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卿
我这一代人贪吃的天性其实源自食物匮乏的童年,能求得温饱已经是那时许多家庭的梦想。
天气渐渐凉了下来。不知怎么就想起小时候的白芋粥。
白芋粥,顾名思义,是用白薯煮的稀饭。对此,我的父母却各持不同的料理方法。我妈妈大别山长大,稻作区,所以做粥加米。妈妈的白芋粥做得斯文,她力气小,先要在案板上费力地把去皮的白芋切成小块,再放进米粥的锅里,黄色的小块白芋和白色的大米交融在一起,色彩很好看。然而,我和妹妹都更喜欢爸爸做的白芋粥。
父亲淮北人,麦作地区吃面,所以用面浆勾芡,粥的品相不及妈妈,但由于白芋塊儿大,吃起来过瘾。当然,我们更喜欢的是爸爸做饭的干净利落劲儿:上锅烧水,同时把洗好的白芋飞快削去皮,水开时把白芋平放在手心上,手臂伸直,用菜刀很粗放地斫下去,刀刃切入红薯刚好两三厘米,然后轻扭刀背,伴随清脆的一声,一块滚刀状的红薯块便落入了滚水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般。
妈妈一辈子要强,每次见到她看不惯的“兜了面的粥”,却被孩子们这般狼吞虎咽,都不免要挑爸爸的刺:“看看,又把面粉弄到身上了,都跟你讲了多少次……”一边说,一边在爸爸的衣襟上拍拍打打。
但有件事情妈妈对爸爸是心悦诚服的,这就是挑选白芋。白薯讲究甜和干面,甜是味道,干面是口感,入口要特别“粉”,类似栗子的感觉才好。
县城的市场上,每次都有很多卖白芋的,他们大都推着两个轮子的平板车,老家叫平车。平车上堆着白芋,上层有掰成两半的,剖面上挂着淀粉浆液,供顾客挑选。
白芋一次不能买太多,否则没有菜窖,上冻之后白瓤会变黑,味道发苦,所以家里一般只买三四十斤,堆在厨房角落里,能吃半个月。
有次跟父亲去买白芋,看到一辆平车上的货色非常好,刚想问价,却被他拉了回来。“你看看白芋上的泥,沙土的,沙土地长萝卜,不长白芋。懂吗?”父亲说。那时,我爸常年在县郊的校办农场劳动,看上去像个农民,也学会了许多农业常识。他挑选白芋不仅看出产地,还要看外形、掂分量。
上高中后,我接替爸爸给全家做白芋早餐,一套流程也做得像模像样,甚至能熟练地手臂平伸斫大块,但挑选白芋这件事却始终学不会,就像我到现在都不懂听声音挑西瓜一样。
按照美食家的说法,美食分三个层次:首先是温饱之需,其次是口舌之欲,最后是慰藉心灵。我这一代人贪吃的天性其实源自食物匮乏的童年,能求得温饱已经是那时许多家庭的梦想。然而,就是在这种刚刚能达到的温饱之需里,一些关于食物的记忆便深深埋下了种子,历经数十年都难以改变。
汪曾祺先生曾经写过一篇《咸菜慈姑汤》,感念他童年时代曾经“吃伤”,年逾花甲却又“因为久违,有了感情”的一种食物。其实几乎所有人都有着汪先生味觉记忆中的这种食物,我的“慈姑”则是白芋粥。
汪先生在文章结尾动情地写道:“我很想喝一碗咸菜慈姑汤。我想念家乡的雪。”我同样很想喝一碗白芋粥,并且无比怀念那些从白芋稀饭开始的一个个日子。
等天再冷一点儿,我打算去市场上买点白芋。endprint