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斌
春风吹醒锦江,两岸开始汹涌着绿。牛群缓行于盎然的图画中。一两点船影飘过。油菜花灿灿地摇曳,像情窦初开的姑娘们盛大聚会。愈往深处,愈是幽静。阳光在午后热恋大地,恨不得让万物立刻复苏。
从石岗镇沿江水上溯,传说中的金城如迷一般,迟迟未露颜容。有农人挥着竹鞭驱牛犁田。乡道上,一对夫妻正默默拖着辆平板车,车上堆满绿肥。春风将一切装饰成风景。
坡下,忽然呈现一大片建筑,仿佛沃土向我捧上的一盘盘珍宝。古村金城,目光宁静,看着我。
这儿,地处新建、丰城和高安交界口,可谓鸡鸣三县。
这儿,古民居远离江湖是非,一心一意营造自己的梦境。越是遥远,越是纯净。
看土砖、红砖、青砖交错,看横梁、立柱、椽檩互为犄角,看老标语、老柱础、老窗棂书写的乡村笔记。听到,阳光敲门。
一堵镶满鹅卵石的老墙懒洋洋晒着太阳,尚未舍得从正月的喜悦中抽身,散发出一种油画气质。其侧面,则是青砖大墙唱主角,窄长的巷子追逐着阳光,走向远方。墙根边,一翁正埋头磨着镰刀,一妪背对着他清洗胡萝卜,两种不同的声响传递在金城的午后光阴里,像野菊迎着风绽放。
来不及猜想宅院里的故事,更多的老房子已经揖立前方。如同走在故乡,处处是故人。不要对这些残垣颓壁长吁短叹,春风不会轻薄边远的金城,绿意,开始在枝头墙角出发。我想,桃红柳绿可期。
一位中年男子站在古井边,好奇地盯着我。井壁斑驳,长满岁月的弹痕。我能感觉到村妇汲水的心跳,它们化为水中涟漪。男子说,这井历史可长了,据说在我们金家人来到这儿之前就有了。一切,无从考证。我只知道,古井是一个村庄的照相机,存有一代代金氏子女的留影。
爬山虎坚韧地攀附于高厚的墙体,有些矜持和招摇。我时常恍惚以为在某处古城漫步,风霜披肩,转身越千年。大户朱门的匾额多数被毁,遗留着“文革”痕迹。以砖石围砌而成的篱笆用另一种形式叙述岁月。我愿意持久逗留,阅读,直至眼里一片温湿。能为古村心疼一回,这是我的幸运。
走进一座仅剩最后一进的大宅子。发现厢房外壁的木窗雕还有幸存者,那些花朵线条流畅,形象饱满,只是,主人却不再站在这儿细细品味。四扇门的门楣上,清楚可辨“亨”、“利”、“贞”三字,独有一处被春联覆盖,应该是个“元”字,正合了易经之义。由此推测,当初的主人深谙易学八卦,十分注重风水。有少年路过,诧异地向我瞥了一眼,便匆匆而远。曾经辉煌的宅院,唯我慢慢看遍。
隔壁竟然拴着一头黄牛,唇白如雪,它顾自默默咀嚼稻草,任凭数缕阳光造访板壁,丝毫不惊。我蹲下身,仔细端详柱础,看花纹如青衣婉转,如美目倩兮,很难想象,那些身影,那些言语,那些脚步,一夜之间便烟消云散。我们终究扳不赢时光之手。
谁能用心体味,这古屋里的一砖一瓦一柱一椽均有讲究,先人将美的内涵和外延全部注解于其中。单看那木柱上的飞龙,变化多端,叹为观止。谁能轻视这废墟里的哲理珠玑,人生风雨无常,不如静观云起。诚如《明心宝鉴》所言:“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世事静方见,人情淡始长。”
古戏台伫立于荒草中,虽然失修,但骨架尚存,古色古香古韵不减。最是那前柱顶部的木斜撑,兽形雕刻生动奔放,虎气逼人。我忍不住踩着残砖碎瓦,登上戏台,试着学甩水袖,咿咿呀呀几声叫,自得其乐。忽然痴了,如此阳光良辰,恐怕也只有我在这台上消磨时间。顶部的藻井仿佛一朵天女散落的花,一边纵艳灿笑,一边盈盈飘向我的头。一只猫惊叫,音极低,一步一回头,潜入乱砖中。
戏台右侧是一栋保存得较为完整的屋宇,乃中西合璧的结晶。愚推测,应是民国初期产物。宅前有牌楼,后有小院落,左侧辟着拱形门,添了苏州园林的情趣。虽然大门被锁,却并不影响老宅子的魅力。我有足够的驰想空间。金城非城,有着城一样的魅惑。
我注意到了拱形门旁边的水井。一位正在空场地上晒太阳的老汉主动上前搭讪说,这是我几十年前钻的井。老人戴顶青色小帽,赤铜色脸膛,吐音訇然有力。他告诉我,那栋中西合壁的宅院俗称“新屋”,大约不到百年历史,曾经驻扎过土改工作组,自己年轻时担任村里的团支书,后来干了生产队队长,看着金城的老建筑一幢幢消失,他心痛不已,为此时常与村委会干部理论。
一种敬意油然而生。我记住了老人的名字:金道明。
八旬开外的金道明带路,绕到"新屋"的另一侧察看情形。我瞅见二楼外墙的窗口隐约悬着一口铜钟模样的器物。老人笑道,那是广播喇叭,以前村委会在这楼里办公,可惜,如今废弃了。
从“新屋”后墙拐角,行不多远,数巷交叉处,又是一口古井。金道明说,据老人传言,这井有五六百个年头。我掐指一算说,应该是明初的遗迹了。老人颔首微笑。
对巷中旧居,金道明了如指掌,像一本活地图。他介绍着每一栋大宅子的来龙去脉和现实情况,言语中夹杂着深深的忧虑。
见我凝视着巷边一座没有贴新春联的老宅院沉吟,金道明的目光忽地一暗,声音低了下去,说,这家人“绝户”了,没有后人。我心一凛,如刀刈过衰草。与之相对的宅子木门虚掩,我掉头问老人,可以进去吗?金道明忙不迭道,当然可以。
一束光线挤进老屋,和天井投下的阳光相遇,开始讲述古老的传说。我坚信缄默的背面,往往隐藏着火山。空屋不见人,但闻鸟雀响。厢房四门阳刻着“平”、“安”、“吉”、“庆”四字,只是字下面的桃符仅贴了一张新的,不知缘故。也许,主人原本是准备欢天喜地迎新年,要将新桃换旧符,谁知,贴着贴着,心念一动,便草草收兵。也是,老屋的命运,其实是主人的宿命。
等候于屋外的金道明并不清楚此时此刻我内心的波澜,他精神抖擞地说,走,我引你去看“大夫第”。
“大夫第”前,一位六旬老人正在逗孙辈,一见我,那眼里似乎飘过一丝疑云。这座府邸的飘檐只剩两个石斜撑,门楣、匾额、门框等尽为修复之物。倒是门口几米外的小牌楼吸引住了我。牌楼不高,顶部的砖雕极为精致,一面是牧马原野,另一面的动物则被损毁,仅存枝叶,不知是否有猴?倘若如此,二者珠联,可寓意“马上封侯”。无人解答,但见数节松树干静倚墙角,等待炊烟袅袅之时。
抖落尘埃,我像游子归来,渴望化作一缕阳光,照暖“大夫第”这座两天井三进古宅的任何一个角落。我置身于木雕艺术的殿堂之上。感谢风雨,感谢劫难,感谢光阴,经历一切之后,这些窗雕依然保持了原貌,尽管木色漫漶,但雕刀下的美,仍流淌成河。它们是梅兰竹菊,它们是牡丹芍药,它们是植物动物的和谐组合,它们是雕刻匠人的民间传奇。我被这些细细密密、层层叠叠的纹理、点线、凸凹所溶化,我以为这些静物同乡村母亲的针线活一样唯美。天,地,人,在窗台上吟唱。
最不能忘怀的是那两只含仙草回头凝望的仙鹿,它们不在同一扇窗户,或许是一雌一雄,或许是出自师徒之手,却有着同样的深情。我愿意认为,正是这样的眺望相守,金城才成就蔚为大观的文化气象,人间才有诗情画意。
漫行至“大夫第”后门,见马头墙有一部分残蚀,但无悲戚。风自前厅来,阳光温煦如兰,窃思,用不了多久,便又该是柳绿锦江、桃红金城。两位老人一直站在前门私语。我忍不住欢喜,狠狠赞赏了一番木雕的美轮美奂。那六旬老人道,楼阁上的窗雕更美,我把它们藏起来了,怕偷。我一时好奇心起,提出想一睹为快的请求。他迟疑道,忘了搁哪个位置,怕是找不到了。一旁的金道明呵呵一笑,继续带我钻进小巷。
此时,金城变得燥热起来,适宜油菜花加速盛开。
金道明老人走在前面,似是自言自语,道,他刚才老是打听你的来意,说这些年上面来了一拨又一拨人,可房子还是一栋栋塌了垮了,讲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我的心一颤,眼前忽然浮现出六旬老人邢充满怀疑的目光。
不经意间,前方耸立着一座牌楼,由灰、红、白、青数色构成,对称式,可惜图案、匾额尽失。牌楼后,一幢青砖大宅寂寞守望。金道明叹息一声,缓缓讲述往事。原来,这宅子的主人是位国民党将官,“破四旧”时,他亲手毁掉了这些建筑上的精美部分。
我默然,在草丛中走了几遍。青砖不语,牌楼不语,苍穹不语。我不知道那位主人是否逃过浩劫,满眼里,尽是他挥锤抡铲的身形,我能想到,那双虎目里,是苍茫浊泪。
一幕意外的情景出现了,原本栖落于牌楼上的黑蝴蝶忽然张开翅膀,绕着我翩然起舞,而后停歇于我的左肩。我就那样一动不动,生怕惊吓着这个小精灵。难道,它在表达什么吗?一直追随金道明的那只白狗趴于草地上,呆呆盯着这一幕。终于,蝴蝶飞翔,重新歇在牌楼的红石条上。说时迟,那时快,白狗如离弦之箭,纵身过去,试图攀上墙身。蝴蝶镇静,狗儿痴望,二者相对无声。它们是金城的坚守者,也是金城的智者。
在金城的巷弄里穿行,心头涌起一种对大漠故城考古的感觉,处处充盈着浓郁的油画色调,我甚至错将那些探岀墙头的枯树当作不死的胡杨。金城像一个神秘的古堡,更像一个强大的磁场,在遥远的地方暗自妖娆。
金道明老人把我引导到了“八面厅”前。这座宅院据称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那对雄雌双狮门当已残缺不全,却拥有对日子进行点评的发言权。“八面厅”跟“大夫第”的结构相仿,也是两个天井,只是这儿的天井更为方整。前厅梁柱上的木斜撑弯若牛角,雕刻透着粗犷之美。行走在如此幽清的地方,很想坐下来,独自消受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金道明叫来宅院的主人,一位穿蓝棉袄的杨姓老者。他竟然称呼金道明为“姑父”。我这才知道,金城村里除了金姓大族外,还有一支杨姓人家。
两位老人站在天井边谈笑风生,格外亲热。
相比前堂,“八面厅”的后堂十分寂寥,青苔肆虐,不过,这也映衬出了古宅院的幽深苍凉。我情不自禁地朝老人方向望去,他们依然在亲密地讨论什么。有鸟雀绕梁鸣叫,久久不去。
诚如金道明老人所言,要看遍金城的古宅,并不容易。确切说,我今日只看到了一点皮毛。
两位老人不厌其烦地讲解着“八面厅”的风尘往事。我有如是感觉,他们几乎要将金城这本厚重的书籍相托,希冀我不可失传,读出精彩。
握别老人,我继续在村庄里转悠了一圈,意在不舍。无意见小巷深处,有鸡追来,大约为我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