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佳人”李丽华:生存就是以最柔软的身段与一个个时代周旋

2017-09-13 18:26刘潇然
博客天下 2017年6期

刘潇然

世间最厉害的武器莫过于长寿。

从民国时期的上海滩乱世走来,一生经历了日军入侵、国共合作、国共内战,在不同利益团体、不同政治派系间闪转腾挪,辗转于大陆、香港、台湾、美国等地的一代影星李丽华,用时间打败了和她同期出道的艺人,打败了那个曾让她难堪、出丑的旧时代,打败了因委曲求全而招致的各种非议,她自己也终于被时间打败—3月19日,她于香港去世,享年93岁。

网上流传一张“民国十大女明星”的合影,很多人感慨居然能把那么多当红女演员凑到一起,实属不易。那是1949年7月,香港长城影业公司成立之际,老板张善琨特地邀请王丹凤、白光、周璇、胡蝶、陈云裳等明星联合剪彩,其中就有李丽华。随着她的离去,照片上的人几乎凋零殆尽。

李丽华最后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是在2015年台湾金马奖颁奖典礼上。她坐着轮椅上台,曾在《秦香莲》里饰演她儿子的成龙半跪着为她颁终身成就奖。那一刻,李丽华笑容灿烂,抱着奖杯,就像抱着一个完美的人生句点。

金马奖于她并不陌生。1965年和1967年,她曾凭借《故都春梦》和《扬子江风云》,先后两次拿下金马影后。浸淫影坛多年的她戏路宽广,自16岁从影,一共主演了约140部影片,喜剧、悲剧、正剧,没有演不了的。

演艺圈流传一说法,称没演过《杨贵妃》和《武则天》的不能叫影坛一姐。李丽华算得上最早出演《杨贵妃》和《武则天》的一线女演员,并凭借这两部影片两度踏上戛纳电影节红地毯,西方媒体称她为“亚洲的伊丽莎白·泰勒”。

不管演艺事业,还是个人际遇,李丽华都堪称传奇。在当年动荡的时局之下,不管背后的政治斗争多么激烈,她都没有停止拍戏,而且一直保持着一线红星的地位。比起同时代留在大陆的王丹凤、上官云珠,以及一同打拼香港,却曾因情路影路不顺而过早抑郁而终的乐蒂、林黛,李丽华的人生要更加顺遂。

虚幻的舞台上,她演遍了风姿绰约的古今美女;现实中,她更多地在扮演一个“福将”,直至寿终正寝。她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她早年所处的那个时代比战场要更莫测、更冷酷。她能幸存,而且还能游刃有余,不只是幸运,更得益于她八面玲珑的性格,以及精明、务实的处世哲学。

闪电明星

李丽华是和她的“钻戒”一块出道的。

1939年的上海,因周边地区相继沦陷,城内英法等国控制的租界成了一座孤岛。当时艺华影业公司螺蛳壳里做道场,仍坚持拍戏。他们在筹拍《三笑》时,物色到了一个新人饰演主角秋香,即李丽华。

由于李丽华初出茅庐,完全没有名声,加上竞争对手当时也在拍《三笑》,主演是“金嗓子”周璇,為了让更多人知道李丽华,同时宣传电影,艺华影业想了个办法—制造一条假新闻。

他们先让在上海演出的非洲马戏团在《新闻报》上刊登一条失物招领启事,称拾到了“上等钻戒一枚”。第二天,又以李丽华之名在报上发布公告:“《三笑》的女主角李丽华,看马戏表演遗失罕见钻戒,急欲寻回!”

一得一失,很快成为沪上热门话题。继而,他们趁热打铁,让李丽华在报上发文公开鸣谢,马戏团这边则再一次发布声明,表示将把酬金捐送上海救济难民儿童教养院。

几轮炒作后,艺华版《三笑》未映先热,李丽华也在电影尚未上映的情况下,就获得了极大关注。

《三笑》成功后,艺华影业马上又推出续集。这让李丽华迅速在上海街知巷闻。由于成名太快,有人形容她为“闪电明星”。

由于母亲在怀孕期间还要缠腰演出,李丽华在娘胎里受过不少苦,出生时不到4斤,状若小猫,故家人都叫她“小咪”。进入演艺圈后,“小咪”变成了响当当的“小咪姐”。

其实,李丽华并非零表演经验出道。她出生于一个京剧之家,祖籍河北,长在上海,父亲李桂芳和母亲张少泉均是京剧名伶。12岁时,她拜京剧名家章遏云、胡铁芬为师,学习唱腔武功。有此为基础,她的电影形象唱念做打俱佳,肢体和眼神都如行云流水,颇受观众追捧。

按当今风行的审美来看,李丽华的相貌条件算不上十分优越。她个子小,脸部中庭长,额头短,是成熟艳丽的容貌,相当于“御姐的容貌配上萝莉的身高”,戏路怕并不会宽。但换个角度看,这也可看做她的优势,女王和少女,什么都能演。她还胜在身材凹凸,玲珑有致,很多展示曲线的写真完全可与同时代西方性感美女争艳,穿起旗袍也非常合适。

1943年的《电影画报》这样评价她:“她的脸,眼睛,身段,动作和声音,代表了北京少女的美,尤其是代表了所有青年女伶以至说鼓书唱杂耍等一切以演艺为生活的少女的美,她的外在的和内在的形态,构成她代表了这一类女人的型。她可以说是此中的佼佼者。”

“附逆”艺人

1941年底,珍珠港事件爆发,日军侵占租界,上海彻底沦陷。

在跟艺华影业合作了《千里送京娘》等影片后,1942年李丽华转到日伪主导成立的“中联”、“华影”演戏,前后出演了十余部影片,其中《春江遗恨》一度让她陷入风口浪尖。

《春江遗恨》讲的是太平天国年间日本武士乘“千岁丸”号访华的故事,意在宣传中日联合,抗击英美。李丽华、王丹凤都出演了这部片子,李丽华演一个名叫玉瑛的女店员,会说日语,与阪东妻三郎扮演的日本武士间有微妙的好感。当年沦陷地的官方杂志《华北映画》对此片赞不绝口,还说李丽华在剧组的日语水平突飞猛进,经常自告奋勇给阪东妻三郎当翻译,而王丹凤则天天苦学英语。

《春江遗恨》上映于1944年,彼时中日同盟已经穷途末路。日本投降后,随之而来的是对“附逆”的审判。当时有影评人撰文批判李丽华出卖灵魂,在《春江遗恨》中鹦鹉学舌说日语,还谴责英美国家,而战后却厚颜无耻地四处奔走,想要跟西方人交朋友。

不久,上海法庭开始了对“附逆”艺人的传唤。那时候,李丽华辩称,她加入华影是“违背自己的意愿的”,对主题也“不甚了然”,很后悔参加拍摄《春江遗恨》,并表示再也不想当电影演员了。

尽管此案最终不了了之,但对李丽华等演员来说,无疑是一个难以摆脱的道德负担。半个世纪后,她还在跟公众解释:“我们不是汉奸,我们一直在做中国电影,所拍的戏,都是爱国戏。”

美国加州大学教授、中国史研究员毕克伟上世纪80年代曾见过李丽华,他通过访问得知,李丽华当时能平安无事,是因为“内战到了关键时刻,国民党政府另有当务之急。或明或暗,国共双方都想赢得文艺界的支持,拿几个女演员做替罪羊对谁都没什么大的好处”。

这使得抗战胜利后,李丽华能继续演戏,继续在上海滩的银幕上展示着与政治无关的青春女子的美。时隔多年,1947年的片子《假凤虚凰》在豆瓣上还有这样的影迷评语:“李丽华当时才23岁,真是艳光四射!……旗袍腰掐得一寸都不能再紧,漂亮到扑出来。拍到背影,她大概因为从小唱戏练功,腰背尤其挺拔,好像练过芭蕾舞。想来当时很多人是为了看美人进电影院吧。”

忽左忽右

1948年,已经颇有名声的李丽华选择南下香港发展。今天来看,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不过,香港也并非一块净地,同样受到政治的裹挟。

毕克伟在《<春江遗恨>的是是非非与沦陷时期的中国电影》一文中也提到了这一点:“很多沦陷时期在上海很红的演员战后去香港拍国语片,但他们都密切地关注着大陆的政治局势。一些人看到共产党取得了胜利,就想办法同中共代表接触,试探中共接收上海后他们回来的可能性。”

当时香港影坛分为左派、右派两大阵营,电影人若想做出发展,就不得不选择依附其中一派。

1950年,李丽华加入了香港左派电影人组织—“读书会”,并发表公开信,反思批评了自己主演过的片子《万紫千红》,将其形容为“敌伪时代的产物,按理早该封存,烧毁”,称自己对此感到“无限烦恼与不安”,恨不得在“华影”主演过的所有片子都不要再度面世。而后,1953年,她却又发表文章推翻了过去的自己,表示加入“读书会”是“走错了路”,自己的名气被左派电影人利用了,从此公开“向右转”。同年,她加入“自由影人协会”。

如此倒戈,不免令人觉得她有墙头草之嫌。当时,李丽华宣布自己“往左走”之后,得到了很多左派电影公司的演出机会,连续主演了《诗礼传家》《说谎世界》《冬去春来》《火凤凰》4部影片,以至于1950年被称为“李丽华年”;而在1953年左右,内地正加强对香港电影的进口限制,台湾当局又禁止左翼背景的电影进入台湾市场。如此看来,李丽华的先“左”后“右”,其实与今天艺人为了发展而宣布与原公司“决裂”、做出跳槽举动别无二致,只是当年时局之下,不得不做出一番政治表态。

很难说李丽华的选择是因为懂政治还是不懂政治。于她而言,更重要的考量可能是作为一个演员是否还有戏可拍,是否还能继续活跃在最爱的舞台上,光芒四射地保持着自己的艺术青春。

在香港20多年间,李丽华演出了80余部影片,一度成為中国片酬最高的影星,一部戏的片酬能买得下香港的弥敦道。此外,她还有了很大的话事权。拍摄《雪里红》时,她坚持启用新人李翰祥出任导演。可能也正因为此,日后提起李丽华,李翰祥免不了都是好话,夸她敬业、认真、为人仗义,“女明星中论风采、演技,无人能及”。

不管怎样,李丽华成功延长了自己的艺术生命,直到快息影前的1973年,她还可以在《迎春阁之风波》中饰演老板娘万人迷,眼角眉梢尽是妖娆泼辣。

上海女人

作家黄佟佟将李丽华能游走于复杂的世情,周旋于各种政治势力与巨大变局之间,归结为上海人的精明和处世智慧。

受不同的派系塑造,李丽华的银幕形象汇聚了不同的意识形态和政治诉求,有受封建剥削和资本主义迫害的农村女性,有追求独立自主的城市职业女性,也有背负传统“妇德”枷锁的保守女性。

她就像一个工具,辗转于不同的人手上,为不同的利益团体服务。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进而懂得如何明哲保身、拿捏好“工具”的分寸,并尽力让自己活得漂亮。

但作为演员本身,她又不失自己可爱、任性的一面。香港影坛流传着这样几段关于她的逸事。

1952年,拍《诗礼传家》时,李丽华饰演的角色被二叔逼着喝了毒酒、勒住咽喉,活生生被钉入棺材,就在铁槌一声声地钉着棺盖时,凄厉的呼声还在木缝中传来:“二叔,我还没有死呢——”拍完这个镜头后,李丽华已经跳出棺材。接下来拍送葬的戏份,她就站在一边扮鬼脸逗其他演员,以表明“我还活着”,惹得他们一边用手帕擦眼泪一边笑,悲剧的范围一下子没了。导演陶金气得大叫:“cut,把小咪再用绳子捆起来,装进棺材里去!”她这才只好溜回化妆间。

还有,1958年,李丽华应联美公司之邀前往美国,成为打入好莱坞的第一位华人女演员。谁知在与著名影星维克多·迈彻(Victor Mature)一起拍摄《飞虎娇娃》时,李丽华因拒绝同男主角拍接吻戏,遂又返回香港发展。有一说法,称她嫌弃对方吃大蒜。日后,她做了澄清:“不是因为大蒜,而是能用演技说明的,我觉得不需要这样,我们中国人,不需要多巴结地拍外国片。”

李丽华一生历经三任丈夫,分别是上海颜料大王的二公子、圈中老友和富商影迷。第二任丈夫是导演严俊,报载二人大婚当天,李丽华身着奥黛丽·赫本风的婚纱头饰,而严俊的前女友——演员林黛却“带着泪眼登机,开始环游世界”。后来,林黛与丈夫龙绳勋争执,吞安眠药早逝,年仅30岁,令时人叹惋不已。那时林黛等邵氏女星的性格突出又浓烈,情感深刻,人戏不分家,很少有像李丽华这样跳出棺材就能出戏做鬼脸的。

她这种开朗、活泛的性格,在面对动荡时局时,很容易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她的一生也因此被嵌入不同的色彩:上一年还在学马克思主义,第二年就加入自由派阵营,还跑到台湾劳军,说要与弟兄们“在大陆见”;去台湾她是蒋介石的座上宾,还在蒋介石过生日时去祝寿;“文革”后,她受到了邓颖超和夏衍的接见;而在她加入美国籍时,路透社拍下了她唱美国国歌的照片,广为宣传,称她是“最美丽的难民”……

她在台下的一生,可能比她台上演过的角色还要复杂精彩。没有谁能搞清她真实的政治立场—可能有,也可能无。或许一切不过是她乱世求生的权宜之计。

她的为人处世,某种程度上就像她的身段般玲珑有致,像眼神一样收放自如,既躲藏,也控制,既有侥幸,也有欲望的进击,低调与高声皆拿捏得准。在波澜壮阔的政治运动浪潮中,这是一个演员的生存术,用单薄之身对抗一个汹涌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