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刘鹏艳
遇见照相馆
⊙ 文 / 刘鹏艳
刘鹏艳: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等逾百万字,出版有小说集《天阉》、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长篇童话《航航家的狗狗们》等,曾获多种文学奖项,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
街角的那家照相馆,好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宋凭每天从这里路过,连沿街那七十二棵银杏树分叉的幅度都了若指掌,偏看漏了这家照相馆。明黄色的门头,暗花玻璃门,橱窗镶着铁艺的花鸟和流苏。真的,店主怎么想得起来这多少有些古怪的创意,铁制的流苏,到底是看中它坚硬的质地呢,还是温柔的造型?深冬的大雾迎面而来,宋凭裹紧身上的丹宁色羽绒大衣。对面一切都影影绰绰,有种不及物的错觉。好在空气冰凉而湿润,不是霾,宋凭深吸一口气。不容易,这牛奶般的雾气,在这个季节。羽绒大衣长及小腿肚子,下面露出黑色的笔直的裤腿。与流行的打底裤、铅笔裤或干脆散开的阔腿裤不同,它就是一条简单的笔直长裤,裤线那里明晃晃的像是一把刀。宋凭喜欢这种略复古的味道,或者说过气的时尚,这使她想到母亲的裤子。那时候女人们都爱这种有笔直裤线的下装,涤纶面料,拿熨斗一烫,便挺括得像一把刀。她继承了母亲修长而挺直的腿,穿这种裤子倒不难看。尽管有些不合时宜,她还是坚持在自己身上保留这种过时的版型。
也许不是坚持,而是一种古怪的癖好,就像那家照相馆的主人,执意将橱窗饰以夸张的铁质流苏。多年来她尝试过各种款式的上装,她并不是一个古板的人,时尚于她而言也从不遥远,斗篷、猎装、韩装,A形的、O形的、S形的,她的衣橱里琳琅满目,数量上不亚于上衣的裤子却总是那么单调。裁剪合体的,笔直的,有着一丝不苟的裤线,这是她唯一青睐的裤款。
丈夫曾满腹狐疑地问过她,为什么只喜欢这一款裤子?难道不觉得它配起那些时尚的衣服来显得很古怪吗?
古怪?怎么会呢?她不以为然,只要你的腿够直、够长,怎么穿都好看。况且这是一款让你的腿显得又长又直的裤子。
确实,她穿着这种过时的裤子,在追逐潮流、花样翻新的人群中毫无违和感。相反,你总能在一千条腿中间,毫不费力地找到那两条近乎完美的腿。
宋凭有些好奇地走近那家照相馆。“遇,见,照,相,馆”——哈,与那些时尚的“莳花摄”“色影坊”之类的影楼写真馆不同,它取了一个老实得不像话的名字。有点意思。宋凭的脚步竟不由自主地迈了进去。
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哦,随便看看。
宋凭嚅动嘴唇,声音模糊而失真。那个招呼宋凭的小伙子竟真的不再搭理她,耸耸肩做出个“请便”的手势,任由这个推门而入的不速之客随便看。
简式的柜台,几幅简单实用的镜框,陈列相册的小几竟然是只原木箱子。几把靠背椅错落地摆在四周,像是随时等待拥抱的姿态。除此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了,或者说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多余。很好。宋凭的嘴角微微上扬,她是个吝啬于夸赞的人,但还是轻轻吐出这样的评价。
您喜欢这儿?小伙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从一本书里抬起头。
是的,这儿像个真正的照相馆。现在花里胡哨的影楼太多了,正经拍照的地方反倒少见。宋凭和小伙子愉快地聊起来,这于她清冷的性格倒也难得。她说出了心中的困惑,为什么会有铁艺的流苏?相册还是过去的粘贴式影集,是不是不符合现代人的口味?生意这么淡,还能维持下去吗?
小伙子笑笑,把手里的书反扣在柜台上,走下一直端坐着的高脚凳。您是个有心人,他说,您知道真正的照相馆是什么样的。我可以有幸邀请您拍一张照片吗?
宋凭自嘲地一笑,免费的?我不会是你们的幸运顾客吧?
所有的遇见都是一种幸运。小伙子挺真诚,他说宋凭的气质里有一种古典时代的代表性。宋凭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您本人就像是一张老照片。小伙子眨眨镜片后清亮的眼睛。
宋凭觉得这是她听过的最熨帖的一句赞美。
从“遇见照相馆”明黄色的灯光里走出来,宋凭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畅快。她好像放下了什么难以言说的沉重包袱,又像是被摄影师那个按下快门的动作拿走了纠缠多年的梦魇。
晚上,心情愉悦的她特地做了一桌菜,并准备了一支红酒,打算与丈夫共度二人世界。这让丈夫大吃一惊。
你遇到什么开心的事了?丈夫问。自从儿子上了寄宿学校以后,宋凭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做过一顿可口的饭菜,她总是马虎而敷衍地对待自己和丈夫。她对美食不感兴趣,觉得只有小孩子才迷恋口腹之欲。丈夫也就只好跟着凑合,谁让他早就成人了呢。
所有的遇见都是一种幸运。宋凭引用了“遇见照相馆”里那个戴眼镜小伙子的话。
小伙子请她照相,她成为“遇见照相馆”的第一位幸运顾客。小伙子既是老板又是摄影师,他请宋凭摆出一个相当自然的坐姿,身子微侧,嘴角含笑,目光朝前,伸向远方。咔嚓,她就这样定格了,好像几十年前她就这样坐在那里似的。
过两天我去取照片,宋凭笑眯眯地对丈夫说,摄影师说拍得不错,可以放在橱窗里展览,绝对不输于那些明星拍的大片。
丈夫似乎不太相信,一个明日黄花的中年妇女,幸运顾客?橱窗展览?还跟那些个明星攀比?宋凭一定是被精明的店家忽悠了,取片的时候不定要掏多少钱给人家呢。但丈夫没有说破,只是淡淡地提醒宋凭注意照相馆老板的伎俩。
宋凭想了想,觉得丈夫的话不无道理,毕竟,这已经不是民风淳厚的古典时代。
改天宋凭去照相馆取片,特意选了一件茧形的呢大衣,这使她看起来没那么臃肿。韩版的衣服就这点好,不挑身材,或者说,有身材也和没身材一样,卵形包裹似乎让所有的女人感到安心而自信,尤其是上了点年纪的中年妇女。上次她来拍照的时候,是偶然路过,因为风寒,所以穿了件保暖的羽绒大衣。那天她在射灯明亮的橱窗外流连的时候,光洁的橱窗玻璃其实是出卖了她的,好在进影棚拍照时摄影师让她脱掉了厚重的羽绒大衣。里面墨绿色的半高领毛衫衬出了她雪白颀长的脖颈,她不由得抬起下巴,并联想到了白天鹅。然而摄影师让她收一点下颌,以便使她脸部的轮廓更加秀美柔和。
那个戴眼镜的斯斯文文的小伙子对她说,您的左半边脸更美一些。
是吗?她不确定,从来没有把自己的一张脸剖开来比较过,谁还不是看整张脸呢?但经小伙子提醒之后,她回家仔细地照了照镜子,确实,左半边比右半边略微精致,苹果肌也更饱满些。日益明显的法令纹已经不可挽回地拉垮了她的唇部,但左边的这条纹路相对较为清浅,笑起来更有年轻的余地。
她若有所思地数着路边的行道树。一棵,两棵,三棵……照相馆藏在第十二棵银杏树下面。秋天的时候,她从这里路过,同样的位置上是一家面包房。甜腻的香气不断从烤炉里飘出来,半条街都是烘焙的味道。面包房的生意不错,常常有做推广的面包小姐拦住路人,请他们免费品尝新鲜出炉的烤面包。她也被拦下来过几次,勉为其难地配合着笑容甜美的面包小姐,从她们殷勤伸出的手上取下牙签上的一小片面包。再路过这里时,她宁愿绕道而行。并不是所有的“免费”都让人感觉舒服,她觉得面包房的营销有问题,但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又说不上来。毕竟,免费品尝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你可以不尝,不买,大多数人早已学会了事不关己的拒绝。只有宋凭这样的,才觉得路过面包房是一种负累,甚至有点莫名的畏惧。
所有的遇见都是一种幸运。宋凭忽然觉得她的坏情绪的起因原来在这儿。既然遇见是幸运的开始,那么拒绝遇见,是不是就拒绝了命运的垂青呢?
所以面包房换成了照相馆。宋凭惊悚地想,它就是这样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到街角的时候,宋凭还没回过神来,她在想秋天时街道上两排金色的银杏,如何把湛蓝的天空撑出一幅写意的图卷。那时面包房还在,烘焙的甜香四处飘溢,长空明净,秋意浓得醉人心脾。现在两排行道树萧索而枯败,伸向穹隆的枝杈传递着死亡的味道,时间的流逝,最终是为了让渡给生命的流逝。
果然,走到“遇见照相馆”那扇饰有铁艺流苏的橱窗前,宋凭就看到了惊骇的一幕。
——是她!
宋凭瞪大双眼,浑身僵直,觳觫不已,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捏住蛇的七寸。
怎么会?怎么会!
宋凭瞪着橱窗里那张新陈列出来的被特意放大的半身照,墨绿色的半高领毛衫裹着女人颀长白皙的脖颈,虽然刻意收起了下颌,仍然像是一只骄傲的天鹅。因为是黑白照,墨绿色的毛衫变成一种富有光泽的深黑色,与肌肤形成越发强烈的对比。女人美得不真实,超越了这个时代对美的定义,有一种古典的气息弥散在方寸之间,宛如一簇冷艳的火焰。是的,那是一簇冷火,没有温度地燃烧。
不!宋凭几乎失控地大叫起来,她冲进照相馆,对着柜台后面安静看书的小伙子咆哮道,立刻把橱窗里的照片撤掉!
什么?小伙子茫然地抬起头,见是宋凭,搓着手抱歉地一笑,您的照片实在是棒极了,没有经您同意就把它放在橱窗里,确实是我们不对,可我以为您会答应的。您上次还说,很荣幸成为我们的“镇店之宝”……
的确是这样,宋凭回想起来,上次拍照时小伙子就对着镜头说了很多溢美之词,还说她的照片极有可能成为他最得意的作品,并作为“遇见照相馆”的代表作,永久展示在那扇创意十足的橱窗里。她当时未做思考就笑着说,很荣幸成为“镇店之宝”。
好吧,她喘息着平定了一下自己激动的情绪,我当时不知道会拍成这样。
这照片拍得不好吗?小伙子忐忑地问。
也不是……不好,只是照片里的人不太像我本人……
怎么会呢?我好不容易捕捉到您最美的瞬间。是的,有时候瞬间的美十分惊人,很多人意识不到那就是自己。这正是艺术最宝贵的地方。
不,不是那么回事。也许……我不懂艺术,但我想——宋凭挖空心思地斟酌着措辞,最终还是放弃了,她不可能说出她心中那个真正的恐惧——就这样吧,把它撤掉。她无力地摆摆手。
小伙子疑惑地目送失魂落魄的宋凭离开照相馆。明黄色的灯光在宋凭的背影上投下一圈晕儿,她垂着脑袋,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不知不觉,宋凭走到父亲的住处。这是一栋砖混结构的老房子,外墙上爬满了藤蔓类植物,它们总是常绿的,即使冬季也洋洋洒洒。在世俗的眼光里,它们身份低贱,攀爬的姿态令人生疑。很少有人讴歌爬墙虎,即使从傲霜斗雪的角度来看,它们一点也不输于梅兰竹菊。宋凭的脸部轮廓很好看,摄影师是懂艺术的,连他都这么说,但她到底不是明星,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妇人。这么看来宋凭喜欢爬墙虎是有道理的,她看了一眼墙体上蜿蜒的布局,那努力向各个方向生长的绿色呈现出一派自得其乐的朝气。
楼道里很昏暗,带着股从时间深处走出来的霉味儿。父亲门前盖满了疏通下水道的电话号码戳儿,宋凭伸出手去,拨拉掉防盗门上塞着的一张楼盘广告。
钥匙生疏地插进锁孔,又干涩地扭转几下,开了。父亲不在家,这个点儿,也许出去跟哪个老头下棋了。宋凭环顾了一下房间,阳光没照进来,老房子的结构总是这么阴森,即使外面大太阳,里面也要开灯。但这会儿她没把灯打开,就在一片混沌的暗影里,慢慢地坐下来。
她拍打着腰腿,心里有种又酸又胀的感觉。上了年纪,身子就开始僵直了,哪儿都不得劲,还说不上来。可她来父亲这里诉说她的衰老吗?那个七十岁的单身老头还一直乐呵呵地活在他年轻的记忆里,她难道是为了特意来拆穿他?
宋凭伸手胡噜了一下自己的脸,她得把心里的那只魔鬼赶走,来父亲这儿只是坐坐,没必要把自己塑造得那么苦大仇深,一个没娘的孩子,不也长这么大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过去就过去了,那是一个圆满的悲伤。
可不,一晃都二十年了,她从这个家里出去,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她的家庭非常圆满,丈夫体贴,儿子懂事,像个真正的、幸福的三口之家。婚后她很少回来,父亲有退休工资,身体也还不错,她没什么牵挂。当然,要是母亲还在,她就更没有后顾之忧了。不过,有一个母亲,她还会那么害怕回到这个森冷的家吗?
也许。她对母亲的记忆早就模糊了,一个四岁的孩子能记住什么?裤线,刀一样的裤线,只有这个宋凭记得最清楚。说起来真可笑,母亲的意象在孩子心中不应该是温暖的拥抱,甜蜜的吻,或者明净的笑容吗?不,这些都与爱欲相得益彰,而宋凭心里恨着母亲。
那个叫作妈妈的人,似乎没有给过她拥抱和吻和笑容,不然,她为什么一点也记不起来?倒是那两条笔直的长腿,在她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踩乱了她的视线,也踩乱了她的心绪。多年之后她努力回想过当时的情景,以她的高度,如果母亲不刻意弯下腰或是蹲下身来做出亲密的举动,她恐怕只能看到她的两条大长腿。是的,就是这个高度,她坐在椅子上比画了一下,心里又酸又胀的感觉越发强烈。
在外人看来,老宋实在是不容易。他过了近四十年的独身生活,既当爹又当妈地把宋凭拉扯大,坚忍得像是一棵沙柳,也只有他,才能在不毛的盐碱地里自足地萌蘖。可宋凭不,她不满于自己的境况,为什么别人有妈妈,我却没有?老宋嬉皮笑脸地安慰女儿,怎么会没有妈妈呢?没有妈妈你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宋凭简直想跳起来一巴掌打落这个男人挂在脸上的愚蠢的笑。她不屑和父亲争辩,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没有意义。
宋凭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她记得的。那时候奶奶三天两头进城来给父亲咬耳朵。
乡下的都差不多走了,奶奶嘀咕,你媳妇怎么说?
能怎么说!父亲压着声儿呛奶奶一句,孩子都这么大了。
保不齐的事儿,奶奶唉声叹气,那乡下的,也有娃娃呀,还有俩有仨呢。
⊙ 葛水平· 绘画作品选1
本期插图作者 / 葛水平
国家一级作家,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有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小说代表作有《甩鞭》《地气》《天殇》《喊山》等。文学创作以外,近年迷上绘画,其书画作品广获好评。
她招了工的。父亲的心被奶奶搅和乱了。
那这小地方,能和大上海比?奶奶非要把话头都挑尽。
父亲最后急了眼,您就盼着我们分开是吧?
你这小子!奶奶也生气了,良心喂了狗,妈不是为你好?说着说着往往就哭开了,还扯上死去的爷爷,说死老头子你看看,你儿子就这么跟我拧巴。当初拦不下,这会子也劝不了,左右把我气死了,再不担这个心。
母亲对奶奶客气而冷淡,她的精致和优雅与乡下的奶奶格格不入,但转过身会对惴惴不安的父亲说,侬脑子瓦特了。
侬脑子瓦特了。这是宋凭记得最清楚的一句上海话。母亲消失的那一天,还笑着对父亲说过这句话。
那天她牵着奶奶的衣角,看父亲和母亲告别,他们说了一些她并不懂得的话。父亲一骗腿,跨上自行车,一会儿就骑远了。他工作的轧钢厂离家有好几站地,并且是三班倒,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母亲呢,在近旁的供销社上班,照顾家里倒是很方便。奶奶和母亲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不过是“中午吃什么”“抹布在锅台上”之类不必带上感情色彩的家常。因此家里就很冷清,奶奶只好拉着宋凭说话。
要是你妈走了,你可怎么办呢?奶奶捂着心口说。
我妈为什么要走?宋凭趴在地上,拿瓦片碴子在水泥汀的地面上画方格。她见过上学的姐姐们跳房子,画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你妈的家在大上海,她老早就想回去。现在有政策了。奶奶怜爱地看着宋凭一心一意地画“房子”。不一会儿,一栋方正的“楼房”就规模初具。
那我和爸一起。小宋凭缩起一条腿,沿着画出的线条,一格一格地认真跳起来……
宋凭拍着小腿肚子,她觉得那里一阵抽搐,小时候那点零星的记忆都回来了,在这栋照不进阳光的老房子里。
说起来,搬进这栋房子的时候,母亲早就不在了。这里没有母亲的气息,唯一留存的,是父亲对母亲的思念。他把她的照片都收藏得很好,夹在一本绿绒布面的影集里。唯一一张保存得不完整的,是母亲消失前去照相馆拍的一张半身照。那张照片本来是黑白的,两寸大小,有一年父亲去上海出差,带回来一张七寸的彩照,还是那张底版,不过母亲的唇变得殷红,腮上也扑了粉,紧身毛衣被染成了墨绿色,那时候宋凭才知道黑白照片是可以上色成为彩照的。父亲很珍视这张照片,放在玻璃台板下,不过有一年宋凭不小心打翻了茶杯,茶水洇进去,照片就糊了。后来搬家的时候,父亲不得不把照片取下来,虽然揭得小心翼翼,还是让母亲面目全非。
宋凭知道母亲是个美人,但她几乎不去看那些照片,宁愿这个女人在自己心里成为一个空白。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这张冒牌彩照,她记住了母亲面目全非的样子。当时父亲很心疼,他说小县城里没有上色技术,这就算毁了。就这样,一个面目模糊但有着两条刀子一样笔挺裤线的母亲在宋凭的脑子里定了格,她以后的人生里恨着的母亲,都是这么一副怪诞的形象。
宋凭叹了口气。多么完美的两条腿。她低下头,看到自己下身那条裁剪合体的直筒裤,心猛烈地跳了一下。父亲还没有回来,她焦躁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了几步。
宋凭走进了父亲的房间,她知道那本绿绒布面的影集就放在床头柜里。很多年了,父亲和母亲同床共眠,那是一幅十分诡异的画面。能感觉到指间的冰凉,宋凭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惊讶,她真的要打开这本影集吗?她企图说服自己战胜莫名其妙的冲动,但终于还是放弃了抵抗。
翻动,一个动作就拿走了宋凭的魂魄。
扑面而来的是很多个宋凭,年轻的,朝气蓬勃的,扎着小辫儿的,剪着刘海的,那些个黑白的宋凭或者依栏而笑,或者凝望着一望无际的麦田。有时父亲会在她身边,有时一大群人围着她。如果是一群人,她总是那群人的中心,大家围着她,好像她是他们膜拜的圣女。
你妈就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奶奶和宋凭说,你妈在村里那会儿就出挑,好多个男知青围着她转。公社书记也喜欢她,一遇到汇报演出就抽她上去,李铁梅、阿庆嫂,没有不能演的。倒好,又唱又跳的,就把工分拿到手了。奶奶说起母亲,表情就像拧着一团麻,母亲离那个安分守己的儿媳妇的形象相差太远,奶奶以庄稼人的朴素本能排斥着这桩婚姻。但儿子看上了媳妇,当兵离开家的时候,还写了带血的情书,说是回来就结婚。
你爸呀,鬼迷心窍。奶奶后来一提起这桩婚姻就摇头,特别是母亲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以后,父亲还找了母亲好长一段日子,上海也去过,那时候他才真正理解上海是那么大。太大了,他心慌。换了母亲呢?从那么大的地方下放到小县城,她必然也是心慌的。
鬼能找得到!奶奶骂父亲,她什么都不要了,工作,孩子,你,她想到哪一样?早就说洋鬼子养不熟的,她从小喝牛奶长大,跟你这吃红苕长大的脑袋可有的比?你这苕货呀!
宋凭喜欢奶奶刻薄的口吻,母亲在奶奶嘴里变得具体了,尽管面目依然模糊。不知不觉,她的童年就和奶奶同仇敌忾起来,好像只有这样,她童年的耻辱和孤独才有地方可以安放。一老一少把仇恨攒起来,打了个容器般的箱子,羞愤、自卑、屈辱、苦闷,乃至恐惧和绝望,统统都丢进去,日子便一天一天安然度过,直至成长和死亡把她们从那个女人留下的阴影当中剥离出来。奶奶多年之后死于一场感冒,突然得很,吊了三天水,就此离世了,倒没有太大痛苦,只是意外得让人一时难以接受。宋凭那时候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成为和父亲平起平坐的一个女人,她忽然就直起嗓子同父亲喊起来,你脑子坏掉了!
当时有人给父亲介绍了一个寡妇,父亲不同意,他一直拿宋凭做幌子,说不想给宋凭找个后妈。宋凭一怒之下和父亲翻了脸,你怎么知道我不想要后妈?不就一个妈吗,还分你妈的前后!她是有些疯狂了,放大了整个青春期的恶意和嚣张。父亲被打败了似的,又是惊讶又是伤感地跌坐在一把旧藤椅上。那把藤椅还是他和母亲结婚时置办的,年深月久,摇摇晃晃,两边的把手都秃了,缠了很多道膏药贴。不知为什么,他们家一直拿活血止疼膏当胶布使。
宋凭确定自己在害怕什么了,一个恨了几十年的面目模糊的女人,竟然严丝合缝地卯榫在自己的身体里。她猛见到橱窗里的那张照片时,分明是看到了一个附体的鬼魂。
真是可恶。宋凭想,她得把那张照片毁掉,把那个女人毁掉。刚才一时激动,竟忘了向照相馆老板索要照片和底版。那么现在去“遇见照相馆”吗?看起来她已经没有必要再等父亲回来。
再次返身回到“遇见照相馆”,她的那张肖像照已经从橱窗里撤出来,依壁摆放在墙角的地面上。戴眼镜的小伙子看到宋凭,立刻放下手中的书,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微笑着招呼她,您要把照片取回家吗?我这就给您包起来。
宋凭瞟了一眼柜台上反扣的书,《我脑袋里的怪东西》。
不,就地销毁更好。宋凭扯扯嘴角,自嘲地说,这么个大家伙,要是搬回家,可真不知怎么处理。
您在开玩笑吧?小伙子不解地问。
要解释清楚还真是有些麻烦,宋凭无意与一个几乎陌生的年轻男人聊自己的身世问题。再说,他也未必懂得那代人的尴尬和困惑。他顶多二十多岁,九〇后吧,那个年代离他们太遥远了,就连宋凭本人,不也是不能理解吗?
是这样,宋凭嘬着牙花子,你看能不能把这张照片的电子底版删掉?说着她就开始动手拆除放在墙角的那张嵌在巨大木制相框里的肖像照。相框很结实,她得用上脚。一股疯狂的力量让她感觉特别解恨。
不,您这是干什么!小伙子愤怒了,这是我的作品。
宋凭被推得有些踉跄,她惊讶地看着对方。小伙子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您得有个让人信服的理由。这是起码的尊重。
这是我的脸不是吗?宋凭又一次扯着嘴角自嘲地笑起来,她手指着照片,像是指证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脸是您的没错,小伙子认真地回答,可也加入了我的创作。这是一幅真正的作品,您,和我,我们合作了它。您不觉得这样粗暴地对待它,是在伤害彼此吗?
伤害?宋凭的一条眉毛不自觉地挑起来,这是个挺新鲜的提法,也许她不能理解一个艺术家,但她知道它的存在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对不起,她想了想说,我没有考虑到创作者的感受。可这张照片引起了我的严重不适,从心理到生理。是的,非常严重。唔,也许你不能理解,正如我不能理解你对它的感情。可我确实不打算让它存世,请原谅一个可怜的妇人的自私。
这样吗?小伙子沉吟道,也许您真的有理由这么做,是我唐突了。不过,我还是想和您聊聊这张照片。
下午的时光很悠闲,斜斜照进来的阳光把时间拉长了,小伙子端来两杯浓香的祁红。一个客人也没有,照相馆里静悄悄的。有一刻宋凭对外界的感知刹车般静止,恍惚凝视墙角那幅巨大木制相框的目光变得扑朔迷离。小伙子说,我给您讲个故事吧。真不错,这样的午后适合聊天儿,好像是恰到好处的故事时间。宋凭把目光收回来,微微一笑。
您知道以前这附近有家照相馆吗?
照相馆?宋凭搜索着记忆,她在这座小城生活了半辈子,并且致力于后半辈子也在这儿继续悄无声息地生活下去。四十年前,她有记忆开始,这里就栽下了成排的银杏树,秋天时长空明净,金色的叶片缀满整个美丽的季节,然后是飘零,像从未有过美丽一样。这感觉割裂了她的审美,一同割裂的,还有其他什么重要的东西。比如,模糊的面孔,以及清晰而笔直的裤线。是的,母亲似乎就是随着秋天的最后一阵风消失的。那时候,这里是否有一家照相馆?
秋天。秋天刮什么风?东风还是西风?不可能是南风,南风是暖的。那么北风呢?冬天还没有到,北风也不至于。可能是西风,不,是东风,这里有一家东风照相馆。
他们像是撞在一起似的,一齐喊出了“东风照相馆”的名字。
宋凭一阵心跳,她记起来了,家里那本绿绒布面相册里夹着的面目模糊的母亲,她的左胸下方,就印着“东风照相馆”的字样。但小伙子显然并不认识宋凭的母亲,他要聊的是照相馆的故事。
我祖上就是经营照相馆的,小伙子说,那时候叫“东方照相馆”。改叫“东风”是建国后的事了,我爷爷还看着自家的产业,但照相馆已经不在我们家名下。从我爸爸开始,只能从学徒做起,公家给他开工资。他是最后一代照相师傅。再往后,您知道,我们都叫摄影师了。其实就是个手艺,东西还是那个东西,上升到艺术,就有点儿装腔作势。我不喜欢各种潮流和主义,我觉得拍人像,第一是真实,第二是在真实的基础上释放美。也就是说,摄影艺术的美,必须是本真的美。不瞒您说,我到现在还在用胶卷,您要删除电子底版,这可没有。如果您听完了我的故事,还坚持毁掉这张照片,我可以把底片给您。这可比电子照片安全多了,您可以销毁得万无一失。呵呵。小伙子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年轻真好,宋凭微笑地看着小伙子,他的牙很健康,茶、烟、酒以及任何不良的生活习惯都没有足够的时间在他的身上留下明显的罪证。如果他到了她这个年纪,就有可能抱怨色素的沉积和钙质的流失,哪怕任何一点细小的瑕疵,都会让时间扩大成为一个无底的黑洞。现在她的身心坑坑洼洼,到处是筛孔般的洞眼。皮肤和心灵都变得粗糙了,她原以为。可不,那个切口最深、创面最大的孔洞还在冒血,血流成河而不自知。宋凭饶有兴趣地听小伙子讲故事,她倒要看看他如何说服她不去毁掉照片。
我爸爸从小就跟在我爷爷屁股后面,看他怎么给人照相。在他没有成为东风照相馆的正式学徒之前,就已经学会了曝光和微距,构图和角度,怎么把一个圆脸的人拍成瓜子脸,如何让一个自卑的小个子呈现出自信的高大形象。
他一定很有天分。宋凭啜了一口红茶,点头说,你们全家都擅长摄影,这是藏在基因里的密码。
是的,小伙子同意,我爸爸是个天才,他十三岁的时候就开始给客人照相了。那天来照相的是个年轻女人,很漂亮,她说要拍一张与众不同的照片,以后无论她在哪里,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会感觉近在咫尺。
这个要求倒很特别。
对,的确是个特别的女人。通常来照相的人,总会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比如不要大小眼儿,这个人一定是本人长了一对大小眼儿,呵呵。或者不让人看出歪脖子,这个人必然脖子歪得很明显。嘿,我们总是尽力满足客人的要求,因为我们有一双会魔术的手。小伙子伸出自己的一双手,对着斜斜照进来的阳光,翻过来,又翻过去。他的一双手修长而有力,指节发白。
你说的那些具体的要求都好满足,可怎么才能让一个已经遥不可及的人变得近在咫尺呢?宋凭呆了一呆。
我就知道您不是一个普通人。小伙子像找到了知己,推崇地说,您看出了事情的本质。
宋凭有些惶惑,不,我可太普通了,丢在人堆儿里不一定找得见。
那是没有用心找。想要找到您的人,一眼就能看见。
我五官几乎没什么特征,身材嘛,好像也是标准的亚洲女性体形。
那些都不重要,关键是您的气质。这是我抓拍那张照片时最得意的地方。我觉得再没有人能够这样幸运,恰到好处地抓住那个瞬间。
啊?宋凭张了张嘴,随即摇头笑起来,那个瞬间你看到了什么?
一帧老照片。小伙子答得很干脆,您使我想到了我爸爸的处女作。
什么?
完美的忧伤和孤独。
在宋凭的记忆里,她确实是忧伤而孤独的,从四岁开始,或者更年幼的从前。她以为那是秘不示人的伤口,谁知道成为深入骨髓的精神标志,更滑稽的是作为一种美的标本被发现。这让她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眼睛里却殊无一点笑意。像是拆穿一个并不高明的骗子,她指着小伙子说,这就是你的艺术吗,咹,手艺人?
宋凭的态度并不友好,小伙子尽量掩饰自己的不快,嘟囔着说,您又来了,甚至不尊重您自己。您以为我从您身上发现美这件事很无聊吗?或者您身上的美是一块垃圾,也可以随手丢掉?
宋凭被小伙子严肃而认真的抱怨噎住了,一时无语。她下意识地搅动了一下茶匙,捏紧了它碑形的金属顶部。也许,宋凭轻声说,年轻人,你不了解我身上发生过什么,才会这么轻易地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对别人的判断往往一厢情愿。
您说得很对。小伙子若有所思地推了推眼镜,接过宋凭的话,说,我一直以为只有我爸爸才能拍出那样的照片。爷爷把它放在橱窗里,来来往往的人都驻足观看,叹为观止。爸爸后来却没能在这一行做出成绩,他酗酒,毁了自己的手,他的手总是抖,拍不出想要的东西。那时候各种影楼和写真馆都出来了,照相馆开不下去,关了张。别人倒也罢了,遣散的遣散,转行的转行;也有跳槽到别处的,还是拿相机,但做事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我爸不愿去影楼,说没意思,又干不了别的,只能在家喝酒。我妈总跟他吵架,他说他愧对祖先,五十岁不到就走了,脑溢血。临走前对我说,人这一辈子,快得很,也没攒下什么留给我,就留几个字吧。他说,儿啊,做人嘛,自然是难的,可是说容易也容易。记住喽:前半辈子,别怕;后半辈子,别悔。就这么闭眼了。小伙子端起杯子,喉结咕噜了一下。
阳光照进来的角度已经很刁钻了,把小伙子和宋凭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宋凭忽然想,疼痛可能是均匀地分布在时间里的,哪个年代都有自己的疼痛,比如眼下这个年轻人,他经验痛苦的能力,未必比自己薄弱。他说到了他的父亲,说到了自己对所谓艺术的理解,他想赌一回,倾其所有,开了这家照相馆。其实他的作品已经在圈子里拿过好几个奖了,他这样做,也许是自我否定,但谁又说得准不是另一种突破性的成功呢?直到偶然地拍到了宋凭,他确定他找到了他的父亲。
小伙子的话让宋凭大受震动,他说他找到了他的父亲,那么她这么激动,是不是因为她找到了她的母亲?
现在数码技术这么成熟,一个摄影师可以对着你无限地拍下去,然后后期制作会根据你的要求无限地帮你修下去,最后你得到一件完全不是你的肖像成品。可是,一个优秀的照相师傅,只需要抓住你的一瞬间,永远是咔嚓那么一下。只是咔嚓那么一下。
小伙子兴致勃勃地说完了他的故事,他请宋凭帮他裁夺一下,这么珍贵的瞬间,是不是值得他和她共同珍惜?他总觉得传统行业有很多东西是非常宝贵的,是什么让他的父亲宁愿当一辈子照相师傅,也不肯做一天摄影师?
很玄妙,宋凭无端地感动起来。她热泪盈眶地发现自己是多么愚蠢,近四十年的时间,她恨着她的亲生母亲,为什么宁愿夫离子散,也不肯做她的母亲?她一直不肯与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和解,其实,是不愿意与自己和解。但是,你竟然不知道,在你恨着的那个人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她的视线被泪扰乱了,那两条清晰笔直的裤线也变得迷离而扭曲,母亲就踩着那样变形的腿,沉重地、一步一回头地向远处走去……她觉得她的记忆全部都回来了,也许,不,是肯定,母亲蹲下过矜持的长腿,她的脸对着母亲的脸,像真正的母女那样,两个脑袋靠得紧紧的。只是,一切都单薄得像一张照片。
她和母亲在那里重新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