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我们离婚吧(短篇小说)

2017-09-12 18:21陈鹏
小说林 2017年5期
关键词:发动嘉年华儿子

A

停车场大门洞开,我让他等着,可他不听,迫不及待跟我进去。此人大约四十出头,衣着粗鄙,对襟灰夹克,灰卡其裤子,破黑皮鞋,戴一顶遮阳草帽,里面贴身长袖蓝T恤带深咖啡色条纹,条纹上有很多油渍。我们进去后他差不多一眼就认出我的福特嘉年华。2005年经典款,银色,像老鼠一样灰头土脸。我三个月没碰它了。我就这一辆车。自从我改乘地铁上下班就很少碰它了。他一步蹿到前面,脑袋贴到车窗玻璃上。我让他让开,他有点不太情愿。我推他一把,开了车门。我闻见他身上浓烈的汗臭。我钻进驾驶室,真他妈热啊,太阳在云彩里钻进钻出,本来就小的车厢烫得吓人。我坐好,插进钥匙,关上门。他在外面等着。我转动钥匙,车子发出低沉嘶哑的咳嗽,车身一颤,但毫无反应。我知道情况不妙。这辆老爷车的电池一定在漫长的无所事事的休眠状态中将电池耗干了。也许其他方面,我说的是其他部件也出了问题。总之因为我长时间的弃用、忽视让它彻底报废或离彻底报废不远了。我有点着急,又试着发动几次,没用。它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男人的脸又贴到车窗上,瞪着金鱼眼,满脸焦躁。我隔着玻璃窗也能闻见他浑身汗臭。我转开脸,不吭声。他好像大声问我情况怎么样。明摆着嘛。要能发动早就发动了,我就用不着闷在车里不出来了。他一定知道车身抖了抖,也一定知道它活不过来了。我心里莫名悲哀,似乎亲眼目睹爱人离世了。我呆着坐。只是坐着。车里真热,像蒸笼一样密不透风。我望着仪表盘,方向盘,挡位。儀表盘上的刻度和数字灰蒙蒙的。方向盘左右两侧都发毛破损了,摸上去有些硌手。挡位松松垮垮,像软掉的老二。我开始流汗了,不得不打开车门,告诉他说,不行了。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已经满头大汗。一来因为着急,二来因为车里实在太闷太热。他说,让他试试。我说,你试也没用啊。电池完蛋了。肯定完蛋了。他说那咋整,要是发动不了就辨别不了发动机好坏,辨别不了发动机好坏就没办法做这笔生意呀。我说你先开个价吧,不要藏着掖着。你明明看见我的车没问题。它要是有问题我就不让你来了。我要是觉得我的车有问题我也会直接告诉你。他说那就说不准了,现在哪个买车的会说自己的车出问题嘛。我说你仔细看看啊,是不是到处都是灰,是不是很久没动了。而且,你没看出来我不是那种会骗人的人?他咧开嘴巴笑了,露出一口烟熏的黑牙。他说大哥这就真不好说了,不过,现在很多人骗人倒不是指你嘛,但是我经常碰见骗人的人,我不骗你。很多人讲他们的车好得很其实这样问题那样问题一大堆问题。我们当然想收着好车嘛,我们也就好出手一点嘛,也能给你们开个好价。你说对不对?我点点头,若有所思。天气实在太热,太阳像刀子一样在风挡玻璃上划来划去。我发现我根本说服不了他。这个人,这个也许经验老到的男人早就是见多识广的老手,我的话根本没用除非我把车子发动起来。那咋整?我说,我又转了转钥匙,它还是仅仅发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抖动,就像一个饿坏的人临死前被你踢了一脚,你要是不细心一些根本发现不了。但我知道这个人,这个经验丰富的男人一定明察秋毫。发动不了就是发动不了,你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他敲敲车窗玻璃说,行啦,你下来,让我试试。他的口气不容置疑。我有些不太情愿地下了车。他钻进去,左看右看,板着脸,相当紧张地伸出手,转动钥匙。没有奇迹发生。车子纹丝不动。他摇摇头,然后下来,问我多久没开它了,我说三个多月了。三个多月前我还开过呢。那天我把我儿子抱在胸前(这是个危险动作,不过停车场没人,车少。我也就不管那么多了。儿子玩得相当开心),就在这个也许三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停车场上兜了几圈,让老掉牙的发动机活动活动,让它不至于突然死亡。但是目前看来这辆车真他妈不行了。早不完蛋晚不完蛋偏偏这时候完蛋。我们约了很久,不是他没空就是我没空。终于敲定了看车时间,而昆明已进入盛夏了。现在他下了车,让我打开后备厢,像真正的行家里手一样绕着我的嘉年华的边边角角看了又看,像审视绝色美女。我站在一边,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无奈而悲哀。我想我必须接受最坏的情况了——它根本卖不出去。至少,今天别想卖出去。也许,我从来就没打算卖它。他继续绕着我的车走来走去,像条狗一样趴进后备厢,伸着鼻子闻来闻去摸来摸去,不放过任何一个边边角角。然后,他问我车出没出过问题,有没有肇事记录,我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除了小刮小蹭什么也没有。但是开了十二年的车怎么可能没有小刮小蹭呢,怎么可能呢。他说当然当然小刮小蹭肯定免不了,他的意思是,就算肇过事也没问题,他们会处理的,他们是专业人士嘛,任何一辆二手车都能收拾一番就像新的一样。这个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我必须实话实说。我告诉他我的车没出过问题,没肇过事,你看得出来啊。你不是专业人士嘛你一定看得出来。他的那番话让我很不爽。他似乎在诱供,而我最不可接受的无非就是一个邋里邋遢的农民工、二货、乡巴佬居然敢这么对卖主实施诱供。何况,他明明说过即便肇事也无所谓,他们这些专业人士有的是办法,那么,他又何必揪住我是否说了真话还是假话?我的真话和假话对他来说有意义吗?我没有义务对一个二手车贩子掏心窝子,这既无意义,更没必要。再者说,我的嘉年华的确从未肇事,也没大修过。他的诱供,在我看来不乏羞辱的意味。我提高嗓门说我的车从来没有问题我已经说过了,如果真有问题我会说的。可是,他忽然弯下腰,指着尾灯上面的车厢转角说,喏喏,你自己看嘛,这里,是补过的,而且衔接的地方绝对有曲线的嘛你一眼就瞧得出来嘛。我凑过去,按他的指引仔细查看。我说我瞧不出什么问题。他用粗糙的手指敲着车厢铁皮说喏喏,就是这里,你再往里面看。我趴下来,仔细看去,确乎看到了某种曲线,某种似乎与原版车厢尾部不太匹配的神秘的弧,这条弧呈现出被挤压或被敲击后的痕迹,但我不能完全确定。我忽然感到紧张。厢底的情况就更复杂了——我看到一大块,也许巴掌大的一块被补过、修理过的疤。是一块锡皮或者别的什么皮或者就是银色铁皮。就在车厢底部,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我有点蒙了。按照时髦的话说我瞬间蒙逼了。整整十二年啦,十二年来,我确乎记得我从未肇事,从未出过车祸,但是,并不排除较大刮蹭和追尾的可能,只不过我真的忘记了。也许吧。但是,按照此人的说法,如果这真是一次不小的事故我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印象呢?怎么可能呢?我记得我曾经在北站隧道里追尾导致五车相撞,我能记住的最最惨烈的肇事无非如此,那就应该是前保险杠的问题啊。可这条弧和底部修补的痕迹显示这肯定是一次重创。什么时候?怎么搞的?不,绝对不可能。是我失忆了还是哪里出错了?谁的问题?我心慌意乱,困惑地站着,小心盯着它,就像发现妻子出轨一般难以相信我所看到的。证据确凿无疑,难道我真干过什么可怕的事情?真的肇过事?被一辆车狠狠追尾?为什么,我想问的是为什么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是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妈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我越来越相信是我自己的问题了。是的,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已经越来越不相信自己。尤其最近,尤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这么多的事情啊。我如何确信十二年来从未发生过大的碰撞和事故?什么也确定不了。十二年何其漫长啊。后来我换了车,这辆老款经典嘉年华在停车场里憋了一年多,我舍不得立即卖掉,又不打算再开着它去上班,它已经逐渐接近报废状态。要知道十二年来的时光特别是美好时光有相当一部分和它密不可分呐。我曾经开着它跑遍了云南南部,曾经在狭小的后车厢和我喜欢的姑娘疯狂做爱。想到那位姑娘——结婚前那一位,我心里更难受了。我突然发现我无法面对就要卖掉它的现实。为什么不留着呢?为什么?我就这一辆车啊,而且我曾经如此的爱它,珍惜它。是的,可我就是留不住了,再也留不住了。必须卖掉它。不得不卖掉。换成钱,把钱交给刘盐,我现在的妻子。唯一与我拴在一起的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必须这么干。必须把它和你之间那种莫名其妙的甜蜜和伤感、爱情和仇恨毫不客气地斩断。于是我换了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说好嘛,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么,到底多少钱,你开个价。男人直起腰来,摸摸下巴,说大哥啊,你到底要卖多少钱?我说我又没卖过车,这是我第一次卖车,我咋晓得我这辆车能卖多少?你们有经验啊你开个价。他说最好还是你开个价,你到底想卖多少。我说好吧,我觉得好歹卖三万。他笑了,说以它的年份和车况,最多一万以内。我说一万以内的意思是,几千?差不多,几千。他说。我一阵难过。它是我的,现在仍然是我的。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虽然它落满灰尘,缩在角落,可毕竟还是我的,只要发动起来照样是一辆可以开走、代步而且一点也不费油的小汽车啊。也就是换挡的时候有一点小问题,比如从二挡到三挡,已经像个小老头似的磕磕绊绊,但总体来看它仍然是一辆靠谱的车。当年我买它时被销售人员告知这是福特公司与长安集团合作的经典款,绝对超值,也绝对保值。现在,我真要为了区区几千块(虽然差不多是我两个半个月的收入了)就卖掉它吗?我悲哀地后退几步。男人还在仔细检视它,在各处敲敲打打。他的意思是我的车不可能卖出一万以上的价格,上哪儿也不可能。就算卖到非洲、越南、老挝也不可能。最多最多,也许,八千五吧。我被这个数字惊呆了。我张了张嘴。我曾经的爱物,曾经陪伴我度过那么多愉快时光的伙伴,怎么可能就值这么一点钱呢?我说,你再说一遍?八千五。他说。我若有所思地晃着脑袋,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发出沙沙的声音。我说不出别的来。我抱着两手,尽量显得从容镇定。我答应过刘盐必须处理它的,再把这笔钱交给她。这就像如数变卖自己的过去交付一个即将离开你的人。他狠。她的存在,这么些年的所谓亲密关系不过是为了最终的索取。这真讲不通。我简直想大哭一场。我当年买它时它多么骄傲,多么闪闪发亮;它带着我,它的主人,不可一世地奔驰于昆明的大街小巷,如此忠诚如此踏实又如此驯顺地陪伴了我整整十二年。不,我越来越不想卖掉它了。卖它就像把自己推入虚无,把自己的历史从此抹掉、清零,那我还成其为我吗。我到底是谁?我爱的姑娘又是谁?她真在狭小的后车厢冲我褪下内裤张开两腿让我快乐地插入她湿漉漉的阴部?我不禁浑身颤抖。男人两手叉腰,皱着眉头重申说一万以上都不可能莫说三万了。而且,他说,真的是一辆肇事车啊。你明明看见了,它后面补过嘛。我只能保持沉默,心里出现深深的,深深的抗拒和悲哀,就像站在街头遭到当众脱衣的侮辱。但我知道争执毫无用处。我的任性和坏脾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又说,再说了,车子发动不了啊,如果发动不了,我连八千都给不出来。我不可能花钱买一辆破车啊。我说你怎么能这么讲呢?你怎么敢说我的车是一辆破车呢?他赶紧赔笑说不不不,大哥,你莫生气,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发动起来再看,对吧?价格嘛,可以再商量,但是真的多不了多少。我说到底能多出多少?他说,如果发动起来,也就多出二百吧。这话让我更难过了。此情此景似乎在探讨我自己的骨骸、器官到底值多少钱。我再次陷入沉默,想起我心爱的姑娘在后车厢内嘶嘶喘息的曼妙情形。当年她可是我最喜欢的姑娘呐。她说走就走啦。他说要不这样,大哥,你推车,我试试,看能不能把它发动起来。我一时没明白过来。我说你的意思是——他已经重新钻进驾驶室,大声命令我说,推,你往前推,喏,前面就下坡了,我用一挡轰它。发动起来就好办了。我说好吧,那就试试看。我知道只有发动起来事情才可能继续下去,否则今天纯属瞎耽误工夫。他把好方向盘,关上门,因为无法发动,所以车窗玻璃也紧关着,我能看出他闷在车里有多热。我来到车尾,用上全身气力推车。它毫不动弹。我继续用力,继续。拼尽比全身气力还狠还多的气力推它。我觉得我咬牙切齿,我觉得我在一阵慌乱仓促的眩晕中感到一阵濒临死亡的抽搐,这种感觉近似我在后车厢内制造的高潮,就像插入之前有自怨自艾的谨小慎微,它几乎把你击垮了。车子终于动弹了。我想起这么多年来我们熬过的各式各样的生活。平静的不平静的悲伤的高兴的玄妙的简单的隐忍的莽撞的无趣的单调的生活。我背部绷紧两腿酸痛像背着一幢大房子一样继续推它。嘉年华向右徐徐滑行,驶出车位,他使劲拍打窗户,大概是提醒我用力,再用力。我的确用力,再用力了。火辣的太阳扑面而来,像钉子一样狠狠砸过来。我两眼昏花,汗水直冒,只好闭上眼睛低下脑袋使劲推。推。这是一个古老而简单的动作,无需学习模仿。我咬牙切齿,瞪着地面,看见自己的脚尖缓慢交错着像从泥地里拔出的断树根一样费劲地一下接一下向前移动,非常缓慢非常沉重地移动。车子滑行的速度极其缓慢,照此速度根本不可能发动起来。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我用力推行几十米之后差不多累趴下了,男人几次挂挡、松开离合器、猛踩油门还是不能将它从濒临报废的沉睡中唤醒。它正沿着一条小小的斜坡往下滑去,我终于感觉不到它对我肩膀脑袋后背和全身的压迫了,它在动着,它自己在动着。然后它越来越快,一段小小的斜坡即将帮助我们轰的一声发动起来。我暗暗激动,身体终于离开车尾,我叉腰站着。我的嘉年华以大约五至十迈速度缓缓向下冲去,男人再次踩踏油门,车身打了一个大大的趔趄仍然没有响起轰的一声,然后它停住了,它滑到坡底就一动不动了。男人踩住刹车的声音就像一次谋杀,嘎——呲——听上去全然失真。在如此炎热而寂静的下午,这声音在半空中成倍扩散和放大。我惊慌失措。之后,它真的一动不动了。像一具尸体,一个死人,一个奄奄一息的乞丐,一条流浪狗,一条月经带,一束烂花。太阳直直照着,光线无比强烈且丝毫不减。停车场没有一个人。男人打开车门,钻出来,站在太阳下,两手叉腰,用绝望的眼神瞪着它。他已经满头大汗,油噜噜的大颗大颗的汗水令其绝望之情更加显眼。他冲我摆摆手,不行,不行,不行啊大哥。现在,我的嘉年华就横在停车场底部,像一只破鞋,与所有整齐排列的汽车形成丑陋的垂直关系,正如敌对双方。幸好没撞上围墙,可也就不过几十公分吧。要不是他踩住刹车,后果不堪设想。咋办?他问。我说,总不能停在这个地方。他说那咋办,推不动啊,你一个人,怎么可能推上来?我说,我进驾驶室试试?他说,他一个人推?开哪样玩笑,除非找几个帮手,至少三个。如果真能找到三个帮手,我们就可以把车推回坡上,就能把它发动起来。我没回答。我只是站着,呆呆望着我的车。它落满灰尘的银色躯体在太阳下就像匪夷所思的宇宙飞船或某种神秘莫测的庞然大物。我们都被遗弃了。我,我的嘉年华。我们。我一声不吭。

B

好吧,那我走啦。儿子走吧。走。跟爷爷奶奶说再见。再——见——,对,说拜拜也行。你就说拜拜,好吗。对,这样就对啦。走吧,我们走。你快走啊你磨磨蹭蹭干吗快走,对,自己走,别拖拖拉拉的,别拽楼梯,危险,小心摔了。听见没有?好好,爸爸抱你,我们先下楼。好吧。妈你别来了,我带他走。我们自己走你就别操心了你操不完的心呐何必呢他都两岁半了能跑能跳能吃能睡的你就别操心啦再说我们走回去也就两三公里,不远,一会儿就到啦。爸,你也别出来,回去,回去吧,嗨,非要出来两个人都跑出来你们这是吃饱了遛弯还是行行行那就一起走,我们就一起走走吧,这一大家子,走走。走走路才好呢走走没有坏处。儿子你别乱跑,慢一点,慢慢的,别跑,天黑透了,路灯也不够亮小心摔了,你真是不让人省心。你小子真是不像你爸我当年啊,想当年——什么,妈,我比他还闹腾?我们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我不相信我哪有这小子一半的精力啊。我才不信我把你们折腾够呛我小时候一定是个听话的儿子。绝对是,绝对。百分之百。是吧爸,你说句话呀别老闷着。你就喜欢闷着,哪样也不说,不讲。你倒是说句公道话,我小时候,真有我儿子这么闹腾让人吃不好睡不着处处操心?真的吗?我才不信呢,我也就三岁钻到我妈医院桌子下面被酒精瓶子扎了鼻子差点扎瞎眼睛,也就这样吧,你们就喜欢拿我开涮你们对我从小就这样我早习惯了。我还不了解你们?可說真的你们还真不了解我。真的你们不太了解我。不太了解你们儿子到底爱什么恨什么需要什么排斥什么期待什么。好好,这么一说就深了,那我们就不说我也不想说。你们让我说我也不说。再不说了好吗。儿子儿子,你慢点,给我慢一点。看看看,摔了吧,不疼不疼,不哭啊,男子汉要勇敢。对,勇敢。好了,真好,拍拍衣服裤子,好。真棒。对,不哭。女孩才哭呢。好了,慢慢走,别乱跑。要我抱吗?要不要我抱?妈你别惯着他别他要什么给什么言听计从,这么干他早晚成了名副其实的小皇帝。行行你爱抱就抱吧看不把你累个半死。爸你要不就回去吧。好好,那我们就陪着小皇帝走走。可他不走啊。懒成这样了,都你们惯的。不是你们惯的谁惯的?她?刘盐?刘盐不惯他,打呢。非打即骂,他可怕她了。刘盐只要吹胡子瞪眼你孙子就吓得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好几次呜呜哭呢然后一头扎他妈怀里百般讨好。你说怪不怪嘛儿子对妈怎么怕成这样都这么训他骂他打他还一个劲讨好呢一点骨气没有,你说贱不贱嘛。爸你净瞎说,我怎么能跟我儿子一样呢?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对我妈百般讨好呢?我小时候就铮铮铁骨啊对吧妈?好好好,妈,我服你,我从小就服你。我都四十了妈,不是小孩了。该操的心你全操完了不用这么操心了,我自己操心自己就行了你们不用操心。不操心当然行啊怎么就不行?你咋又提这事呢?不都过去了吗?你还真希望我们——就是,我爸说的不是没道理——我知道,我知道你伤心难过,刘盐不该当你的面蹬鼻子上脸大吼大叫乱砸东西,这不是一个儿媳妇该干的,他妈的,她怎么能这样对她婆婆呢?婆婆千错万错那也是她老公的妈呀,那也是老人,对老人就必须恭恭敬敬哪来的狗胆大吵大闹动手动脚?我气坏了,妈,那天晚上我是真气坏了。我回去臭骂她。闹到凌晨三点,她又说不行就算了,离。我说那就离吧。可是天亮了我们都后悔了,不再提这茬儿了。我无所谓啊,我真无所谓,她呢,她咋办?行啦妈,她是有手有脚,可你要让她离了这个家她还能干什么呢?她毕竟是我儿子的妈。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总不能立马就把她扫地出门呀妈。我知道她错了,我也知道我没本事,你儿子就是个孬种,是个■货。可她毕竟是我儿子的妈呀。我心软了。我不要紧,我儿子就惨了。我儿子还这么小,真离了他怎么受得了?我告诉你我们中国人不是老外,离了就是离了夫妻再无往来,给儿子的创伤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想都没法想。离婚简单,不就一纸协议吗不就一拍两散?老外离了还像没离呢中国人没办法,做不到啊。妈你愿意看你孙子受苦受累?嗨,嗨,又跑了,亲爹嘿,你慢一点,你是祖宗,这地方多黑,你要再跌一跤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千万小心。妈,爸,你们回去吧。回去。我真可能回不去了没办法了没有一点办法刘盐一根筋要我一大笔钱,一大笔你们想都不敢想的钱。简直是敲诈。我上哪找这一大笔钱。我会把那辆老嘉年华卖了,那也不值几个钱。我还有什么可卖?总不能卖血卖肾。好了不说这个。不说了。我会东拼西凑,我会凑齐这笔钱。我很累。爸,妈,我是很累。你看这小子长得多像我是吧,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是吧?我想人活着无非就为几样东西,名,利,父母,儿子。行行行,我眼里根本没你们老两口。我承认我不是个好儿子可是没办法我整天累得像条狗,书店刚开起来,员工刚招过来,万事开头难呐。真难。外面欠那么多债不说,现在开个书店好比登天。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了,不是多了。你们是劝我了我是没听你们的可我就这点理想。理想。你们从来不支持我的理想。你们知道什么是理想?妈你知道?爸呢,你说说看,你的理想。好,你们都不说了。你们都没什么理想你们当年的理想被拿走了被抹掉了被你们的单位你们的国家灭了。你们没有你们自己。是是,人有多高的理想也没用人人要死谁也躲不过,人活着无非好好活。干天大的事不就为了好好活?好好活还不是最高理想是什么?可我就要拼一把,最后拼一把。为我,也为我儿子。再难也要扛着,为你们孙子为我儿子必须死扛着累趴下就累趴下只要不死只要还剩一口气那就扛着。我就是这么想的,不丢脸,离不离的不丢脸。妈你别再骂了,骂她她也听不见还气着自己,何必呢?爸,你该好好劝劝她。你们不能总这样。我知道她早不听你的了可你一旦开口还是一言九鼎,妈就是老想不明白最浅显的道理呀,身体没了,一切都完了。看开一点儿。妈。走慢点儿。妈。爸你也慢点儿。路灯坏了,被民工小子拿弹弓打坏了。一枪一个。对,自己做的弹弓,喝醉了没事干就跑这儿来瞄准,噼啪,噼啪,准得要命。好了,妈,我们要搞清楚活着为什么。是啊我都四十了还是没活明白。妈只有一个,媳妇满大街都是。我明白,我完全明白。可也有句名言说媳妇陪你一辈子,妈呢,妈咋能陪你一辈子?妈早早晚晚都走在你前头,你操持完也就这样了,你还是你,你赤条条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人不就这样吗,不就是被你妈生下来长大了独自闯世界吗?你妈生你养你到一定时候也就够了。狼崽长大了要被妈赶出窝的。妈不能带你一辈子。媳妇呢?要你媳妇陪你一辈子也得看你找了个什么媳妇,你要找错了你就把你一辈子搭进去了。我说得没错吧?问题的问题就是,他妈的我们有了儿子。有了这么个种。要是没儿子我绝无二话,妈,儿子当然站你这边啊,绝对绝对站你这边啊。是,是,你不干涉我生活你是咽不下这口气我知道。我一清二楚。爸你该好好劝劝呀她这么下去就完蛋了刘盐那头我会处理好的。我儿子长大了我绝不让他在中国待着。多累啊。多他妈累啊。爸你别劝我。你就是个老古董。你不知道现在养个孩子再把他培养成才多他妈要命简直没你活路啦。什么世道。妈你当心,前面有沟,当心。抱不动就给我。给我吧。这小子多沉。当心,千万!这些卖烧烤的也不好好收拾你看看这里脏的,那么臭,他们闻不见?居然那么多人跑出来吃他们烧烤,又脏又臭他们吃得下去?嗨,嗨,赶紧的,上坡过桥,就快到了。儿子,儿子,累了吧?你看这小子可爱结实其实就是个前世欠他的吸血鬼。要不把你吸干榨尽他就不是你儿子了他就是上帝派来的小天使了维护世界和平夫妻团结的天使。妈你别再恨刘盐了也别恨我,你儿子无能,没办法,你儿子不能处处孝顺你听你的话,只能像缩头乌龟装聋作哑而且还暗暗听你们隐私瞧两个女人又吵又打呢。妈我真累。真累。我要不为了儿子我早就——爸你别说话,轮不到你说话,这种时候你不该说我妈任何坏话因为我妈没错,错的是刘盐啊。懂吗?儿子你慢点儿,你给老子慢点儿,你跑那么快干什么你非要这么跑不行吗说了这一带黑灯瞎火摔坏了不是闹着完的你小子上个月肺炎花了你爹我五千多,你知道吗,五千多!你要是磕了碰了那就不是五千多的事情了我一个刚刚上任的书店小老板哪去给你弄钱?我天天睡不着觉啊。我每天夜里数小羊呢有时候一数一个整晚我不骗你。我欠了多少钱呐,足足三十七万我的老天爷。你说你们老两口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吧?爸,当年你带我肯定没这么累那是因为你找对人了我妈这个人就是靠谱。妈我求你别骂了满大街的人都听见了就算黑灯瞎火也个个竖着耳朵呢,何必呢。家丑不可外扬。我说了怨我,我说了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更不是爸的问题可你好歹容我仔细想想啊我真想跑到外国去跑到月亮上去让你们谁都找不见我。不,我要带着我儿子上月亮上去我要带他去。我就这一个儿子,我可以什么也不要但不能不要我儿子。他长得真他妈像我。让我想起小时候走在田埂上钓鱼打鸟的我了,爸那时候对我非常凶,经常打我,对吧爸,你别不承认。我其实挺感谢你的你不凶一点我就完了还考狗屁大学还开狗屁书店。爸我由衷感谢你。由衷。可也由衷恨你。你把我弄到这世上来吃苦受累没个头啊。我妈呢,我得谢她,真谢谢她。反正没一个女朋友她看得上眼。你们当年结婚没碰上这些问题?真没碰上?爸大老远从昆明插队妈你就看上他了对吧,外公反对外婆反对,没用。你们结婚的时候家里就一张大床一张桌子一把水壶,最好的朋友送的彩礼最多也才五块钱。五块,不得了。爸你把这五块钱藏哪了?对对,腌咸菜的坛子里再塞床底下妈你经常抱它出来看看钱到底丢没丢。我肉不够吃你们找全镇最富的林会计要他留下的鸡下水,林会计人好,不单给下水还给鸡头,所以我从小就爱吃鸡头。我吃了无数个鸡头。妈你对我是真好,自己买布料自己扎缝纫自己给我做新衣服穿把全镇的人都看傻了,都过来抱我摸我夸我。喂儿子你下来吧,别让奶奶抱了她累了。妈你给我。给我。好好好,不让我抱就算啦。你这小子,人精。妈你就是挑剔啊,好容易挑一个又打得头破血流你说你何苦呢。刘盐说她恨不能去死我也恨不能去死可我真不敢死也不能死。我死了,我儿子咋办?我把家里带尖带刃的东西全藏起来了就怕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吵得昏天黑地把我儿子给吓坏了这样下去咋办?是啊我们活得真他妈可怜啊可怜透了就因为我们在乎的东西害怕的东西太多了。儿子是其中最最重要的一样。快到了妈,你们回去。路灯亮了,这一带路灯挺亮的别担心,不要有任何担心。为了儿子,我且受着。受不了那就——嘿嘿你小子又跑了!站住,站——住!好了,爸爸抱。你这头小懒猪啊。前面就到了妈,爸,都回吧。小区门敞着呢。有时候觉得这是一道地狱之门。不过地狱天堂一念之间嘛。小区里路灯也不行,你们瞧,黑黢黢的。儿子你来吧,来,我们进去。妈你总说与人为善,你也总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怎么刘盐这事情硬生生跨不过去?我知道刘盐也跨不过去,那我咋办,你儿子,我,咋办?爸你就别火上浇油了没你这么干的你总不能把我妈一肚子冤屈当空气一样装没看见我没怪你的意思我的意思就——行行行不说了我到了儿子你下来,来,我们进小区大门了。来来,开门,进去。跟爷爷奶奶说再见,再见,再——见——快说,小兔崽子你他妈没长眼睛啊你没看见你爷爷奶奶要走了?爸,妈,行了,回吧,啊,别老站着了。别站着。别,别。我受不了。妈,快回去啊。儿子,你快叫奶奶回家。回——家——,回家。妈,快回家。儿子,快点说,奶奶回家。回家。妈,爸,你们走吧,快走吧。我们走了,我们真走了。再见,再见。再见。儿子,转身,齐步走。我们走。回家喽。走啊快。好好,跑起来,快,驾驾驾,跑起来呀。喂喂,儿子你站着别动。你奶奶咋啦,爷爷咋啦?快快快我们回去。来我抱着你回去。跑我们跑。妈你们这是咋啦你们。又闹什么呢。行啦行啦行啦别吵吵了,求你们了。妈,到处是人呢现在满大街的人你们不嫌丢脸我嫌丢脸。妈你不能怨爸呀他怎么知道要拦着刘盐根本来不及嘛妈你怎么又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怎么又扯这些呢,说了我爸几十年前和那女的没关系没半点关系你何必揪着不放我的老天爷。妈你别哭,别哭,成吗?我出来,我这就出来。你别哭。你让我咋办嘛妈我儿子看着呢又他妈吓着啦。儿子别哭别哭别哭爸爸在呢。爸爸在你身边呢。没人说你怨你你也没做错事啊。妈这事情千错万错是我的错不关我爹的事怨我没拦着刘盐你骂你老公没出息算哪门子事情可不能这样,真的怨我,儿子不孝。儿子儿子你别哭我没说你我怎么敢说你爸我从不说你你是爸的心肝宝贝呢千万别哭没事的没事那是爷爷奶奶之间的小事情跟你没关系好嘛你听话我们马上就回家啦。妈,妈,求你别哭,别哭。爸,爸,你劝劝妈呀,赶紧赔个不是啊满大街的人看着呢丢不丢人!爸,爸。你们要我下跪吗要吗?那我给你们跪下?妈,爸,那我就跪下,求你们别闹了别哭了赶紧回家你们孙子瞧着呢,瞧着他老爸怎么给他的老爸老妈下跪呢。妈这事就交给我吧行吗不如我们就离了算啦我车还没出手呢全他妈跟老子做对呢。好啦,好啦。妈,擦擦眼泪。儿子别哭。对,不哭。你是我的好儿子,对吗?爷爷奶奶没事的,这是好事,他们三个月没讲过一句话了。三个月。整三个多月。妈,回家吧。妈。我会处理好的,相信我。没什么大不了。人活着,什么麻烦都得对付不是吗?我才四十呢。我的路还长。我知道。我清清楚楚。我还年轻。我不老。我一点也不老。我的生活刚刚开始因为我的理想终于他妈的实现了,我开了一家以我儿子名字命名的书店,多牛逼。你们放心吧。儿子,跟爷爷奶奶说再见。好好说,再见。再——见——对喽,我的好儿子。跟爷爷奶奶说,晚安。晚,安。

作者简介: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17岁开始发表小说。近年在各大刊物发表作品。曾获十月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红豆文学奖、莽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居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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