拍鼓一样拍一拍脸盆,对几个信心十足的我的战友说:你们恋爱过吗?没有。好吧,还是按原来的规矩,继续抓阄。
一个礼拜后,团长亲自主持集体婚礼,一个排的女兵,一个排的男兵。女兵是山东参军进疆的女兵,男兵是战火硝烟过来的老兵。团部专门给我俩腾出了一间房子。
其实也不是凑巧。书信中断,她曾打听我所在部门的去向,我们部队离开了根据地。解放战争,她已是村妇女会主任,听说我们部队换了番号,进军大西北。她记住了我的额角有个弹片划出的疤痕。
我抱住她,犹如当年她抱弟弟,说:最初,我就认出了你的笑。
她笑得简直要把被窝掀起来,说:那么久,那么远,我总算抓住你了。我说:我愿意,早就愿意被抓了。endprint
引弟
妈妈明确地说那是1953年春天,开垦荒地,长出了苜蓿。那天休息,妈妈把柞来的苜蓿过了一下滚烫的开水,然后,切又绿又嫩的苜蓿。她打算凉拌苜蓿。缺乏菜油,就不放油。
爸爸镶着一口假牙。抗日战争末尾,一次战斗,跟日本鬼子拼刺刀,爸爸的嘴上挨了一枪托,满嘴的牙齿倒的倒、落的落。他不得不吃软绵绵的食物,面条、糊糊。
妈妈已经给她煮了一罐金灿灿的苞谷面糊糊,可是,妈妈不知怎么,走神了,是隆嫩绿的苜蓿,还是结婚三年肚子里还没动静?反正,一不留神,锋利的菜刀已切断了妈妈的大拇指。
当时,我还没出生。妈妈后来对我说,她只见绿绿的苜蓿溅上了红红的鲜血,像开花了一样,接着,她才感到疼,疼传上来。她在一盆水里洗,红红的一盆水,鲜血还要往外流,她用柴灰涂在拇指根的断口处,然后,缠上一块手帕。
妈妈勤快了那么多年。她对我说:勤快,实际就是手在勤快。
木頭砧板旁躺着那截大拇指,一动不动。大拇指就那么脱离了妈妈。
妈妈用另一只手拌好了苜蓿,准备捡起陶罐去连队的马厩。她惊了一跳。
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妈妈,我给爸爸送饭。
妈妈转着身体观察空荡荡的地窝子,声音像沙漠刮来的风,灌满了地窝子。
终于发现平躺在砧板的菜刀旁边,立着那根大拇指,他跳蹦着喊:妈妈,我在这儿呢。
那么小,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小男孩像是戴了个红肚兜。
妈妈高兴的泪花模糊了眼睛,她擦擦眼,把大拇指放在手心,嘴凑上前,亲了他一口,说:哎哟,小宝宝,这么小就懂事了?能行吗?
妈妈拎起陶罐,小男孩跳到罐下,一顶,像擎起一样。
妈妈说:那么大那么重,把你压坏呢。
小男孩像竖起大拇指一样,罐子在离地面一指高的空中稳稳地移动。罐底传出声音:妈妈,你别跟过来,我要吓一吓爸爸。
妈妈叮嘱:小心,别让罐子翻了,烫了你。
连队的马厩,其实就是草棚子,四下子透风,中间横着一个长长的木板马槽。整个马厩响着嚼干草的声音,时不时地出现响鼻。
爸爸听见有个小男孩的声音,望着长长的走廊,又瞅瞅长长的马槽,再看长长的一溜马匹,嘀咕:哪冒出个小子?
继续传上来喊声:爸爸,我送饭来。
爸爸发现脚前两步远的地方,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罐慢慢移过来,他差一点踢翻它呢。罐子悬浮着,他拎起罐子。
一根手指像是指着他,再传上来“爸爸,快吃饭”的话,他松松地握起了那根拇指,乐得嘴咧开,说:是你顶个大罐子呀,你刚才叫我吗?
立在爸爸厚厚的掌心上的小男孩说:爸爸,爸爸,爸爸。
爸爸连连应了,说:小是小了点。
小男孩一跳,说:我跟妈妈一样勤快。
爸爸说:哦哟哦哟,自我表扬起来。
小男孩跳到了马槽,说:爸爸,你趁热吃呀。
爸爸说:心急喝不得热粥,你当心,不要叫马吃草的时候把你也吃进去了。
小男孩一跃,顺着缰绳攀到横着的拴马杠子上。
爸爸捧起罐子喝糊糊,用手捏凉拌苜蓿,渐渐地,糊糊浅下去,罐底的糊糊很稠,吸不动。
小男孩钻进了打结的绳服,抽动,解开了杠子上系着的绳结。
爸爸说:马要跑了。
小男孩说:我要放马。
爸爸喊了那匹马的名字,说:归队。
小男孩说:爸爸,为什么要把马拴住呢?
爸爸打好了结,伸出手,去接小男孩,说:跑进沙漠就找不到了。
小男孩说:罐子里还有糊糊。
爸爸说:太稠,我吸它不动。
小男孩跳进罐内,他在厚厚的稠稠的糊糊里来回搅。后来,爸爸说,就像打土坯泡泥巴,要踩熟泥。
爸爸仰脸,喝糊糊时,有一股香香的味道,好久没吃过肉了,他的嘴巴里都是肉的香味。
那以后的三天吃饭时,小男孩要让热菜稍微凉一凉,然后,跳进菜碗里,像洗澡一样洗—会儿,那菜就有了肉香味儿。妈妈说:小心烫,小心烫。小男孩说:真舒服,真舒服。
可是,那一天,小男孩在罐子里帮爸爸拨拉稠粥,供给包围着胡子的大嘴巴。爸爸使劲一吸,连同小男孩一起吸进了肚子。爸爸感到胃里有一根棍子在戳来戳去。
爸爸说:你别动,那里没门,我想法子叫你出来,你先别动。
用了几个办法,都不起作用,咳嗽、倒立,只听肚子里传出“闷死我了”。
当爸爸奔回家,妈妈说:儿子呢?给你送饭,你没见着?
爸爸指指肚子,还做出喝的姿势。
妈妈说:喝糊糊,咋把儿子也喝进去?
爸爸说:到卫生员那儿,喝泻药。
妈妈说:还不把我们的儿子熏坏了?你张开嘴。
爸爸把嘴张得很大很大,张开的嘴,把鼻子、眼睛都往上挤了。他延长张嘴的时间,生怕合拢了出危险。
妈妈抬起五指齐全的右手,将食指探进爸爸的嘴里,接触到喉咙口的“小舌头”。
爸爸的嘴发生了喷发,就像喷泉,糊糊带着酸酸的胃液喷出来。爸爸呕吐,又是鼻涕又是泪花。
地上的一描区吐物里在动,一挺,像地上拱出一棵苗一样,大拇指小男孩直直地立起,糊糊慢慢往下流。
妈妈捧起小男孩,放进盆里洗了洗,说:还好吧?
小男孩说:我在里边望见了一根手指头,我以为是小弟弟指直着我出来的路,我就出来了。
爸爸说:还没起名字吧?就叫他引弟吧。嗳,你的手咋了?
妈妈一脸幸福地说:切苜蓿,切出一个儿子,我疼得欢喜。
小男孩有了名字,就快乐地跳起来,往妈妈缠着手帕的手上跳。
妈妈立刻用左手捂住伤口,不让小男孩回归原来的位置。endprint
过了三天,妈妈去掉了手帕,伤口已愈合。晚间,小男孩趁妈妈入睡,他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第二天,妈妈发现右手有了大拇指,一点也看不出曾经离开过的痕迹。
妈妈后悔了,该戴上手套,妈妈说。不过,第二年,我出生了——军垦第二代。爸爸总说菜的味道寡淡,就惦念引弟,怪妈妈收回了大拇指。妈妈常常用大拇指摁摁我的鼻子,说:你有个叫引弟的哥哥。
我问:哥哥呢?
妈妈翘起大拇指,说:把你引出来,这不是哥哥吗?他在鼓励你成长呢。
连队的一个叔叔——我爸爸的战友——说:那是你没出生前几年,你爸爸妈妈想有个儿子,想疯了,合伙瞎编出的故事。
不过,我相信。有时,我想,一不留神,大拇指又离开妈妈,我就把他带在书包里,天蒙蒙亮上学的路上,我就胆子大了。
我属马,特别贪玩。夏天,渠道、涝坝,是我的嬉水乐园。我简直像脱缰的野马。爸爸说:引弟当年解开了缰绳,我这个儿子是不是那匹马投胎的呢?
惊飞了鸟
姚兆言望望天,说:天要变了。
刘武一个耳光,厉声吼:你妄想复辟资本主义。
姚兆言一副近视眼镜跌落的同时,他的身体如同陀螺,原地旋转了一圈,接着,他听见镜片破碎的声音。他失却了方向感,周围一片模糊。他蹲下,双手在地面上胡乱摸索,他的嘴里发出连队的哑巴小羊倌那样的声音。他摸到了眼镜架,抖抖索索架到鼻梁上,左边的镜框已空了,右边的镜片有闪电般的裂纹。他看着刘武。
于是,姚兆言抓住了一个耳光的契机,佯装哑巴了。任凭刘武怎么愤怒地叫,他还是发出小羊倌那样的声音。连小羊倌也知道,姚副连长管后勤,特别关注气象,而且,他似乎能看懂风云变化。
在场的职工说:刘武,你这一巴掌真厉害,把他打哑了。
姚兆言是连队的副连长,他的父亲是个盐商,1949年,王震的部队经过兰州时,他参了军,他想摆脱“资本家”的阴影笼罩。可是,“文革”开始不久,连队的造反派头头刘武盯上了他,他随便说什么话,刘武都能“上纲上线”,上升到政治问题。姚兆言分管的是后勤,他平时不怎么热心政治,他知道自己的家庭成分高,他一向就事论事,按指导员的话:你要提高政治觉悟。不过,他说猪就是猪,说羊就是羊,说菜就是菜,那都是改善伙食的原料。他甘愿“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甚至,他说拉装满东西的车,要使劲,怎么能抬头?
刘武嫌大田劳动太累太苦,想换到后勤,特别是想进食堂,1964年。刘武几次要求,均被姚兆言拒绝。“文革”开始,刘武成立了副业连的造反组织——红色导弹司令部,夺了姚兆言的权,可是,还是要“宜将剩勇追穷寇”。他不信自己一个巴掌会有那么大的威力,最多也就是耳聋呀。他没法逼迫姚兆言说话,那样,他就随时可以抓住姚兆言的把柄上纲上线,刘武的脑袋很好使,还配备了一个好口才。
刘武把姚兆言的老婆调到了生产第一线:大田。其妻身体弱,早先,由连长和指导员决定把姚兆言的老婆安排在蔬菜班。老婆比姚兆言小10岁,是支边女青年,姚兆言不是怕,而是让,他总是让着老婆,大丈夫疼小媳妇。姚兆言不肯:职工要说闲话,我也拉不下脸来管。少数服从多数,姚兆言讲究組织原则。
那一天傍晚,果然下了一场雷阵雨,证实了姚兆言的话。不过,刘武“抛开”天气,还是往“政治”上挂,说:不要以为下了雨,就能掩盖你复辟资本主义的野心。
刘武还是期望姚兆言装哑,一旦说话,就留下把柄,他总是想在姚兆言那里显示自己的政治水平:语言与政治。“红色导弹”组织里的成员说起他一个耳光的巨大威力,仿佛姚兆言中了一发导弹——哑口无言了,并没有唤起刘武的自豪,反而激起了他的好奇:认定了姚兆言装哑卖傻,用这种方式回避政治。他犹如一条嗅觉灵敏的猎犬,但他发现,这个猎物十分警觉,总是打马虎眼——跟小羊倌的声音一模一样。
刘武跟姚兆言的老婆个人谈话。他阐明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关键时刻,阶级立场要坚定,启发她要毫不犹豫地站到革命这一边,并跟资本家的走狗划清界限。
他说:不是要你不跟他睡在一张床上,但是,睡在一起,你要时刻提高革命警惕,他有什么言论,就是说话,包括梦话,你都要随时向我汇报。
她说:你不是把他打哑了吗?
他说:能迷惑我的火眼金睛吗?
她说:在家,他也像小羊倌那样,发出我听不懂的声音,这几天都这样。
他说:你要激将他……他不是哑巴,我相信你能为了社会主义永不变天,经受住组织的考验。再说,你的家庭出身也不好,可是道路由你选择,组织上也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适当的时候,你能够回到蔬菜班。
姚兆言和小羊倌一起放羊,他已经开始跟小羊倌学习手语。不过,晚间,他和老婆睡在一张床上,那一系列手语不适用了。小羊倌的手语里还没有夫妻生活的内容。
姚兆言迫切地想要个儿子,他总想老婆怀了孩子一定是儿子,结婚三年,老婆的肚子没一点动静。他也觉得自己一直忙乎连队后勤这一摊,起早贪黑,把老婆那片地给荒掉了。当然,老婆的身体也不好,小病不断,似乎还不适合长庄稼。他的眼里,老婆就是一块地。
老婆像是封冻的土地,姚兆言的手在土地上游动,她却没反应,甚至,夹紧了双腿。他去扳,她并拢。他清楚,不能硬来,否则,老婆要赌气,给他一个蜷曲的后背,把他晾在一边。
老婆说:地里干活,累了,都怪你。
他像抱小羊羔那样抱住她,轻轻地抚摸。
老婆双手抱在胸前,转个身,给他一个背脊,说:你的手像砂皮。
姚兆言经历了三年的夫妻生活,他已掌握了一条秘密:言行一致。也就是说,手动的时候,还要嘴配合,用语言唤起她的激情。她对语言反应更为灵敏,当然都是房事的语言,往往逢到这种时刻,姚兆言的语言就带着罕见的诗性。比如,我的鸟被你唤醒了,比如,你的花儿开放了湿润了,似乎他过去大学(辍学)的底子唯有在床上才能发挥出来。她听了他的这类话,身体就自然而然地打开了,而且,像反扑一样。有时,他半夜醒来,想干那事,就扳醒她,急切而无辜地说:鸟把我吵醒了。endprint
姚兆言终于开了口,说:今天,我进沙漠放羊,穿过林带,惊飞了鸟,鸟惊飞了。
她突然转过身,说:那个耳光,没扇哑你呐?
他亲近她的乳房,说:刘武就想抓我的话柄,我不哑,鸟就飞不起来了,现在,我在你这片田野里飞呢,鸟的嘴里衔着种子。
她像平整过的土地,身体舒展朝上,慢慢地打开了双腿。
仿佛封冻得过分严重的春天的土地,非得来一场昏天黑地的大风——沙漠地带的春天总是这样,刮大风,起沙暴,然后,风停歇沙沉淀,田野一片一片湿润,树木一串一串的芽苞。
他从她的身上下来,说:这一回,种子一定发芽了。
她好像晒了暖洋洋的春天的阳光,有了睡意。可是,她想到了土地,解放前,父亲是地主。
第二天上午,连队召开春耕春播动员会。刘武提醒大家要紧绷阶级斗争这根弦。他把她叫到连部。
她说:我家那个能说话。
刘武要她细说姚兆言的原话,以便证明不是哑巴的事实。
她脸红了,吞吞吐吐复述姚兆言调动她身体的话。
刘武说:姚兆言能那样说话?什么惊飞了鸟,鸟惊飞了?床上说那样的话?莫名其妙,你回想一下,还有没有让我相信、让广大群众都想信的话?
她说:我和他单独—起,他就那么说话,对连队职工说的是一套话,对我说的是另一套话,他知道我爱听,知道我能听懂,信不信由你。
刘武实在好奇夫妻在床上的话语,而她的复述里,找不到可供他往“政治”上挂靠的话。他只能说:想飞?永远飞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你继续要他说话,你要主动让他说话,言多必失,好了,从今天起,你就到蔬菜班上工。
公共场合,姚兆言始终保持着哑巴的状态,而且,他已学会了小羊倌的一系列手语,能顺畅地跟小羊倌交流了。
三个月后,她起了妊娠反应,很剧烈,吃什么吐什么。姚兆言揽下了所有的家务事,一不让她沾手。还用手语描绘出她肚子里孩子的模样,像一棵树。他的嘴贴着她的腹部,说:一棵胡杨树。甚至,他做了个有趣的动作,像敲门,轻轻地拍她的肚子,说:隔着你娘肚皮这道墙,你能听见爹说话吗?她就笑他:隔墙有耳。
全体职工都视姚兆言为哑巴了。刘武做她的思想工作一考验她革命立场的鲜明和坚定,打算在“点名”(全连职工大会)时,让她站出来揭穿姚兆言的伪装。
她说:我家老头子又哑了。
刘武说:除非遭遇了什么意外,怎么可能又哑回去了呢?
她的腹部已微微腆起,说:我知道他盼望有个儿子,我让他对我肚子的孩子说说话,可是,他用手语,哑巴了,可能受了小羊倌的影响吧?
刘武说:哑巴又不可能传染,你的革命意志动摇了吧?是不是?
她摇摇头,说:这回真的哑巴了,他嘴巴吐不出话,我咋造话?鸟惊飞了。
鞋
1949年,有一天,一支队伍路过村庄,别的男孩往上看,看战士身上的枪;赵有福往下看,看战士脚上的鞋。然后,他不知不觉离开一起长大的小伙伴,盯着一溜子移动的鞋,出了村庄。那一只一只鞋,在他的眼里,像河里的鱼群。
村庄似乎缩进了地里,部队停下来,架锅、生火、烧饭。他还是看地上移动的鞋,看不够地看。一个胡子拉碴、围着围裙的老班长(都这么叫),给他一个烙饼、一碗菜汤,说:小家伙,吃了回家。
赵有福说:我要跟你们走。
老班长说:为啥要参军?
赵有福还不懂“参军”,只听说“壮丁”,他以为参军就是跟着走。他说:有饭吃,有鞋穿。
—个挎着盒子枪的人过来,老班长称他刘营长。营长说:长大些再参军。
赵有福踮起赤脚,说:我已经长大了。
老班长要他跟着烧饭,赵有福瞅瞅老班长打了补丁的布鞋,说:我要扛枪。
老班长说:还没枪杆子高呢。
赵有福说:你的鞋子坏了。
营长叫他当通信兵,给他—双布鞋,脚趾还顶不满鞋,营长往鞋子塞了一团布,说等脚长大了,鞋就合脚了。
赵有福把一双布鞋别在腰里,舍不得穿,赤着脚,走到塔克拉玛干沙漠垦荒。他把那双布鞋寄回老家,还叫连队的文教代写了一封信。
1961年,割麦子,赵有福一天割4亩半,文教把“割麦先锋”的事迹报上去,广播、报纸都出来了。刘营长已是团长,坐着吉普车来到连队,点名要看他现场割麦。
赵有福穿着背心裤衩,打着赤脚。
刘团长问:你咋还不穿鞋子?
赵有福说:爹娘给我生了皮鞋,坏了还能长好,我习惯了,打小就光脚。
第二天,刘团长特意派通信员捎来两双鞋,一双军用胶鞋,一双翻毛皮鞋。他把胶鞋送给已是副连长的老班长,老班长脚特别费鞋。
这一年秋,赵有福第一次探亲。连里考虑到他解决婚姻问题一老家说了个对象,还没见过面。
赵有福第一次穿上鞋,而且是皮鞋,出现在村庄里。那个姑娘一见他的皮鞋就欢喜他了——村民认为当官的穿皮鞋。
刘团长曾有意要提拔他一当个排长。不过,赵有福说:老首长,我管自己能管好,管别人我不会管。团长拗不过他,说:你跟了我这么久,总要进步吧。他说:我习惯了光着脚,想一想我有那么多双鞋,还要咋进步?够进步了。
赵有福把皮鞋留给了小时候的伙伴,他說:我有老婆了,你们穿上皮鞋相亲,容易成功。
1967年,赵有福听说团部贴出了关于他的几张大字报和一张漫画。早先,他的事迹上过广播和报纸,那是“英雄”,这回是“狗熊”。他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漫画的主人公是赵有福,牛头人身,脚穿皮鞋,像刘团长送的翻毛皮鞋,那四条牛腿,前脚只穿皮鞋,后脚赤着脚,牛车已近悬崖。他听出旁边的一溜字是:穿新鞋,走老路。还有:只顾埋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
赵有福看出,批判他,其实主要矛头对准刘团长(兼政委)——农场“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撕下墙壁上的漫画,说:车上装满了麦子,不低下头拉,咋使得上劲儿?还没尝过没有麦子的难受吗?endprint
造反派纠住赵有福,说他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妄图复辟资本主义。
赵有福跺跺赤脚,说:你们说的我还没弄懂,可是,你们有没有能耐,光着脚,跟我走一趟?
造反派说:跟你往资本主义道上走?
赵有福说:我回连队,地里的青苗要浇水了。
造反派冲着他的背影高呼:只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赵有福嘀咕:现在咋回事啦?只要草?只喂草试试,那不成了漫画里的牛了!牛吃草,人吃粮,肚里没粮,心里发慌。
过了三天,老班长来找他,提醒他穿上鞋。他说:穿不穿鞋是我的自由。老班长拿出一双布鞋,说:不要叫造反派找碴,已经有人放出风,把光脚跟政治挂上钩了,说你光着脚,是对社会主义的污蔑,只有旧社会穷人才没鞋穿。
赵有福说:老班长,我的箱子里压了好几双鞋呢。
那天起,赵有福穿上了布鞋。他趁没人,脱掉鞋,拿在手里,有了人,他穿上。老班长瞅见就笑,说:你嫌鞋碍脚。
赵有福套用了一时兴的词,替脚诉苦:我这双脚自由主义惯了,穿了鞋,走起来不自在,还磨起了泡。我的脚,不怕踩,就怕磨,磨脚就是磨人。
过礼拜六
星期天的傍晚,刘指导员把我叫到宿舍门口,神神秘秘地说:现在,你带领你这半个班,搬到隔壁那半个班,会合。
我问:为什么?
他说:过礼拜六。
我说:为什么叫我们搬。
他说:礼拜天再搬回来。
我说:搬去搬来,为什么?
他不耐烦了,说:叫你们搬就搬,这是连部的命令,啰嗦这么多干啥?
隔壁的宿舍,已摆了六张床,再加六个,一个班12个女兵都挤在一起,怎么睡得下?
刘指导员缓和了口气,说:暂时克服一下嘛。
团部重视汽车连,分配了一个班的女兵,据说,指导员和连长曾跟团长死缠硬磨,要求多分几个女兵。团长说:整个团只分来了一个排,你们就占了一个班,狼多肉少,已经够照顾汽车连了。
我是女兵班的班长,想不到,我一宣布,我所住的宿舍五个姑娘积极响应。分到汽车连的头一个星期,12个人都不嫌挤,喜欢聚在一起,闹一闹,说一说。反正铺盖一卷很方便,明天再抱回去。
我们好奇,过礼拜六要腾出宿舍,到底干什么呢?大家推举我和云芳趁夜色去侦察。
汽车连的住房也优越,差不多都是土坯屋了,其他连队多为地窝子。我们女宿舍都用纸糊住了窗户。用手指一捅,轻易地破了个小洞。透过小洞朝里瞅。有六张床睡了人,一男一女紧挨—起——我们的床上躺着一双双男女。
这就是指导员说的过礼拜六呀!我俩悄悄地回去跟班里的姑娘一说,大家笑得抱成一团——那不就是洞房吗?
第二天,我们搬回去,总觉得屋里有一种特别的气味,感到床被别人睡过了。刘指导员来检查,问:知道过礼拜六是怎么回事了吧?
我们一个劲儿地笑,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
指导员笑着说:不知道?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知道了。
我们相互看看,不笑也不说。可是,指导员离开,我们又笑起来,笑成了一锅粥。我没笑,似乎什么正在慢慢地逼近。
一个月后,大老陈邀请我坐他的车去团部装货。他是排长。他说:进了汽车连,不跟车熟悉咋行?
然后,大老陈几次要我坐他的车。有一次,他还教我驾驶,他说:这车就是我们的媒人。
大老陈是老司机了。1949年,部队开赴新疆,他在先遣部队里,一路开车。我想象不出这辆卡车跑了那么多路,还保持得这么干净——稍许空闲,他就擦车。我讲究卫生。不过,我还没有结婚的念头,我没答应也没拒绝他,我觉得这么交往也蛮不错。他比我大七岁,相貌比他实际年龄还显大。
每次出车归来一跑长途,大老陈带一样东西,葡萄干、哈密瓜干,还有小圆镜、纱巾。他到我宿舍门口喊我。我会把果脯分给班里的姑娘们共同分享。
吃了大老陈的果脯,云芳就羡慕我。单独相处的时候,云芳向我诉苦。连里分了一个老兵——其实是指导员把那个老兵介绍给云芳,老兵比云芳大十二岁,脾气暴躁(指导员说:过上礼拜六就会好),云芳躲也躲不掉。似乎那个老兵认定云芳就是他的女人了。
我和云芳像親姐妹,可以说无话不谈。云芳要我说一说大老陈的情况,我把我知道的都倒给她。后来,我知道云芳喜欢上了大老陈,她通过我了解了大老陈,然后,她瞅准初会坐进大老陈的驾驶室。
当时,女人被动,何况,打懂事开始,我就知道女人应有的姿态:世上只有藤缠树,不能树缠藤。可是,我佩服云芳的勇气,她主动向大老陈发起进攻。
三个月后,云芳和大老陈向连里申请了结婚,提出要过礼拜六。我听说,指导员刮了他俩的胡子(刮胡子指批评)。
指导员先训大老陈: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你咋回事嘛?你看中张班长,却跟李云芳结婚?你咋守的阵地,就这么随便被攻克了?你那个驾驶室,能随便让人坐?你咋把的方向盘?
接着,指导员再说李云芳:乱弹琴(情),你这叫恋爱?是滥爱!连里给你明确了对象,你挑肥拣瘦,你搅乱了连里的安排,你还有没有组织观念?!
指导员当着他俩的面,撕碎了结婚申请报告,要大老陈做深刻检查,对李云芳说:暂时不准你结婚,看你今后的表现。
李云芳回宿舍后,一头钻进被子里,号啕大哭。三天后,团里来了通知,她被调到垦荒连——离沙漠最近的一个连队。指导员认为她身在福中不知福,那就到第一线去锻炼锻炼。
指导员把我叫到连部。大老陈已在。指导员说:大老陈,你曾是守阵地的英雄,现在,你没守住阵地,你向张班长赔礼道歉。
我说:不用道歉,我从来没答应过他什么。
指导员说:大老陈,死要面子活受罪,好了,小张班长,我代表组织,向你道歉,作为指导员,我没做好工作。endprint
我反而尴尬起来,说:指导员,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指导员还是坚持要把事情揽到他的名下,说:没料到李云芳趁机插进来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想法。我要是继续坚持不结婚,那么,组织仍旧继续安排,说不定介绍个比眼前的大老陈还差的男人呢。
于是,1953年春,我和大老陈过礼拜六。其他五个姑娘提前腾出宿舍,是在太阳西斜的时候。指导员来检查,还笑着对姑娘們说:热情,积极,好像你们要过礼拜六呐,你们班长也带头。
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听见隔壁的姐妹的笑声,—会儿就安静下来。过去,我在窗外好奇“过礼拜六”,今晚,我在窗内过礼拜六。我时不时望窗户,随时可能有一个手指,把窗纸捅个小洞。
米脂婆姨做的布鞋
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的头一年,一天下午6点,师部通知我,连夜赶到阿克苏,农垦部的王震部长要了解我所在这个新开垦的农场的情况。
场部两辆汽车都派出去了。只好临时叫了一台轮式拖拉机,我坐在拖斗里。
我们这个农场在绿洲的最前沿,等于抠了塔克拉玛干沙漠小小的一块边,当年就种了小麦、玉米。师里的杜政委派我当农场的政委。
从农场到阿克苏,还没有像样的路,能跑车的地方就是路。要过戈壁、穿沙漠、涉河流。车在路上颠,人在车上颠。过了托什干河,天就黑了,车子跳得我实在坐不住,就虚蹲在车斗里,双手死死地扳住车厢板。
戈壁那里还好说,拖斗只是起劲地颠簸,像是簸箕抖瘪谷子一样要把我抖出去,我的身体随着拖斗起起落落。不过,穿越一片沙漠就没那么容易了——拖拉机陷进沙窝,我和司机四处找来红柳、树枝,垫在车轮底下,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后又遇上沙坡,车轮在原地空转,就是爬不上去,倒倒、进进。
赶到阿克苏一师部招待所,已是后半夜了。我抓紧时间睡了一个小时。多年来,我的身体里像按了一个闹钟,要睡就能睡,要醒就能醒。
我爬起来,洗了个头,开始准备汇报材料。还没划完一张纸的字,杜政委就来了。天蒙蒙亮了。
杜政委说:你写什么?
我说:准备给王部长的汇报材料。
杜政委说:你的肚子饿不饿?
我说:一提醒,它就饿醒了。
杜政委说:先填饱肚子要紧。
我看着满字的纸,说:汇报材料刚开了个头。
杜政委说:不是都现成装在你的肚子里吗?部长问啥,你就答啥,不就行了!
估计杜政委先去过王震部长的房间打过了招呼,几乎同时,王震部长也到了招待所的餐厅。
王震部长笑着说:我们三五九旅南泥湾大生产的特等劳动英雄,没睡觉吧?
我散了个军礼,说:报告首长,路不好。
王震部长说:今后路会好的。
杜政委说:通往沙漠的路已在进行勘测、规划。
坐下来。麦面馍头、苞谷面窝头,还有苞谷面糊糊。
王震部长说:农场职工都能吃饱了吗?
我说:今年能吃饱了。
他见我取了苞谷面窝头,说:你喜欢粗粮?
我说:都知道细粮好吃,可粗粮耐饿。
接着,王震部长自然而然地问起农场开垦播种的面积(“规划面积30万亩,实际播种面积10万亩”),种植结构、产量(“玉米亩产500斤、小麦亩产350斤,还打算种水稻。”)
这么一问一答,我放松了。我想,这算正规汇报的前奏。
王震部长向我推荐麦面馍头,说:亩产低了,头一年,地生,土地也会欺负陌生人。
我说:种上一年,地就熟了,技术跟上,产量就能上去。
他说:这回我来不及去看了,我也身不由己,下一回,我要亲自上你那儿检查哦。
我忘了吃了几个麦面馍头,苞谷面窝头,也忽视了它们的味道,不知不觉,肚子饱了。
我们站起来,早餐结束。我脑子里在盘汇报的思路和内容。
王震部长望着我的脚,突然问:你穿的鞋子是老婆做的吧?
我回答“是”。
他说:就是要穿老婆做的鞋,又合脚又省钱,穿上它就不会忘记老婆。你有几个孩子?
5个。
他连声说:太多了,太多了。
农场的将来还要靠军垦第二代,人多热情高。
他笑了,说:你老婆是哪里人?
米脂。
米脂的婆姨好,英雄加美女,怪不得我看见你的鞋那么眼熟呢,米脂婆姨的手又巧又勤,其他地方做不出,下一次我到你家,让你老婆做钱钱饭吃。
把黄豆泡软,捣成片片,像麻钱,陕北人的钱钱饭。
我说:这是我们陕北的家常便饭,容易办到,欢迎首长随时来。
王震部长握了握我的手,说:我得赶路了,往北方赶,赶到就要汇报。
我还惦记着—件重要的事儿。我悄悄对杜政委说:我这不汇报了?什么时间汇报?
杜政委笑着说:刚才不是汇报过了吗?
我说:那算汇报?正式汇报?
王震部长说:还要怎么汇报?!
我们都一齐笑起来。
习惯
肖排长娶上老婆的方式,跟战友们不一样。他没料到会“看”见别样景象。这个“看”,不是平常的“看”,他第一次看见了女人洗澡。
(这个连队,离团部最远,挨着沙漠,啃下沙漠边缘的一口,建个新连队。肖排长的眼里,沙漠像个大烙饼。团里调动垦荒的积极性,分来山东女兵半个班,编入肖排长这个排里。肖排长首先考虑女人洗澡的问题,他在食堂边的水井旁砌了个大灶,灶上串连着两口大锅。收工后,女兵用小桶或脸盆打水回地窝子。而此前,男人们没有条件洗热水澡,随便用渠里流淌的雪山融化的水将就。)
那一天,肖排长把锅里剩下的热水舀进一个大铁皮桶。拎着大桶,仿佛把水送回地底下一样,他的脑袋消失在地平线——那斜坡的底是地窝子的门,好像他在冒烟,他推开门,看见一个女兵白生生的身体。女兵一声惊叫:哎哟,我的妈呀。水桶脱离他的手,空通一声,热气立刻遮挡了他的视线,热气像—件衣服,裹起了女人赤裸的身体。endprint
肖班长慌忙调头,像喊口令向后转一样。他回到地面,听见地窝子传出哭泣声。他奔向初春的田野,田野还没一点绿意,但冻结的土地,已渗出一片片湿,他想起小时候尿床。夜色已起,寒气袭来,他让自己冻着。
指导员派人把肖排长找回来,说: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背一遍。
肖排长背出了,他在“不调戏妇女”这一条迟钝了一下。
指导员说:不调戏妇女,你知不知道?最早,是不能看女人洗澡,看女人洗澡就是调戏妇女。
肖排长说:我没看清,水桶翻倒了。
指导员说:你这小石匠,脑袋跟木头一样,你还嫌没看清?你还要咋看?
肖排长说:指导员,我没嫌没看清。
指导员说:人家哭得一塌糊涂,劝也劝不住,人家除了爹娘,还没叫别的男人看过身体,你说咋办?
肖排长说:我向她道歉。
指导员说:道个歉,人家就能接受了?现在全连上下都知道了,你叫人家咋做^?我不是预先给你打过招呼了吗?进门前必须先敲门,得到允许后才能进门,你也是个年轻的老兵了。
肖排长说:我也是想不让剩下的热水浪费了,多一桶热水,洗澡洗得舒服。
指导员说:你关心战士,我清楚,可你现在带的是女兵,能随便闯进去吗?
肖排长说:我……我习惯了,女兵没来之前,我都这样,习惯了。
(组建这个垦荒连队,指导员点名要肖石。1948年。肖石还是个小石匠。部队经过肖石的村庄,肖石跟着走,走了三天,指导员收留了他。1949年王震率领部队进疆——屯垦戍边。肖石担任垦荒连的排长.他睡觉时一丝不挂.睡得暖和,推广到全排,然后,他发起了脱光了垦荒。那时,一年一套军装,汗水成,会腌坏军装。整个连队都是清一色的男人。不过,女兵分配来之前。指导员开会强调:要严格军容风纪,不准光身子垦荒。还特地敲打肖石,要他不能直通通、大咧咧,一言一行,不可像石匠对待石头那样。)
指导员说:你想用习惯了打马虎眼?要么,你去劝一劝,让人家不哭?
肖排长说:指导员,—见女人哭,我就没办法!
指导员说:你看也看见了,解铃还得系铃人,你说说,咋办?
肖排长说:要不,你撤掉我这个排长?
指导员说:你想躲?没门,人家为啥哭得那么厉害,你知不知道?
肖排长说:指导员,我发誓,没看清。
指导员说:看没看清,你说了不算,人家认为你看见了。人家老家有个风俗习惯,身子被男人看过了,那就是那个男人的了。
肖排长说:桶里的热气掩护了她。
指導员说:小石匠,你脑子里装满了石头,没看清,也是看,看进眼里就拔不出来了。
肖排长说:指导员,我听你的命令,我这个当年的小石匠跟你这么多年,你了解我有些习惯,我确实得改。
指导员说:看都看了,你把人家要上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肖排长傻傻一笑,立刻敬了个军礼。
(指导员主持了婚礼。连队专门给他俩腾出一间“洞房”。她说起刚分到这个连队欢迎会的印象,第一眼就看出肖排长那个排的衣服新些——军容整齐。肖排长说:统一发的军服,也不新了。可是,她还是难以想象裸体开荒的情景。肖排长脱掉军装,没有裤衩。他钻进被窝,说就这样进入垦荒工地。她抚着他脱过皮的背和肩,说亏你想得出。他说,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皮肉磨破了能够长好,可衣服只有一套。)
渴望
突然,我们发现远处,不是熟悉的毛驴车,而是有个人牵着毛驴,沿着我们五人测量小组打的导线走来。我担心人和驴会烤化呢。戈壁荒漠人迹罕见,会是谁呢?走近了,原来是我们测绘队的指导员陆远。
我们顿时来了精神,从沙丘上的红柳丛“凉棚”里钻出来,围着指导员和毛驴,说:指导员,咋是你?送水的老刘呢?
指导员像安慰嘴巴那样,舔舔嘴唇。他本来就结巴,逢了高兴,他就憋住话。他给我们带来四样东西:水、鞋、火、信。
先说水。
沙漠边缘勘测(开垦前的准备)最怕缺水喝。我们早晨出发,每个人都携带着两军用水壶的水。到了中午,沙子热得能煨熟鸡蛋,水壶早已空了。口干舌燥,嗓子冒烟。我几乎能感到烈日、沙子正在抽干着体内的水分。这时候,测绘队食堂的老刘几乎很准时,赶着毛驴车来送水。
大个子王守堂,似乎要守护堂堂的身体,他很胖,提出:既然毛驴车不来,我就去迎接毛驴车,那么,离水就近了。
可是,还没走出我们的视线,他就像一棵粗壮的胡杨树一样,倒下了。我们赶过去,他口吐白沫,呼吸急促。
我急中生智,说:给他灌点尿吧。
王守堂平时讲究卫生。组长李奇伟说:他能接受吗?
王守堂已晕得迷迷糊糊了。赵工程师说:管他那么多!救人要紧。
李组长说没有尿。我也尿不出。赵工程师往水壶里尿尿,果然奏效。不过,我们统一口径,不对王守堂说出用尿救命的秘密。只说是赵工用水壶里节省的水救了他。
我们只得躲进“凉棚”等待,养精蓄锐。所以,一见毛驴驮着的封闭着的两个大水箱,就用水壶接了水,喝得胃也像皮水袋,发出了悦耳的水响。我们的目光落在指导员背上一个背包上了。
再说鞋。
“你们跑、跑、跑戈壁,走、走、走沙漠,鞋底磨、磨得快,怕是快、快、快磨得磨、磨穿了吧,我口内老、老家寄来五双布、布鞋,应应急,你们试试脚,谁合脚就、就谁穿。”指导员结结巴巴地说。
我听着也费劲。不过,一穿,挺合脚。这五双布鞋,尺码稍许不一样,似乎纳鞋的那个女人在猜测穿鞋的男人的脚——总有一双合适。唯独王守堂的脚,一双布鞋也穿不进,布鞋仿佛排斥他。
指导员说:你的脚、脚、脚长度够了,就是太胖。
王守堂看中了队部的一个女兵小张,可是,女兵嫌他胖。他曾把男女关系比作脚和鞋的关系,他说:鞋合不合脚,穿上了,脚最清楚。所以,他对指导员的话敏感了,他说:这些天,我的身体水分急剧下降,瘦了不少呢。endprint
自从加入了测量小组,我就戒了烟,因为沙漠里阳光是火,莫合烟也属火,火和火,就是炎。畅饮了水,尽管水火不相容,指导员像是看出我心中点燃的:尺——这时候,抽一根烟,多么舒坦呀。
第三样东西:火。
指导员从背包里取出莫合烟和报纸,我和他各自熟练地卷了莫合烟。我本能地摸口袋一为了戒烟,我放弃了火柴。我衔着烟,做了个找“火”的动作。
指导员捡来—根枯死的胡杨树枝,拿起一个导线桩,摩擦着两个“木”,随着频率加快,突然,木和木生出了火苗。他点了烟,再递给我对个火。
我美滋滋地吸了一大口,火与水融合,我朝着热烘烘的沙漠吐了一口烟,说:指导员,你咋能发明火?
指导员吐了个烟圈,说:这一招,是在战争年代学、学、学……和平时期也用、用得着、着。
我又在指导员那里学了一招。
指导员的手伸进背包——他那个背包随身携带,总是能出其不意地实现你脑袋的起念,不过,这一回,怎么能想到沙漠里出现——
第四样东西:信。
“临来前,小张把这一信件交、交、交……”
王守堂眼发亮。
“交给我,好、好叫你们开……开、开心。”
王守堂夺过指导员手上的信。
有我三封信——老家的父母替我操心,介绍村里的姑娘,其中还有一张相片。照片已在途中走了好多日子了。
王守堂失望,说:咋没人给我信?
指导员说:你主动写过信吗?
王守堂嘀咕,这么近,写啥信?
其余我们四人,各自沉浸在收到的信里。突然,听见王守堂一声叫,我以为他发现了他的信。他像举一面小旗帜一样,摇摆着信,说:拆不拆开?指导员?拆不拆开?
指导员注视着那封信,说:开……开……
第一个“开”字还拖着音,王守堂就拆开了信的封口。
指导员继续说:开、开什么玩、玩笑。
跟我一样,指导员在老家也有一个对象。我们要求指导员亲自念。他一念信,就不结巴了。
那个姑娘姓杨,1943年,她当了村妇女会主任,淮海战役,她组织村里的妇女做布鞋,筹粮食送往前线。那年,指导员还是个排长,战斗中负伤,她抬着他到后方医院。他俩是同一个乡。指导员进疆后,屯垦戍边,没接受组织安排的对象,他写了几封信,终于联系上了她。她立过三等功,已是乡妇女会主任了。
这一年,是1951年,她来信说:新疆军区在山东招女兵,她已报了名,还要求分配到指导员所在的地方。
王守堂說:指导员,可不怪我,我一听你的命令,我就打开了。
1952年春,她出现在我们测绘队里,我们都笑了,说:见过了。
她疑惑地对着指导员,问:啥意思,哪里见过?
我说:你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看。
指导员习惯地舔舔嘴唇,只是笑。我也担心他开口说话,就打岔,向她展示我穿的鞋说:你纳的鞋经得住穿。
沙漠里,那一天,太阳西斜,我们扛起勘测仪器。我突然想起了老刘。
老刘坐在老驴车里,热烘烘的太阳,晃悠悠的车子,老刘打瞌睡了。我们测量未来开垦的土地,不断深入沙漠,毛驴没有人指挥,不可能追随我们的目标,一段迷路之后,毛驴凭着本能,在沙漠边缘兜了一圈,然后,返回测绘队驻地一食堂。
食堂和队部挨在一起,房顶有一面红旗。指导员接了小张的一叠用细绳扎起的信,他打算交给老刘,送水的时候同时送信。指导员发现了毛驴车上还在睡的老刘。
老刘以为这是梦。不过,他看见毛驴在吃食堂旁边堆起的干苜蓿,他靠着水桶,发现桶里满满的水,他抽了毛驴一鞭子,说:你坏了我的好事。
指导员说:车轮撞坏了,都下车,我来赶毛驴送水。
麻袋
麻袋扎着口,放在车厢里,我也没看过里边,不用看,我知道这个麻袋里装着56万元人民币。人民币装在麻袋里,我心里装着麻袋。
那是1960年1月22日清晨,那个麻袋放进敞篷车厢,我的脑袋、眼睛就开始注意沿途的动静,我没工夫看风景,只看行人。好像这辆卡车特别惹眼起来,因为卡车上放着一个麻袋,麻袋里装56万元,全师几万名职工就等着这笔钱过年呢。我总觉得钱能散发出气味,暴露目标,鼻子尖的人一定能闻到,就如同闻到花的香味。
司机叫赵瞎子,是绰号,其实,他心明眼亮,他是老司机了,抗美援朝时开过卡车。我是师部财务科科长。押运这一麻袋人民币,师长点名叫我和赵瞎子搭档。
车在路上跳,我在车上跳,心在人里跳。我摁住身边的麻袋,不让它跳,我能听见里边发出的细微声音。我尽可能不让它响。
忽然,一个急刹车。前进的惯性造成我和麻袋一起撞在驾驶室后的车厢板上。我站起来。麻袋已横躺着,像是知道不能暴露。
车头前边的公路上,一字排开,有7个大汉拦路,每个人像是在沙漠里跋涉出来,衣冠不整,蓬头垢面。车刚停稳,一股沙尘越过车,扑向前。他们蜂拥而上,嚷嚷,水,水。
赵瞎子递出水壶,我也抛下水壶。他们还嫌不够,取下装着水的备用皮水袋,喝瘪了,还直叫:渴坏了,渴坏了。
我在车厢上观察,他们已喝饱了,因为身体里传出水响。
一个络腮胡子的汉子噘了噘嘴,说:再找一找。
另一个大个人,鬼头鬼脑的样子,去摸水箱。还有两个扳着车厢,脚蹬轮胎,准备翻上来。
我大喝一声:不准上来。
有个家伙的脑袋已升上来,回头对络腮胡子说:有个麻袋。
我摁住那个脑袋。要是看见麻袋装着什么,他们还能忍得住吗?我说:麻袋又不能装水。
络腮胡子说:不让看,有名堂。
那个脑袋硬往上升,还说:不让看,偏要看。
我拔出手枪。临执行任务前,我在武装科领了枪。我用枪抵住他的脑袋,说:再敢动,我叫你的脑袋开花。endprint
那个脑袋一下降下去了。7条汉子分散开来,拔出匕首,准备从不同方向往车厢上攀爬。
络腮胡子鼓动着,说:今天我们碰上了一条大鱼。
我12岁参军,历经多少枪林弹雨,什么阵势没见识过?只是小刀和短枪还是第一次遭遇。我沿着车厢内转了一圈,同时,连续开了7枪。子弹在7条汉子的脚下开花,打得碎石飞溅,一溜青烟。
7个家伙像被击中了,松开手,在路上被定住那样,顿时呆愣。一个也没打伤,连皮也没擦着。我已有10年没这么痛痛快怏连发开枪了。
赵瞎子几乎在最后一声枪响的同时,启动了汽车,而且,很快加速。我拿着枪,还对着他们。已无子弹。车尾腾起了一股翻卷着的沙尘。远处的沙尘散开,那7个汉子还保持着半包围的格局,仿佛卡车还在他们中间。
阳光折射出匕首的光亮,一点一点地闪耀。
回到师部,太阳已西沉。交接了麻袋。麻袋到了目的地,那麻袋等于任务。我庆幸,阻止了好奇,没让那7条汉子打开麻袋,看了就惹麻烦,我就没那么客气了。赵瞎子像没事一样,照例去洗车(他的习惯是:洗了车,再吃饭)。我立刻赶到武装科。我把手枪和弹夹往桌上一搁,说:一共领了7颗子弹,一口气让我打光了,证明人:司机赵瞎子。
十三连
我走出绿洲,进入沙漠,好像我身体里的水分迅速地被沙漠吸收。烈日当空,热浪滚滚。沙地上的灼烫通过鞋底传上来。我得避一避。
一片沙丘,像刚揭开的一笼窝窝头。我看看一扇门,一推,门虚掩着。圆拱形的屋顶。我喊了几声:有人吗?只听见自己的问,本来是一个问,却弹回来多個问。空空荡荡,连个凳子也没有。是给新的军垦战士腾出的房子?农场职工称为军垦战士。
屋里凉爽,似乎有一股风,在屋内东碰西撞。我想起曾经有一只麻雀飞进我家的房子,发现不对劲,满屋子盲目地惊飞,把尘土、草屑也带动起来。当时,我关住了窗户。
忽然,外边仿佛也有一股风,来接应屋里被困住的风,门吃惊似的张开嘴。
我也惊了一跳。父亲穿着厚厚的棉袄,缩着脑袋,双手对插在袖简里,冷得在发抖。我穿着一件的确良衬衫还嫌热。
父亲说:不好好上学,跑到这里干啥?
我也说不出,确实说不出。书包躲在我的屁股后边。我听见父亲的牙齿在打颤,好像屋外是寒冬。我携带进来的炎热已冷却。我的心颤抖,引起我的身体……我畏惧父亲。
有一天夜晚,没生煤炉,我冻得受不了,父亲要我到外边撒一泡尿,我返回,被窝似乎暖和了许多。屋外比屋里还冷。我还是看见父亲畏寒的一面。
现在,父亲的身体舒展开来,他摆出父亲的架子——威严。他说:去给我打一瓶酒。
我巴不得赶紧躲开父亲。父亲的棉袄给我造成错觉,好像夏季一下子跳到了冬季。可是,我出门,热浪扑面而来,仿佛有人对着我哈气。干燥的热。我背后响了一声关门,像是屋里的风没来得及出来。
我已出不出汗了。我奔跑,因为鞋底传达到脚底的热,像烙铁,我尽量让胶鞋能停留在沙子上的时间短暂些。我闻到橡胶的气味一恐怕脱胶了。
我的脑袋像灌了沙子,却生出一点绿意:我没带钱。
我又往回跑。风正在消除我的脚印。我看见沙丘上,风轻轻吹过,画出像波纹一样的美妙的图案。
在绿洲里的农场,土坯垒砌的屋子都差不多。有一天半夜,尿憋醒了我,我像梦游一样出门,转到屋门前的高粱秆棚背后(每一家都有,灶间兼仓库),然后,顺时针转过来,梦尾随着我,进了屋,钻进被窝,都感觉被窝被人占了。有另一个人,那个人惊叫一声。灯亮。我糊里糊涂进了同学的家,而且是邻居的女同学。床的位子也跟我家一样,只不过气味异样。那以后,我尽量避开那个女生。同一个教室,她一见我,脸就红。
我找不到那扇门,根本没有门的迹象,都是一片大小也一样的沙丘。我最怕雷同、重复的东西,包括老师叫我纠正错别字,重写五百遍。我几乎要崩溃——这是最厉害的惩罚。
好像我和父亲处在两个季节。想起那件棉袄,我就像要燃烧。父亲以酒驱寒,可是,他一向滴酒不沾呀。
我在沙丘群里兜圈,甚至拍一拍、推一推沙丘。要是凑巧,就能推开一扇门。沙丘毫无反应。只见风在沙丘之间吹过,吹起轻烟似的沙尘,又将我的足迹抹掉。
我终于发现一块木牌,木牌没有油漆,用墨汁写着:十三连。
十三连显然已有历史,那墨迹已淡,仿佛要隐去,留着风吹日晒的痕迹。我到过农场的许多连队,还是第一次知道有个十三连。连队看不出人迹。我猜,是不是本来开垦出了绿洲,沙漠又反扑过来,收复失地?
我不敢久留了。我害怕十三连的寂静,像要出事一样的寂静。我朝一抹绿奔跑,那绿色升起一样,加厚加宽。我恨不得跳进连队的涝坝,如同一个果干放进水中,吸收了水分,恢复原样。
我听见哭泣声,我家门前聚集了许多人。
父亲死了。冻住了一样。
母亲说:你还不过来哭。
我说:爸爸要喝酒。
母亲说:你过来哭。
我哭不出来。我逃学,父亲已没能力揍我了。我的心在颤抖,那里像是风口。
夜晚,我坐守在父亲的遗体前。我担心他可能突然坐起来,板起脸,说:怎么还没把酒打回来?!这点小事你都做不好?!
我问已哭不出泪的母亲:十三连?
十三连不在农场的正式编制之内,正式编制的连队里,都是活人。农场把埋葬死人的地方称为十三连——无碑的墓群大多都是跟父亲一样的老兵(他们把故事都带走)。
小伙伴里,我知道了十三连的秘密。那以后,一个人死了,大^就说他去十三连了。那以后,我就忌讳十三这个数字,却常常绕不过去。
巫老师的运动
1975年8月下午放学前,纪校长(兼书记)来我们办公室,当着巫金铎的面,通知今晚召开批判巫金铎的会,全体教职员工都参加。于是,我开始紧张起来。endprint
我从连队被抽调到营部职工子弟学校任教已半年,开过三次批判会,对象均为巫金铎,每次都是“上挂下联”,由头是上挂,上边的斗争形势有了新的动向,可下联,要求有本校的具体对象,好像每次运动,巫金铎都跟上边有关系。三次批判会,我都没发言。只是想,同一个寝室,揭发批判过了,低头不见抬头见,多尴尬。何况,我确实不了解巫金铎,总不能炒冷饭,把别人批判用过的材料,再“炒”一遍?乏味。
同事们说:巫老师,我们又要向你开炮了。
巫金铎坐在我的对面,他扶一扶近视眼镜,套用电影《英雄儿女》里王成的话: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纪校长返回,严肃地扫视众位老师,然后要我去一趟。
我高中的同学李景在纪校长的办公室,他代表团部宣教股来现场督察,抓典型。
纪校长说:小谢,你是教师队伍中的年轻老9币,你想不想进步?(我点头)年轻人要勇于在风口浪尖上锻炼自己(我点头),你不表现,怎么能进步?今晚你要带头揭发批判。
我说:还不太了解巫老师的事情。
纪校长说:发不发言是立场问题,发言发得怎样是水平问题。一起住了半年,你怎么还能说不太了解?畏畏缩缩要不得。
可能纪校长故意留给我们单独交谈的机会,他离开后,文教干事李景说:纪校长知道我和你是同学,也有心重用你。可是,三次批斗会,你都不发言,这就说不过去了。纪校长认为你在斗争的关键时刻,表现得不够积极主动,他也恨铁不成钢。在阶级斗争面前,立场要坚定,旗帜要鲜明。
我说:你站得高,看得远。好吧,我尽量争取发言。
傍晚,在食堂里打了饭,回寝室。巫金铎比平时多打了一个二百克苞谷发糕,他吃得有滋有味。他还招呼我,来来,尝尝我的手艺。
他用煤油炉做的一道菜:油炸知了。食堂里菜没油水。我发现,每一次批斗会前夕,他都会变魔术一样做一个荤菜。我说我对吃虫有抵触情绪。
他说:不尝你怎么知道它的滋味!吃啥补啥,我觉得你不发言已过不了关,鲁迅先生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我仅知道,巫金铎曾是内地一所高等学府法律系的高材生,后参军,只是家庭成分高,可是,那历史的“黑点”还是跟了过来。“反右”的时候还被抓了“辫子”。他像是一个练习场上的靶子,学校的批斗会,他都是“射击”的对象。他认为这是运动的必要程序,没有具体的批判对象,岂不是成了空对空导弹?批判时他是靶子,教学时他是人才。他还说:你们用嘴,我用腿,光吃素,怎么能坚持下来?
我一尝,又脆又香,我说: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我咋开得出口?
巫金铎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小谢,不能剃头担子一头热,我看出校长要培养你进步,你这头也要热起来吧?他像掌握了别人不知的一个秘密那样,镜片背后的眼睛发亮。他说:我提供一个别人从来没用过的材料,那洋,你的发言就有新意了,就出奇了。
他确实告诉我一个新鲜的材料。过了这么多年,我已忘记了他提供的那个材料的具体内容,我仍然记得他的表情,像一个孩子那么得意,他说:小谢,这下子你不用发愁了吧?!好钢用在刀刃上。
我和他的距离顿时拉近,可我为难,说:这咋行?
他嚼着知了,说:咋不行?我是个老油条了,多加点油,多炸一次,还是个老油条,纪校长要没我这个老油条,每一次运动来了,他不就成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吗?我不下地狱谁下?小谢,揭发批判这个东西,多发言几次,你就能习惯,你还缺乏锻炼,你一说话,脸还要红,现在,脸红的已稀缺了。
巫老师像辅导学生写命题作文那样,他提示我利用材料,根据当晚批判会的主题,怎么上纲上线——所谓上挂。多年后,我辅导学生的高考作文,就受他的启发,我将其比喻为衣服(素材)和衣架(主題)的关系。此为后话。
饭后,巫金铎还是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可以说,苍蝇落在上边也要拄拐杖。仿佛他要去做客。当晚,批判会,悬吊的灯泡,醒目地打在他的头发上。纪校长、李干事把期待的目光投向我。起初,我还是紧张得不行——脸发热。我上观摩课可不是这样。
我脑子里像煮了一锅乌玛斯(苞谷面糊糊),不过,似乎有一根棍子在搅拌,渐渐顺溜起来。如果说,是演讲比赛,那一定博得掌声。不过,我发言结束,那些冲着巫老师的口号,表示出我发言的精彩,大家都喜欢听新鲜的事情嘛。按纪校长的总结:批判会开得很成功。
批判会结束,我和巫金铎,我前他后踏着严霜一般的月光,回到寝室。巫老师拱手说:祝贺成功!
我说:全靠你,巫老师,我觉得我在踩着你的肩膀进步呢。
巫金铎说:这说明我这个垫脚石,还有使用价值。
接着,巫金铎在屋中央做起了广播体操。我在心里默默地给他配音。我佩服他,经历了这么多运动,竟然能批判归批判,生活归生活。而我,常常为一点屁大的小事情纠结、计较。
他做完最后一节跳跃运动,还做出一个太极拳的收功动作,然后说:要是有音乐就好了。
我说:开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他指一指自己说:人民?
我说:怎么批判,你还是人民内部矛盾。
他指一指自己的胸部,说:人民内部?
好像他的身体内部藏着两个人,发生了矛盾,他准备去调解。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学校东方,可以望见沙漠的地平线,太阳腾起的时候,像挣脱粘连着炼炉的铁水一样,我还是第一次观察太阳升起。
课间做广播体操,全体同学都在校园里,一个班一个方队。巫老师在学生后边。喇叭里播送着音乐。要是发个口令,学生一齐向后转,看他做体操那么认真那么标准,学生的动作就可以规范了。
巫老师是个万金油,样样课都能教。上午第三节课,他替一位生病的老师教音乐。两个学生搬走了脚踏琴。
我在办公室批阅学生的作文。教数学的刘老师说:揭发巫老师的材料是巫老师自己提供的吧?巫老师在帮助你过关。endprint
我终于获悉,巫老师像个仓库保管员。他曾经给多位老师配送揭发批判自己的材料。
2014年8月,我临近退休,忽然想起巫金铎老师。据父亲说,他曾给我父亲这一批老兵扫盲,他也算是个老兵,但他自谦,称自己是老运动员。那天夜晚的批判会,是我“进步”的第一个台阶吧?现在,我已进步到了副局级,何必还计较带不带括弧(享受正局级待遇)呢?近十年过去,巫老师自然平反了,娶没娶上老婆?现在活得怎样?我希望他能看见我这段回忆。我还想起沙漠地带特别炎热,寝室前后的沙枣树林,午睡的时候,知了叫得特别起劲。
土坯
农场的生活资料统计表里,有土坯一栏。农场职工的口语,都称土块。打土块,盖房子,是居住条件由地窝子向土坯房的重大转变。起始于六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后期达到了高潮。于是,农场的各个连队出现了营房式的土坯房子,地窝子渐渐被淘汰。
1967年初夏,無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在远离北京的沙漠边缘的农场也开展得轰轰烈烈。其标志是打倒“走资派”——夺权。我们团里最大的“走资派”是刘政委,挨了批斗,关入“牛棚”。
农场流行一句话:打土块、挖大渠,伤筋掉肉脱层皮。可见这是消耗体力的重活。不知哪个造反派头头发明打土块(脱坯)是惩罚“走资派”的最佳利器,刘政委被监督改造:打土块。目的是伤其筋骨,触其灵魂。他的身上还留着战争年代的枪伤和弹片。
刘政委的脾气很硬,不低头、不认罪。可是,他打土坯的动作就要不断自觉地“低头”。农场的职工戏称完成一块土坯起码要磕五次头(比低头还有深沉的磕头)。
这由打土坯的工序所决定:一磕头,先弯腰往模子里均匀地撒沙子,防止湿粘的土坯倒出时不顺利;二磕头,弯腰用双手掐取粘土堆里够模子容量的粘土,举起,使劲甩并充实模子;三磕头,端着模子走到场子上,弯腰倒出土坯;四磕头,过了一天,土坯稍许晒干了,弯腰把土坯竖起再晒另一面;五磕头,弯腰把基本干燥了的土坯搬起,在场子边码起,从而给新一轮打土坯腾出场地。
一个模子,分为两格,一格一块,一块晒干的土坯重七公斤左右,湿土坯有十公斤以上。一般男职工打土坯,一天的定额是400块,给刘政委的定额则为500块,因为,他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全称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由此,打土坯都由“牛鬼蛇神”承担撒沙、滚泥、装模、刮平、扣模这一系列必须到位的动作,打一块土坯五磕头,土坯让他“低头”。还有前道工序:刨土、泡泥、提泥、醒泥。定额完成了,壮劳力也会晕得像一摊泥了。通常,职工打土坯超额了,奖励休息两天,而“牛棚”里的刘政委没有礼拜天,甚至,他在团部卫生院的妻子(她曾是他所在部队战地护士)也来帮忙。
专门监督他劳动改造的造反派(还是团部警卫班的战士),受造反派头头的旨意,每天验收质量数量。完不成定额,得加班,月光下打土坯;质量不符标准(缺角、歪斜的土坯),监督人员一脚踏扁土坯,不算数。
一天下来,刘政委的脑袋也像一坨醒过了的泥巴,他什么也不想了,整个身体都紧扣打土坯的工序进行。造反派还规定了精神的程序:早请示,晚汇报——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晚汇报放在回“牛棚”临睡前。
晚饭,允许他回家吃,因为他有胃病,发作起来会影响打土坯的进度。
刘政委有个习惯,抬腕看手表,好像战争年代发起进攻的时间到了。那是块金表,是兰州战役缴获的战利品,王震将军派他赴新疆和平谈判时亲自给他戴在手上的一块金表,它陪伴他已有24个春秋了。仿佛心脏的跳动已和表的节奏和谐一致了。他没端饭碗,手腕习惯『生地抬起——手表不在了。
妻子说:先吃饭。
刘政委起身,赶往土坯场。找遍了,不见手表。他望着场子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土坯,他挨个摔破还没风干的土坯。一块一块依次地摔,甚至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
妻子拎着饭盒追来,将近一半的土坯已破裂,像炮弹炸过来一样。她制止他的行动,要他回忆—下。她说:打土坯把脑子打糊涂了。
他的身体已被疲乏占据,什么时候摘下或脱离了手表了?他的脑袋里记起的都是泥巴,但是,他坚定地说:手表就在今天打的土块里。
妻子说:这是你辛辛苦苦打的土块呀。
他咬定:一定在土坯里。
妻子要他先趁热吃饭,说:我回家一趟,你别再毁了自己的劳动成果。
突然,疲倦席卷着他,像是起了沙暴。他坐在地上,望着一片破碎的土坯,恍惚之中,像是一场战斗结束,房子炸塌。最后一片阳光已收走,夜色渐起,他肚子里发出响声,那么空洞地响,他打开饭盒,像往模子里装泥一样,他用筷子扒拉着饭菜。
妻子从夜色里冲出来,说:你吃你的饭。
刘政委的面前,饭盒里的饭,已下去了一截,他的眼里,饭盒也像一块土坯,不过,已打开。
妻子蹲下,在剩下的土坯中间,土坯的间距勉强够插上脚,她用听诊器,挨个贴着土块听。
刘政委想起兰州战役,打得很惨烈。他被抬进医院,伤病员躺在临时增加的木板上,像场子里打好的土坯。土坯受伤?有病?
妻子终于听见了一块土坯里传出的微弱的“嘀嗒,嘀嗒”的声音,她掰开,月光立刻照出了手表的金色。她喊:手表躺在土坯里。
刘政委说:再迟一会儿,你就听不出了。
妻子说:它只要在走,就能听出。
刘政委总是在固定的时间给手表紧发条一临睡之前。
妻子说:今天的定额,让你毁掉了一半。
刘政委意识到,思考跟身体的状况密切相关。他活动着腰说:这有啥?有力气补回来。
那一天晚上的月亮,特别亮,冷冷地洒铺在土坯场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