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杨 帆
半边莲
⊙ 文 / 杨 帆
杨 帆:七〇后,江西省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长城》《十月》《人民文学》《作家》等刊。出版有小说集《瞿紫的阳台》(入选2 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黄金屋》《天鹅》。
假如在这世上我有过荒唐欢乐的时光,有过青春,都跟酒有关。人到中年,我被一个文化单位接纳了,这单位门小,窄,终结了我巨浪滔天的浪子生涯。我的主要工作是编一本篆刻、书法、国画及相关评论的册子,每月出一期,宣传本地文艺盛况。他们管我叫郭画家。在这个称呼之前,我不知道自己是画家。
准确地说我是一个酒鬼。第一个女友是喝酒喝来的,跟了我十三年。在我三十岁那年,她被一辆法拉利接走了,再没有回到我身边。我和她讨论过敞篷车是否有利于醒酒,在我家小院丝瓜藤下,她发表过尖锐的见解。总之,我的酒醒了。我又找了几个女人,喝酒卖画,日子倒也逍遥。其间卖了老家的平房,只身去了都城。原因是有个女人酒后割腕,弄得我院子里血渍斑斑。我在当地是待不下去了,为稻粱谋,经人举荐来到都城。老家房子是贱卖的,除开那女人的医药费,我自己的医药费,余钱所剩无几。单位不解决住宿,我是无编制人员,临时租了个一居室住。按照时兴的说法,租房当然是不适合婚姻的,这对我正中下怀。对我们这类黑户来说,租房有利于喝酒、涂鸦和睡觉,三位一体,各种混乱和舒坦。时而我在一个女人身体上作画,有时是梅花三弄,有时是血雨腥风,要看我当时的酒后情绪是不是充沛。事实上这比饭店里的女体盛风雅,却未见风行起来。在都城的大小场合,吃喝的人远比艺术工作者广泛、集中。
戒酒是在王莞出现后。她是新调进的小丫头,二十郎当,是一个不喊我郭画家的人。在这个圈子混了几年,唯一的收获是把这个不咸不淡的称呼给抹掉了。此外我毫无长进,酒量没有增加一两,画技没有半分突破,肥肉和脾气倒长了几斤。当我是一个踏实手艺人时,那些人喜欢当众喊我郭画家,面上笑笑的。我的画卖出去少,多被他们用各种理由要走了。等我开始酒后发作,胡乱作画和做人,他们倒对我起了敬畏之心。围观者断言我是印象野兽派,在得到在场官方的莞尔嘉许后,有人开始喊我郭大师。王莞不怎么喊人,饭桌上不喝酒不讲话,其他时间倒是活泼、生动,常在我办公室一待老半天。她毕业的院校名堂很大,相对我这个非科班出身的衰年草根来说,前途不可谓不光明。她虽然年轻,但常在全国性画展上露脸并得过一些奖项。按照头儿的指示,我们刊发了她得奖的部分作品,巨幅相片,配上我连夜赶出的画评,算是对她隆重出场的广而告之。
我猜想王莞跟我亲近,很大原因是出于那篇千字画评。不外乎一个酒后黄昏,我在夕光下赏她的仕女图,脸热心跳之余赏出了那些人物的灵魂。或者说她的灵魂。每个画者画的是自己,表达的是自己,而看画的人看出的也是自己。这等于说我和她的自己,至少有一部分重合。或者说,在王莞那里我能看到早年的、已经消失了的自己。这个感觉很奇怪,让我坐在落日余晖里,心头生出大的、空茫的感慨。我忆起了那个院子里的岁月,丝瓜藤下夭折的爱情,梦以及最初的自己。事情的发生就是如此玄妙,本来我同王莞之间的交集无非画里画外,不至于有额外的牵扯。这个女孩年轻,贞静,纯正,将来不知会纳入哪户好人家。我那篇画评超出了我本来的专业水平,超出了我原有的文化层次,总之是一篇有着神来之笔的令次日醒酒后的我跌碎老花镜的文章。就是这么一个破文章,让我不得已戒断了三十年的酒。
在我现在的租房,也是我的工作室里叠放着上百幅旧作。王莞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提出要来观瞻,我答应这个周末等她。我刚将房间稍事收拾,临时来了一位叫章处的朋友。我们便在厅里喝茶,一边品评着他的新作。章处在市委宣传部担任要职,他是美术狂热爱好者,隔三岔五提着酒瓶登门讨教。王莞跟在我身后进来,章处有些发愣。我给他俩介绍认识,他像是没听到,口齿不清地重复一遍我的话。王莞没顾上喝茶就看起了画,章处跟在她身后,七手八脚点评着。章处平日自恃才高,机智老成,今天在女客面前却毫无风流。我在外间听得疑惑,取了几本新出的画册,写了两封短信装进信封,便去陪客。
王莞蹲在地上看画,仰头说,郭老师你忙你的,就当我们不存在。我说我不忙,你们是贵客。章处笑说,我经常来,哪里算贵客。这时我听到大门有动静,有人转动钥匙,正走进来。我迎出去,玄关处站着我们的头儿蔡建建。蔡建建是上级单位二把手,不知多大年纪,她总不告诉我。看样貌不到五十,也有说她像三十多的人。我还没站定,她就一团火红扑向我。我忙将她两条胳膊掰下来,小声说她,你也不打个招呼。她也听到了里间的动静,皱起了眉,快步朝里走去。我关门跟进去,她已经放下了手里的包,说,哟,正谈笑风生呢,幸会啊,章处,大门也不关严实,我还说老郭金屋藏娇哪。章处站直了身,上前说,蔡主席这是搞突击啊。又说,郭大师藏了不少宝。我垂手苦笑说,陋室,陋室。蔡建建回看我一眼,就是要突击,突击才有真相。
蔡建建一来,章处陡然恢复了自然流畅,想必见到同道中人,气息沟通了。加上在我这里他们多次相遇,想必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王莞起身致意,蔡建建就看向章处,说,章处带了美女啊。章处说,这是你们新引进的人才,蔡主席不能只关心郭大师,对才女也该多关注。蔡建建说,郭大师可不用我关心他什么!他不训我就该烧高香了,另外我不怎么记脸,还当是章处交了女朋友。又说,小王不常去我们那里走动呵。我看王莞有些愣神,便说,我这里唱不了《西厢记》,就是一堆破纸烂画。蔡建建沉吟一下,这到饭点了,由我做东,一来拜师周年庆,二来以画为媒,干点我这个年纪能干的事。
章处笑说,不知莞美女有没有空。王莞说,我是来赏画的,不吃饭了,还有事呢。蔡建建说,总要吃饭的,吃完饭办事有力气。我们走,还去那个碧玉斋。
我拿上了待寄的信封,走到王莞身边说,去吧,就吃顿饭。
王莞说,我看画就饱了,哪里用得着吃饭?
临走王莞向我借了本徐渭的写意画册。我们前前后后出小区,我跟蔡建建说了两句,章处就转回身,说是要送送王莞。王莞婉拒了,转身向我俩告辞。蔡建建没有停步,什么也没说从她面前走过去了。
饭局少个把人按说无碍,何况这王莞不是什么大人物,这事就过去了。有关大人物的定义,说法不一,有的人认为你认为的大人物不是大人物,你认为不是大人物的人认为自己是大人物。事情的关键可能在于王莞不是大人物。我不了解王莞,王莞脑子里可能没有这个概念,否则,蔡建建怎么说也是顶头上司,实权在握的大人物。我进单位前,自谋出路,饥寒自知,在一次画展上结识了蔡建建,她对我展出的几幅花鸟工笔大加赞赏,并掏钱买下其中一幅。蔡建建那时还不画画,她看懂我的画并肯掏腰包,是因为我有一位在文联退休的老乡言过其实的举荐。在我最艰难的时候,连我院里丝瓜藤都蔫了枯了黑了,险象环生的当头,这位老乡以低价收藏了我一批工笔画。他卖力地推销我,捧红我,不然这批画砸在他手里相当于一堆废纸。后由他牵线,蔡建建向我拜师学艺,在我租住的卧室兼工作间,她画出了人生中第一只鸟。如今她是都城小有名气的花鸟画家,去年刚当选为美协副主席。
说起来,我可能也是她捕获的一只鸟,一只能给她带来赞歌和荣光的鸟。
都城未必不是一个巨大的捕鸟笼。
老乡认为我需要都城这个大舞台,于是他向蔡建建进言把我调进来。这中间的周折想必不小,过了一年多,我才得以安插了一个位置。没有编制,领一份固定薪水,若无过错也不能轻易辞退。他们从郭画家,到称呼我郭大师,这中间当然有着蔡建建和我老乡的诸多操作。这些动作我一知半解,我只管一心画画。只有在画画的过程里,我才有一种对万物的同情和宁静的情绪,摆脱曾经纠缠、无力化解的诸多喧哗声,那些一股股的绳索,一节节的捆绑、威压和勒索。假如一个从事创作的人时时担心被撕票,他是无法站直身体,放开手脚,展示自己的作品的。我有个特殊功能,能将我的人一分为二。一个畅饮,一个枯坐。一个摇尾,一个矗立。两个半边人都得到了实惠,所以郭大师须发黑亮,声若洪钟,面如朝霞。一句话,我活得滋润又自在。
一次单位会议的饭局上,开席不久,王莞被点名表扬。主座上的蔡建建说,听说我们单位新引进的小王既有才华,又有酒量,今天没来啊。马上有人说,来了,在座呢。在办公室主任的示意下,王莞站了起来,开口说,我不会喝酒。蔡建建说,哎,搞创作怎能不喝酒。王莞握住杯子,不让主任给她倒酒。周围纷纷说喝点。王莞看着我,说,我真不会喝。办公室主任说,给你倒点,不喝也行,杯子不能空着。酒就给倒上了。
蔡建建睨视我说,没激情画不出好作品,哦,郭大师?
我笑说,这个不好说。有人喝酒了醍醐灌顶,有人喝酒了魂飞魄散。我以前吧,没酒干什么都不行,画画不行,吃饭不行。
有人哄笑,还有什么不行?
我等他们笑声落了,看着蔡建建说,现在不喝酒了,怪!画画又到了一个新境界。他们问什么境界。我知道他们既想听我吹牛,又想看我丢丑。因为他们拿不准我水平到底怎样,对我这么个地位虚高的编外人员来说,最大的功能就是给他们逗乐子。
蔡建建撇嘴说,我不信你不喝酒的鬼话。她大声对他们说,他不喝酒真的什么都干不了。
这话算是对我的警告,还是亲昵的、揶揄的警告,言下之意你得把话说转来。这女人和他们一样,一面膜拜我,一面抽打我。
我把杯子在桌面一顿,老郭戒酒了!
一时间响起了各种声音,里面有威胁,惋惜,规劝。我说这话可能有冲动的成分,也没打算为此负责。主要是王莞用黑漆漆的眼睛望着我,我没想到我也有充英雄的机会。这种热浪在胸口掀起,蹿上鼻窦的感觉,甚至让我忽略了蔡建建凛冽的眼神。
为什么戒酒?这是要当和尚?
我说只要蔡主席批准,我连女色一块儿戒。我有些兴奋,甚至比干了一瓶白酒还要在状态。以往这个时候我无所顾忌、放浪形骸,都能得到蔡建建的包容乃至赞赏。此刻蔡建建冷笑一声,往后又喝了怎么办?看我微笑不语,在座的比我还兴奋,有人说法办,有人说阉办。
蔡建建批评说,我不需要一个公公,你们太狠了。办身上随便哪样东西都行,就头发吧,戒酒不如当和尚。
我听了哈哈笑,好!领导身边不缺公公,缺和尚。
蔡建建盯着我说,这得立张字据。大师的话可方可圆,我们这些俗人掌握不好精神。当即有人去服务台要来纸笔,让我定格精神。
在我斟酌词句时,王莞把手盖在纸上小声说,别写。我说,没事。接着龙飞凤舞写了。我注意到她面色通红,目光涣散,仿佛被围剿的是她。带着几分来历不明的醉意,我看不出她同我第一个女友有什么地方相像。事实上,我笔下的字晕开成了一片,她的脑袋化成了两个,眼前的东西没有一样能定格。但我能清晰地判断自己的行为,正意图阻止这个女孩登上那辆不靠谱的敞篷车。
蔡建建让办公室主任拿出口红,让我按手印。我狂笑着连按八九个,待要再按,手背被人死死拖住了。蔡建建说,郭大师戒酒了,我们是不是派个代表敬他一杯?大家彼此环顾,说,小王初来乍到,要郭大师提点的地方多,由你代表吧。大家都去看王莞。王莞起身望向蔡建建,说,是不是我喝酒,能把那个字条换回来?蔡建建并不抬眼看她,说两回事嘛,一个敬,一个罚。王莞说,不是一回事吗?我不喝酒,郭老师就要被削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能当成一样物品受制于人。大家纷纷笑小姑娘心疼了。蔡建建敲敲桌子,说你们忘了上回章处喝闷酒?有人胡说小王交了朋友,搞得他半天不痛快。
趁着大家在回想,我端起凉茶敬王莞。那天我滴酒未沾,大口吃菜,像平常一样说些插科打诨的话,自始至终无视蔡建建投来的凛凛眼色。这顿饭比喝了酒舒坦。我寻思着就因为旁边这女孩不喝酒,我就把酒戒了?怎么想都是一件糟糕透顶、荒唐至极的事。我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得蔡建建脸色更加阴沉。
戒酒第一周,我浑身上下都难受,从里到外不自在。做什么都不对劲,不到位。俨然身体里少了一股气,而我平日就是靠这个气活着的。第二周,我的胃开始闹维权,饮食不思,酸水上逆,嗝声如雷。这样一来,跟人打交道没了气势,创作没了信念,吹牛、装腔作势也没劲。我一天比一天悲观,清醒,消瘦。性欲也消失了。
第三周开始,我平心静气打坐。吃一种草药泡的茶,提笔练字,说也奇怪,种种心浮气躁次第消失了。其间多人设饭局,有些我也到场,席间都有蔡建建。她既容不得我喝酒,也不能忍受我不喝酒。她的脸总是平静地阴沉着,提起我刚进单位的一些事情,看上去有些意兴阑珊,有时又十分亢奋,说话碰杯有些不顾身份。
第四周我投身于筹备书画展,忙得披头散发。我打算等伏天过去,把头发剪了。蔡建建喜欢我的这把刷子,人前人后都揪它,仿佛揪住了我的把柄。头一周她打上门来,带了四种酒,红的白的勾引我。临到天黑她下了床,说她再不进我这座庙。我能够理解她,三十如狼四十似虎,说的不单是性欲。她看上我不全因为我的性能力,也不只为艺术的光环,她这个年纪恰好需要我这类人,补偿她丈夫在各种优裕条件之外不能给她的东西。一方面她需要崇拜我,另一方面要践踏我。假如我相貌更丑陋一些,年纪再老一些,心理扭曲一些,我想都不成问题,对她而言只会增加驯服我的兴致。这不是说她会一直保持这种兴致,保持兴致的部分原因是她清楚自己有随时抽身的特权。这种特权在她年轻的时候,被各种级别的男人使用过,据说现在她还身处这个旋涡的边缘。这些她跟我露骨地交代过,略带幽怨,不无炫耀。出现最多的字眼是,控制。在蔡建建眼里,控制与被控无疑是这个世界一切关系的真相。
得空照常喝茶练字,月底我的体重增加了五斤。我确信自己断了酒瘾,心头偶有失落。到现在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戒酒的原因,假如那是一股冲动,喝酒的冲动应该更庞大吧。来自肉体的欲望源源不断,除非大彻大悟,人断不能六根清净。那些日子我苦苦思索,不断否认自己爱上王莞的念头。但凡走到我这个年纪,诸事平安顺遂,全仗自身的务实,以及一点看透世事的智慧。不至于追索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事物,否则轻则闹个大笑话,重则摔下云端,落个半身不遂。如果说我当年的梦境随着一辆法拉利远去,早早碎掉了,如今活该对人间万象一笑了之。
⊙ 葛水平· 绘画作品选3
戒酒第七周,我去理发店剃了光头。这样一来,人人说我有大师范。画在市场走得更顺当,也没人跟我开口要画了。我估摸着这回酒是戒断根了,索性将自己里外收拾一番。就像我留头发并不是为了充大师,剃头也不是。我对自己这种转变也说不出什么来,好在没人追问。王莞那段时期忙于竞聘职称的事,在我办公室停留不多。至于她交的那个朋友,我路遇过两次,是一个瘦瘦的男孩子,年龄与她相仿。
其间王莞的新作《半边莲》在全国新锐画展上夺了金奖,上级单位为此举办庆功会。晚宴章处在席,王莞被安排坐他身边。席间众人走马灯般向王莞敬酒,王莞喝什么不要紧,他们白的啤的都是一饮而尽。第一巡酒后,有人找出种种过得去过不去的理由,同时敬她和章处。王莞起先不喝,引得众人起哄。那天蔡建建带队下县调研未回,我在另一桌,眼看王莞腮上布满红云,面皮吹弹可破。散席后,章处的司机从车里探身喊王莞。那天起了风,王莞穿一条白裙子,站在夜色里有点发蓝。可是王莞指指我,说搭我的车。我哪里有车可搭?我骑着摩托载她到了公交站。她从后座跳下来,摘下头盔递给我,说要请我客。
《半边莲》算是王莞的转型之作,由工笔转写意,画风从精致华丽到沉郁冲淡,更显意境上的深远。周日上午,我们边喝茶边谈画,饭馆空无一人,只有几扇雕花木门发出吱呀之声。庭院里草木散出苦涩的香气,一只黄蜂在秋香色纱窗外叮叮地撞击。我问起半边莲是什么,王莞说这是她老家的一种花,只开半边,静美可喜。她离开后就没看过这花,它时常晃动在她心里,现在她找到了合适的方式与它重逢。说话的空当她打量我的脑袋,风从窗口拂过,入秋的树叶在细密摇晃,她眼里似乎也起了波纹。在这样舒适的天气里,我讲起了南山,我老家的山。山背有一片桃树林,泉边有块地是我家的。我打算建一间茅屋,养一条狗,过远离尘世的日子。王莞听得神往,说她闲下来去探我,陪我烹茶赏雪,说不定她也留下来。她说话时表情矜重,我只当作笑谈。像王莞这样渐入佳境的画界正规军,如何撇得下大好前程,这俗世的一切。不过世事难料,即便城府如我,一句戏言生生把酒戒断,连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不管我在桃林边能否等来王莞,为她戒酒削发都是我情愿的。我并没有说出这些,但王莞似乎都听到了,微笑说等我蓄了发,她帮我在头顶扎一个小髻,然后跟我喝酒喝个通宵。王莞及时纠正了之前的说法,因她母亲需要住院治疗,她们是离不开城市的。饭毕她男朋友来了,身量不高,言谈举止倒大方。前几回我都是远远看到他踅在墙角等她下班,没打过照面。王莞曾说他们是校友,又是同乡,还征求过我的意见。从这件事说明,她还在考量这个人,不能确定关系,至少没有情到浓处。没想到这一个春天,她就把两人关系确定了。
职称评定结果出来了。单位有两个指标,上报者三人,蔡建建主持了公开竞聘。两位新进的年轻人得到了指标,王莞落聘。那天王莞在我办公室静坐了半小时,表示她想不通、不接受这结果。当天下午,王莞敲开了蔡建建办公室的门。蔡建建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屏幕,没有抬头。她接了个电话,打了两个,在下面送财务报表时纠了错,发了脾气。等她重新注意到王莞时,王莞已经站了将近半小时。
坐,蔡建建眼皮一掠,用轻快的语气问,一个人还习惯?
王莞点头,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是一个人。
蔡建建哦了一声,真交朋友了。都城人?
王莞说,不是,是我同乡。
在什么单位啊?
一个卫生所。
蔡建建点掉电脑,想起什么似的,说,关于职称评定的事,我们也希望有个圆满结果,都给你们评上。论资历,论成果,你比他俩成熟,但你有不成熟的地方。
不成熟是指什么?王莞问。蔡建建停了一下,合了合眼皮,经过综合考评,大家一致认为你在团体活动积极性方面有欠缺。
这是我落选的原因吗?王莞站了起来。我能看看投票结果吗?
这个不能给你看。
过了一会儿,蔡建建换了一种语气,说,这次落选有下次嘛。多参与单位活动,不要当任务。不要弄得紧巴巴,该放开放开,该绽放绽放。
王莞说,我只是不能喝酒。如果这算缺点,我可以从此不参加竞聘。
蔡建建盯着她说,这世上就没有不能做的事。年轻人不要讲“我不能”,我不喜欢听到这几个字。
王莞说,这世上有些事我做不到,这是客观事实。
蔡建建看了她半分钟,面部掀过一阵震怒。她说,小王,你总该知道章处对你有好感吧?她的声音变得尖细、短促。
王莞一愣。蔡建建鹰一样盯住对面的女孩,说,你知道,像你这么聪明的美女,不应当糊涂。你做不到的事,章处没有做不到的。他对你竞聘、对你的前途很关心。
我说过,王莞的脸一下红了,大声说道,我有男朋友了。
蔡建建奇怪地望着她。这样的对峙并非第一次,以前她同更蒙昧无知的人打过交道,但没有眼前这一个这样气壮山河。当然,她是文艺人才,出身好,品相好,自负点是正常的。让人怀疑的是她的人生观,陈旧无趣,油盐不进,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人。
蔡建建几乎对她起了同情心了。按下前情不表,蔡建建一心要说服她。她起身倒了一点水,喝了一口,踱回桌前。她转身挥手让王莞坐下,自己在桌后踱着步,放缓口气说,喝酒嘛能力次要,重要的是态度。态度,对年轻人的前途相当重要,态度决定输赢。
我来是说我竞聘够格的事,王莞短促地说。
蔡建建摆摆手,不让王莞打断自己。你进我们单位,说明你需要这个平台。这个平台有多大,有多稳,看你付出什么,付出多少。章处妻贤子孝,后方无忧,前途无量,有消息说他就要调出文艺处了……他有能力带领你这样的年轻人。
王莞有点愣神。蔡建建挑起眉头看着她,为自己对这女孩陡然产生的责任心微感惊讶。看上去,王莞并没有领情,领悟的可能性也不大。现在的年轻人没有像她这样的,个个伶俐干练,谈话点到为止就能心领神会。自从踏进更年期,蔡建建从未这样语重心长地讲话,惊讶之余有了一点恻隐心。她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探照灯般的目光射向对面。王莞惊醒般地抬起眼睛。
章处妻贤子孝,王莞小声问,他带领我做什么?
只有你考虑不到的,没有他办不到的。蔡建建断然道。瞥见王莞一边嘴角的笑意,蔡建建有些琢磨不透她的思路。蔡建建的声音冷淡下来,说,你把男朋友当依靠,他也要为自己打拼,打拼到什么份儿上我们还不知道。女人青春有几年?想要的东西得跳起来摘。今天你是来争取了,下次我们就会综合考虑。
室内静得可怕。蔡建建疑惑地抬起眼皮,发现对方在颤抖。这在意料之中,所有的谈话结局都是这样子。给这个女孩的时间还是太多了,正是这一点让蔡建建不满意。
把男朋友当依靠,王莞失声笑了起来,我太可笑了!
王莞站了起来,笑声还没有完全停止。她的腿碰到了椅子腿,发出僵硬的声响,她似乎没有感觉到疼。她近乎粗暴地用腿挪开椅子,上身前倾,下肢连着打了两个踉跄。在她出门前,蔡建建打起了电话。她讲电话的声音更加严厉,像在发泄,她不能理解那女孩摔门而去前说的话。
单位都在传王莞将谈话录音了。蔡建建把我叫去盘问,还问到王莞母亲进精神病院的事。这事王莞对我提过一次,只说父亲的葬礼上突然失火,母亲受到惊吓入院。我答应去摸摸底,同时建议给王莞添一个职称名额。蔡建建愣了一下,拍着桌子说,你跟谁一伙郭冬临?信不信我送她全家去疯人院!想告我?我怕她告我?我哪一句话是错的!
我不说话,望着这个真理在握般的女人。等她歇下来,我走到窗前,把手插进她衬衫领口。过了一会儿,她的喘息就起来了。这是让女人不再发疯的手法之一。我在蔡建建这里掌握得尤其娴熟,她啪啪拍打我的手,我隔着沙发奋力将她一抱。我们有一阵没有做了,在她办公室里就隔得更长。她抬手在我颈上无力一斩,腻声骂,我砍了你头!
午后的办公楼安静,能听到幸福路上的一两声车鸣。我感到自己同身下的人隔着一股股的风,有一种类似宿醉的反胃感。可我已经戒酒了。这一刻钟显得荒诞,窗帘没来得及拉上,阳光白亮,晃得人越发无聊。我停手说,我年后就去南山。蔡建建伸手拽我,扑了空,睁眼说我不批准。我掰开她缠上我脑袋的手,说,你这座庙我待不住,摇摇晃晃的。这事主要牵连到章处。蔡建建一下清醒了,睁眼望着我。我点了一根烟,说,人家驳了你面子,那是小女孩不懂事。面子重要,位子重要?你一个穿鞋的,至于跟一个光脚的过不去?
不行!蔡建建从沙发上起身,说,我得把录音拿到手。我问怎么拿,人家说不定备了份。蔡建建沉着脸说,一把火烧了她家,如果她备了份。我摆摆手说,这样,我负责找她谈。谁知道她把备份放在什么地方?谈得好事情就过去了,往后人家该结婚结婚,该晋级晋级。蔡建建冷冷看我,长时间不说话。后来她朝我挥挥手。出门前我把手环上她腰,在我贴近她脖颈之际,她快步走开了。她在窗子前走过来,走过去,像一只飞不出去的黄蜂。
进入九月,都城下了一场雨,燥热渐消。东湖里荷叶还是青翠,花变得零落了。《半边莲》系列在本地举办的全国展中意外落选,王莞随后请了病假。有人说是她母亲病情加重,有一回还跑出了精神病院。也有人说她和她母亲得了一样的病,从她的画里早就看出端倪。比如画花她画一半,长长的花瓣打着卷儿,既像龙卷风,又像女人的身体。潜伏在体内的疯癫因子,会让她做出比画画恐怖的事。我对这种借势糟践《半边莲》的人没有客气好讲,在一次公开场合,我跟人火并起来,有人打了120,事后蔡建建警告了我。
不久,章处升职了。与此同时,一起有关王莞剽窃无名作者作品的事件,在本地文艺界闹得沸沸扬扬。单位要求她接受电台采访,公开认错,否则开除公职。那段时期王莞找过我,一次是在某个会议结束后,我们去了老地方。那天她的脸很白。王莞肤色是白净的那种,有段时期变得通红,维持了整个夏天。我们面对面坐着,她白得像是日本艺妓使用的那种白盘子,一点纹理或杂色都没有。她坐在那里,像一个纸人贴在椅背上。这个女孩无疑是害了病,被某种机器挤去了水分,整个人变得立体、精致起来。看上去她陡然拥有了某种力量,彼此间相互分解和占有。那是个阴天,仿佛黑暗处有个人在嘿嘿地笑,窗口越来越黑,女孩的身影越来越白。
找她要录音那天也是阴天。她面色苍白,哭得发红的眼泡薄而透明。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作为一个虚长十余载的前辈,我可说的不多,所能告诫的是她将采取的行动,尽量避免对自身的伤害。可是她哭了。泪水在透明的眼珠里不断渗出,滴落在青紫的袍子上。我喉头一阵哽咽,突如其来的悲伤控制了我。茶楼的雕花木门,庭院里的草木,这些同往常无异。一阵阵旋风经过,芭蕉叶发出了细密的呻吟。那是预料之外的场面,两个年纪不同、外形不搭的男女相对垂泪。有一刹那,我把王莞的脑袋揽过来,手心摸到她的头发,她瘦削的肩膀。她在我胸前打着哆嗦,像一具打孔机一样颤动。我对她的影响或看护都是有限的,包括这种安慰也是苍白。她哭得出汗,眼泪鼻涕和汗液,这些水分把她的脸浸泡得鲜艳肿胀,像一朵莲花的尸体。她伸手给我擦眼泪,我抓住她手放到嘴边,她没有挣脱我。我想,她知道我爱她的吧。她任我抱紧她,在夜幕降临后跟我走在大街上。街上车灯闪烁不停,五彩斑斓却出奇安静,一个奇妙的夜晚。当然,我没有要到录音。根本没有录音,这个女孩即便未被遗传混乱的神经,也绝没有那样机敏、缜密的头脑。事情就是这样,因为她不具有足以抗衡的筹码,她拥有的事物便像泥石流一样远去。
王莞消失了。有关她的病情及去向,单位同事议论了一阵,冬天来临时,我们差不多淡忘这事,她却突然出现在换届大会的会场。头儿退下来,新晋了几个中层干部,我在名单中看到了王莞的名字。那天王莞穿素色西服,露出红丝巾和黑色一步裙,剪了短发,明丽干脆地同我们握手。不断看到她跟人致意,寒暄,碰杯,仿佛要在这个场合让所有人如沐春风。她单独敬我一杯酒,没有多余的话,光是看着我的头顶。我头顶已经冒出了坟冢上青草一般的发茬,使我看上去像个不合时宜的僧人。我的脸相大概是有点怪,在单位那次火并后,我被换掉了半边牙。当众人起哄,她制止了他们换下我手里的茶。她的脸还是白,仰脖喝酒时,丝巾像是嘴角流下的一道鲜血。她同蔡建建打了照面,仿佛从来没有嫌隙。她们没有中断笑容,也没有停留,马不停蹄各自朝前去。
临近年关,我在火车站碰到了王莞的同乡男友。他拉着拉杆箱,挎着大挎包,我背着一个简单的黑色背包。认出我之后,他嘴角向上扯了扯,递给我一根香烟。我们站定了,在售票厅热闹的环境下面对面抽烟。我没看过他抽烟,也没有说过话,我们谈到了南山。我以为谈到南山是因为无话可谈,但事实不是这样。我买到了回家的票,他也是这样,这是让我们此刻感到放松的事。我们边抽烟,边说话,话题的范围比烟雾还要大。似乎是进行一种特殊的告别,假如不是在火车站遇到,这样的谈话不会在我们之间展开。我们先后揿灭烟头进入安检。在青灰的烟雾里,我眼前晃动着王莞的面色,像一道明晃晃的月光,带着烈焰和绝望,直到隐入告示牌红色的大字中。那夜街头的情形一瞬间重现,没有车声人语,只有静谧、斑斓的灯火。在我们分开前,他忽然提到他和王莞交往的一些片段,带着男护士特有的温和口吻,也许还带有一点含义不明的坚决。多是一些傍晚,他和王莞看过电影,喝茶,聚餐,临到家门口,她从不邀请他上楼坐坐。就是这样,他也想同这个女孩发展下去,在她身上他看到一种朝气,如同初春早晨花瓣上的露水,带着金色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