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林盆地记

2017-09-16 06:36/
青年文学 2017年9期

⊙ 文 / 傅 菲

枫林盆地记

⊙ 文 / 傅 菲

傅 菲:一九七一年生于江西上饶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天涯》等刊,收入多种各类选本。出版有《屋顶上的河流》《星空肖像》《南方的忧郁》《饥饿的身体》等。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漆黑的露晨,空气潮湿,蒙在脸上,蒙在头发上,水汽凝结,我背一个书包,一个人去小镇。我沿着马路走,沙子沙沙沙,在布鞋下摩擦。我晃一个小手电,手电光在砂石上反射暗淡的白光。我抬起手,把手电光照射远一些,光不见了。在深重的黑里,光是会消失的,只有一圈光晕斜在稻田上。即使不用光,我也能想象这片田野。马路的两边是两米宽的水沟,水沟和田野相连。杨柳和洋槐在水沟边,以两列对称的方式,沿马路生长。田野在春夏之际,各种了水稻。现在是初秋,稻叶半绿半黄,乌压压的麻雀会列阵从树上,掠向稻田,叽叽喳喳,在灌浆的稻穗上扑腾。北边的稻田,再过去一些,是慢慢缓慢慢延的山冈,山冈下窝了两丛人烟。山冈上,茅草和矮小灌木,把一堆堆的坟茔盖住。南边的田野通常种植了芋头、甘蔗,和不多的西瓜。西瓜地上,搭了一个茅棚,茅棚呈“人”形,茅棚里铺了一张床,床上睡了一个六十来岁的守瓜人。再过去,便是一条河了,河水在远处悄无声息,但它激越,叮叮当当。河里的鱼,即使冰冻的夜晚,也是浪游的,追逐着水花。河岸是洋槐茂密的河滩,牛筋草从来不会黄,也从来不会茂盛,紧紧贴着地面,就那么四季泛青。整个田野空无一人。整个天空空无一星。我吹起了口哨,嘘嘘嘘。吹起的曲调简单,嘘嘘嘘,和一个少年的身份相符。如果把这个曲调吹完整,便可以听出来,是罗大佑的《童年》。《童年》刚刚开始流行,我们瘦小的身体,五月的青豆一样,一日比一日膨胀,在不大的校园里,下了课,便胀起喉咙唱。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唱歌依靠胸腔而不是喉咙,或许,我们更依赖喉咙;我们的声带,在某一个月份,开始变粗,略微的沙哑,音色有了毛竹筒被敲起来的锵锵色。太阳从古城山升上来,照在稀稀人流的老街上,照在斑黄的田野上,也照在我家门前的大樟树上。我每次站在门槛上,看太阳从两个山峰之间升起来,橘红。水面漾上来一般,云朵赤色,霞片纷飞。霞片跑着跑着,头发变黑,变白,成絮状,苍老了。太阳的橘红也消失,像一块煎黄的锅贴。初秋的太阳却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儿,有多远。我迎面的方向,就是太阳升起的古城山。我吹起的口哨,慢慢变调,或者说不着调。我是个乐盲。我听见了马路上,拉板轮胎摩擦沙子的声音,滚动的轮子下,沙子咔嚓嚓咔嚓嚓,周而复始。拉车人有两个,在低声说话,也可能有三个,另一个沉默着。脚步声是三人的,富有节奏,扑嗒,扑嗒。或许他们是进山拉车砍柴的——每当初秋,拉车砍柴的人,沿途都是。黑慢慢散开,有了朦胧水光的淡白,四野有了隐隐约约的模糊清影。我看见了稻田,以方块的格式,缀连成了一块深色的花布,田埂上,淡绿色豆秆墨线般画在花布上。这个早晨,是多么清凉,雾气开始弥散,浅白,萦绕在树梢上,远山青黛,山梁上漂浮着雾气。不知道是什么鸟,在树间,啊哦啊哦,一应一和。叫得那么早,像是失眠了一夜,等着光灌入它们眼睛的水池里。我看见了挑粪桶的人,在白菜秧苗田里,歇下担子,埋头浇菜。天空有了水浆色的白,稀稀的。天空在一滴露珠里摇晃,透亮,悬在树叶上。山巅上,几颗星星蹦跶蹦跶,忽闪。从河岸上来了一个人,背着鱼篓,他挽起的裤脚被露水打湿。他慢慢移动的影子在田野里,是一个墨点。我把手电放进了书包,用衣袖擦脸。水洇在脸上。小镇就在眼前,矮矮密密的屋舍,在河边,除了炊烟的歌谣,我还没听到人声。古城山劈立的悬崖,清晰可见。太阳升起来了,但不是橘红,像一块毛豆腐——秋岚铺满了山间。河边涌上来的风,不疾不徐,正好可以把露珠吹落。露珠闪了一下腰姿,便坠下了,带走了凝缩的光,消失了。它短暂的一生就此完结。它的生命在另外一株杂草里得到延续,这是谁都知道但从不说出口的秘密。一个早晨,以光的出现而诞生,以露水的坠亡而结束。河水却不肯改变自己流淌的节奏,像一群结队的孩子,用手巴掌打节拍,无忧无虑;又像一群送葬的人,蛆虫一样的唢呐声沿街叫个不停,脚步迟缓,不忍那么快告别。

我常常荒废了课堂,三两个人,到河边玩。雨季初来,白蘘荷在阴湿的荒地开满了白玉质地的花,穗状花序椭圆形,苞片覆瓦状排列,椭圆形,红绿色,具紫脉,长花萼,一侧开裂。我把它想象成穿白连衣裙的女生,扎马尾松,笑起来炸裂的石榴一样好看。还有一种植物,叫山奈,匐地而生,两片叶子,花妍妍地红,花片唇形,沿一枝花茎开成一叠叠。我也把它想象成合唱队的领唱,穿大红胸花的长裙,像一条红鲤鱼。我把山奈误作豆蔻,采摘回来,送给领唱,留一张纸条: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中年读杜甫读杜牧,便觉杜牧浅薄,酒肆出没的人,看样子,大多喜欢豆蔻红菱芍药之类的植物。河边有一片沙子地,种了各色的菜蔬,四季油油绿绿。也种花生和土豆。事实上,也没什么可玩的,在河边走来走去,用棍子赶蛇,用网兜蜻蜓蝴蝶,把河石翻开捉虾摸螺蛳。我觉得只要在河边坐坐,人都会发绿——河风和山风交融,煦暖的阳光晒下来,堤岸开了各种野花,红的是韭莲,白的是葱莲,松果菊一天变几种颜色,芝麻一节一节地边爬边开米白的花。我恍若是个堂吉诃德,把很多菜架当作风车。扁豆、刀豆、丝瓜、南瓜、冬瓜、黄瓜、白玉豆,都要用竹片或木枝搭架子,藤蔓攀爬上去,沙地里,一眼望去,疏散的菜架就像一架架风车。架上的花开了,红的黄的紫的白的,垂悬下来。果蝇和蜜蜂,闻香识花朵。那时,我并不知道,大自然是最好的课堂。很多年之后,我读《圣经》,读到耶和华谈植物,把植物和人的品质相论,我明白了,在青少年时期,我可能遇见过耶和华,因为河边是神喜爱降临的地方,神端坐在植物的枝头,静听流水声。《圣经》中谈及的这些植物:冈拈木、杏树、杜松、桑树、歌斐木、石榴、白杨、香柏木、凤仙花、番红花、蒲草、芦苇、荆棘、蒺藜、无花果、芫荽、芸香、薄荷、茴香、没药,在沿河的两岸,寻常可见。河边有一个埠头,我们躺在埠头大石板上,仰望蓝天。

河水把人撒落在两岸。

河是饶北河。

河流能流多远,你知道吗?一条河流是怎样诞生的?我也不知道。一个长久伫立河岸,遥望远方的人,是迷惘的。一个长久伫立河岸,不遥望远方的人,是混沌的。多远的地方,才是远方呢?河流消失于何处?

饶北河,是时间留下的沧浪之河,或许与永恒有关。

或许来自于第一滴雨。第一滴雨,像一粒滚圆的豆子,啪嗒,打在我们仰起的额头上。我们的额头塌陷下去,把雨聚集了起来,储存在挖深了的地穴里。我们把地穴用石头砌起来,形成一个深桶状,盖上木盖。夜晚,我们把木盖翻开,菊花般的月亮绽放了。一个远走异乡的人,常常把这个石砌的地穴背在身上,把菊花般的月亮挂在窗前,对着它们喝酒、低头、驻足,听窗外桑树上的蝉鸣,吱吱吱,看萤火虫织造一团团的流光。这个异乡人,他的体内有了河流,羸弱又磅礴。河流衍生了鸟群、鱼群、走兽、花果,衍生了牲畜、大米、菜蔬、棉花,衍生了砖窑、铁器、中药、盐,衍生了乡音、童谣、谚语、土戏,衍生了相逢、告别、疾病、死亡。也衍生了盆地。

盆地在群山之中,像锅底里一块油煎的南瓜花饼。山峦错落,高高低低,形成一个吊桶。乔木起于南山,壁立于苍穹之下。乔木是杉树、松树、木荷、苦槠、青冈栎、樟树,藤蔓粗如手臂,布满了沟沟壑壑。猕猴出没林间。山下有一座庙,庙有里外两厅堂,堂与堂之间,有石砌大天井,天井长边形,有大水缸和罗汉松。水缸有七尾红鲤鱼,不知生养了多少年。罗汉松有一人环抱,已逾两千年。庙里住了一个老僧,眉毛全白,肤如豆糕,声如响泉。老僧入庙前,是个采药人,人称弗弘先生。

在我还是十来岁的时候,便认识了弗弘先生。他五十来岁,背一个竹编的扁篓,穿一双草鞋。没有哪一条山沟,哪一座山,哪一条溪涧,是他所不熟悉的。在饶北河流域,他是认识植物最多的人。他和我祖父很相熟。我祖父在院子里种了蛆疮草。饶北河一带,夏天溽热,人很容易长疮,皮肉溃烂,生蛆。这种疮,我们叫蛆疮,很难医治。祖父说,蛆疮严重,皮肉会整块掉下来,人会得并发症而死。弗弘先生挖来蛆疮草的根给我祖父,说,把草根嚼烂,敷在疮口,敷四次,疮口会愈合。在后院,有一块堆草木灰的地,祖父把蛆疮草的根埋下去。草根在雨水前发芽,芽苗先是白白的,尖尖的,过了两日,小绿叶张开,婴儿的手掌一样。叶子是油绿油绿,绿色主茎上升,有条纹沟内有柔毛,节处有横生柔毛,叶片形状倒卵形。谷雨之后,叶节上,开矩圆的花。到了霜降前,花才萎谢。我家并没有人得过蛆疮,倒是每年夏天,有邻居提一瓶自家酿的谷酒,谢我祖父的蛆疮草。弗弘先生爱酒,也常来我家喝酒。他喝不了半碗谷酒,瘦瘦的脸上,便暴出青筋,眼角辣辣的红。他给过我祖父一些民间秘方。如治狐臭,治中耳炎,治疖疮。我小时候,饱受中耳炎困扰。去河里洗澡,太阳晒过的水,进了耳朵,第二天便耳朵发炎。我觉得耳朵里有热热的水,我歪着头,跳,跳,跳,想把水震落出来,可水像一粒豆子,泡水发涨了,只在耳朵里,滚来滚去。水被什么煮沸了,烧着耳膜,人也全身发烫,浑身无力。一次,弗弘先生路过我家,见我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和一根晒软的黄瓜差不多。他拉着我的手,在门前水沟边的矮墙上,指认一种浅红浅绿肥叶子的植物,说,把这个叶子放在碗里捣烂,滴液到耳朵里,连续滴七天,便没事。以后,我再也没发过中耳炎。这种植物,乡野四处可寻,在四月开花,花朵紫红色,花边浅白色,花朵指甲一般大,匍匐在朝阳的墙垛、地边、坟头。一九九一年,我去县城上班,在一个年龄颇大的同事办公室里,看见了这种植物。同事办公室有一个外阳台,阳台上摆了十几盘花钵,我一眼认出了它,红茎,肥叶有卷卷的绒毛,盖住了花钵。同事说,这是草本海棠。弗弘先生曾想把女儿许配给我家里,可能是我家吃口多,家徒四壁,他女儿始终没答应。他女儿,我也见过,二十来岁,长发,眼睛摄人心魄。那时,我就想,以后我长大了,要娶一个这样漂亮的女人,长相厮守。

⊙ 葛水平· 绘画作品选7

今年清明,我回老家,看看院子里去年种植的七姊妹蔷薇长得怎样了。七姊妹种在厨房屋角,一共种了四株,其中三株,被我母亲养的鸡啄吃了。屋角这株,我找到篾匠师傅,打了一个竹篱笆,圈了起来。原来的老房子全拆了,后院也基本上没留下什么地。我去年盖了楼房,留了一块地,种了柚子树、梅花树,石榴树是以前留下的。石榴正在开花,筒形的,满树的红,耀眼。我站在晒阳台上,见屋角长满蛆疮草,小朵小朵的花,缀满了叶节,甚是好看。蛆疮草好几年没长了,这块地,长出了房子,也曾堆满了砂石,又浇了水泥,唯独这个屋角,空着,老墙的泥盖着。它竟也长了出来。弗弘先生是再也不会进这个家门了。我的祖父已经故去二十整年。当年就几根草根,埋在泥里,过了几年,一块菜地全长了它。祖父的枣树也砍了,他一手盖起来的房子也推倒了,他睡过的床劈开,当了柴烧。我在他坟前种的蜀柏,已经比我脚踝粗了。除了一个坟头,我再也没看到祖父留下的东西。想不到,蛆疮草在屋角默默地开了花。直到今年夏天,我才知道,蛆疮草学名叫三白草,别称塘边藕。全株药用,内服治尿路感染、尿路结石、脚气水肿及营养性水肿;外敷治痈疮疖肿、皮肤湿疹等。李时珍云:“三白草生田泽畔,三月生苗,高二、三尺。茎如蓼,叶如商陆及青葙。四月其颠三叶面上,三次变作白色,余叶仍青不变。俗云:一叶白,食小麦;二叶白,食梅杏;三叶白,食黍子。五月开花成穗,如蓼花状,而色白微香。结细实。根长白虚软,有节须,状如泥菖蒲根。《造化指南》云:五月采花及根,可制雄黄。苏恭言似水荭,有三黑点者,乃马蓼,非三白也。藏器所说虽是,但叶亦不似薯蓣。”作为烂贱的植物,只要根还在,它就会发芽,抽叶,开花。七姊妹夹杂在蛆疮草里,始终也长不旺。我颓然地坐在台阶上,蒙蒙细雨丝纱一样。屋后的山,在细雨中,有一种渐渐远去消隐的意味。松树和杉树,静默在山冈上。

蝉声吱吱吱吱,是从枇杷树上发出的。枇杷黄,桑葚熟。夏季也很快到来。

夏季是漫长的。我们提一个竹篮,去饶北河钓虾。用一根麻线,打结一个大头针,穿一小节蚯蚓,坐在埠头的石堤上,抛下针钩,虾拖着跑。手腕往上一提,虾蹦跶上来,鳌足还死死抠着蚯蚓。河滩淤泥里,蓼草开了整片整片的花,米粒般大,花瓣红红的,花蕊白白的。我很厌恶这种蓼草,辣手,有臭臭的气味。当它开花的时候,我所有的怨气瞬间消散。骄阳下的蓼花,散发一种与炒熟了糯米粉相似的香味。堤边的柳树,垂了下来。虾有小手指一般大,肥肥的,白得透明。鲅鱼也成群游来,在水下,闪着金色的鱼鳞,小圆形的嘴巴,一张一翕,似乎从来没饱食过,针钩还没入水面,它便跳出水面,争夺。火炉里烧灼的烈日,始终不愿落下去。埠头上,妇人在洗衣洗菜。河水从洋槐林,转过来,白白发亮,阳光忽闪着七彩丝线。埠头前,落了许多分币,这是出丧前买水抛下的。人故去了,地仙算了时辰,落棺前,要到河边买水。唢呐手在前面,吹着丧调,虫蛾哀叫一般哀婉,穿白麻布长衣,故去之人的长子或长孙,抱着遗像,走在最前面,穿一身白麻布衣,衣扣上结麻线,黑纱用别针扣在衣袖上。妇人一路哭,零散的炮仗,啪,响一个,啪,再响一个。到了埠头,儿媳女儿哭得浑身瘫软。抱遗像的人,说很多软软的话,祝福上路的人,别饿着,别奔波,别怕路上孤身一人,说生前千般好,说死后万般福,福佑家人,福佑风调雨顺。说完,一把分币抛落水中。众人跪下去,哭,边哭边说,上香。分币在水面摇摇晃晃,边摇边沉,落在一堆沙砾里。鲅鱼以为是吃食,追逐而来,嘴巴吸吸,又摆着尾巴,四散而去。买完水,太阳下山了。

灵山露出了慈祥和蔼的面目。天空似乎也明净了许多。饶北河聚集了洗澡的人,饺子一样,浮在河里。村舍有了一层白烟,一圈圈往上绕。瓦蓝的天色,和河水已经完全融为一体。隐隐的瓦屋顶,是一个家的苍穹。瓦蓝色慢慢变成灰蓝色,浅蓝色,夜幕四合,暗暗的灯火冒出滚滚米饭气息。萤火虫来了,在埠头前,我们摊开草席,或摆一张竹床,等待星光的降临。是的。你能理解的。我从来不掩饰对夏夜的赞美。与河水没有差别的夜空,此时像裂冰。冰光四射,虚弱又绵密的光线,倾泻下来。光线会发出纯银的声响,当当当——,当我们足够安静的时候,声响会和流水声交织,沿耳朵,流入心脏的部位。竹床有一种山涧水的幽凉,渗入肌肤。竹床还留着山野的静谧气息,制床师傅在厅堂刨篾的身影还留在篾片里。浮上来的河风,是我们的另一件外衣。和我坐在竹床上的人,都是我爱的人,也是爱我的人。那时,我就想,我结婚的时候,要把婚床放在这个埠头,要在夏夜完婚。萤火虫在低低地飞,萤光忽明忽亮,茵茵的淡绿淡蓝。坐在埠头的黑石板上,把脚伸进水里,鱼舔舐脚踝,互相拥着,一个夜晚,把一生的情话说完,然后让河水带走,带到我们一生也到达不了远方。当我十六岁离开这个埠头,我的身体里便储满了夏夜的声响和萤光,以及空阔的夜空。——无论我走多远,无论我多落魄和杂芜,无论我坐在哪个窗前,我仰起头,我便看见了这一切。仿佛河边的埠头,是我一个人的教堂。钟声在黄昏时,咚,咚,咚,送走落日,送走群山,也送走草枯草荣。那些走失的人,会回到我们身边,他们还是穿离家时的衣服,说话的腔调始终没有改变,喝酒时端碗的手势依旧,空瘪的牙床仍然空瘪。我浑身便有了饶北河两岸的气息。米饭的香味和柴火的燃烧热度,再一次让我想起《诗经·蓼莪》所言:“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和我坐在河边的人,便是这个世界留下来的人,送我入南山。多年以后,一个人坐在家里,午后的蝉声并没有让我烦躁,灼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我读到诗人颜梅玖写的《温和的夜》:

除了偶尔几声轮船的鸣笛声

一切寂静

我找到了一个打火机 手串和一块

写着诗句的树皮

在很久未动过的抽屉里

抬头时

我看见了夜空的一颗星星

它是那么亮

它凝视着我

我们相互凝视着……

当我想起你

松脂滴落

蕨在生长

豆荚做的梦,绒毛一样轻

诗人写的《温和的夜》或许正是我所念的河边夜晚,只是多了从容中的悲伤感。这或许是时间所赐予我的。亘古的大地是从不改变的,是时间的洪流把我们冲走,给人予沧桑巨变。河边常有阵雨,在午后到来。我们还在石头门槛上酣睡,脸贴着青石,爽爽的凉气一下子让我们梦见了沙地里的西瓜,梦见了卖冰棒的骑车人。其实,卖冰棒的人,正进入巷子,石板路把他的自行车咯噔得车身发响,按铃也铛铛铛。通常这个时候,我是不睡的,守在巷子路口,见了卖冰棒的,叫着:“到我家里来,快来。”我打双赤脚,飞快地跑回家,从旧抽屉里,翻出角票。卖冰棒的人,戴一顶草帽,脖子上半围一条手巾,把车架撑起来,用手巾抹脸上的汗水。冰棒五分钱一根。他把木箱盖打开,掀开一层破棉絮,白白的冰棒包在一层稀薄的纸里。纸印着蓝色的小花纹。把冰棒纸剥开,放嘴巴舔一下,再把冰棒放在小碗里,却舍不得吃,端着端着,全化了,稀里糊涂,碎冰和冰水,全灌进嘴巴里。我有一个小钱罐。钱罐是一个玻璃罐。我的三姑常会买诸如雪梨罐头、荔枝罐头给我祖母祖父享用。他们吃的时候,会把我叫到身边。一般在晚上,入夜了,我站在祖母跟前,看着她把勺子伸进罐头里,把白白的雪梨挖出来。我早早张开了嘴巴,做好了迎接祖母勺子的准备。祖父一直摸着我的头,看着我,笑了,空瘪的口腔更加空瘪了。我不知道,最爱我的人,为什么有一天突然会走,走得那么远,我再也看不到,甚至我记不清他们的面容——那一天,我也将衰老,也会走,离开我最爱的人。我常想起祖父对我说的话:“走得再远,也要记得回家。”也许会有那么一天,我回家的时候,家里已空无一人。我忍不住无限悲伤。雪梨吃完了,我把玻璃罐留了下来。钱是我卖半夏子所得。

半夏又名三叶半夏、半月莲、三步跳、羊眼,为天南星科多年生草本植物,是一种常用草药。在河边,在山边,在菜地的矮墙上,半夏野葱一样旺盛,一茎三叶,开绿色或浅紫色的花。《礼记·月令》:“五月半夏生。盖当夏之半也,故名。”我们这些贪吃的小孩童,放了学,用小锄头,去地边挖半夏的茎块。茎块晒干,我们叫半夏子。用一个小畚斗,把半夏子卖给弗弘先生。他的房子在河边,有一个半圆形的院子。他有很多圆圆的团席,团席上晒着各种草药。除了菊花、金银花、金钱草,我们一无所知。有的是叶子,有的是干果,有的是花朵,有的是树皮,有的是茎块,有的是木片,有的是壳。他便叫他女儿出来,用钩秤,称半夏子。她穿一件水蓝色的短裙,头发盘绾成一个螺蛳状,插两朵蔷薇花。她的身上散发幽兰味,她饱满的鼻翼有细细的汗珠。她教我们这几个孩童识别草药。我们认识了黄蝉、牵牛、菟丝子、马蹄金、桔梗、半边莲、风铃草、土茯苓,我们认识了檫木、黄枸杞、桉树、葡桃、红松梅……我们突然觉得,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怎么那么大,和整个世界相等。

是的。就是整个世界。在十六岁以后,我曾深深地怀疑。在四十岁以后,我确信了。这个世界,不会给我们很多,无论我们多努力,无论我们品德多高尚,无论我们知识多渊博,我们所接受的,更多是鞭刑,而不是阶梯和鲜花。我们走得越远,我们的脚越被鞭笞。其实,我们所要的并不多,只要不多的尊严,不多的自由。我们只要无须赔着笑脸活着,无须遭受愚蠢者的白眼活着。我越来越喜欢那条河带来的繁衍与生养。河带来了四季,带来了远方。这个世界,最远的地方,是我们出生之地,而不是别处。我们不断地告别它,又不断回望它,直到它面目全非,直到它看着我们日渐衰老。

祖父的坟头,我已经多年没去。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荒落了,是否长满了荒草。一个葬在山野的人,最终是被忘却的。我忘记了他出葬的情景和故去的日期。二十年后,我越来越像他,笑起来无所顾忌,吃起来默不作声。在他故去前的半年时间里,他几乎躺在床上。他喝不了酒,抽不了烟。蚊帐还是麻布的,帐帘用木夹子夹着。曾在他枕畔酣睡的人,两年前已故去。他看到的,是一顶帐顶,和一个木窗户。稀薄的光投到他床前,照在他孤单的鞋面上。窗外是一棵每年结果的柚子树。他几乎不说话。他儿孙绕膝,但他最终一个人去面对永恒黑暗的降临。这是谁都无能为力的。或许,人,到了最后,都选择沉默。沉默是对人世的了悟——两手空空,回到另一个母体。他蜷缩在床上,像个乖顺的孩子。他不呻吟,也不叫痛。他脸皱得像一块晒干的柚子皮。我坐在他身边,他也只是拉着我的手。干硬枯瘦的手,被什么抽干了血管的氧气,软弱无力,耷拉在我手上。这双手,曾多么有力,一只手把我拎起来,放在他肩膀上,去对岸的村里看戏。

河最终流到哪儿呢。河只在河床上,离开河床便不是河。河水最终是消失,成了植物的汁液,成了雾气,成了露水。我们可以把果汁说成是河水,可以把露水说成是河水。每一条河流的结局都如此,没有意外,这是古老土地上亘古不变的尾曲,丧调一样的尾曲。这让我泪如泉涌。我们相爱的人,即使分离,也要好好相爱。我们相恨的人,彼此忘却吧。我爱和我相守的人。我爱吃我五谷杂粮的人。我爱那个日日想念的人。我爱那个爱上别人的人。我爱一去不复返的人。我知道,即使我们相爱一生,依然是那么短,而时间将我们遗忘。

我将摸黑回家,回到暗暗灯光的窗下。

田畴,饶北河。

星宿,绵绵群山。

川穹之下,方圆十里的盆地,是一个和川穹一样等量的容器,盛下生死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