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杨华 顾春华
(1.海南师范大学; 2.安徽工程大学)
20世纪前半叶,蒙古乌兰巴托北面诺因乌拉匈奴墓曾出土一件典型的草原风格刺绣毛毯,以咬噬的动物为主题纹样,动物纹间间有球形植物纹。毛毯为纪元前后匈奴艺术的代表作品,现藏于俄罗斯艾尔米塔什博物馆。
原件长260、宽195厘米,中心是涡旋纹,规格较大,嵌在由十字形、蘑菇形和矩形连续组成的框架里,四周饰咬噬的动物纹,共九对,分两组,一组五对,另一组四对,相间排列,相邻两对再间以植物纹。每组动物的类型、姿势均相同,唯左右或有反转。毛毯外以几何纹锦为缘(图一)。
(1)类型A
一组动物表现鹰噬鹿的景象。鹰的双翅和尾羽均向上展开,为常见的袭击猎物的姿势,钩喙和双爪(不明显)紧紧钳住鹿的背部和后臀,鹿惊慌失措奋力奔走。图案风格写实,形象逼真(图二)[1]。鹿头略长,角高耸分叉繁多,体态矫健,四足有角蹄,应为亚欧草原上常见的驯鹿形象。鹿身饰有几何纹,用几何纹表现动物的筋肉和身体的某些部位是亚欧草原野兽风格所特有的手法[2]。鹰亦是常见的草原动物,然此鹰头上有一对竖耳,与现实中的形象微有不同。
图一 诺因乌拉出土刺绣毛毯图案复原
图三 动物纹类型B
(2)类型B
另外一组动物表现两兽相斗的景象。一只应为牦牛,身形庞大,四蹄粗壮,头有两角,嘴龇咧,尾上扬,奋力抵抗;袭击它的是一只奇异动物,身形似马(或鹿),足有钩状利爪,扬一爪攻击牦牛,嘴似钩形(不明显),咬住牦牛的颈部,颈部鬃毛处伸出数个鹰头,长尾上扬,末端亦饰鹰头,俱钩喙,上有竖耳(图三)。此类异兽显然非现实之物,应是将多种动物特征组合的虚幻动物。
上述两组动物,驯鹿和牦牛均为食草动物,袭击者一种为鹰形动物(以下称A类型),另一种动物则在鬃毛和尾部饰以鹰头(以下称B类型),均可在相同或相近时期文物上找到实例,主要见于金牌饰和青铜牌饰。
A类型:在诺因乌拉出土金牌饰上可见类似纹样,动物姿势与刺绣所示相仿,受袭者为牦牛,鹰羽翼和牦牛毛均十分写实(图四,1)。我国新疆吐鲁番市交河沟北也曾出土一件类似纹样的金牌饰,年代与此相近,约在纪元前后,动物双翅和尾羽相似,形有不同,身略长,布满羽片,头上亦长有竖耳,钩喙和利爪钳住一只老虎(图四,2)[3]。另有一件匈奴青铜牌饰的纹样与交河所出极为相似,亦是一只伸展双翅和尾羽长有竖耳的鹰形动物用钩喙和利爪钳住一只老虎(图四,3)。另外一件匈奴青铜牌饰上则有三只动物,一马跪倒在地,一豹咬住其颈部,鹰形动物则用利爪钳住马的背部,钩喙啄住豹的颈部(图四,4)。如此产生一个疑问:鹰固然是草原上凶悍威猛的动物,然如何能让虎豹也无还击之力?绝非现实中的鹰所具备的能力,除非纹样所表现的是具有某种神力的鹰形动物。
B类型:在亚欧草原风格动物纹中有更多实例表现饰有鹰头的虚幻动物,其特点是集多种动物的特征于一身,并常在角端、鬃毛的末端和尾端饰以钩喙有耳的鹰头。我国宁夏西吉县陈阳川村出土战国中晚期青铜牌饰纹样(图五,1),表现一只噬羊的异兽,体形似马,尾部和耳端等部位则饰以鹰头,与刺绣所示B类型非常相近。美国柯列克肖恩收藏的青铜牌饰(图五,2),异兽头部和身形均似马,鹰钩喙,头有鹿角,末梢可见鹰头,鹰头有竖耳(图五,3)。阿尔泰卡丹金古冢木雕器,表现异兽与熊相斗场景,异兽体形似虎却略显庞大,头似鹿却有钩喙,上有角,末端饰鹰头3个。诺因乌拉出土所示金牌饰(图五,4),为异兽食虎纹,异兽身形卷曲似豹,嘴长呈钩形,四爪锋利,颈部伸出一排鹰头,尾亦饰鹰头,鹰头皆有竖耳。伊克昭盟杭锦旗阿鲁柴登墓出土金牌饰(图五,5),为一狼形动物,体格较小,龇牙,有利爪,头部、背上和尾部饰有多个鹰头。辽宁西丰西岔沟出土青铜牌饰(图五,6),亦为一狼形动物,行走状,长嘴龇牙,头部、背上和尾部饰有多个鹰头。巴泽雷克出土文物上发现的饰有鹰头的动物则和鹿有着紧密的联系。图六所示为墓主纹身纹样,表现一种身形似鹿的动物,有四蹄,奔跑状,后半个躯体向上翻转180度,鹿头鹰钩喙,鹿角大且分支繁多,末梢饰以鹰头,大多可见竖耳。巴泽雷克另出有一件鞍垫,表现的也是一种鹿形异兽[4]。鹿形异兽亦见于我国陕西神木纳林高兔战国墓出土金质铸像,由鹰喙、变形鹿角、马头、羊身和羊尾组成[5]。
图四 野兽风格动物纹所见鹰形格里芬
此类牌饰一般出自王墓或显贵之墓,普通墓葬不见有出土,可能与墓主的身份有直接关系。此类纹样可能只有拥有很高权力的人才可以使用,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6]。这与诺因乌拉和巴泽雷克的情况也正好吻合。
笔者以为上述两类动物表现的应均是格里芬[7]。中亚传说中将守护黄金的狮身鹰头兽称为格里芬,有耳鹰头被认为是格里芬的头[8]。格里芬是一种极具神秘色彩的动物,在西方艺术中有着悠久的历史,早在史前时期(公元前3300年以前)埃及已出现鸟头格里芬,波斯艺术(苏美尔古巴比伦文明时期)有猫首双翼狮身的狮形格里芬,古希腊(爱琴海克里特文明时期)艺术有鹰首双翼狮身的鹰形格里芬。格里芬流传时间和范围均十分广泛(图七),形式也极为丰富。大约公元前七世纪,希腊的格里芬在斯基泰民族中成为流行的样式[9],随后在亚欧草原广为传播,并与当地的动物崇拜结合产生了各种形式,如上述装饰鹰头的马形异兽、虎形异兽、豹形异兽、狼形异兽和鹿形异兽均可视为格里芬的变体。然纵有数种变化,鹰形的特征并未改变,或用鹰头装饰角、鬃毛、尾部及其它部位,或将嘴表现为钩喙。沈爱凤以为“此为一种上古时期已经形成,传播到了东方后被草原民族加以利用和改造的虚幻动物样式”[10]。
图五 野兽风格动物纹所见饰有鹰头的格里芬
俄国学者弗拉基米尔·库巴列夫以为虚幻动物和现实动物的相斗或者可以理解为表现古代中亚神话“宇宙狩猎”的内容,即虚幻动物和现实动物的相斗或许是宇宙猎区一刹那出现的现象。西伯利亚和部分亚洲地区的民族认为,月食产生的原因是月亮被一只怪兽吞食了,圆月像只鹿(天上的动物),观望的眼睛看着食肉动物(怪兽)卷曲的身体[11]。
图六 巴泽雷克出土男尸纹身纹样(局部)
图七 巴泽雷克出土鞍褥上的纹样——鹰形格里芬与狮形格里芬相斗图(采自《北方草原考古学文化比较研究:青铜时代至早期匈奴时期》)
(3)野兽风格动物纹艺术源流
此件刺绣毛毯上的动物纹是一种野兽风格或称草原风格的纹样,应受到“斯基泰-西伯利亚”艺术风格[12]的影响。在“斯基泰-西伯利亚”艺术中常见此类野兽纹样,多表现为食肉动物咬噬食草动物,常见的食草动物有鹿、羊、马、牛等,常见的食肉动物有虎、豹、狮和格里芬。一般认为,野兽风格动物纹由斯基泰人创造,其它地区均在不同程度上受其影响,匈奴艺术中常见一个蹄状动物被一个半狮半鹰异兽咬噬的场景,这种和古老的近东艺术传统相关的表现手法恰是通过斯基泰人最终融入匈奴艺术并加以改造[13]。
图八 撕咬动物纹刺绣毛毯上的树纹
图九 阿斯塔那出土刺绣遮胸上的树纹
图一〇 彼得一世的宝藏中的两件金牌饰
野兽风格动物纹样的产生和流行与游牧民族的生活习性有关,动物既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也是他们的伙伴,更是庇护的神灵,进而成为权力和地位的象征[14]。在军事袭击和冲突已成合乎常规的现象,氏族和部落的兴旺取决于军事力量的社会里,幻想的世界也被看成是处于经常的争斗状况中[15],而野兽风格动物纹对力量的赞美恰能迎合游牧民族的审美趣味。
图一一 鲜卑金步摇冠饰(采自《走向盛唐》)
此件毛毯动物纹间间有植物纹,体积不大,呈球形,有一主茎,旁生许多枝丫,末梢结有尖圆状叶片(类似水滴形),也或者代表果实(图八)。就形态而言,可能表现的是树纹。阿斯塔那曾出土一件唐代刺绣遮胸,纹样显然受到波斯风格的影响,主题纹样表现联珠纹,联珠圈的上下左右位置饰有方形,圈内应有纹样,然已残,联珠纹间则饰有类似植物纹,也是一根主茎上长有许多枝丫,枝丫末端有尖圆形叶片,表现的应也是一种树纹(图九)。在匈奴金牌饰和青铜牌饰上也有许多将树纹与动物或人物纹结合的实例,彼得一世的宝藏[16]中即有此类金牌饰,虎噬骆驼纹金牌饰(图一〇,1),动物上方有树纹,呈球状,上可见枝丫和尖圆叶片。骑士猎野猪纹金牌饰上也有类似的树纹,形态与此件大体相仿[17]。另有一件金牌饰,上可见树一棵,树下挂一物,疑是弓袋箭囊,下憩有三人,两男一女,女子应为坐姿,一男子横卧,头置女子怀中,女子左手从上衣内伸出,置男子头部,旁边席地而坐者手牵缰绳,身旁立马两匹(图一〇,2)。牌饰上的树纹和刺绣所示非常接近。
草原艺术中还有将鹿角变化成生命树的情况,内蒙古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曾出土一件较晚时期北朝鲜卑贵族的鹿形金步摇冠饰,底部是鹿头,鹿角则是树形,末梢有尖圆叶片,与刺绣所示也非常相似(图一一)。
以树象征生命的生长和延续,因而产生对某些植物的崇拜似乎是世界各地普遍的现象,希腊的良苕、中东的椰枣、印度的菩提、中国的桑均被当地视为神圣之树,基督教中亦有“椰西树”,即种植在伊甸园中的智慧树[18]。在西方,这种受人崇拜的树称为“生命树(tree of life)”。生命树的造型和种类皆无定式,有时甚至难以定名。笔者以为,诺应乌拉出土刺绣毛毯上的植物纹可能也是一种生命树,只是树的原型出自何处,是何类型,又受何种文化的影响均尚待进一步考证。
[1]图二、图三使用线描图由顾春华绘制。
[2](俄)б.я.斯塔维斯基.古代中亚艺术[M].路远译.西安:陕西旅游出版社,1992:8.
[3]也有学者以为此件身似龙,长满甲片,参见参见中国历史博物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局.天山古道东西风——新疆丝绸之路文物特辑[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46.此件格里芬也不排除受到中原龙形象影响的可能。
[4]Королькова Е.Ф. Властители степей.S t.P e t e r s b u r g: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Э рм и т а ж, 2006: 109.
[5]姜涛.试论鄂尔多斯战国墓中出土的怪兽形象[J].考古与文物,2005(4).
[6]可参看姜涛.试论鄂尔多斯战国墓中出土的怪兽形象[J].考古与文物,2005(4)和卢岩,单月英.西汉墓葬出土的动物纹腰饰牌[J].考古与文物,2007(4).
[7] Griffin(Griffon)的对音,又称“格里丰”、“格里风”和“格里方”等,音译不同而已。
[8]林沄.欧亚草原有角神兽牌饰研究[J].西域研究,2009(3).
[9]孙培良.斯基泰贸易之路和古代中亚的传说[C]//中外关系史论丛(第一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 1985:12.
[10]沈爱凤.“斯基泰三要素”探源——上古亚欧草原艺术述略之一[J].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9(9).
[11](俄)弗拉基米尔·库巴列夫著,周金玲译.亚洲游牧民族使用的铜镜是宗教考古学的原始资料[J].新疆文物,2005(1).
[12]“斯基泰-西伯利亚”风格是由斯基泰民族创造后广泛流行于欧亚草原的一种艺术形式。
[13](俄)米尼亚耶夫撰,毕波译.匈奴考古[J].新疆文物,2003(2).
[14]吴妍春.古代亚欧大陆游牧文化中的动物纹艺术[J].新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4).
[15] М.П.格里亚兹诺夫,О.И.达维母,К.М.斯卡郎.阿尔泰巴泽雷克的五座古冢[J].考古,1960(7).
[16]1716年乌拉尔工场主戴密多夫(A.N.Demidov)献给彼得大帝的草原金制艺术品,称为“彼得大帝的西伯利亚宝藏”。[17]郭物.马背上的信仰[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143,图11.
[18](日)城一夫.东西方纹样比较[M].孙基亮译.北京:中国纺织出版社,200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