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陈 鹏
请你,给我一个工作
⊙ 文 / 陈 鹏
嘿,什么东西
我们丢掉,捡起
然后丢掉
——题记
他听出她小心翼翼。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像融化的沙子。
“好像,没什么指望了。”她说,“你怎么样?他们呢,都好?”
“都好。”他说,“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就是,”她说,“就是觉得吧,这么活着,没指望啊。”
没指望的话不必当真,问候他和团队的话却不可不当真。二者的区别他当然听得出来。直截了当恐怕更好。何必绕弯子?她越小心,他也就越固执。
“别这么说。”他说。
“我挺想你们的。”她说。
“那就过来坐坐呗。”
“一定来。就这几天,一定。”
这是下午,从十三楼往下看,东风路的汽车像子弹一样呼呼攒射,露天停车场几乎爆满,上百辆车子紧挨着。一辆银色三厢开过来,想驶入一个窄窄的车位。接连三次都不成功,第四次才磕磕绊绊进去了。他看不清什么车。也许大众,也许宝马。关门下车的司机出乎意料——不是女人,而是个中年男人,大肚子,黑西装,光秃秃的大脑袋闪闪发亮。他瞧着中年男人耸着肩膀疾步走入一楼大厅,消失了。
电话那头,她忽然拉低的声音,让他想起她鼻梁上那颗小小的黑痣。
“我也没办法。他半夜两三点惊醒,捂着胸口说喘不上气。怎么也喘不上气。他怀疑心脏出问题了。我们去医院做全面检查,好好的,没有一个器官有问题。心脏好得不能再好。他不信,他说怎么可能呢?心脏真没问题?医生说,真的没问题。他说那为什么喘不上气?医生偷偷劝我,带你丈夫看看心理医生吧。我说,不行。他怎么可能承认那方面出了问题?没办法,医生给他开了一堆维生素。昨夜,昨夜他又醒了,捂着胸口说喘不上气,还是喘不上气……喂,你在听吗?”
“我在听。”他直视对面大楼墙上的超大广告牌,说,“你不要着急,你与梦想之间,不过是一座溪水湖的距离。”
溪水湖,是他参与开发的楼盘,大半年了。半年前,他率队从另一家房企跳过来,眼瞅着溪水湖按照他的设计变为现实。不过,买得起溪水湖房子的人顶多占昆明人口的几万乃至几十万分之一吧。那些搞营销的哪来底气卖掉六百套?
“所以,所以半年多,他没怎么上班,也就没有一分钱。”她接着说。
“你呢?”他问。
“欠薪三个月。博物馆哪,就连博物馆也这么……喂,你在听吗?”
“听着呢。”
“我想,请你吃饭。”
他笑了笑说:“应该我请你。”
她问:“哪天?还是我请吧。”
“我会给你电话。”
“那好。”
突然两人都不说话,长长的停顿,像突然对这次谈话再也不抱希望。
“你要挂了?我知道你很忙。你当然很忙。你一直很忙,从来没有闲工夫接一个长一点的电话,特别是,异性的电话。”她说。
他又笑了笑。
“你不会不给我电话吧?”她问。
“不会。我保证。”
他还记得她应聘那天,黑色V领宽松毛衣,牛仔裤,耐克鞋,短刘海打着卷,嘴边有浅浅的酒窝,笑起来酷似徐静蕾。身材也像,偏瘦,个子高挑,轻微八字腿。她叫他李总,战战兢兢的样子让他以为她大学刚毕业。其实二十六了,此前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她是从哈尔滨嫁到昆明的,嫁给一个会计。
怎么就嫁给了一个昆明小会计?多远啊,从祖国最北方直奔大西南。到底是什么力量让她背井离乡?爱情?就因为爱情?她说她来昆明旅游,突发高烧,也来诊所挂吊瓶的小会计照顾了她十来天,直到她康复。
“这么说,你们在小诊所认识的?”
“是。”她脸红了,“嗯,他还帮我结清了药费。”
“这么说……”他也不清楚要表达什么。是某种惊讶和嫉妒?
他听见她笑着说:“后来,后来我们就好了。我觉得吧,他这人挺靠谱的,工作还行,会计。昆明四季如春,一辈子待这儿不也挺好的?”
他觉得她的故事少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也许是遗憾。某种无可奈何又必须忍受的遗憾。就因为她嫁了一个小会计?一个哈尔滨来的姑娘,随随便便就嫁了。这九〇后姑娘都这么随随便便?他给她倒茶,茶叶太多,他取出一半。又觉得少了,只好再添些进去。他将热腾腾的普洱茶端到她面前。但整个上午,她一口没喝。每次象征性抬起来,又放下。
他决定录用她。
事情无非如此。我小说的男主角李果,也就是“他”,在这之前从一家房企跳到另一家房企,工资涨一倍,团队成员薪资也差不多涨了一倍。团队一共七人,跳槽成功后,经常去楼下火锅店小聚。他挺享受的:像领导又像家长,尽量听他们闲扯,然后轮流埋单。有时小许、小赵两个九〇后使劲儿敬他酒,恭维他,说各种好话。他呢,象征性喝一点,从不多喝,更不随便跟他们称兄道弟。他很清楚和下属的界限。他们挺服他的,而且感激他。今年房地产大滑坡,他能带领他们投奔一家靠谱的公司已相当不易。
小聚时,大伙儿偶尔提到她——这个前同事说辞就辞了,在他们集体跳槽之前。他们都不明白她干吗要辞职。她干得不错啊。是对这行当越来越厌恶吗?那当初何必跑来应聘而且挤掉那么多对手?他也想不明白。什么地方做错了?是轻慢了她,还是冒犯了她?
我这个写小说的也想不明白。这事于情于理都有点解释不通。但是干吗要于情于理?都按情理出牌的小说还叫小说?我希望读者能从我的小说里发现一点别的东西。没错,故事之外的东西。这东西我不能轻易说破,更不能随随便便告诉你。
嗯,我们接着讲。
她是突然辞职的,说:“我婆婆病了,需要照顾,再说,我和我老公很想要个孩子。”这是原话。事实上都知道她婆婆没什么大病,也就年初做了一个痔疮手术。很小的手术。怎么可能让儿媳一直伺候着?至于孩子,她在很多场合,包括公司年会上就嚷嚷着小会计不想要孩子,怎么突然想要了?
总之她提出辞职这事让他措手不及。真正缘由,他想,是他给她的工资偏低了。这行当,在昆明,月薪四千多真不算高。加上小会计收入也不高啊。夫妻俩要还房贷,还准备买车,不敢要孩子也就在情理之中。可他以为,是他给了她一份工作。是的,她一个哈尔滨姑娘,竟然在昆明一家老牌地产公司顺利找到工作,她该谢他呢,是他帮她稳定下来,帮她稳住了一个家。她就该跟定他。怎么能在关键时刻抛下他和团队呢?她怎么敢?
也许,应该归咎于全行业不景气?比如老公司气数将尽了,新房砸在手上,银行恨不能吃他们肉、喝他们血。昆明一大半楼盘卖不动,有的公司干脆把销售人员打发到菜市场,举着大牌子招揽客人;还有的公司让年轻帅哥戳在公路边,像狗仔一样吆喝看房买房;很多开发商突然失踪了,还有人从自己盖一半的房顶上跳下来。但是,奇怪的是,房价没跌。它就不跌。开发商们不敢大放血,还没到时候。也许永远不到时候。
非常时期,他以为她能理解她到手的薪水。团队其余几人都比她低一百呢。她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总该心怀感恩吧?她一个外地人,不错啦。是这样?他以为是的。每次在走廊里撞见他,她就像羞怯的小麋鹿低头走开,脸颊红彤彤的。这不是感激又是什么?
一次公司聚会,结束时天全黑了。他招呼大家打车,小赵小许们各自走掉,最后剩她一个。他拦下的士让她走,她扭头看他,两眼清澈发亮,说:“你先走吧?”他说:“不不,你走。”短暂的僵持。缅桂清香弥漫。是的,这家餐馆有漂亮的小花园,花园里有十来棵茂盛的缅桂花。灯光从高处射下来,刚好擦亮她的前额,刘海不再是小卷卷了,而是直直垂落,在风中轻轻颤抖。他拽开车门,她站着没动,他拽住她手肘往车里塞。她顺从了,像个孩子。他想起她在昆明无亲无故,除了小会计,什么依靠也没有。他关上门,车子开出去,她扭头看他,小声叮嘱他赶紧打车。他挥挥手,望着她在黑暗中一点点消失。
“嗯,是我老公的意思。”她这么辩解辞职,“我仔细想过,我干这行不太合适。我特想做的是——”她又战战兢兢的了,低着头,皮肤像糖一样白。她来昆明三年,没晒黑,连细小的色斑和沉淀也没有。他此时才发现她鼻梁正中有颗小小的黑痣。“我特想做的是,”她扑哧笑了,“你肯定理解不了,我最想干的是博物馆讲解员。”
“多伟大的职业。”他夸张地说。
“我从小喜欢博物馆。”
“很多人都喜欢。”
“我就是这么想的呀。你能理解?”
“能理解。可讲解员的工作——”
“我想试试看。总得试试看。还得考一个上岗证什么的。”
“想好了?”他瞧着她,瞧着那粒小小的黑痣。
“想好了。”
楼下,银色三厢车又出现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迟迟停不进车位。
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里。当初她的离开一方面坚定了他尽快抽身的决心,另一方面,也让他莫名凄凉。就像孤零零站在大雨里。十多年来他换了四家公司了,可还得换,不得不换。他也不清楚去“溪水湖”能干多久,干到哪儿算哪儿吧。要养活老婆儿子,父母也经常住院治疗。一大家子全靠他。
人各有命。他越来越迷信这句话了。他和她做同事前后也就一年,从她应聘到离开。一个人的来和去就这么简单。他们之间除了前同事关系还能有什么关系?不可能有别的关系。他想多了。这半年来他连她长相都模糊了。她怎么可能与以往众多交情更深的女人(好过的和没好过的)相提并论?就连酷似徐静蕾这一点都让他哑然失笑。哪儿像呢?怎么觉得她像的呢?
银色三厢车倒了第五次,他数着,第五次总算倒进车位。男人跳下车,有些气急败坏,绕着车子前后溜了一圈,然后按住西装,快步消失在大楼入口。
这栋楼有七八家公司,他为哪一家干活?保险公司?旅行社?手机公司?
他前额抵住窗户玻璃,将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疯狂念头说了出来。他自己也吓坏了。下午五点,光线灰暗,泛滥的高楼似乎也在反思其过度繁殖到底有什么意义。汽车在东风路划出一条条伤口。有一点是肯定的,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像开会发言一样毫不含糊。
他对她说:“‘溪水湖’进人没那么简单,上上下下,不打点不行。”
她说:“嗯,又让你费心啦!”
他俯视那辆大众。他认定是大众,不是别的。
“你能不能陪陪我?”他终于说出来了。
“嗯?”她没反应过来。
完了。那就完了吧。什么也损失不了。大不了永不联系、从此绝交。她只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哈尔滨来的女人,他们只是从前同事和上下级关系,而已。
“你懂的。”他大胆说了出来。
“你——”他以为她会骂他,羞辱他,然后挂掉电话,然而他听见她说:“你当真的?”
“是。”他的手在发抖。
她真挂了。
蜂鸣声狠狠扎他耳朵。他一动不动。溪水湖楼盘的广告牌太大了,上面一泓湖水蓝得过度,有虚假嫌疑。他回头张望,小赵小丁小许们纹丝不动,玻璃门也纹丝不动。他转过身。
她拨过来了。
“我真的高估你啦。”她声音低下去。沉默拖得很长,如刀削斧砍般的沥青路面。“我考虑一下。”电话又挂断了。
很晚的时候,大约十一点,她发短信来,问他是否方便。他回说,方便,然后躲进卫生间。通话很短,他事后回忆也许不超过半分钟。她只问了三个问题:“一,薪酬;二,岗位;三,时间和地点。”他答得干脆利落,就像头一次面试就录用了她:“薪酬就按团队标准,岗位嘛,副总监。”
她沉默了足足十秒,然后说:“行。”
“明天,我把酒店地址发你。”他说。
“还是电话吧。”
“行。”
这一次,男人停好车往院外走,锃亮的大脑袋晃了晃,消失了。等了很久也没出现,他禁不住下楼,出大门,见那辆车仍蹩脚地卡在两车之间。不,不是大众,是老款奇瑞,像流浪汉一样脏兮兮的。至少十天半月没洗啦。没走多远就看见那男人了。他坐在露天咖啡馆里,两腿叉开,右手搭着椅背,黑西服皱皱巴巴,没打领带,白衬衫外面套一件灰色毛衣。光秃秃的脑门又大又亮。
他走过去,笑着说:“其实倒车很简单,先往左打死,再慢慢回正就行。”
男人上下打量他,咧嘴苦笑,挥了挥手:“我笨得很。妈的。谢谢。”
他坐下来,说:“我请你喝咖啡吧。”
那男人说:“不不不,那怎么好意思。”
他说:“不就一杯咖啡?”
男人顺从了,抬头看他:“你在大楼上班?”
他答:“是。”又问:“你也是楼里的?哪家公司?”
男人说:“不是,幸好不是。知道泛亚吗?这些狗日的把我骗惨了,每次来,答复一模一样:过几天再来。我操他妈。”
他问:“多少钱?”
男人答:“一辈子,一辈子的血汗啊。”
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男人问:“你不是他们一伙的?不是他们派来的?”
他说:“不是。”
男人说:“狗日的,要是抓着那个姓崔的杂种我扒他的皮。”
他问男人奇瑞开了多久。男人说,刚买的二手货,累积八万公里。
“难怪。”他笑了。
“我操,要怪你们物管。那么窄的车位是给单车还是摩托的?我操,光欺负我们平头百姓,让那些狗日的欺负泛亚试试?”
男人一口灌下咖啡,咂巴着嘴,探出子弹一样的胖手指在杯底扫一圈,伸进嘴里嘬了嘬。
“我上成都泡茶馆,一碗茶够你喝一天。狗日的。”
他起身结账,向男人告辞。“下次,”他说,“记得往左打死,再回正。”
“我操,但愿再也不往这里跑了。下次我请你。绝对。我说话算话。”
“不用不用,别客气。”
“谢谢啊,兄弟。”
他想好了,公司对面的小酒店不错。是一家艺术主题酒店,橘黄色墙纸,全实木地板,洛可可家具,墙上挂着印象派复制品。他能认出的只有梵高自画像:头发像毛刷,嘴巴咬得很紧,冷冷地甚至凶狠地直视观众。大概自杀前画的。一个疯子,走得太远了。他无法想象艺术家在其活着的时代竟然毫无价值,梵高的案例就像“溪水湖”再等五十年才能卖出去。这对当下的人多不公平啊。
三天后,他把四楼房号告诉她。时间定在次日下午四点。他仔细盘算过,完事后还能赶去幼儿园接儿子,还能像平时一样准点回家,准点吃上老婆的热饭菜。一个小时足够了。否则,剩下的时间还能干什么呢?
三点,他离开办公室。没走几步又折回来往下瞧。哈,这辆老奇瑞又来了,速度迟缓,拖拖拉拉,像个凄凉的醉汉寻找栖身之所。这回,留给男人的是整整两个车位。没什么悬念,一次成功,车身破天荒没有丝毫偏斜。他为男人高兴,也有点小小的失落。是他的建议起作用了?还是男人勤学苦练长本事了?难道,不该为他高兴?他瞧着男人下车,关门。还是那件皱巴巴的黑西服。光秃秃的脑袋扬起又垂下,快步走进大楼,迅速消失不见。
他期待在电梯里碰见他。电梯比蜗牛还慢,打开,是空的。下一楼,经过露天咖啡馆,经过灰头土脸的奇瑞,上立交桥,从十字路口斜插过去,来到酒店正门。上前台取房卡,上四楼,进房间。慢慢洗了澡,认真刷了牙,做了一切该做的准备。他喜欢有条不紊,喜欢掌控局面。
不会失控的。不会。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但他很快觉得冒险的代价太大了,近似一种犯罪。这种事不是谁都扛得住的。不过,也就一次,而且纯粹为了帮她。他这把年纪的男人偶尔身体出轨没什么大不了,他想,更何况,她不该感激他吗?他又一次给了她工作。两年前就给过她工作,现在继续给她工作。一个月薪超八千的结结实实的重要工作。这年头你上哪儿找月薪超八千的工作啊。
还有一个小时。还早。他打开电视,什么也看不进去。他在小桌前坐下,盯着即将发疯的梵高先生。奇怪,他觉得和上次所见不是同一幅画。今天的梵高更忧郁,深凹的蓝眼睛如此悲伤,让他想起露天咖啡馆的男人。那男人五十上下,胖得像土豆,叉开两腿。那男人说下次一定请他喝杯咖啡。还别说,他挺享受和他并肩而坐的下午时光,前后也就十来分钟吧。哪怕只是坐着,咖啡捧在手里,杯子越来越烫。很久没见他啦。隐约听说那个泛亚融资机构骗了很多钱,主事的人间蒸发了。他走到窗口,公司大楼的弧形墙面撑在天空下。没有车声人声,没有一只鸟。他感到某种神秘的孤独——太孤独了。无论过去和现在,他茕茕孑立,像玻璃墙上的影子。从来没有改变。什么也没有。所得和所失总不成比例。到底等什么呢?到底要不要等下去?比起未被破坏的此时此刻,她敲开房门的瞬间是重要的,还是无足轻重?
她来了。闪身进入,解下黑色围巾,低声说:“真暗。”
“是挺暗的。”他随手开灯。
“别开!”
他又关掉。房间似乎更暗了。
洗澡之前,她又问:“你来多久啦?”
“刚到。”
他告诉她哪个方向有热水。她走进卫生间,他听着她的脚步声一点点变小,又一点点变大。之后,出现长长的停顿。像一张纸撕成一小片,一小片。再然后,流水声哗哗响起,像要把地板冲走。也许过了很长时间,她出来了,浴巾包裹的身体显得宽大、肿胀。他望着梵高。后者咧着嘴,像微笑,也像哈哈大笑。
没人说话。
他们熟练又有些磕磕绊绊。他欲望强烈,在进入之前却相当小心,陌生感夹杂负罪感带来更大刺激。但是进行得很快,比想象中快多了。他羞愧而精疲力竭。躺下来死死盯着梵高。梵高不笑了,目光深邃复杂。
她一直没出声,连一丝呻唤也没有。这是最不可思议的,她怎么能在这种事情上把自己抛得那么远?就像逃到了月球上。是惩罚和羞辱?或者,是报复?狠狠报复?还能是什么?他忽然懊丧至极。是啊,难道非此不可?何必呢,何必把简简单单的事情搞成这样?下作。卑鄙。无耻。人渣。这种懊丧被她沉默的、远比他想象中松弛得多、也宽得多的身体扩大了无数倍。他觉得她不是他认识的那一个,是别的女人,一个花钱找的女人,一个被他欺凌的乡下妇女。对,乡下。他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冒出来的。
那粒小黑痣呢?
“我还没下班。”他说。
她没说话。
“我要走了。”他说。
她仍不吭声。
“我走啦。”他说。
“他半夜又醒了。”她说,“今早我又带他检查,什么毛病也没有。他好好的。心好好的,肺好好的。什么毛病也没有。”
“怎么搞的——”
“他会死吗?”她说。
“如果医生说没事,就没事。”
“我告诉他,不要因为做错账就吓成这样。天塌不下来。”
他看着她。
“谁不犯错呢?他从不出错。”
“很严重?”
“分管领导被开了,他还好,只写了检查,扣半年奖金。”
“那就该踏踏实实一觉睡到大天亮。”
“我也这么说他。过去啦,都过去啦。”
“就是。”
“他会死吗?”
他没法回答,赤身裸体进了卫生间,上上下下洗了又洗,出来时仍一丝不挂。没必要遮遮掩掩了。他感到深深的厌倦。
“他会死吗?”她又说。还是面对着墙。一只手枕在脑袋下面。
“我要走了。”他穿好内裤,外裤,衬衫。纽扣一个一个扣起来。
“我怕他死。”她说,“怕他死在半夜。你说,我是打110,还是120?”
“我走了。”他穿好了。
她挺身看他,扑哧笑了。突然爆发的笑声让他毛骨悚然。他瞥见她细密的鱼尾纹,嘴巴很大,鼻孔也很大。他努力回忆她过去的样子,回忆那个暗香浮动的黄昏。但是没用,她被现在的她摧毁了:刘海耷在鼻梁上,小黑痣无影无踪。他一直没找到它。
“你笑什么?”他问。
“哈,哈。”她又笑两声。
他的心怦怦跳。他穿上鞋,照照镜子——和进门的时候没两样。谁能看出什么来?她是他梦里模模糊糊的影子,没准也是他自己的影子。影子被抓住了,又逃走了。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她说。
“忘不了。”
“我什么时候过来?”
“下月,一号。”
“好。”
他走到门口,右手伸向铝合金门把。一股冷冰冰的臭味。一种疲惫之极的虚无。多没劲哪。他妈的没劲。他回过头,梵高目光如炬,射出法国南部的灿烂艳阳。
“我想听你说一句话。”他说。
“嗯?”她还是躺着,毛巾盖住胸口。哪儿像徐静蕾?头发长了,比他记得的长多了。而且胖了,胖太多了。和徐静蕾相去十万八千里。
“想听你说:请给我一个工作。”
“嗯?”
“就这句。”
她扬起身体,狠狠盯着他。他迎着她刀子般的目光。她躺下去。
“我想听。”他说。
她闭上眼睛。他等着。
“好吧。请你,给我一个工作。”她说。
他转动门把。
回去没有第二条路。上人行天桥,经斑马线过十字路口,往左是露天咖啡馆、停车场,最后是公司所在的十八层写字楼。进大堂,乘电梯。十三楼。办公室。坐下。电脑一直开着。
嗯,这差不多就是全部了。我的小说很少讲述真正的意外。生活和小说甚少意外。不过是相同事物的重复,重复,再重复。太阳底下无新事嘛。
李果每天必然想起面色阴郁的梵高先生,想起那间略显局促的小客房。没怎么想起她。或者说,那天的记忆模糊一片。昆明也模糊一片,天边出现似雾似霾的东西,但气象广播又明确告知没有雾霾。那这些飘荡在众多卖不出去的滞销楼房上空的鬼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儿?露天咖啡馆的后墙上竟有爬山虎,他在办公室向下俯瞰却看不到它。必须下楼,走近,或坐下来要一杯咖啡才能感受它毛茸茸的绿意。东风路上,汽车豕突狼奔,停车场很久不见那辆老掉牙的奇瑞了。他不相信它只跑了八万公里。
没有电话。没有短信。什么也没有。他甚至觉得,下月一号(还不到两周时间)她会自动消失的。不会走进他办公室,不会走到她的前同事们面前,笑着说,她回来了。
七天后的下午三点,他像平常一样起身,取一勺茶叶,等水烧开。
脑袋轻轻顶住玻璃——不,没有奇瑞,没见到那个男人。十多天了,他莫名想他。每次经过咖啡馆都要仔细瞧瞧他是否坐在木头椅子上。他说过他要请他喝杯咖啡的,他说过。他说他说话算话。
四点多,他上了一趟厕所,回来时发现车位里停着奇瑞。错不了。他一阵惊喜。那男人来了?肯定来了。他乘电梯下楼,那男人不在车上,他小心翼翼右转——就在那里,大光头像钢筋浇筑的土著图腾,四周茶色实木椅子犹如铁棘;叉着腿,右手搭在椅背上,黑西装更黑了。
“嘿,兄弟!”男人冲他招手,露出烟黄色的牙。
“你好。”他答道。
男人让服务生再来一杯咖啡。
“好久不见。”他说。
“就是,好久不见啦兄弟。我听说他们来了。”
“他们?”
“泛亚的人。”
“找到了?”
“找个球。照样关门。狗日的。你没见一楼大厅有间办公室?公司在八楼。”
“没太注意。”他觉得羞愧,“我刚来不久,各忙各的。”
“一楼也关着。全他妈跑了。我操。这帮狗日的杂种。”
咖啡来了。他喝得相当慢。“报警吧。”他说。
“报了,有鸡巴用。”男人像上次一样一口闷了咖啡,咂咂舌头,忽然压低声音说,“我想好怎么对付他们了。我想好了。”
他俯下身体,闻见男人呼吸中的咖啡味烟味。“我要开车冲进大厅,一头砸进他们办公室。我操。就像电影里演的那种。轰隆!”
“我靠。”他笑了。
他没吭声。男人急了,说:“看见那辆的士了?”他指着街边一辆薄荷绿出租车,“我车都叫好了,不信你过去问他,是那边那个光头让你来的?你问问他。要不是我订的车,我爬上十八楼一头栽下来。”
他不知说什么好,就像赤身裸体面对她一样。心里涌过冷冷的、与炎热的下午全然不匹配的悲哀。“还要上班。”他说着,起身结账。
男人说:“不是我来吗兄弟?不好意思,又让你破费,下次我来,一定让我来。我说话算话。”
“都一样。”
“不信你瞧着,兄弟。不信你瞧着。你要敢报警——不,谅你不敢。我没办法了。我想了三天三夜,只有这一个办法。车是一万三买的旧车,比当年本田125还便宜。不可惜。我操他妈泛亚!”
他的心咚咚跳。回一楼,进大厅,小心瞧瞧身后,似乎男人会紧跟上来。前台左侧,就在长长的象牙色柜台后面,果然有间办公室,转九十度,去到走廊那头才能发现正面“泛亚”字样。他渐渐觉得男人没开玩笑。是真的。所有细节都像真的。就连奇瑞多少钱买的都说了。电梯向上攀爬,速度慢得要命。进办公室,坐下,仍无法集中精力。他起身往下看,汗水从后脖颈渗出来,玻璃窗上很快蒙上一层白雾。他看不见男人,奇瑞一直趴着。车顶闪闪发亮。
又等了半个钟头。男人出现了。拖着步子,驼着背,大光头缓慢移动,就像电视上突然出现的某个灵异事件,最初是一粒小小的点,之后,当逼近奇瑞时突然放大无数倍。他见他打开车门,钻进去。汽车发动了。他能听见旧马达的突突声。车身微微摇晃,似乎通往大楼的水泥地坑洼不平——是的,它开过来了,经门卫室,进大院,驶向一楼大厅。他攥紧拳头,前额死死顶住玻璃。但很快,车子趔趄着停下,凝滞不动的短短数秒让他难以呼吸。他盯住它。死死盯住。车顶反光并不强烈,还不如男人亮如灯泡的大脑袋。车身继续颤动,转弯,掉头,像清晨的麻雀振翅疾飞。车速太快了,快得超乎想象,一丝停顿也没有。驶出院子,驶过停车场,驶过他看不见的、他们并肩坐过的露天咖啡馆,冲上又宽又直的东风路,汇入来来往往的汽车洪流。
太阳狠刺眼睛,风声空洞嘹亮。那男人食言了,就像买得起溪水湖的人少之又少。他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来,会不会信守诺言请他喝杯咖啡。一种晦涩的失望让他更加悲哀,也更加羞愧。他不知道那间小客房到底象征了什么,不知道她的小会计夜里是否还会憋醒,不知道他急于忘掉的性事到底意味着什么。不,他不知道。当她下月一号准时报到的时候,他该说什么呢?她毕竟说了他要求她说的:“请你,给我一个工作。”
他盯着奇瑞留下的空位,迟迟没有新来者填补它。他推开窗,大喊:“嘿——”空旷的声音被玻璃墙射向“溪水湖”。听起来纤细,缓慢,像小男孩溺水的呼救声。小赵小许立在门外不知该不该进来。他冲他们笑笑,羞愤难当。浑身怕冷似的发抖。不会撇下她的。他想。这是他唯一知道的事情。他会信守诺言。不论团队留下或再去别的什么鬼地方,他都会带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